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五衰

三 昨日之鱼（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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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光犹如利刃，剖开浑水，扎进鲶鱼的眼珠子。受惊的变异之物泄了凶悍。紧接着水面上传来砰砰两声，鱼背溅开血花，它松开小强，扭动残躯，一扭身，逃之夭夭。

小强浑身酸痛，使不出一丝力气往上游。一个浑圆的身影潜入水中，将他捞出深水。

他呛了口污水，睁开眼，发现墙壁上有两道长长的黑影。

那是两个高大魁梧的人，都戴着厚厚的夜光镜，连体服被撑得鼓起，其中一人胸肌发达，救起小强的人则挺着肚腩。

胖子蹲下，轻抚小强的额头。站在一旁的壮汉显得很不耐烦，他冲胖子开火了。

转瞬间，大难不死的欢喜被冲得无影无踪。小强忘不了这个声音。这个壮汉，正是在那个热天午后，从街角的下水道口传出的咒骂声的主人。

“你他妈吃饱撑的吧？”壮汉冲胖子伸出一脚，如山的后背噗地回响，胖子却纹丝不动。他只顾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小强的脸。

“你让那条鲶鱼把这货拉走不就完了，把他弄上来，还得麻烦老子动手，懂吗？”说罢，壮汉走到小强一旁，一手抓着他的胳膊一手提着他的大腿，欲将他扔回深水。

胖子伸出熊掌似的手，一把按住小强的胸膛，说：“潮哥，别这样啊——他进了鱼肚子，爆了汁儿，成了琥珀，那不得把鱼给撑死么？”

壮汉死死看着胖子，一言不发。两人对峙间，摁在小强身上的肉掌愈发沉重，他几乎就要呕吐出来。但他很清楚，在此时装作晕厥才能保命。

随着胖子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壮汉妥协了。“你把这货扛回去，你自己跟老大解释！”壮汉愤愤地丢下话，径自离去。

胖子像扛大米似地将小强置于肩膀，用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嘀咕道：“小子，待会儿别睁眼。”

这时候，小强的心情才得以放松。一路上，他都很听话，正如他在往后的人生，随遇而安，处变不惊。

黑暗中，小强感觉在胖子的肩上待了似乎整整一夜。周遭的空气从阴冷变得暖和；声音从空洞的回响变成脚踏实地，机械传送带在远处低吟。地面的反光渗入小强的眼睑，一阵迅速的冷暖光变换交替后，他在另一个狭小空间停下。随着头顶传来隆隆的铁索轮转，小强意识到自己在一部上升的升降机里。

铁门打开的一刻，各种嘶哑、疲惫、粗鲁的人声，和弱小的飞禽走兽声响纷沓而至。此处的气味更是混沌不堪，胖子的肩膀本来就不怎么好闻，汗味混着连体服的胶味，一路上叫小强呼吸困难；随着前行，他又被迫接受潮湿空气中的刺鼻烟味，随着鸟兽嘶叫而来的粪便味……

七拐八绕后，胖子停下脚步，将小强放在地毯上。

“别睡了，醒醒！”胖子用中指弹了弹小强的鼻头，把他疼得眼泪直流。胖子又是一阵怪笑。

这个房间没有门。环绕三面的落地窗外，泛着绿光粼粼的树海。房间中央，暖光灯照出的光环下，立着一字型的操作台。无火灶台后，一个矮小的身影低着头默默切菜。被胖子称作潮哥的壮汉在他身后，嘴里嚷嚷着什么，姿态却毕恭毕敬。

小强支起身，此举犹如燃烧的火柴，让壮汉怒火燎原。

“死胖子！我不是让你赶紧把这货处理掉么？还敢带回家里来？”壮汉骂骂咧咧地走到小强跟前，扬起肌肉虬张、涂满劣质纹身的右臂就要扇下去——

小强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事实没有让他失望。

“啊！”壮汉发出惨叫。只见胖子伸出右手，将壮汉的手腕死死钳制，随即向后一掰，壮汉弓身跪下，疼得直干嚎。

“够了！罗潮，阿温，你们俩玩儿够了没有？”操作台后的人发声了。

当他缓缓走近，小强发现他比想象中的还要矮小——不光是个头儿，脑袋也是小小的，下巴尖尖的，肩膀很窄，皮肤苍白，利落短发略显金黄。

这小子若留长头发，没准儿会被人误以为是个漂亮姑娘呢，他想。

他又走近两步，小强立刻意识到方才的幻想是多么的可笑。他的眉梢细长下弯，只有一只棕色瞳孔，另一则是一颗深蓝色的假眸，形似闪电的裂缝在灯下泛着银光。

好一个诡异的家伙！

“你多大了？”他的声音富有磁性，却让小强感到背脊发凉。

“十一。”

“叫什么名字？”

“辛强。”

“下等货还要什么名字噻！”罗潮揉着手腕，恨恨地嘲讽。胖子阿温也跟着傻笑。

那人凑到小强面前，鼻尖几乎触及小强的脸颊。他像只猎犬似地狠狠嗅了把味儿，小强自觉被那假眸看穿，一动也不敢动。

他嘴角一翘，扭头瞪着两名大汉，呵斥道：“在客人面前这样，丢不丢人？快去洗手，准备吃饭！”

罗潮听得不明就里，阿温则暗自窃笑。

他招呼小强走到灶台后，展示家珍似地揭开锅。小强定睛一看，是条蒸得半熟的原生鲈鱼。他把右手掌置于胸前，故作谦恭地说：“我叫罗冶，是这里的老板，喜欢做菜，尤其是做鱼，欢迎来到我的厨房。”

两名大汉笑嘻嘻地铺桌布、置碗碟。屋里响起悠扬的钢琴独奏，小强还是感到一丝焦虑不安的气氛。他刻意与罗冶保持一段距离，他不想因为挨得太近而让对方感到压迫和不适。父亲生前说过的一句话重回耳畔——“不要轻易靠近一个你惹不起却又比你矮许多的男人，他的敏感和怒火与身材成反比。”

也许是原生鱼的香气让小强陶醉，甚至忘乎所以。他越了那道无形的界线。

“鱼很棒，很鲜，但是你缺少了重要的点缀。”他说。

笑容在罗冶的脸上逐渐消失。

罗潮像嗅到死亡味道的秃鹫，扑了过来。“小子，你刚才说什么？”他恶狠狠地瞪着小强，唾沫星子喷得到处都是。

回过神来的小强看着脸色凝重的罗冶，眼角瞥向阿温，这回胖子也固步不前。

“我家老大让你站在这个厨房，是你的荣耀，你竟敢不给面子？”罗潮步步逼近，他的黑影将小强吞噬。

眼见大祸临头，小强硬着头皮，屏着气，从罗潮身边挤过去，打开柜子取出一堆瓶罐，将各种调料或多或少地倒入一只干净的瓷碗，用木勺轻轻搅拌开来。罗冶仅有的一只眼重新回到小强身上。阿温也凑了过来。

“有酒么？”小强问。

阿温连忙打开壁柜翻找，仿佛一头乖巧的棕熊。

小强忍住笑意。危机尚未解除，只能寄望阿溜的配方好使吧！

他接过阿温递来的黑柿子酒，拔起木瓶塞，故作老练地闻了闻，“这酒作调料挺合适的，要是有威士忌就更棒了。”

锅开了，小强把酱汁淋在鱼身上。

罗冶夹起一筷子，鱼肉透着白玉般的色泽，他端详半天，直至回忆浸润眼眶，才放入口中。难得的温馨在沉寂中升腾，蔓延。罗冶流下一行泪，“像是外婆做的。”他说。

小强笑了。

阿温也痴痴地笑了，像颗熟透的番石榴。

只有罗潮仍怒气腾腾，长脸像是被滚汤浇过似的难看。

吃过饭，罗冶领着小强走出厨房。罗潮还想说什么，遭老大轻轻一瞪，便知趣地低下头。

在幽暗的长廊里，小强其实也有话要说。罗冶背着手，走得出奇地快，小强只得加快步伐，紧紧跟上。他估摸着这会儿早过了午夜，但身处奇遇，又怎可能感到困顿？

道两侧落地窗外，苍穹之际被挂上炫目的蔚蓝光幔，律动间，蜿蜒起伏的巨大暗影闪展腾挪。

他悟出一个事实：在罗冶的地界只有气味，没有时间。

他们在升降机入口停下。黑铁镜面将罗冶映得高大，和蔼。“你希望成为我的朋友吗？”他问。

小强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升降机如期而至。罗冶带着小强走进去之时，罗潮的拳头捏得咯滋作响。

他们缓缓下降，透明玻璃外的景象仿若梦境。在那些簌簌上升的平台，小强看见许多从未见过、甚至叫不出名堂的活物，有的肆意攀爬，有的蜗居铁笼。随着脚下轻轻一震，升降机朝一个安静的平台平移过去。

这是一个长方形的空间，墙面上镶嵌着相隔有序的方箱。随着脚步，打向箱面的射灯相继亮起。他们在末位的箱子前停下。

罗冶示意小强靠近箱子。

小强伸出手，把两根指头放在透明的表面。一只小生物从箱内暗角窜出。细看，那东西又粗又长，体表覆盖着深灰色的毛，它没有眼睛，却朝指头的方向张开小嘴，露出血红的舌尖。小强觉得它似曾相识，努力回忆，才想起在学校的纪录片里看过类似的生物。

“这是蛇？”小强问。

罗冶笑而不答。

小强走近，干脆将鼻尖贴在箱面。

那条蛇一般的生物猛然后缩，消失在黑处。没等小强反应过来，一只硕大的身影猛地扑向他，圆乎乎的脑袋生生撞在另一头。

他显然被吓了一跳，却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家伙。异色的瞳孔随着呼吸收缩放大，善变的小脸蛋忽而温顺，忽而暴怒。

“这批猫咪做得还不成熟，太有攻击性，甚至乎闻见血，会杀人。”罗冶说，“但它们的改良尾巴，已经让许多看过内部资料的客户非常惊喜。”

“客户？”小强问。

罗冶笑笑，打了个响指，变异灰猫蹿回黑暗。

回去的路上，小强一言不发。更多的问题在脑海掠过。直到另一台升降机入口，罗冶才说：“这座城里每天都发生着许多普通人看不见，却又非常刺激的事情，比如，我的买卖。”他语气温和，假眸也变得不再扎眼。“你也见过我身边的人，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他苦笑道，“我需要你这样的聪明人，你懂的吧？”

小强点点头。

“跟我做事，唯一的要求是，和过去道别。”罗冶话锋一转，语气凌厉起来，“在这城里，知道你、熟悉你的人，从今往后，都不复存在。你做得到吗？”

小强犹豫着，沉默良久，直至电流落在肩头……

小强在家中地板上醒来。

一睁眼，记忆被剧烈头痛砍得支离破碎。然而他还是尝试着重组碎片——粗犷的男人，柔弱的男人，清蒸鲈鱼，纷繁的地下世界，变异灰猫……

正午阳光刺进客厅，他嗅着指尖，才确认昨夜并非南柯一梦。

阿溜适时地溜了进来。

“你昨天是不是偷偷拿着我的家伙事儿跑去抓鱼了？”阿溜劈头盖脸地问道。

小强点点头。紧接着，阿溜又是围绕下水道的神秘区域，进行长篇大论的说教。一席话间，小强逐渐找回关于罗冶的记忆，尤其是他最后的一番话……

一月，蛋壳城的隆冬已至。

数月不见鱼的小强难耐滋味的诱惑。他三番五次向阿溜提议重游下水道，都被阿溜以“水太冷”为由拒绝。有那么一两回，小强想再偷拿阿溜的装备独自前往，却发现阿溜早已把装备藏于别处。

看来他对我已经心存芥蒂——算了吧，人不该惦记自己够不着的东西。

很快，小强就把这个想法移植到另一件事情上。关于罗冶的记忆日渐模糊，他甚至记不清，那人失去的是左眼还是右眼，更别说午夜的提议。只有这么想，才能让小强好受一些。他马上就十二岁了，生命俨然过半。一年后，他将从常规学院毕业。在余生中究竟要寻找什么，得到什么，这个问题他从未想通。

于是，他开始失眠，彻夜失眠，有时候连着好几个晚上睡意全无。即便是半梦半醒间，父母亲的影子总是笼罩着囚笼般的房间。他们死因不明，甚至没有一场体面的合葬。莫名的离世带给小强的实际好处只有每月固定的抚恤金。这点钱仅够他过简单的日子，不容他有非分之想，比如说，黑市上的原生鱼。

小强对阿溜的失望渐化作怨恨。让人领略过活鱼滋味后冷漠疏离，这样的行径堪比犯罪，不是吗？

初春，蛋壳城的空气冷若冰霜。小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溜达，琢磨着闯进某个陌生人的生日派对，蹭点儿好烟好酒。然而长夜将尽，他一无所获。脸颊冻得通红，双脚也不听使唤。

斑驳的骑楼檐下，灯影摇曳，他遇见一个胖子，在他身旁放着一只小箱。

又是那声久违的怪笑。

“你在这儿干嘛？”小强问。

“我等你一晚上了，朋友。”阿温答道。说着，他俯身打开箱子。一只灰猫爬了出来。它抬头四处张望，在阿温的手势下，嗖地跑到小强脚边蹲下。

小强低头看去，宝石蓝的瞳孔映着幽光。他试着不看它的尾巴，但小家伙却得意地扬起长长的尾巴，搁在小强的脚面，末端以三瓣的模样张开，中间挂着粘稠的透明液体，每一瓣的边缘都布满密密麻麻的小锯齿。

小强感到喉咙一紧，冷风刮过，他差点呕吐胃液。

“这是老大给你的小礼物，”阿温笑着说，“他还让我捎句话，你想好了没有？如果有些事情你办不到，它或许能帮你。”说罢，阿温转身，踏着沉重的步伐离去。

小强上楼的步子也同样不轻松。短短的十几级楼梯，他走得一步一顿。灰猫乖巧地蹲在门廊中央，眨着眼，等候着。

鼾声从阿溜门里传出。

小强看着猫脸，和那条一张一合的尾巴，咬咬牙，撬开了阿溜的门，目送灰猫一点点地消失在昏暗的转角，才转身进了家门。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惨叫和晨光传进屋里。小强不禁打了个冷颤，然后躺下，带着笑，沉沉地睡去。

“这就是我的故事。”说罢，强哥抿了一口烈酒。

众人脸色煞白，沉默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宽彧忍不住开口：“你放变异猫进去，杀了阿溜？”

强哥没有理会，伸手抓起一块鳕鱼饼，一口吞下。“真脆，要是再来点儿独门酱汁就完美了。”他嘟囔着，借此躲避坐在茶几对角的桑桑猫。她正双手环胸，泪水在炽热的眼中直打转儿。

“阿溜到底怎么了？”宽彧不依不饶。气氛骤然紧张。

还是穿长裙的女孩替强哥解了围。

“结果重要吗？反正谁都只有那点时间，不是吗？”说着，她拨开遮盖眼睛的头发。这时李威廉才发现，这个叫竹筱的骄横女孩，眉眼间有一股沉静的美感。

“我的故事，和时间有关。”她说道。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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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康尽欢

题图 | 电视剧《西部世界》（2020）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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