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与骨的先知

序幕 肉食者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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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腐，不搭配任何蔬菜时，有二十七种做法。

肉，搭配任何配料的时候，有四千七百种做法。

清晨，五点十五分，孙白糖看着冰箱里的六十块豆腐，绞尽脑汁发挥想象力，想着早饭该做什么菜。

肉？

孙白糖已经有三个月没有吃过一口真正的肉，对他来说，猪牛羊都仿佛是想象中才存在的动物。

“哥，我饿了……”妹妹孙白醋的声音从她的卧室传来，还有锁住她的合金链环的彼此撞击声，很清脆悦耳，就像风铃声。

妹妹已经醒了，不能再犹豫了……如果她真的开始饿，她的“红羊病”会发作的。

孙白糖决定做个豆腐菠菜汤，热锅，炝锅，加水，烧水的时候取出豆腐，切好豆腐片下锅，从保鲜柜取出菠菜，清理好菠菜，下锅……

二十分钟后，菠菜豆腐汤，咸萝卜条，花卷，白粥，都准备好了。孙白糖给带轮子的小餐桌上摆好了盘，推到妹妹卧室的门口。

妹妹很乖巧地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固定在她脚脖上的安全链的范围就到这里。孙白醋用拇指和食指把自己的眼皮撑开，“哥，你看，我的眼睛没有变红，我是正常的。我们可以一起吃饭……我跟你说说，我最近喜欢上我们同事了……”

孙白糖笑着点点头，把桌子推到她的面前，口里附和着她的话，给她盛粥，给她加汤。

他很内疚，后悔自己一直想着省钱，想着集中财力创业，妹妹才会在黑市买来路不明的便宜肉……结果，终于还是食物中毒了。

十年了……从那一年各种禽畜传染病大爆发开始，全球肉类产量断崖式减产，每年都有新的禽畜传染病爆发，肉价每年都在翻倍增长。各种养殖动物新疫情频发。各国采取不同的肉类养殖紧急管理措施，并进入常态。

有的国家把养殖业收为国有，有的国家提高了养殖行业准入资格等等措施，养殖与肉类销售都成为只有大资金才有资格进场的惊馋三高门槛行业，加上全球肉类产量降低，肉类再次成为奢侈食物，很多国家开始发行肉票，以及对个人进行肉类供应限量。

于是，肉食黑市、跨国走私肉等等灰色产业自然就崛起了，卖肉成为暴利行业。

所有现今三十岁以上的人都在感慨，改变世界的不是信仰文明和战争，而是餐桌上的肉类供应满意度。

“哥，你有多久没吃肉了？如果那个篮球运动员想追我，我让他请你吃肉好不好？”妹妹自己的筷子上夹着咸萝卜丝儿。

“你是我妹妹，你比肉重要，想娶你，首先要对你好！放心吧，我找到了一个能吃到肉的工作。”孙白糖安慰妹妹。

“什么工作？你的咖啡店不开了？”孙白醋有点意外，“红羊病”传染给人类后，会触发一些幻觉和虚假记忆，但是，对于早已存在的长期记忆则损失不大。红羊病最可怕的是发病时，会撕咬同类，而平时，则会影响食欲……

“六叔给我介绍的，去家高级餐厅工作，就在创业园那边。那里都是爆发户，有钱，吃肉对于他们来说，是完全负担得起的消费……”孙白糖当然不会说，咖啡店抵押掉了，为了压制孙白醋体内的红羊病，她每个月都要打一针靶向药，红羊病不在医保的范围内，整个咖啡店也不值二十针靶向药，而她已经打了七针了。

孙白糖知道，自己必须在一年内，搞到一大笔钱，让妹妹做全套的“全循环系统清洁重生手术”，才有百分之六十的概率，治好妹妹的病。

妹妹现在的样子，只是活着，活在自己的幻觉里，和不时伴发的恶心感之中。

吃完早饭，孙白糖收拾桌子，妹妹决定回房间接着去写小说，毕竟，每个无所事事的失业青年男女，最容易安慰自己的职业规划，就是成为一个小说家。

“我出门了。”孙白糖收拾好一切，在妹妹的门口放了两袋豆沙面包，作为她的午饭和晚饭，然后背着书包出门。

“早去早回。”

从孙白糖住的西罗马家园小区到创业园，隔了九个街区，是从内城向外环的方向，每穿越一个街区，就更破旧一些。

孙白糖骑着可能和他同龄的共享单车，沿着大早市边缘的人行道，一路向东。

一个小区住久了，总是会住出家属院的感觉，加上孙白糖平时就嘴甜，爱和大家打招呼，一路上，不少人和孙白糖搭话。

六号楼的周阿姨拉着小购物车，远远就对孙白糖喊，“白糖啊，你这一大早哪去啊，有什么小道消息要告诉我啊，隔壁街区有什么便宜货吗？你知道我孙子无肉不欢啊，就差直接啃我的肉了……”

“我上班去啊，周姨，放心，看到便宜肉，我肯定给你发短信。”

“羊肉低于150一斤就行，要是有200以下的小排也告诉我啊！”

周阿姨问完了，还有陈大爷打招呼，人缘越好，在人海中的前进速度就越慢。

现在是早上六点多，“大早市”和“小早市”都还没散，还有一些从“鬼市”拿货的快手，此刻直接在小早市出货，赚个快钱。

大早市是社区争取来的民间经营区域，可以在8点前占道经营，近郊和远郊的农民与小贩，小区内部的一楼农民和水培养殖户们，都会在大早市摆摊。小早市在大路周围的小巷子里，摊主都是一年四季穿着风衣的挂货商，有客户询问的时候，才会掀开自己的大衣，露出里面挂着的俏货，各种不知真假的罐头，真空包装袋的肉干，肉松……小早市里的摊贩都是熟脸的小贩，他们自己也喜欢和熟客交易，商品的质量虽然没什么保证，但是大多数时候至少不会吃出毛病。

鬼市的中盘商就都是蒙面交易了，他们的货物来历太野了，贼脏货，走私货什么货都有，生肉和内脏是主要商品，罐头和肉松那种货色没资格进鬼市。

大早市是为了掩盖小早市而生，小早市是为了消化黑市的盘货，当限肉令开始之后，变得紧缺的商品不仅仅是肉。

猪肉减产之后，猪鬃的产量更是不足原来的万分之一，各种猪鬃衍生品在市面市场几乎绝迹，有也是高价。羊肉减产，羊毛自然也减产，真正的羊毛毛线也只能在黑市上买到。

肉不仅仅是肉，每一片肉都连着骨头，皮毛，筋血。人类文明远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高科技，电脑运行速度再快，合成材料科技再发达，生物产品的衍生链依然托举着全人类对幸福生活的定义。

“限肉令”引发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许多和肉类生产相关的商品都进入了黑市，连痔疮膏和开塞露都成了限购商品，孙白糖开咖啡店的时候，本是肥料的咖啡渣也能当商品卖掉，因为，坊间有人发明出了咖啡渣豆汁……虽然难喝，但是能促进排泄，是很多痔疮患者的救命美味。

孙白糖有着商人的本能，他虽然不买，但还是慢悠悠在大早市和小早市之间前进，认真用耳朵捞起四周的只言片语，了解一下，又有什么产品成了黑市才有的渠道货，顺便推衍预测一下，有什么商品也快要进入黑市了。

他花了二十分钟，才终于从不过300米长度的早市区穿了出来，孙白糖看到周蓝投站在街边的一辆皮卡前面，周蓝投和孙白糖招招手，“糖哥，过来，有好东西给你。我正想去找你呢。”

孙白糖蹬着自行车过去，周蓝投也是个渠道商，孙白糖做咖啡店时，也需要他帮忙弄一些不好在正规渠道弄到的货，两人关系还不错。

“你最近在折腾什么？”孙白糖停在周蓝投身边，下车，站在他边上，周蓝投把手里的一包瓜子递给他，“尝尝。”

“最近行业里面要起风，我没囤货，改做运输了。”

“运输……风险比出货大吧？我听说，运输途中最容易出事。”孙白糖关切的表达很诚恳。

周蓝投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小保温袋，递给孙白糖，“你是个仔细的人，这东西估计，也只有你能养活。”

“这是什么？”

“这就是笑话里的那个鸡蛋啊。”周蓝投笑着说，“一个鸡蛋可以孵出一只鸡，一只鸡可以生十个蛋，十个蛋孵出一百只鸡，一百只鸡生出一千个蛋……”

孙白糖没明白这个笑话的涵义，盯着手里的这个小保温袋，忍不住轻轻掂量了一下。

周蓝投正色说，“赶紧送回家里，放恒温箱，温度零上20度，更详细的培养方法，我也不知道，记住，别用网络搜索去找办法，这个东西能自己长肉……”

“自己长肉！”听到这四个字，孙白糖的眼睛都亮了！然后才想到，只要是个活物都能自己长肉吧？

周蓝投没再说什么，拍拍孙白糖肩膀，“你自己研究吧，如果能开始出货，我要两成。”他转身上车，启动皮卡，就走了。

孙白糖看看那个保温袋，又心算了一下时间，只好赶快返回家里。

他希望第一天上班，千万不要迟到。

孙白糖赶到灰燕鸥餐厅的后厨时，离正式上班时间还有五分钟。六叔就坐在员工入口的椅子上，看了看孙白糖，说，“我找人给你搞辆电瓶车吧，骑共享单车会出汗，你是传菜，要整洁。”

灰燕鸥餐厅就在创业园区门前的白领街上，有着这条街上最大的停车场，这里是新世界创业园区的头牌榜，园区里的数百家创业小公司的各种小道消息都在餐桌之间流传。餐厅的停车场里不时有新的豪车登场，那说明有新的富豪诞生了，

六叔带着孙白糖在后厨拜码头。

厨房江湖里，总厨是带头大哥，厨师，杂役，是总厨手下的两批人马，传菜员理论上属于是前厅经理的人，其实心在后厨。

“限肉令”之后，原本归杂役的厨余处理的收益，也变成了一笔值得关注的收入了，所以，杂役的地位在后厨也提高了。

六叔是前厅经理的副手，帮着前厅经理管理服务员，传菜员，门童，前厅经理自己要忙于应付各种大客户，媒体和自媒体，还有网红。

六叔带着孙白糖和餐厅的所有服务人员一一打招呼，然后告诉孙白糖，“现在小费是均分制，千万不要藏私，被抓住了，不止是会被开除，还会被私刑。你运气不错，听说，这两天要起风了，会有一批客人发大红包。”

“起风了？”这是孙白糖今天第二次听到有人说起风了，他很好奇，到底是什么风？不过，他没敢问六叔，他知道六叔喜欢聪明人，但是不喜欢好奇心过盛的人。

六叔看孙白糖没有接口问“风”的事情，露出微笑的表情，对孙白糖说，“你可以正式上班了，有问题就问立本，他就是你的师兄了。”然后，他喊了一声，“立本，从今儿起，你带着白糖。”管3-6号桌的服务生岩立本答应了一声，笑嘻嘻地靠过来，胳膊自然而然地搭在了孙白糖的肩上，爽快地对六叔说，“交给我吧，六叔，我今天下午就能教会他双手架六个盘子。”

六叔点点头，转身回他在“后厨”的地盘去了。

岩立本看看孙白糖，问到，“六叔是你的？”

“我爸当年的部队战友。”

“那交情是够老的。”岩立本点点头，“走，我带你去换衣服，看你这体形，穿L码的？”……

孙白糖换好了服务生的衣服，跟着岩立本回到前厅，忽然注意到，一个偏僻角落的桌子边，已经坐了一个姑娘，打开笔记本电脑，一边打字，一边喝咖啡。这样的角色，在他的咖啡厅里也经常出现，其实收入不高，可能租的房子条件也比较差，到咖啡厅真是比在自己家舒服，就像当年左岸的那些来咖啡馆取暖的作家和艺术家一样。没想到，高档餐厅里也能有他们的位置？

岩立本顺着孙白糖的眼神看过去，轻轻用手肘撞了孙白糖肋骨一下，“不用看了，这种姑娘，就是些媒体记者或者自媒体的写手，钉在这里，是为了等新闻。这种一大早就来占座的，是比较努力，也是资历比较浅的。听说，要起风了，知道些八卦内幕的，要下午才会来餐厅。真正在风口的人，要晚上才会出现。”

“起什么风？”孙白糖终于找到了问的机会。

“我也不知道啊……这两天大家都说要起风了，肯定是行业要发生什么并购或者重组了。你不知道吧，我们餐厅，可是人造肉业界的风向标！”

人造肉？听说过，从“限肉令”以来，除了那些搞地下养殖的，人造肉也是黑市的一种商品，至少，“人造肉”不会得禽畜传染病。听说是，可以通过营养液培养肉块自己生长。只不过，很多早市里号称的人造肉，可能只是走私肉，或者豆腐肉。

孙白糖不是很了解这个产业，他自己是个文科生，没有什么生物学技术储备，他最了解的生物是咖啡豆。

只是，此刻，他非常好奇，大家都在等待的风到底是什么风？

不过，不用着急，孙白糖知道有些问题是问不出来的，但是可以看出来，他决定慢慢观察。

时针是不会停歇的，随着餐厅里的客人越来越多，孙白糖慢慢感觉到了那种风雨欲来的气氛。

下午，那些各自独自来到餐厅的那些衣冠楚楚的新贵，和看起来放荡不羁的冒险家们，表情里都在隐藏着什么，有的人用笑容掩饰不安，有的人用兴奋安抚自己的恐惧，似乎有一件要改变整个业界生态的事情正在行进中。

孙白糖只捕捉到了一个共同的关键字，那就是“活体肉”。

而在其他方面的情报收集，孙白糖这一天里，就看到太多了。后厨的二厨和前厅的一个女服务生关系暧昧，岩立本可能刚刚结束了一段海誓山盟的爱情，他的后颈上纹的新纹身，是为了遮盖某个人的名字和生日。负责引客的门童不喜欢女人。管12-15号台的服务生过于喜欢女人。

餐厅里留给记者们刺探消息的桌子只有最差的三张，一共有10个座位，来玩的记者连拼桌的机会都没有。

那个女记者从早上坐到晚上六点，只是在反复闻那一杯咖啡，这里最便宜的小菜的菜价都比普通餐厅贵了百分之五十。

晚上五点半之后，来餐厅的客人明显多了起来，都是三五个人一起进入餐厅。

当看到一个男人走进来的时候，孙白糖忽然觉得，他就要知道风从哪里来了。

那个男人看起来173左右的身高，修过眉毛，发际线也是每隔三天要在美发厅专门修正一次的精细。他看起来应该是在某个业界有些地位的人，以致于脸上的表情已经懒得去修饰和伪装。

他的脸上满是颓废和绝望，孙白糖看着他，觉得简直是像在照镜子，那副表情，就是自己三天前的样子。

孙白糖忽然觉得，今晚，可能是这个人最后的晚餐，他一定会点很华丽的菜码，多到他自己吃不完。

因为，这个人不会吃明早的早餐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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