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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分系统判我不及格,就因为一只狗 | 科幻小说

云梓君 不存在科幻 2020-08-18

本周的主题是「残缺」

现代社会中,信用问题或许比身体的不健全更能让一个人寸步难行。大数据让我们的生活变得非常便利、非常安全,但也暗藏着风险。阴差阳错间,一个小小的失误,能就让一个人永远失去被信任的资格。

| 云梓君 | 科幻奇幻作者,爱好甜食与金属与书。热衷于塑造人物,比起硬核科幻设定更加注重人文因素。作品《说谎的花儿》(第四届晨星奖中篇提名奖)。

我们是他人

全文约13500字,预计阅读时间27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十四岁生日的第二天,她终于得以前往新的学校。

新学校离家很远,环境也不如以前的好,而她仍旧站在马路对面,迫切地看向校门口。她在看那些学生,穿着和她身上一样的校服,和她一样青春年少。他们大多数人一边走一边低头看着手机。

她捏紧衣角。

有一个学生从手机上抬起头,指指她,又对他的同伴说了什么。然后又有一个人这样做了。三个,四个……新学校的学生们,他们都从手机上抬起头,看着她,不作声。但是他们用眼神说:你在这里干嘛?

她不禁泪流满面。这个新的学校也不会像是妈妈所期待的那样,将她视作正常人,给予宽容,然后接待。

但是她要如何告诉爸爸和妈妈,在新的生活还没有开始之际,就已经被旧的生活全毁掉了。她要如何解释,他们永远不会理解的那方小小的手机屏,里面具有如此巨大的魔力。

她要如何做,才能获得新生。


中介公司的人告诉我,要我再去搞一份人工评分的表格,说是这样就可以解决问题了。那个接线员说话的口吻趾高气扬,好像等我通过他们公司投下简历后,马上就要有上万份工作等着我了。

问题怎么可能就这样被解决呢。

要我说,这就是下逐客令的意思,只不过表达的方式有点委婉。“好的,谢谢您的信任与支持,我们一定不会全心全意为您服务的。”那些中介公司的小婊子们不就是这么说话的吗,穿着鞋头尖尖的高跟鞋,没有人上门的时候就可劲擦指甲油,然后让整个房间都飘着丙酮味。

但是小宓不这么认为。她觉得中介公司的话值得一听,人工中心那破烂地方也值得一去。

我们俩谈论这事的时候我还在做晚饭,她下了班直冲进来,手里拿着不知道哪里搞来的意见书,在我面前挥舞。“我觉得你应该去一趟人工复评中心,那样子你就能有一份工作了。”

“别白费力气了,你以为那地方我没去过吗?”

“姐,时代变了!现在的人工复评中心是真的在帮低分人群做事,他们会帮助你的。你将会有一份工作!”小宓会夸张地把意见书贴到我脸上,恨不得自己替我去一趟那破烂地方。

我翻翻白眼,权当回答。

要不是因为我现在赖在她家,我一定不会理她。小宓的生活太顺利了,也一直很高分,从来想象不到我们这样的人都要面对些什么问题。

然而,考虑到短期之内我还无法生活自理,我关掉炉子,从围裙口袋里拿出眼镜戴上,装作——也不算装——认真地看起那份专门写给低分群体的监护人的意见书。可这上面的内容怎么这么眼熟,我都找不出十个字,好用以区分公司发给我的那份意见书的不同。说真心话,我这么费事,只是想讨好小宓。

“工作也不是那么容易就有的。这上面说,我需要提交破中心的担保书,他们才能帮我投递简历。”

“只要去一趟中心就有担保书了。”

我收起眼镜,“没这么简单。”

“你的分数很稳定,也没有再下降过,应该很容易拿到担保书的。”

“恐怕中心的人没有那么人性化。”

“姐!”

小宓又开始大喊大叫起来,她永远都锻炼不出平静的心态。我耸耸肩,继续开火焖我的鱼,这可是我拿手好菜。“你想再加点盐吗?”我用锅铲舀起一点汁,让小宓尝一尝。就我自己而言,这个味道已经可以了,但是小宓的口味比较重。

她双手抱胸,从我伸出的锅铲旁边滑过去了。“你不能总是这样。”小宓盯着我的眼睛。

“总是哪样?”

“就是现在这样!一副不关己事的样子!天啊,付津,我们在聊的可是你的工作!怎么好像我还比你着急得多啊!”

对此,我倒是有个很明确的答案:“因为我这辈子都没有工作过。”

可能是我一本正经的样子让小宓已经发不出火气了。她黑着脸离开厨房,随即客厅里就传来各种砸东西的声音。我有些担心今天才买的玻璃烟灰缸,所以又一次关上炉子,跟出去看看情况。

客厅比我预料的要好得多,地上没有任何碎片。小宓盘腿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靠枕,有一下没一下地捶着橡胶出气筒,可怜的出气筒则在发出各种怒火中烧的人听到了会快活的声音。那东西真是买对了。

“你不能总是这样。”

我试图跟上小宓的节奏。“改变可不是容易的……”

“董瑾下个月就要回来了,他不会喜欢你总是无所事事待在家里的样子的。”

这下我算是明白了。我解开围裙,把它挂到厨房门后,走到玄关开始穿鞋子。我的妹夫也是个高分精英,而且对我可没有那么多的手足之情,是时候离开了。虽然我并不想离开,但是识趣一点,能尽量保留我本就不多的颜面。我系紧鞋带,从储物柜里取出我早有准备的旅行袋,手已经搭在门把上了,才发现忘了拿夹克外套。

我瞧了瞧干净得反光的地板,那是我整整一个小时的劳动成果。

“小宓,帮我一下可以吗,我不想踩脏地板,也不想再穿一次鞋子了。”

她坐在沙发上没动,只是抱紧抱枕。

“小宓?”

“你离开这里之后住哪里呢?”

“我总有办法。”

“你没有办法!”

被小自己整整十七岁妹妹这么说,可真是叫人难堪,普通人甚至可能会羞愧得哭出来。但是我没有脸红,甚至连心跳都没快。我不由得庆幸,在过去的那些年里,我居然在生活的打压下,磨练出了这么厚实的脸皮。

“如果你投放了简历,然后找到了工作……”

“这是不可能的,我拿不到保证书。”

“你为什么就这么不肯相信人工复评中心呢?”

“我相信他们。”这是真心话,真的,从十七岁起,一次又一次,我都在相信他们。他们也相信我,我可是那里的劳改模范啊。

但最后我们都让彼此失望了。

“我拿不到保证书的。”我打开大门。

“只要你愿意在这个月投简历,找工作,我就可以说服董瑾,让你继续在这里住下去。不然你能去哪里呢?只不过是投放简历而已,有那么难吗?就算我求你了,再去一趟复评中心,去申请一份保证书,我也会努力让你继续住在这里。”

小宓的反应让我大吃一惊,她看起来很慌,在那些酷似电影镜头里的暖光灯下,她还是那么苍白。我突然眼角湿润。“我没想把事情搞成这样的。”把血亲之间的善待,变成一种交换,这句关怀要一块钱,那份安慰只卖五毛。可或许从我厚着脸皮赖进来起,我就在逼迫小宓算价,给她的生活增添更多的压力。

“事情总会稍微变好一点的。”我安慰她。

“那你会去做吗?保证书,还有简历。”

我不顾拖了一下午的地板,穿着鞋子走到小宓身边,坐下,抬手擦掉她的眼泪。“我会尽量尝试一下。”

“太好了。”

“但是,只有一个条件,”我知道这个条件是必须的,“我要换一家破中心。”


她坐在校长办公室里,父母就在她的左右。

爸爸握着她的左手,手心的温度很高,里面都是汗。她的小手和他的大手黏合在一起,粗糙的,沉重的,带着深切的关怀和由于疲惫而产生的愤怒。爸爸紧紧握住她的手,把她都捏疼了。但是她没有放开。

妈妈握着她的右手,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曲起手指,轻轻地骚动她的掌心。妈妈的手跟她的一样小,也跟她的一样细腻。从小她就相信,妈妈的手就是她的手,是她将来有一天长大了以后拥有的那双手。但是妈妈的脉搏好快,从交叠的手传递而来的振动频率是她的几倍。她看向妈妈的肚子,圆滚滚的,高高挺起。

是因为有了新的小宝宝了,妈妈的心跳才这么快吗?

校长从她的资料里抬起头,那些资料他一定已经看过好几遍了,现在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他表示了自己的为难,既是针对她的,也是针对学校的。

“我们不能直接接收您的女儿。”

爸爸捏紧她的手,比之前更紧,也比之前更疼。“为什么!你们学校不是不采用那套评分系统吗?如果不是这个原因,我们怎么会来这里?”

“这个嘛,我们也有自己苦衷。学校现在是还不采用个人评分机制,但是对于入校生,尤其是特殊的转校情况,需要分数审核。这也是为了学生的安全考虑,之前没有审核的时候,来了好几个问题学生,给其他的学生造成了很大的伤害。”

“可是,”妈妈用另一只手捂住脸,她肯定是又哭了,“津津不是这样的孩子。”

校长摊开两只手。他的手指又粗又短,指甲都呈横的长方形。他向她出示自己的手,目的是为了拒绝她,而不是为了接纳。

“我很抱歉。或许你们的女儿需要一份政府机构开出的保证书。”

十七岁的她,将要第一次接触这个东西。

 

我谢绝小宓送我的好意,只是为了不要让自己显得太过无能,真的像个一级残废似的,连出个门都需要小妹妹管。新的复评中心在市中心,离小宓家很远,我不得不划去账户上的最后一点钱,租了一辆自行车。

低分人群不能考任何驾驶证,所幸自行车还没有那么多门槛。

新的破中心可真是漂亮,我进去,感觉自己真像个乡巴佬,探头探脑地看着四周,那些白的发光的墙壁还有简约的装修风格,可真跟以前的政府部门大不一样。接待员是一排智能自助平台,每个现代人都应当会使用,我这种人除外。我凑上去看了一看,发现自己根本不懂操作这些高科技的玩意,太多的分类选择,我先是在登录账号的性别选项上就栽了跟头,尽管界面上面有很多步骤指导。

不过,谢天谢地,小宓说她已经在万能的互联网上替我预约好了,我什么都不需要操心。哇!预约!上一次享受这种待遇,还是因为龋齿呢。

在自助台用身份证取号码牌,按照提示前往营业室。这些我还会做。76号。这意味着这里至少有七十六个营业房间,是不是现在像我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了?这个两层楼的建筑,一大半都是那种里面一张桌子一道玻璃墙的小房间,玻璃墙的那侧是考核人员,这边是个可怜巴巴或者心理变态的低分人员。两个人对着那些被翻来嚼去的资料,尽情发挥自己的演技。

走到76号营业室,我拉开小门,那扇门肯定有几吨那么重,大概是为了叫我识相点,赶紧滚蛋。房间里面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孩,说不定都没有小宓大,就是我今天的考核人员。她很白,可能是因为常年在封闭办公室里不见太阳的缘故吧,头发整整齐齐的扎成髻,身上的制服熨帖。我忍不住偷看她的手,指甲修的恰到好处,只涂了一层透明的油。

占据房间中央的桌子干干净净,两个交流屏处于休眠状态。我看见那女孩身后的小茶壶和茶叶罐子,还有薄脆饼干,心里默默祈祷她喝红茶的时候能喜欢加糖。

评审员的年轻貌美、干净整洁,和我这个一无是处的四十二岁老女人产生了强烈的对比。我几乎心生怯意,并且开始疯狂想念章远那个大胖子,想念他油腻腻的衬衣前襟,还有每次都会分我一半的葵花籽。他负责我的年常复查将近十五年,他从不会让我害怕,或者是失望,我们俩在一起就像老友聊天。

但这却会让小宓失望。

女孩摆了摆自己的胸牌,点亮她那一侧的交流屏。“付女士,请坐,”她说话可真是字正腔圆,这点也不像章远,“我是工号76的席榕,很高兴为您服务。”

我在席榕对面坐下,感觉浑身难受。她能拿到这份工作,评分说不定要比小宓还高,却要对我说这么客气的话。

“您今天来,是想要申请政府的保证书,对吗?”

“能不能,别您啊您的。有点怪。”

“啊,不好意思,培训的时候他们是这么要求我们的。”席榕双脚一蹬,椅子转了一周,正朝她的小食品柜,“来点红茶吧,还有小饼干,要有葡萄干的还是没有的?”

“都来点吧,不吃白不吃。”

我确信她笑了。尽管几乎没有什么声音,但我就是确信。她恐怕是没见过我这么老赖皮的家伙。她端来红茶和点心,接着我们像所有破中心的人都会做的那样,走了一遍流程,先吃吃,先喝喝,然后再谈正经事,免得离开的时候觉得自己一无所获。

席榕干这份工作很快就会发胖的,就像章远一样。

“你的累积评分时长是我见过最多的。”

“这玩意……是从我小时候开始有的……中学时代。”我满嘴的饼干碎,说话也不是很清楚。

“你的分一直都好低啊,为什么会这样呢?如果算一下的话,你从十四岁起就没有及格过了,但是那个年代的青少年平均分是很高的。而且,你似乎还有,呃……”

“案底。”

席榕显得有些不自在。我敢打包票,她一定是个实习生,还没有锻炼出那种铁石心肠。也还不明白铁石心肠在有的时候给人的安慰。

“你做了什么?我能问一问吗?”接着,她紧张的两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大圈,好像要驱散我们之间的烟雾似的。“我知道电脑里都有资料,”她的声音绷紧,“但是我想听听你自己的说法。”

“你没有在这里装录音器吧?”

她涨红了脸。“绝对没有。”

看在昂贵的饼干和红茶的份上,以及寻找工作带给我的压力,以及小宓对我的不理解,我突然渴望倾诉。人在一个地方待久了,会渐渐变得过于舒适,因此转变就会显得很别扭。章远和他的烂账中心就是我待了太久的地方。因此我要对面前这个女孩说一说,我已经十五年没有说过的那些故事。陈年烂事。我就是要说一说。

“那好,我就说一说吧。首先问一个问题,你喜欢小动物吗?”


“3分12秒,那条狗出现在镜头里面,右下方,2秒后你出现了。准确的说,是你的右脚最先出现了,是你把狗踹进镜头里的。接下来你完全进入镜头,又踢了两次。注意这里,这是导致你评分跌破的最大原因。你仔细看,狗已经倒下了,但是你还是追上去,继续踢打。绝大部分人都是因为这一点才给了你零分的。”

她的左手握紧右手。她的身边没有任何人。

“这段视频是社区安保摄像头拍下来的,因此会更加影响你的评分。人们对于这种发生在身边的暴行更加不能容忍。”

她已经明白沉默的道理了。

对方关掉屏幕。他双手带着手套,因此她没有办法判断这是什么样的手。他捏着一支笔的两头,在她的想象中,变成了他捏着代表她的小玩偶,把她拉的长长的。长长的,长长的……

啪嗒。

她抽搐了一下。抬起头,对上对方的眼神,聆听判决。

“我没有办法给你开出保证书,你的评分是通不过的。”

那她要如何跟爸爸妈妈交代呢?

“当然,你的这种情况,也确实应该得到改变。我在这里,以专业的角度,给出的建议是去青少年改造所,进行劳改,等劳改结束后你的分数会回升到及格线。”

仅仅是及格线。

“我们有专门应对这种情况的机构,在那里的待遇会比其他地方要好得多。那里面的人跟你的情况差不多,他们都是希望出来之后能够拥有合适的分数,而且我们会在里面的人完成学业。”

要多久呢?

“三年。在这三年的大部分时间里,你们都会接受教育,而非真正的劳动,并且每年都有一定的假释时间。这是目前最好的方案。”

三年。三年之后,她就二十岁了。

 

当代社会,一份保证书,不仅能要证明该低分人群已经不再是个混蛋,同时还要保证对方拥有强健的体魄,以免招聘人员最后找了个干不了活的废物。所以为了这份根本毫无希望的保证书,我还得再去趟医院体检,排上几小时的队,让冷冰冰的机器摸一摸我。当然咯,精神健康检查也包含在体检之内。

出门前我和小宓吃了顿简单的早餐。她最近买了一箱子的益生菌,把这些益生菌和各种水果泥搅在一起,逼迫我们俩用如此间接的方式摄取维生素。面对那杯颜色成谜,味道也成谜的早餐,我真是难以下咽。

“我说,”我说的同时把杯子推的远远的,“咱们就不能吃点别的?煎蛋,培根,一杯牛奶,一杯柳橙汁,一杯豆浆,中式的西式的,或者我下楼去买根油条都好啊。对了,街对面新开了一家粿条店,我们也可以试试啊!能不能别喝这个了?”

小宓捏着纸巾抹抹嘴,对我的抱怨充耳不闻。

“董瑾说了,这样子比较健康。”

我环顾房间四周,处处都是为了欢迎董瑾回来所做的准备。新的沙发罩,新的地毯,新的挂画,新的餐具,都是按照董瑾的喜好买来的。浴室里摆上了全套个人洗漱用品,阳台上晾着刚买的棉纱床单。小宓天天就为了重新装置这个家,忙的不可开交。

在这种情况下,她多半不会很关注我。于是我端起杯子走到厨房,将那恶心的糊糊倒进下水道,然后冲洗杯子。

“小宓,你能给我点钱吗?”

我相信她肯定紧张起来。接下来,一段本来应该发生在十七岁少女和母亲之间的对话,即将发生在我和小我十七岁的妹妹之间。

“你要钱干嘛?”

“打车。我今天要去体检,快迟到了。”

“哦,对,你要去体检。你约了几点?”

“十点。”假的。其实我约了下午。

一条新信息提醒,小宓已经把钱转给我了。转账提示音可真是我最爱的一段声音了。我面不改色地回到餐厅,收走小宓面前的空杯子,洗刷厨房,然后出门。

我用那笔钱去点了碗粿条,牛肉非常好吃。

磨蹭到了下午,步行去了医院,还是老一套的安排。我握手单号,不得不接受一连串的检查。而无论是什么检查,到了最后一步,一定都是躺在床上,体会被塞进那个打着蓝光的洞洞的感觉。

手心出汗,单子变得黏糊糊的。我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手背,突然觉得好像很久没有看过自己的手了。这不是一只年轻的手了。我搓动上面的茧子,用指甲刮着那些硬块上的纹路,它们可真是嗝人。

躺进去,做检查,过程需要一些时间。这段被蓝光笼罩的时间,是我的哲思时间。每当我身在这里的时候,就会忍不住回顾自己的一生,思考现在的行为,自己跟小宓的关系。她好快乐,因为董瑾就要回来看她了。她的工作是她想要做的,而且,在我看来那是份很体面的工作。

我还在想,她想养只宠物,猫或者是狗,都可以。她早就不满足于只是云吸猫了。要问我是怎么知道这件事,全怪家里沙发上的那块平板,里面关于小动物的搜索激增。还有邮箱,里面有填写了一半的宠物邮购单,现代科技会替人把所有记录储存下来。

知道这一切全是意外,平板没有密码,平时我也用它看电视剧。或许这就是小宓留给我的信号呢?

因为我,她从小到大,都没有体会过养宠物的感觉。可爱的狗狗和猫猫,是不可以出现在我的生活中的。虽然我不能说那是种特别好的感觉,因为小宓最后很可能会无法忍受清理粪便的工作,但是就这样单方面地剥夺她的权力,让我很有负罪感。

提示音响了,我被推出来。

护士在一旁填写数据,我凑上去,先瞄了一眼她的胸卡。哦吼,看不清,我的视力退步了。“护士,我想问一下……”

“你的精神状态还不错,”她不等我说完,转过屏幕,指着上面的图像,“整个大脑都很健康,情绪也很平静。”

我装模作样地对着图点点头。她拉回屏幕,打算继续忙她的事。

“护士,我还有问题要问。”

“什么?”

她抬起头,露出一张瘦长的脸,我无法判断她是否对我感到烦躁。

“如果脑区正常,我能否开出相关证明。”

“可以,还有什么吗?”

啊,是的,确实还有什么。“我能养宠物吗?就是,医院能开相关证明吗?”

“养宠物然后虐待它吗?”

护士的话来的有些太快了,我都没有反应过来。我这个大傻瓜,这些单位的人当然有我的资料,对我的生活记得比我还清楚。护士好像也觉得自己说的有些太过了,所以她闭嘴了,但不代表她心有悔意,只是让我快点出去,因为还有很多人在后面等着呢。

我悻悻地离开医院,看着个人信息里面,健康检查的时限又推后了一年。

路边有只小狗在叫,这可把我吓坏了。我赶紧跑到一旁去,生怕它接近我,然后触发我身上安装的警报器。毕竟,我可是曾经虐待过小动物的人,真没有爱心。

狗的主人看了我一眼,她能知道我是个低分人,因为那些分数就悬挂在个人页面的最顶上。但是她是个不错的女人,没说什么,也没有嘲笑我,只是平静的走过去了。

我站在她的身后,双手插兜,望着她的背影,她的小狗,还有她的满头白发,在心底里苦苦羡慕着她拥有的淡定。那是只有高分人群活到老了之后才会有的淡定。老了就会有,但不是指我这种人。

 

她走出大门,感到很害怕。

过去的三年是灰暗的,也是平静的。每个人都学会了在未贴瓷砖的房间里享受沉默。在沉默之中,幻想独处的快乐,将周边和自己一样的人区分开来,幻想彼此并不一样。

而外面的人确实和她不一样。

爸爸开车接她回家。他们搬家了,新家从无到有的过程中,没有丝毫她的痕迹。但她仍旧将之视为家。

她的房间比之前的小,里面空荡荡的。

妈妈带着小宝宝回来了,看到她大吃一惊,就好像遇上了不该遇到的人。妈妈把小宝宝藏在怀里,是害怕她会伤心吗?还是害怕她会伤害小宝宝?

“津津,这是小宓,你的妹妹。”

妈妈很胆怯。她本以为自己也会胆怯。

但是妹妹有很小的手,肉肉的,关节都陷在褶子里。妹妹从妈妈的怀里伸出,渴望着她的手,没有任何犹豫。她握住那小小的手。

她爱上了那个小宝宝。

然后她答应爸爸妈妈,明天就会出去工作。

失去围墙后,世界有些太过开阔。她不再适应任何交通工具,远离脚下的土地让她惶恐。步行耗去太多的时间,但她刚好有太多的时间需要挥霍,她需要想一想,怎样安抚爸爸和妈妈。

还有妹妹。

她在路上慢慢的走着,遗忘了恐惧,也遗忘了希望。

 

一大早小宓的房间里就传来闹铃声,智慧管家在墙壁上滑动,从床头一直尾随小宓到客厅、洗手间、客厅、厨房……它喋喋不休,开水龙头前非要问出个精确温度来,个人日程已经替我们规划到了100岁生日当天该吃什么。就连小宓都受不了了。装配它的公司安抚我们,说一开始采集个人数据的时候确实烦人,但是等智慧管家了解了我们后情况就会大不相同。

我赖在房间里,等小宓出门上班,同时希望管家能够明白,我不需要被一大早叫起。

不过想想,真是叫人觉得脸红。小宓今年二十五岁,工作稳定,小有积蓄,并且已经有了一位未婚夫。这在现代有点太传统了,但并不妨碍小宓依旧很优秀。

想想我二十五岁的时候,可真完全不是一回事。

为了不让自己继续躺在床上,脸红下去,羞愧下去,我忠实地完成在这个家的清扫工作。毕竟管家没有形体,还不能把人们从劳动中解放出来。

我让管家打开客厅的音响,将音量调至不会引来邻居投诉的极限,然后开始做家务。最近小宓一直配合董瑾的作息,在奇奇怪怪的时间点和他打着越洋电话,为家里添置了众多电器。董瑾是那种现代人,很现代很现代的那种,喜欢生活在智能化的环境中。

他们这一代人的选择已经让我跟不上了。

但就目前而言,困扰我的主要问题,是改装智能墙面后残留的灰尘。这些灰尘可真是无孔不入。我趁小宓上班,全副武装,势必还这个家一个清静。

话说回来,我刚刚在想我年轻的时候的事。

我一向很乐观,但在年轻时却很悲观。主要是因为那时候我太倒霉了。我的爸妈曾一度为了我好,将我送进青少年改造所。父母有时候是很异想天开的。

不怪他们,那些推销人员实在太会说了,他们把从改造所出来后获得的及格线吹上了天,很难让爸爸妈妈们不心动。本来大家算得很清楚,在改造所里待三年,顺便学习,出来后重新做人,谁知道改造所在后来变成了穷凶极恶的代名词。

依稀还记得自己出来后找的第一份工作,那时候评分系统还没有现在这么先进,随便瞟上一眼就能看见分数。那时候流行腕环。我当时还很羞涩,想去应聘个打字员。

在一家没钱更换自动录入系统的印刷店,我僵硬地坐在键盘前面,像只聪明的猴子,我可能的未来老板在一旁亲自审查。他拿着一叠卡片,像玩牌一样抽出一张。

“我读,你打。听着!……”

我把听到的每个字都敲下来了,包括“我读你打听着”,还没带一个标点符号。毕竟那时候我才从改造所出来,感觉无所适从。印刷店的老板有些担心我的智力,但考虑到我对工资的要求等于白帮忙,他还是有些心动。

“你的简历。”

我抖抖索索递上。

他粗略的扫了一眼,本想做做样子就算,却突然愣住了,然后又看了一遍,再看了一遍……一遍又一遍,几乎穿透那张可怜的纸。“这是怎么回事?”他指着青少年改造所几个字,“你干了什么进去?”

“我进去……是为了要一个六十分。”

“不是,我问的是你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不然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你难道真是个傻子吗?”

我不是个傻子,我也没有杀人放火。

但是对方不相信。考虑到他和那家印刷店所剩无几的信誉问题,他不能冒险留下我。

彼时社会将改造所看作人渣回收处,其实现在也一样,他们都说如果你敢往改造所里冒险看一眼,可能都会瞎掉。里面尽是些变态、疯子、罪犯,那些被新型电子毒品侵蚀了大脑的青少年,抑郁的,扭曲的,应有尽有。我进去的时候还好,里面的人至少懂得说“早上好”和“晚安”,也不会磨利自己的牙齿然后咬穿你的喉咙。那些都是后来的事了,我没经历过。

但是对方不相信。他们需要看到我的保证书。

历史是何其的相似啊。

当我回家,这样跟父母解释的时候,妈妈正在替小宓洗澡,没空搭理我,爸爸则转过头,不愿看我。

“那就再找个没有信誉问题的地方试试。”最后他这么回答。

最后我也这么做了。

但是人家这回又因为信誉太好了而不能容纳我这个污点。

说白了,我没有地方可去。

小宓一天天长大,爸妈没必要总是盯着我不放。小宓是个好姑娘,也是个高分姑娘。我知道他们修改了遗嘱,对此,我无怨无悔。

不仅如此,我很感谢小宓至今还跟我一起生活。她还拿出爸妈留下来的钱照顾我,本来那些钱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有了。她当然可以放弃我啦,全世界的每一个人都有这种权力,但只有她拒绝了——摆脱我,幸福快乐的生活难道不是一种很大的诱惑吗?

我摘下口罩,用带着清洁手套的手关掉音响,在上面留下了一串的水渍。我想要祝福小宓的生活,而祝福的方式有很多种。

 

人们是这样的一种生物,充满同情心,但并不聪慧,至少没有聪慧到可以轻易理解他人处境的程度。

她不喜欢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人心。她知道这样没有意义。

因为当一张又一张的面孔,像是关闭的门,拒绝你的时候;因为当那些面孔的主人的手紧紧握起,四指掐着掌心,努力抵御你的时候;如果上述情况你体会过多次,你就会发现,其实你并不在乎他们是怎么想的。

她想,恐怕自己也不够聪明。十四岁犯下错误,十七岁辗转进入改造所,二十岁重归社会,二十七岁跌撞的头破血流。这么多年的教训,她才算是明白这个道理。

恶意还是好意,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人们是怎么看待你的。

人工复评中心开业了,她带着走进一家新开门的大型超市的心情,走进去接受审查。继而,她认识了章远。

彼时章远还是个瘦子,手掌大而指节分明,是个甲面是整整齐齐的正方形。他嗑瓜子,喝他爷爷准备的热茶,每日必须看新闻。他还跟她聊天,还为她鼓气。

最重要的是,他为她感到不公。

充满好意。

但这又如何呢。

 

我曾不止一次和小宓聊过这个问题,这也是我曾在一场非常尴尬的晚餐上和我的妹夫董瑾聊过的唯一话题。

评分系统究竟如何?

它好吗?它坏吗?它合理吗?它有价值吗?

当我的妹夫就要重新回归这个属于他的家时,我又忍不住挑起这个话题。

“不管你怎么说,”小宓举起一只叉子,装作那是她的武器,“明天的最后一次面谈,你可不准跑啊。”

“我巴不得现在就出门,一路走过去,走一通宵,中途可以去吃点烧烤做夜宵。”

她皱了皱眉头,并不喜欢我的玩笑话。“你就这么不喜欢董瑾吗?”

“是他不喜欢我。”

“偏见。狭隘。董瑾对于你这种低分人群充满了同情,好吧?”

“对着当事人说这种话?”我丝毫没有脸红,表示其实我一点都不在意,反倒十分平静地从小宓盘里夹走最后一块肉。“他还在参与那些活动吗?我是说,放弃评分系统之类的。”

“那可是当然的。如果消除了评分系统,人们就会不再有这么多偏见,也就不会再有你的这种事发生了。”

“就算没有系统,人们还是竭尽全力用自己的某种眼光评价他人,从而左右他人。”

“这难道是不好的吗?”

我撇撇嘴,“我说不来,不如说是没有发言权。”

“好啦,姐,别这么悲观嘛,”小宓的手从餐桌对面伸过来,“你就不能假装明天董瑾就能解决一切,让你回归正常的生活吗?开心点。”

我张了张嘴,最后只是把想说的话和水一起咽下肚子。评分系统消失了又能怎么办呢?

当社会已经在这么多年里,都选择放弃思考人和人相处最重要的守则,仅仅靠着无处不在的监视系统和个人评分系统来评价一个人,还能真正明白什么叫理解吗?但是不必再次争论,因为我已经决定将这些问题留给小宓和董瑾慢慢去思考了。

我收拾餐桌,想到明天既要面对归来的妹夫,又要讲述那个故事,突然觉得胃部一阵绞痛。

 

再回放一次。

小狗的呜吟声早就被脑海中吵杂的电子干扰音取代,一切变成慢镜头,她从上方,天空的方向俯视着自己。抬起腿。

一脚。

两脚。

她弯腰捂住自己的肚子,就好像挨打的对象交换了身份。她的双手粗糙不堪,预示着时间的无情流逝,那些年少时还幻想着争取的未来早已从化作从未诞生的过往。

如此而已。


再一次走进76号房间,席榕看起来也变得可爱一些了。我熟门熟路地坐下,毫不客气要了加糖的红茶,饼干也要双份。

“今天没有饼干,不过有小蛋糕。”

“听我说,”我按住席榕的手,今天她的指甲被涂成了粉色,“这样下去,你很快就会发胖的!我见过太多了。”

她变得僵硬。

“把蛋糕都交给我吧,你可千万别吃。”

席榕抽回手,操纵着椅子,忍笑端来了今天的下午茶。“你可别忘了,今天你要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我。”她摆弄茶具的样子很好看,而且没发出半点声响。

“我有备而来。”

“那可太好了!”席榕把杯子递给我。

我打开我这侧的交流屏,上传那段老旧的监控录像。这可是我从章远的档案库里调出来的,几乎算是评分系统里的古董级记录。

同步,开始播放。

幼年的我冲进镜头之中,踢打一只小狗,镜头虽说模糊,但想必我的表情一定狰狞。

视频没有多长,但我还是满怀恶趣味的反复播放了好几遍,最后还放慢来了一次。结束后,我啜饮着红茶,观察着席榕的表情——没有表情。

“如何?”

席榕略带神经质的抽搐了一下鼻子,“我知道你是因为虐待动物……”

“但是没想到我这么狠毒?”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往后一靠,险些就要把脚翘到桌子上去了。为什么?这些年,自我做了这件事以后,有多少人问过我这个问题,而经验告诉我答案只会让他们更加失望。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让所有人失望?

“那只狗咬你了吗?”

“没有。”我摇摇头。

“那它做了什么,你要这样对它?”

“它咬了别人。”

席榕瞪大眼睛。

“是的,它咬了别人,”有多久了,我又要去讲这个讲过无数次的故事,“那只好像是邻居的宠物,但是那天发疯了。当时我看到它正在咬一个小孩子,所以就把它赶走了,我混过田径队,踢人很疼的。”

“可是……这样的话,你就是在做好事啊!”

“我没说自己做了坏事啊。”

席榕显然迷茫了,她这样的小姑娘当然会接受不了。想想,小宓从小和我一起长大,但是让她接受自己的姐姐是因为这种原因而变成低分人群,她也照样很久都不肯接受啊。

我把小蛋糕推了一块到席榕面前,让她放松下来。

“这不合理。”她说。

“早年系统刚刚被投入使用的时候,发生过很多不合理的事情。”

“你应该上诉,”席榕一口吞掉蛋糕,“你应该重获清白。至少你不应该因为这种原因没有工作。”

“别,没工作的日子可美了。”

我竭尽全力安抚我的评审员,她可真是太像我的妹妹了,也许她们是同一种人吧。我早就不再为这些不公而抱怨了,世界上总有那么些人,他们会被落下去,因为各种阴差阳错而失去所有。更何况是当下被评分统治的社会,我们所有人都活在别人的眼中,用他们的眼睛看着自己。

这不能算作是社会的不公,当这台巨大的机器前行时,总有些人会被甩在它的车辙里。但你不能就这么评价。不为什么,你就是不能,因为你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你为什么不去解释清楚?”

这也是困扰我整个童年的问题。“我怎么向所有人都解释一遍?评分又不是一个人打的。”而且别人为什么要听你的解释?别人又有什么义务同情你?

“这不合理!”

我摊手,表示无奈,世界上不合理的事情有太多了,只不过碰巧发生在我身上。

只不过碰巧我在评分机制开始后去踢打了一只狗。

只不过碰巧那只疯狗咬人的部分没被录下来。

只不过碰巧从改造所出来后大家都很反感改造所。

只不过碰巧大家都怀疑我是个虐待狂而已。

这就是生活啊。

今天的面谈可以结束了。我抽了两张纸巾包起小蛋糕,它们可以充当我路上的口粮。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开始一段旅程,不再被他人左右,孤独一人上路,还有幻想陪伴身旁。

席榕一把拉住我的手,用劲很大,至少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要为你讨回公道!”

对此,我微微一笑。

章远很多年前就说过这话,在放弃后也不忘免费送我瓜子。席榕还小,有着高分,在人工复评中心工作,没有必要在这些事上浪费时间。

就好比小宓也不应该再被我浪费生命。

我告别席榕,想着以后也不会再见了。

其实我早有打算,虽然没机会工作,但还是有机会培养一点奉献精神的。我必须要为小宓做点什么,让她过上她这样的人本来该过的生活,在漂亮整洁的智能化住房里,有一位相配的丈夫,还可以再养一两只小动物。狗或是猫。

所以我要离开她。

解放她。

离开漂漂亮亮的新中心,离开工号76的席榕,而在我心里,我还想着就像这样离开小宓,离开全世界的人。我站在路边,心里告诫自己,我已经老了,也没必要去寻求未来。因此,我更不应该去干扰小宓的未来。

转身朝小宓家的反方向走去,逐渐远离繁华的市中心。我会想念那个厨房的。

不仅如此,我还怀念挂在她家门后的那个旅行袋,带上它会让我的旅程不那么狼狈。里面至少有一整包没拆封的新内裤。像我这样的低分人群,总会在城市的角落里聚集,我可以加入进去,但是生活可就不会再那么轻松咯。

远离了灯光,城市还是很黑,也很安静。通讯器在口袋里震动个不停,我真后悔没去换个新款的,这样就可以不必忍受骚扰了。

我忍无可忍,弹开聊天界面。

是小宓。

“你在哪里?”

“为什么还不回家?”

“董瑾回来了,这样让他等很尴尬。”

“你去哪了?你还好吗?没有出事情吧?”

“姐姐,你回话啊!”

几十条未接电话,塞爆了通讯器的储存器,里面甚至还有我那妹夫打来的。我有些迟疑,但这样不辞而别确实不好。仅仅是一通报平安的电话而言。

我接通小宓。

但是继续向前行走。

接通了之后,那头的小宓泣不成声,简直听不清在说什么,背景音里夹杂着董瑾的劝慰声。他应该是接过小宓的通讯器,很平静地完成了本属于小宓的质询工作。“你人在哪里?”

“中心。”抱歉,我离那里已经有半小时路程了。

“怎么这么晚?”

“跟人聊得太来了,一时没有注意时间。”

董瑾停顿了一下。我想,他肯定是捂住了通话口。“小宓被吓坏了,想着你出门什么也没带,遇到坏人也没办法。你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我愣了。

回去?再回小宓的家里赖着,在自己的小妹妹和妹夫的生活里横插一脚?我已经坚定决心,不再回头。

“有点晚了,需要我开车来接你吗?”

我刚想拒绝,但小宓的声音响起。

“付津!你真可以啊,都这么大岁数了,别让人担心你啊!董瑾马上就去接你了,你就站在中心门口,不要到处乱走了……”

小宓在那头说个不停,从小为了我这个低分的老姐姐,她真是操碎了心。

我想起她的小手,简直跟妈妈的手一模一样。在他们都离开以后,再也没人用那么柔软的小手握住过我的手了。或许离开她是我的一厢情愿,或许从理智上来说,我们分开对彼此都好。但这些都没用。我回想起我和小宓的争论,这套与我并不相适的评分系统,会由她来挺身而出,为我填补空缺。

我继而想到,当时我遗漏的关键点,正是我们并不能总是按照自己的心愿去行事,无论是好是坏。因为这个世界是由人和人联结在一起而组成的。

“我走路回来就可以了。”

挂断。我只能转身,重新走向光亮处。刚才的那些决心和誓言,拜拜吧,我怎么敢不听从小宓的命令。现在我觉得,这场没有成功开始的出逃,真是有些好笑。

然而,我确实无法独自一人活在世界中,就像我无法摆脱操纵我一生命运的分数一样。

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要如何去拒绝他人的恶意或是好意?

我们,恐怕不仅仅是一个个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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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在通常的印象中,一切反乌托邦都和某种技术有关,比如《1984》中的铁幕,这也是为什么这个主题的小说通常被认为是科幻小说,然而在现实中,想要毁掉一些人的命运,并不需要太高深的技术,只需要一些标准的调整,一些特殊的处理方式。即使所有人都坚持正义和同情心,仍然可以让不幸者堕入无助的深渊。所以,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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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动画《爱,死亡与机器人》(2019)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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