投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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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在淮京的“未知天使湮灭事件”已过去了十年，神州的格局天翻地覆。

然而，这个事件至今仍旧扑朔迷离。

历史的真相也许并不重要，毕竟可能不会再有“后世的史官”了。

整个人类种族就快灭亡了。

我第一次见到天使，大约是六岁的时候。

那天傍晚，我正和小伙伴们在学塾旁捉迷藏。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但我还记得，那一局扮演鬼怪的是李显。他与我同岁，却是村里的孩子王，敢闯敢作，比他大好几岁的孩子也愿听他指挥。

我躲在屋后的灌木丛里，平常我们很少来这，一块大石头恰到好处地遮住了我。

我等了许久，也没被李显抓到。夏天的傍晚，蝉鸣声中有着湿漉漉的气息，草木的香味将我浸得沉沉欲睡。不经意地，我眼角瞥见了一星闪光，然后我便注意到了那只蜻蜓，它环绕着迷离的光彩，飞舞之间，有丝丝缕缕的银色碎屑像丝带般弥散在空气中。我说不上来它的颜色，乍看上去是半透明的白色，但却有着玉石似的光泽。

我不由得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跟着它。

它轻轻地停在一片草叶上，我缓缓地挨近，想看得更清楚。

仔细看去，它半透明的翅膀上有着玄奥的纹理，就像雨天水面上的波纹，可每当我试图看仔细，纹理又幻化成了另一副样子，怎么也捉摸不清。而它周围环绕着的银色迷雾，氤氲缭绕，衬得它像不属于这世间似的。

“抓到你了！”李显猛地窜出来，狠狠抓住我的胳膊。

我吓了一跳。再一看，蜻蜓也慌张地飞了起来。

李显随我的视线看去，也看到了那只蜻蜓。

我从来都不擅长抓虫子，有时候则是不忍心。但李显不一样，他眼疾手快，死在他手下的蜻蜓蝴蝶蚂蚱不计其数。

我突然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试图抓住李显的衣服阻止他。

估计是为了挣脱我的手，他用更大地力气冲向前，双手猛地一合。

我则使劲撞向他，我们跌倒在了草地上。

待我们回过神来，就只能看到闪着五彩光芒的碎片从他手里升起，像是薄玻璃，但又轻飘飘的。碎片们慢慢地消散在空气中，仿佛从没有存在过。

很快，天使护卫队的士兵乘坐直升机赶到了，他们还是迟了一步。

因为亵渎了仙灵，我和李显受到了父亲们严厉的责罚。学塾的先生因为教导无方而被开革，村里的赋税比往年增加了一成，我们成了整个村的罪人。

往后的日子里，我常常想，如果没有我那一撞，他也许不会慌乱地使那么大力。以他的技术，蜻蜓天使估计不会被伤到，也许还有机会在被他玩弄时自然地回归仙界。

然而一切终究已经发生。

很多年后，我才真正明白那天我们造成的灾祸，整个世界都受到了影响，一种蜻蜓的族群永远地消失在尘世间了。

我从淮京大学堂毕业时，因为优异的成绩，拥有了出仕入朝的机会。那时候，领导朝堂的圣座是第八十九代刘天师。从小信奉玄清教的我们，大多觉得入朝为官是向玄天金阙灵应天尊奉献自己的最好方式。为天帝牧守万民，追寻降世天使的指引，带领百姓们最终飞升仙界，有什么能比投身于这一事业更有意义呢？

然而我却出人意料地选择了别的路。

自从我六岁那次之后，直到毕业时，我都再也没有见到过天使。而小时候犯下错误所积累的复杂情感，一直潜藏在我心中。其中，既有对当初没能保护好天使、造成巨大事故的懊悔，也有对天使的好奇，和再次见到天使的渴望。除此之外，还有某种微妙的心思——天使降临在年幼的我面前，是在昭示着什么吗？而之后天使的陨落，又对我的未来有着怎样的启示呢？

在广袤的神州九十九郡中，天使的降世还是挺多的，一年有四五回。然而具体到个人的一生，很少有人有缘得见这些天降的圣灵。

民间关于天使的传言很多，但往往是以讹传讹。外界流传的书籍中，也难以得到多少有用的信息。而我此时对天使的兴趣日益浓厚，迫不及待地想了解关于天使的隐秘知识，想查阅历史上的众多记载。

于是，我加入了灵渊阁。灵渊阁负责对重要古籍的维护，处理与天使相关的案牍事务，并且给天使护卫部提供辅助。

降世的天使十分脆弱，而一旦被亵渎甚至毁灭，则会对世间造成不可估量的危害，因此，灵渊阁的文员和天使护卫部的军士，肩负着保护天使的重要职责。

机缘巧合的是，李显也在一年后从戍京卫调入天使护卫部。李显的户籍是军籍，所以很早就辍学进入军中服役。从小就有股狠辣劲的他，听说在军营里混得挺好。

那以后，我和李显隔三差五会一起去酒肆吃酒，有次酒醉，他嘲笑我被天使迷了心窍。

“小时候在村里受的白眼都忘了？”他眯着眼说道，“还不是这些该死的天使招的。”

“那也是咱有错在先，亵渎了圣灵。”

“呵，天使护卫队没擦好屁股，朝廷凭啥罚我们？”他呸了一声，“再说，弄死一个天使怎么了？死的又不是人。”

“你咋这么说你自己的衙门。”

“我还想骂朝廷呢！”

“可不敢乱说！”我赶紧给他使个眼色。

灵渊阁有很多外界见不到的古书，其中，很多禁书只有持大学士的批文才能查阅。在这里，我也得以了解先生们语焉不详的知识。小时候的惊鸿一瞥在我内心埋下的种子，在这里发芽长大，我对天使的兴趣愈发浓厚起来。

众所周知，天使的形态千差万别。按照《洞玄道藏》中的说法，每一尊天使，都对应世上的一种生物，是这个族群独一无二、完美圣洁的“原塑”。太古时期，天尊创世，用泥土捏出了各族生物的“原塑”，这些“原塑”高居三十三重天上，而它们在尘世间的投影，便是大地上的各族生物们。

每种生物的个体有着大大小小的差别，就比如同样是布谷鸟，有的布谷鸟瘦一点，有的布谷鸟眼睛小一点，有的布谷鸟颜色深一点，然而它们都是天上的布谷鸟“原塑”的不完美的投影。而天庭中的布谷鸟“原塑”，拥有所有已经存在过的、和将要存在的布谷鸟们的所有特征，是一切布谷鸟的善与美的集合。

而“原塑”如果偶然降世，民间便称之为“天使”。天使降世的时间往往很短暂，少则瞬息，多则几天，之后便会变淡消失，重归天庭。

据《天庭上使秘考》记载，天使的身体如同脆弱的瓷器，敲之有锵然的声响。但一旦有破损，裂痕便会瞬间传遍全身，导致天使寸寸碎裂，彻底死去。

如果某种天使在世间被杀死了，就像我小时候那次，这个天使对应的生物种群会彻底消失——不仅是从现实中消失了，而且从人类的心中也消失了，人类再也无法认知这种生物，无法想起来这种被毁灭的族群到底是什么。

所有书中的记录、相关的一切，人类都无法再理解。《生灵典录》中的那种生物的名称，依然是写在那里的几个汉字，但所有人都没法理解这几个字放在一起所表达的意义，这个物种的名字和相关的记忆都会变成迷雾似的东西，捉摸不到，成了个哑谜，令人无从追索。

我在灵渊阁入职后，查出了当年死去的那只蜻蜓天使在《生灵典录》中的位置。

那是蜻蜓目下属的六个科中的一个。而如今蜻蜓六科中只剩下两种还能辨认出来名字——春蜓科和晏蜓科，其他四科都已经永远地消失了，名字也成了晦涩的符号。就算强行去背这些符号的写法，也会瞬间失去这个记忆。

就好似它们在意识中的位置，从心中被挖去了，并且成了无法进入的禁区。

《洞玄道藏》中说，这是天尊对人类亵渎天使的惩罚。

不幸中的万幸是，当时被李显捏死的，只是蜻蜓某个科对应的天使，而不是整个蜻蜓目、所有种类蜻蜓对应的天使，否则我们现在连“蜻蜓”这种名字也已经无法想起。

过去的古书中，人类有一些名叫家畜的动物，能够给我们提供食物，然而如今一种也没有了，在生灵字典的家畜门类下，已经全是大片大片无法认知的字符。

我曾经对此有些疑惑。

有的天使，对应的是某一分支种类的生物，是某个目下面的一个科，就比如小时候的那个蜻蜓，是蜻蜓目下面的某科。

但有的天使，对应的却是一整个大类的动物，比如历史上曾经出现的某种天使，它死去之后，地兽纲的一个目完全消失了，这个目下面共有八个科，有三个科在更早以前已经消失，剩下的五科则是因为这尊天使的死亡而同时消失的。这种事在《天使降临实录》中记载过很多次。

这看起来颇为矛盾，按照《洞玄道藏》的说法，每一尊天使，都对应着世上的一种生物。那为什么既有对应一大类的天使，也有对应小分支种类的天使？

如果某个天使投影了某个目之中所有地兽，为什么还会有对应其中某一科的天使呢？

三百年前的大学士曾器曾经在《穗庐笔记》中提出过这个疑问。他曾怀疑《生灵典录》对生物的分类并不准确，因此请教过第七十一代刘天师，天师回答道，《生灵典录》乃是天尊颁给世人的，不可能有任何错漏，至于曾器的疑惑，天师则叱责曰，凡人不应妄自揣度天意，天尊这般安排，自有深意所在……

“未知天使湮灭事件”发生的那天，我正在阁中当班。

我和几位同僚一起视频连线天使护卫部的外勤士兵，借此判断降临的天使种类，第一时间提供信息。

因为这次降世的天使体型较大，部里的探测器很早就给出了可能出现的地点。在那几个地方，天庭与现世的关联都变得很强，这往往是天使降世的前兆。

信号最强的点在淮京郊外的云梦泽边，护卫部的京师分队很快就赶到了，提前布置起了路障。

深秋的大泽上有着朦胧的雾气，天使即将降临的地点就在紧靠湖水的岸上。士兵们围起了一片草地，空气中隐隐闪现着异样的光泽。接着，有闪电般的细密光丝出现在空气中，然后越来越密，范围越来越大，发出耀眼的光芒和急促的鸣响。

最中心的发光区已经有接近人的大小，即便是在屏幕这头也亮得刺眼。

估计是因为这次的天使体型很大，降临前的异象非常强烈。

就快要出现了。

我眯起眼睛，盯着屏幕。摇曳的焰光中，影影绰绰地，仿佛能看到一个竖直的淡影。

然后镜头突然摇晃起来，那边传来匆忙的跑动声和长官的指挥声。

然后便是巨大的爆炸声，屏幕变黑了，我们失去了和屏幕那头的联系。

其他士兵赶到那里的时候，岸边还燃着大火，原本的士兵们已经全部牺牲，旁边还有一艘快艇的残骸，天使则不见踪影。

那天下午我查阅了《生灵典录》，令我震惊的是，上面所有无法认知的条目的位置，都和《天使降临实录》中已记载的一模一样，并没有任何新条目变得难以理解。也就是说，没有任何物种因为这次爆炸消失了。

我和同事们对比了好几本典籍，依然找不到任何变化。

难道这次并没有天使被杀死？也许是天使并没有完全显形，或者出现的时间很短，以至于刚好在爆炸发生前消失了？

部里的同事们大多这么觉得，也因此而庆幸。

然而我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我隐约看到的竖直淡影也不像我见过的任何生物。

夜里到家之后，我疲惫地躺在空旷的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内心除了震惊与惋惜，莫名地有一丝空荡荡的感觉，仿佛自己缺失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李显又找我喝酒的时候，刚升任天使护卫部的副指挥使。

这次爆炸案后，他的几个顶头上司都被革职入狱。负责缉拿凶嫌的他，则因办案得力而被擢升。

“罪犯是一个邪教的小护法。无生教，你知道么，那个邪教声称我们都是罪人的后代，都留着罪恶的血，所以活该死光，这样世界才能得到净化。”他端着酒杯，嘲讽地说着。

“这么奇怪的教义也有人信吗？”

“你还别说，我下去摸查才知道，这个教在滕南五州信众颇多。你道教主是谁？是二十年前离开淮京大学堂的一个老先生，罗彬，听过没？”

我摇摇头。

“我审他的时候，他说这个教啊，有好几百年了，是曾器大学士致仕回乡后传下的呢。”

我狐疑地看着他。

“不信？你猜他们怎知道天使会在哪出现的？他们有个天使探测器，比我们部里的还更准，天使降临前几个时辰，就能看清天使的大致外形。说是曾器晚年私盗古迹得来的，然后又改装了一下，从没流传出来。我看了那个改装的痕迹，是宫中的手艺，底下还刻了曾器的记号。他在部阁里做过不少机器，那腚下的记号一对比，一模一样。这个事你可别出去传啊，曾器也算是历史上有名的人物，我还不确定朝廷要怎么处理这个事，不一定会公开。”

我犹疑地说道，“曾器晚年好像是有点离经叛道，也被天师斥责过，他难道是心怀怨恨，所以报复朝廷？可是教众们毁了那个天使又有什么好处呢？”

“这也是个有意思的事，我告诉那个老先生教主，说天使没被炸死，他说他知道，否则人类早死光了，世界早干净了。我说老大爷你这不搞笑呢，上课我们学过，生物链么，如果死掉的天使太多了，生物链断裂太多，迟早人类就啥都没得吃了。可那还早着呢，哪有那么快。他就只是叹气，你知道么，害死了这么多人，他就在那儿叹气，懊悔没有弄死世上所有人。”

我也深深叹了口气。

“但我这次也见到一些有意思的说法，”李显向我凑过身来，小声说道，“邪教里抄出来几本古书，说玄清朝以前，世上有很多国家，不是被天师统治的，而是有种叫皇帝的大官。他们也不信玄清教和天尊，所以后来都被天尊降下天罚给灭了。据说死了几万万的人啊，你知道云州、海州、炎州那些个边疆的州为什么那么大又没什么人住么，因为以前那儿住的都是其他国家的人，都死光了。跨洋过海的，朝廷也不方便羁縻，便没迁人过去。而且那里的古迹多，听说古时候科技比现在发达得多，但教廷嘴上说是科技失传了，其实古迹里都能掘出来呢，但教廷卡着不让人做。”

我瞥了瞥周围，没人在偷听我们说话，“这个《始经》上有记载的，‘古有荒蛮诸国，机巧盛行，亵渎天使众，天尊怒，教宗遂集万民之力，举国跪请神力，诸天使降而诸国灭，自此天下一统，玄清朝立，天师遂登极位，承天道而牧万民。’但蛮荒之地的诸国，想来也是撮尔小国，哪来的几万万人丁啊。”

“得得，你古书读得多。我一当兵的，想读也读不着。总之就是杀了很多人啊，所以这些邪教徒觉得我们都是杀人犯的后代，天生就有罪，都该死光。是不是很扯淡？但是科技这个事，那些邪教徒说得没错，你知道么，他们的几万教众，人人家里都有我们用的那种视频仪，但是是单向的，他们管那个叫电视，每天邪教头目都远程给所有教众宣讲，这可厉害了。你说，我们也有视频仪，朝廷咋没想到用这个来统管家家户户？天师在宫中那一摆手，全天下看电视的人都跪地上请安，那可威风了……”

李显只做了几个月的副指挥使，之后便调回兵部，负责京畿的治安，据说有铁腕行事的风评。

彼时人心已经惶惶不安。每个人心中都悬着莫名的空虚感，生活中很多事情变得陌生而不顺遂。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赋税与往年相比并无变化，也没有遭遇天灾，但却粮食歉收，食物短缺，百姓难以交齐税赋，怨声载道，各地的暴乱频发。就算是治安相对好些的京城，我也总觉得街上冷清了很多，很多店铺都空了下来。

又过了几个月，民间的风言风语传入宫中，大臣们这才注意到，“未知天使湮灭事件”发生之后，就再也没有过新生儿了。

为什么会没有新生儿了？

天师向诸位大臣问出这个问题后，没人答得上来。

大殿里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因为人们在沉思中意识到了一个新的问题。

在从前的日子里，新生儿到底从何而来？

没人想得起来了。

灵渊阁的学士们翻遍了典籍，凡是相关的段落，他们都理解不了了。

就像以前天使死去时，大家会失去相应物种的记忆、无法理解相关的文字那样。

毫无疑问，这是由“未知天使湮灭事件”造成的，但这种诡异的现象，却从未在史书上有记载。

大臣们惴惴不安，难道这是天尊降下的一种新的神罚？

“未知天使湮灭事件”的一切细节被更仔细地重审。我和那天当值的几名同僚也接受了盘问，当时仔细盯着强光看的，只有我和另外一名同僚，我们都看到了被焰光扭曲的一个长影，和旁边的士兵差不多高，差不多宽，最上面像是个上窄下宽的梯形，下面则是长方形，到更下面则又渐渐变得窄一些。

审问的官员说道，“和人差不多高，和人差不多宽，上下窄中间宽，听你们的描述，大街上披头散发伫着墙的讨饭人不就这样吗？”

天使会以人形出现吗？灵渊阁的大学士们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教中典籍上没说不能，但也没说能，历史上也从未有过相关的记载。

“原塑”中包括人吗？这是一个严肃的神学问题。天尊也是人形，如果“原塑”中包括人，那是不是对天尊的亵渎呢？在正统的神学中，天尊是按照他自己的样子塑造的人类，人类如果通过修炼得道飞升，就会位列仙班，而不是像其他生灵那样回归相应的“原塑”。如果人类也能回归某种“原塑”，又该如何解释天尊等神祇与人类的关系呢？

百官们等待着天师的教诲。

天师说，教中的秘典里，记载过人形的天使，他们乃是天尊麾下的其他从神降临人间，与“原塑”并不相同。玄清朝能够一统天下，就是因为下凡的人形天使对敌国降下了神罚。

至于为何史书对此语焉不详，天师并没有给出解释。

很快，大家就不用操心这些神学的疑难了，因为各地的反叛势力已经越加猖獗。

李显也主动请缨，去外地平叛。乱世之中，我很快就失去了他的音信。

九年后，玄清朝覆灭，末代天师刘懿自焚于银极宫。谷神朝建立之后，我被投入狱里。

新朝敬奉谷神，谷神掌管生育和子嗣，以前是楚地的民间信仰，并不在玄清教的神系之中。

某天夜里，我被洗浴更衣之后，见到了神州的新主宰——楚徽帝。

新朝的领袖自称是古楚国帝王的后嗣，家谱能上溯到古代玄清教兴起前。然而当我小心翼翼抬起头正视他时，才发现这个人竟是多年未见的李显。

李显脸上挂着饶有意味的笑容，“没想到是朕吧。经年不见，老友清减了啊。”

后来我才听到一些传闻，当年他在各地平叛，对朝廷阳奉阴违，私下里收拢叛军，借机整合各方势力，凭借心狠手辣的手段和谷神的神眷，逐鹿天下。

“打天下容易，坐天下难啊。”李显叹道，“朕需要你的帮助。”。

“敢问草民有何能帮到陛下的呢？”我迷惑不解。

“你来做大学士吧，你不是读书读得多吗？那你就帮朕查清楚，怎么才能让我的子民生育子嗣，让朕的帝国不会百年即亡。”

“朝廷不是说只要信仰上达天听，打动了谷神，就能让生育恢复吗？”

“你傻啊，那都是骗人的。没有什么天尊，也没有什么谷神。如果真的有天尊，朕又怎能抢来天师老儿的天下？”

“那……那……没有天神，哪来的天使？”

“这朕就不知道了，所以需要你们这些读书人来想办法。”

我低头沉思，“生育子嗣的事肯定和当年那个疑似人形的天使有关，难道是谷神被炸死了？所以没有神掌管生育了？”。

“不是说过了么，谷神的神迹和教义都是朕瞎编的，朕打天下这一路上，亵渎他的话也说过不少，也没见过牠降下什么惩罚，更别提神迹了。”李显不耐烦地拍了拍宝座的扶手，“而且朕也查了，原本玄清教的神系中并没什么掌管生育的神。”

“那……我要查阅所有前朝禁书，还有，教中密录。”

“去吧，让他们带你去天水阁，从火堆里救出来的书都堆在那儿，”李显摆摆手，“全天下的命运可都托付在你身上了。”

神存在吗？世世代代信仰的神祇被否定，我的内心很难接受这样的说法。也许天尊与谷神都是存在的，而王朝的变换只是天尊和谷神相斗失败的结果？

但是如果真的是神灵之间的斗争，又怎会是由“未知天使湮灭事件”这件偶然的人间事触发呢？除非加入更多漫无边际的假设。

我翻阅着古书，梳理着关于天使和神的知识，试图搞明白，到底哪些东西是可信的，哪些可能是古人的杜撰。

很多年前想过的问题重又摆在面前。

为什么既有对应地兽纲中某个目的天使，也有对应这个目中某一科的天使呢？

会不会天使的对应关系可以更为灵活？并不局限于一个具体种族？

到底有没有人形天使的存在呢？如果有的话，是否是某种“原塑”呢？

如果按照天师的说法，人形天使存在，但不是“原塑”，而是天神；当年玄清朝一统天下时发动的神罚就是人形天使做的，那为什么天师不再次请下天使、对叛军进行神罚？

不确定的东西太多，我决定使用尽可能少、看起来尽可能靠谱的假设。

人与其他动物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我曾听说，海州的百万大山深处，有某种叫做猿的生物，也是双手双脚，与人极为相似，只是身上毛发众多、野性难驯。

如果真是这样，与其假设世上有两种不同的天使：一种是对应某种生物的“原塑”，另一种是长得像人类的“天神”；倒不如假设世上只有一种天使，长得像人类的天使其实就是人类的“原塑”，毕竟那天疑似人形的天使出现前，探测器的反应和空气中的异象都与大型生物天使出现前没什么区别。

很多年前和李显的那次酒楼对话依然历历在目，当时他说，邪教的机器能够提前看清天使的形状（而天使护卫部的机器则没这个技术），邪教的教主声称是那次袭击为了毁灭人类……

如果那次出现的天使，正是人类的原塑，一切就都说得通了。邪教正是因为提前发现人类的原塑即将降临，所以想通过毁灭它来毁灭所有人类。

这想法太离经叛道了，我身上渗出冷汗，不安地环顾了一下周围，就像担心别人听到我内心的想法。

但是为什么人类并没有立刻灭亡，而是失去了生育的能力和记忆呢？

我花了很多天来查阅那些古书。与此同时，新帝李显也在全国推行了新政。如今每家每户都接入了一种叫做广播的古代电器。每天早晨和晚上，各州会根据当地的晨昏时间播放早操和晚操的音乐，几乎所有居民都得按节奏进行跑步、俯卧撑等锻炼。不论平民，乞儿，还是王公贵族，一旦违背，就会被仗责。

李显曾笑着告诉我，消耗掉百姓的精力，他们就不会有力气作乱，让他们身体疲乏，就不会有闲心忧虑家族的香火。

这年冬季，我向李显提出，可以恢复元春的祭典。

“国不可无祭典来凝聚人心。”我拱手道。

“这个用不着你操心，朕交给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解决不了生育的难题，再凝聚人心也没有用。”

“我已经派人去搜集各种动物的生殖情况，包括去几个蛮荒大洲的森林寻找罕见的生物，也许从中能发现什么线索。”

李显点点头，“再快一点。你投入所有精力弄这个事，别的事自然有别的大臣操心，你就不用管了。”

“臣提出祭典就是想尝试一种解决生育问题的方式。”

“此话怎讲？”

“陛下还记得玄清朝一统天下的手段吗？”

“你是说多次请下天使降下神罚？这种无稽之谈无非是后人编出来的罢了，天使的降临哪里会受到凡人的控制。如果有这个手段，天师老儿当初怎么不用来灭了朕？”

“教廷烧毁了一半的秘录里说，如果所有参与祭典的人都在心中呼唤某种天使，那么这种天使出现的可能性就会增高。但这个对人数的要求很大，人数越多效果越好，人数少了就没什么效果。”

“有意思，拜祭神灵的人越多，越容易上达天听？”

“对，而且必须是同一时间。玄清朝灭诸国时的几场仪式，据说都是举国跪拜。”

“笑话，那怎么做得到。”

“陛下忘了吗？玄清朝建立前世上是有广播的，现在也有，而玄清朝却没有。”

李显陷入了沉思。

我接着说道，“其实还有一件有趣的事情，建朝后从玄清教曾分裂出一些异端教派，他们留下的禁书里提到，当时因祭典而降临的人形天使都被杀死了。”

“你是说……”

“人形天使毁灭了，然后别的国家也毁灭了。这说明什么呢？我怀疑当时降世的其实是其他国家人民对应的‘原塑’，根本不是什么天神。”

“凡人的力量能召唤天使？天使竟能对应敌国的人而不是整个人类种族？借此还能全歼敌人？你这话要是早几十年说，一定要被教廷抓去杀头。”他笑了笑，“可现在并不是要消灭别的国家，就算你说的方法真的能让人形天使降临，又有什么用呢？朕提前送子民都上天？”

“陛下，人形的天使会不会说话呢？我们可以向他请教啊。”

古书上记载的仪式确实是管用的。

春祭的时候，全国百姓都在电视上看天坛的直播，并在家中祭拜。按照司祭的引导，百姓们在心中祈愿“人类”对应的“原塑”降临到天坛上。

因为一直等待天使的出现，祭祀持续了接近四个时辰，据说有不少百姓因为不敢妄动而饿晕。期间好几次，祭坛上几处都有过大型天使出现前的那种电光，但随即又减弱消失了。

傍晚的时候，祭坛偏东一点的位置又出现了闪光，这次闪光越来越密集，越来越亮，就如同很多年前的那次“未知天使湮灭事件”时一样。

全天下的人都屏住呼吸，眯着眼睛，注视着强光。

从强光中，慢慢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

他面如白玉，五官端正，身上披着朦胧不辨材质的华服长衣。他的面容十分周正完美，但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流变之中，仿佛只要你眨一下眼睛，他就变成了另一幅面孔。这捉摸不定的错觉，给他圣洁的面孔增添了一丝妖异的气息。

司祭在天使面前伏倒，“敢问天庭上使，如何使民生育？”

天庭上使注视了司祭，露出似有似无的微笑，并没有回答。

司祭又问，“祈求上使和诸神怜万民苦楚，救子民于亡族之患中。”

“求……神……子民……”天庭上使重复道，仿佛是俏皮的小孩子在学舌。

司祭惶恐再拜，“敢问，上使那儿可有神的旨意？”

“问……神？”天使重复道，脸上的笑容圣洁如初。

在司祭的反复询问中，天使时不时学舌，时不时则用“问神”之类的话来搪塞。一段时间后，估计是觉得无聊了，天使走下祭坛，漫无目的地在跪地的王公贵族之间转悠，无人敢阻拦。他越走越远，后来就消失了。

全天下的人都在电视前注视着诡异的祭典，好在后来工部的人见势不对，终止了实时转播。

李显大怒，“朕要将你革职下狱！”

“陛下息怒，臣觉得这祭典还是很有收获的。”我辩解道。

“笑话，召唤来一个白痴一样的天使？”

“陛下您想啊，这说明祭典是真的有用的，无数百姓的信仰集中在一起是真的能够上达天听的。”

“你还相信这种鬼话吗？真的有神？真的有天庭？那怎么会派来个傻子天使？”

“我们既然能祈愿招来天使，也许我们也能做到别的事情。如果我们能直接解决生育的问题，为什么要请教天使呢？”

目睹了天使降临的祭典之后，我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另一方面，对各种动物生育的研究也有了新的结论。对于绝大多数已知的动物来说，生育都是靠着蛋（或者卵）的帮助。不管是羽类的鸟，鳞类的蛇，介类的龟，倮类的蛙，都会先生下椭球形的蛋，然后从中孵化出新一代的生命，至于毛类的走兽，由于大部分已经消失，只有在丛林深处才能见到一些罕见的种类，目前还没有详细的生育记录，但想来也差别不大。

我不禁怀疑，人类正是由于某种原因丧失了下蛋的能力，才没有新的子嗣出生。

根据现有的种种例子，我怀疑“原塑”与种族并不是一一对应的关系：“原塑”可能对应某一目的动物，也可能对应目下面的某一科，既能对应“人类”这整个群体，也能对应敌国的子民。

似乎，是人类自己的认知——人为划分的群体的概念，在界定着“原塑”，而不是某种天定的种族之分。

既然如此，“原塑”很可能也能对应些别的东西。

因此，我不禁推想， “未知天使湮灭事件”中死去的天使很可能对应“人蛋”的原塑。当时上下窄中间大的形象，似乎与“蛋”的椭球形也有点相似。

在我的劝说下，李显决定再次尝试举国祭典。他向全国的百姓广播宣布，上次祭典降临的天使传下神谕，要向谷神请求子嗣。而大学士们关于生育以及“人蛋”的理论也被告知世人。全国百姓将会同时在心中想象“人蛋”的模样，祈求谷神将生育“人蛋”、产生后代的能力赐还世人。

“人蛋”降临祭坛的那天，举国欢庆。“人蛋”的原塑挺小的，远远矮于记忆中“未知天使湮灭事件”时我看到的影子，我不禁有点紧张，担心自己的猜想是不是错了。

大约半个时辰后，“人蛋”晃了晃，又晃了晃，然后丝丝缕缕的裂纹从蛋壳上出现。

我身上哗哗流着汗，不知道这蛋壳碎开之后，“人蛋”会彻底消失，还是会生出个什么东西来。

空气安静得可怕，我不禁颤抖起来。

全国几万万人的目光都紧盯着那个温润的大蛋，心中满怀虔诚的期盼，蛋的裂纹越来越大。

突然，蛋的一小块壳崩了下来，一只小小的拳头从里面伸了出来。

紧接着，整个蛋壳都如湖面上碎裂的冰一样碎开了，散落一地。

“呜哇——”一个婴儿坐在蛋壳中央，发出震天的哭声。

自从“人蛋”降临并孵化之后，很多人的腹部开始出现了隆起的症状，甚至包括帝王李显，每天挺着大肚子上朝。

五个月之后，很多人分娩出了第一批“人蛋”。

又过了一个月，大部分“人蛋”都孵化了，李显也有了他的第一个儿子。他给刚出生的小王子取名李虔，意味虔诚侍奉谷神的意思。自从“人蛋”显灵之后，李显一改以前不敬神灵的态度，对谷神的神力笃信不疑。

几个月之后，经过长途跋涉，被我派去海州深山的手下们回来了，他们带来了传说中的猿。猿的确和人十分相像。只是身上长着棕色的长毛，脸上长着细密的白绒，它们好像能以简单的言语相互沟通，但却无法理解人类的话。

一件奇怪的事情是，似乎有两种猿，它们长得差不多，但有不同的生理器官。最重要的是，它们并不生蛋！小猿会直接从父辈的体内出来。而且，那两种猿，只有一种能生出小猿。

我命令手下仔细观察鸟蛇龟蛙等动物，发现了更惊人的事，原来它们也都有两种不同的个体，虽然看起来几乎一样，但如果仔细解剖，还是能发现区别。而且蛋或者卵，也只会出现在其中一种的体内。

我将这两种不同的个体称作阴与阳。

陆陆续续地，手下们从边疆老林里带回了更多罕见兽类，其中有好些种都是直接生育幼崽，并不产蛋。

更重要的是，不管是否生蛋，它们都有阴阳之分。

但重新具有了生育能力的人类，却没有这种阴阳之分。

面对这样诡异的结果，我不禁问自己，当年的“未知天使湮灭事件”，毁去的真的是“人蛋”吗？还是别的？

我回想起“未知天使湮灭事件”刚发生后的景象，空旷的大街，没有店主的商铺，内心怅然若失的感觉……

一丝丝寒意浸入了我的心头，恐惧笼罩了我。

我拯救了人类，但恐怕用的是错误的方式。如果这个可怕的猜测属实，人类这个物种已经面目全非……人类，真的还能被叫做“人类”吗？

我并没有向李显汇报这个消息，也许是贪生怕死，也许是觉得如今虔信谷神的他不会相信我的异端邪说。

自此之后，我就有了一种对“人”的恐惧，我不愿身处人多的环境，甚至多看几眼别人都会让我犯恶心。洗澡的时候，我总是飞快地糊弄了事，我强迫自己不去多想，不去想这光光的皮囊里面，有着怎样的器官，又是怎么能生出了蛋来……

辞官之后，我来到荒僻的海州山林里隐居。

听从我辞官前的建言，李显停止了官方广播的使用，并严禁民间私人组织使用广播，毕竟全民一起祈愿的力量太强大了，倘若被奸臣贼子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深山里的我，也少了广播的滋扰，并且与世上的消息隔绝。

山风吹拂，我常常会想到一些奇怪的问题。

我们心中的认知和这个世界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原塑”毁灭时，会毁去投影出的种族，也会抹去我们心中的记忆；我们心中的祈愿，则能召唤甚至创造“原塑”。那么人心的认知，和“原塑”到底是怎样的联系呢？

“原塑”到底是居住在天界？还是人们的心中？

三十三重天上，天尊和谷神真的存在吗？到底谁才是创造“原塑”的神？

能够塑造万物的，只有神的意志吗？

繁多的物种，只是神的意志的具现吗？

我的心中，有个让我自己也恐惧的答案。

然而这一切也许并不是那么重要，人类重新具有了生育的能力，种族不会在几十年后灭亡，这也许就够了。

古人云，山风浩荡，念生念灭，万物生息，流转不休。

（完）

后记：这篇文章的灵感来自于柏拉图的洞穴比喻：物质世界的现象只是不变的本体世界的投影，人们只能看到物质世界的投影，却难以完全认知到本体世界中的原型。

                                                                                           ——责编 | 宇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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