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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船上不一定有幽灵,也可能是异形(下) | 科幻小说

索何夫 不存在科幻 2020-08-18

本周的主题是「探索」

1961年5月25日,肯尼迪的国会演讲拉开了登月计划的序幕。多年来,人类从未停止过对太空的探索。当我们走向更深更远的星空时,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呢?

今天继续为大家带来太空中的幽灵船的故事。

| 索何夫 | 科普作家、科幻作家,江苏省科普作家协会成员。2014年起在《科幻世界》《科学Fans》《科技日报》等刊物上发表小说、文学评论和科普文章。曾获2018年全球华语科普优秀奖,多次获得银河奖、星云奖。


幽灵之船(下)

全文约16100字,预计阅读时间30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一台有着暗绿色涂装的机铠,正与两头顶盔贯甲的巨大怪物进行着艰难的肉搏战,宛如正在巨蛇纠缠下挣扎的拉奥孔。从暗绿色机铠装甲上的涂装判断,它显然是先前成功躲过拦截弹幕、抵达这艘幽灵船表面的第一小队中的一员。在志愿加入这次任务之前,这支小队的成员大多曾经是“星之刃”在联赛中的有力竞争对手“银河闪电”的人,但现在,他们却必须头一回对抗共同的敌人。

正与那台暗绿色机铠搏斗的怪物的身体结构与之前被伊萨克杀死的异星人大体上相近,也有着细长灵活的蛇蜥状身体和有着粗壮指头的壁虎式脚爪。只不过,它们与之前的“普通”异星人的体格差距几乎与机铠和普通人类的差距相去无几,而且皮肤也呈现出与这艘“幽灵船”内的环境高度类似的暗灰色。更重要的是,这些家伙的躯体上有着显然比一般异星人面积更大、也更坚固的护甲,而修长的肢体上则装备着显然是武器的东西——事实上,琳的机铠的热成像设备表明,其中一件武器显然曾经被使用过。

“是‘守卫’!”当“星之刃”的队员们准备上前施以援手时,伊萨克突然喊道,“等等!别急着靠上去,当心身边!”

“欸?!”

虽然每个人都听到了伊萨克的警告,但光是这么短短半句话的信息量,显然不足以让处于紧张状态下的众人立即意识到问题所在——琳倒是立即打起了精神,开始紧张地重新阅读传感器上的示数,但仅仅两秒钟后,一记重击便落在了她的机铠背部。

事后看来,在正后方挨上这么一下子,既可以算是不幸,也是某种幸运——正如它们那些在太空中和危险天体表面负责进行工程任务的“祖先”一样,机铠的小型冷聚变反应堆、维生系统和用于进行短距飞行的喷气式推进器都位于后部的“背包”中。而正是由于集成了如此之多的关键部件的缘故,这些大家伙的“背包”自然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机体上装甲最厚的地方。

如果之前的那个袭击者攻击的是琳的机铠的其它部位的话,那这次攻击很可能会直接穿透防护、撕裂装甲板,整个儿破坏掉被命中的部位——损管程序在中弹后传来的计算数据证明了这点。万幸的是,装甲特别强化过的“背包”却超过了这种攻击的贯穿能力极限。不过,虽说没有被直接穿透,但攻击所携带的动能仍然大幅度超出了“背包”装甲层下缓冲材料的吸收上限、并随后传递到了那些关键设备之中。在探测到这一状况后,机铠的自动损管系统立即执行了理论上最正确、也最安全的行动:它紧急关闭了“背包”里可能受损的设备,开始执行检修程序。

失去动力的机铠就这么瘫在了原地。

“惨了惨了惨了……”琳紧张地咽下了一口唾沫,看着一个身影仿佛变魔术般凭空从附近的墙壁上冒了出来——毋庸置疑,这种被伊萨克称为“守卫”的东西(无论它到底是什么)不仅拥有非常高效的光学迷彩,而且多半还有隔绝热信号与各种频段电磁辐射的技术手段。若非如此,她的机铠早该发现异常才对。

当然,现在考虑这些已经没什么意义了——虽然琳开始强制下达指令让检修程序暂停,但即便如此,在接下来的十几秒内,她也只能作为一个无能为力的观众,静待命运的裁决。在完全显露身形之后,那头“守卫”将装在一只手爪顶端的管状武器抵在了琳的机铠先前中弹的部位,似乎是打算对先前的受损部位再进行一次零距离射击、一鼓作气解决对手。

不过,有人的动作比它更快。

“当心!那儿还有!”就在隆挥动那把平常只在一对一对决中使用的阔剑、将正准备给琳最后一击的“守卫”当头一分为二后,琳在通讯频道中听到了莲的呼喊声。接着,能量武器射击的闪光和易燃物起火产生的烟幕几乎完全让琳的机铠的光学传感器失去了功效。在一片混乱中,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在了琳的机铠的正面,让这台双足战斗机器骤然失去了平衡,像一只被击倒的人形靶般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

而撞击造成的更多损伤判定,随即让琳的重启努力全部付诸东流。

“别这样……”琳用近乎哀求的语调自言自语道,同时又一次开始试图中止自动损害管制程序、好让自己能具备最起码的抵抗能力——虽然为了应对可能的武装冲突,这些机铠的武器配置已经提前升级到了实战等级,但它们的损管系统却还停留在竞技赛的层面上。在赛场上,一台瘫痪判负的机铠不会遭到穷追猛打,可以有充足的时间以驾驶员安全为第一位,慢条斯理地进行自我检修,但在这种情况下,这样的程序设计却变成了巨大的累赘。

不幸的是,琳的祈祷并没有产生任何作用:在她身边,机铠与“守卫”正在激烈地搏杀者,各种武器在极近距离上的射击让她的机铠上的温度传感器一次又一次响起了危险警报,而低下得可怕的能见度和瞬息万变的战况,更是让失去机动能力的琳的处境变得极为危险。仅仅几秒钟后,便有一发滚烫的等离子团以毫厘之差擦过了琳的机铠的肩甲,又过了一会儿,一枚滚烫的金属弹头重重地打在了距离琳的机铠头部只有几厘米的地板上,砸出了一个显眼的深坑。

而正如俗话说的一样,“事不过三”。下一发冲着琳的方向而来的攻击终于直接命中了她的机铠,让她的意识沉没在了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

 

这是……哪里?

虽然在这个世纪中,宗教这一古老的存在并未消弭。但作为在几乎没有宗教传统的火星殖民世界上出生的人,琳并不相信天堂、地狱或者永生的福报之类的传说。也正是由于这一点,虽然她在刚恢复意识时仍旧头晕脑胀、精神恍惚,但却并没有对自己是否仍然活着这点产生丝毫怀疑。

不过话说回来,出现在她眼前的这些图案也太……古怪了吧?

在睁开双眼之后,琳就看到了那些用色调诡异的油彩涂抹在生锈的飞船舱壁上的图画。虽然技巧非常粗糙,仿佛中世纪早期那些刚开始学习艺术的蛮族的作品,但看得稍微久一些之后,她还是大致分辨出了这些不成比例的色块到底指代着什么:在系列图画的最上端,一块块方方正正的灰色颜料简单但还算准确地勾勒出了一座工业时代初期的城市,一群群蛇蜥般的异星人在城市中往来,为了应对繁重的工作而奔波。而在城市之外,两群持有造型怪异的武器的异星人在互相对峙着,似乎分属于两个不同的阵营。各种各样的航天器在这两个阵营后方的背景中拖着尾焰与烟尘拔地而起、争相飞向宇宙的深处。

“唔,有趣。”由于浑身乏力、动弹不得,琳甚至没法子侧过身来确认自己目前的状况。于是,她只好继续耐着性子观看墙上的图画——虽说对于这些异星人的历史与过往一无所知,但在小时候,她也曾在历史课上学过关于航天的黎明时代的知识:据说,人类之所以能够在二十世纪中叶靠着并不太成熟的技术迅速走向太空,靠的正是曾经让世界陷入分裂与恐惧数十年之久的“冷战”的刺激,难道这些异星人也有过相似的历史?

当然,琳并没有太多地思考这个问题,因为在那幅壁画下方,还有更多的粗糙图画:在同一片巨大城市周围,异星人们放下了武器,将尾巴交缠在一起——这似乎是某种代表和平的姿态。而在它们身后,腾向太空的航天器数量开始变得稀少……但很快,其中一艘航天器遇到了某种东西,那似乎是一艘与“幽灵船”类似的、巨大而古老的星际飞船。而在更下方的画面中,一小群异星人乘坐着一艘原始的飞船登上了大得出奇的星际飞船,与一些瘦长的黑色人影见了面。

再往后,壁画开始变得越来越怪异与抽象、也越来越难以索解:随着巨大的飞船降临城市上方,一团光芒笼罩了异星人的群体。接着,一支在光芒照耀下的舰队开始在行星轨道上建造,而那些瘦长的黑色人影则在图案上变得越来越小,最终与蛇蜥状的异星人相互重合,变成了后者身上类似于标识或者纹身的东西。而在系列图画的最后,巨大的城市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了在太空中航行着的巨大舰队。在舰队的前方,那道光芒一直延伸到了另一颗遥远的蓝色星球上,看上去既像是计划中的航线,也像是某种超出常识的指引。

“这……是啥?”琳自言自语道。

“那些家伙的历史吧?不过,这艘船上的怪物们的社会倒退得非常厉害,因此这些东西其实更接近于荒谬的神话和不可靠的传说,没什么价值,”回答她的是伊萨克,“不,也不能说毫无价值——至少,它暴露出了那些怪物的真实目的与野心。”

“目的与野心?”或许是受到了这几个词的刺激,琳突然来了精神、从先前躺着的地方翻身坐了起来——她现在并非置身于熟悉的机铠之内,平时将她的感官与机铠的传感器阵列联系在一起的脑机接口也早已全部被断开。虽然这在理论上并未损害到她本人的五感,但琳还是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失落与虚无,仿佛整个世界都被罩上了一层黑白滤镜似的,“你是说……”

“那些怪物想要入侵我们的家园——而且它们并非毫无机会,”正在一旁用吸管嘬饮一小袋高能量流食的伊萨克哼了一声,伸手指了指琳面前的壁画中的最后一幅——在那幅图中,残破的巨大“幽灵船”正在光芒指引下飞向遥远的蓝色星球,“毕竟,虽然它们衰败、虚弱、半死不活,但这艘船、以及船上所残留的武装仍然相当可观。而人类世界已经有两个世纪不曾面对真正的战争。我们几乎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武备,也很少有人知道战斗的方法——否则也不至于赶鸭子上架地让你们来充数了。”他摇了摇头,转身开始检查起一台墨绿色的机铠。

琳觉得,那台机铠似乎有点儿眼熟……

“隆呢?第一分队的那些人呢?”在四下扫视一圈后,她提出了这三个问题。

“我很抱歉,隆他……没能安全撤出战斗。当时的局面很糟糕,我们被打得措手不及,‘守卫’的数量是我们的好几倍,”莲的声音中很少见地流露出了强烈的愧疚感,“我并不很擅长进行这种贴身混战,而且也没有合适的装备,第一小队的人也都陷入了苦战……如果不是伊萨克帮了我们……”

“伊萨克?这么说,那台机铠——”

“小姐,你大概不知道,在改行投入生命科学的研究领域之前,我可是个小有名气的机铠操作者呢——虽然我从没赢得什么顶级赛事就是了,”干瘦的男人语气平淡地说道,“不过,我在过去所学会的东西,再加上一点儿小小的运气,足以让我及时判断出那台机铠里的驾驶员已经没救了,并且设法把它接管过来。”

“伊萨克先生当时干得可漂亮了——真可惜你没能看到,”一个用绷带缠着半边脑袋的男人说道——很显然,那是一名第一小队的幸存者,“他直接从三头那种怪物的围攻中冲了过去、接管了哈沃克的那台机铠,然后一口气干掉了足足半打怪物!要不是他出手帮忙,我们小队里的其他幸存者的生还机会恐怕得打个折扣。”

“我也是,”另一个穿着土黄色制服、来自第五小队的矮个子女孩在开启的机铠座舱里朝琳挥了挥手,“幸好那时候伊萨克先生在路上发现了我的求救呼叫,并且直接切开了一层舱壁替我打开了退路,不然我也要和我的同伴们一起上路了。我得说,他可是个货真价实的英雄——”

“不,我当然不是什么英雄。如果我真的是英雄,也不至于连一个使节团里的人都没能救下来。而一个真正的英雄更不会让情况发展到现在这步,”伊萨克摆了摆手,“我只是一个稍微幸运一点儿的失败者罢了。而我现在唯一想做、也唯一能做的,就是采取措施,尽可能地弥补我的失败。”

“仅此而已。”


三十个小时后。

“呼……这下应该是搞定了。”

在确认倒在机铠脚下的那头“守卫”完全停止挣扎之后,琳又将手臂上的轻型激光炮调整到最大出力、朝着那玩意儿扁平的脑袋中央补了一枪。在他们身后的通道中,另外两头“守卫”破碎的残骸冒着淡淡的灰烟,一动不动地摊在满是灰尘和污物的地板上,看上去就像是刚被圣乔治斩杀的恶龙。

当然,琳现在已经知道,“斩杀”这个词其实并不适用于这些被伊萨克称为“守卫”的东西身上,因为它们压根就不算是活物——虽然这些家伙长得和“幽灵船”内的异星人几乎一模一样,但当它们被击穿、被劈倒、被撕裂时,流出的却不是富含铜元素的绿色血液,而是暗灰色的油状液体。当然,它们也不会呼吸,不像恒温动物一样有着相对恒定的体温,更没有生命体的循环系统。

这些东西唯一会做的,就是在“幽灵船”的巨大船体内四处逡巡,并对它们遭遇的所有侵入者发起无情的攻击。

值得庆幸的是,由于这些家伙的攻击模式相对单调,在最初的几轮冲突过后,人类一方很快便摸索出了应对之道:只要在行动中尽量避免落单,远离可能遭到伏击的狭小区域,
一对一战斗能力明显逊于机铠的“守卫”们就不足为惧。虽说它们拥有的光学迷彩系统甚至可以骗过最敏锐的光学传感器,但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由于数量很少、并且具有机动能力上的相对优势,在“幽灵船”中行动的众人通常都处于敌明我暗的有利态势下。而“守卫”那维持时间相当有限的光学迷彩显然无法让它们时刻守株待兔。因此,在大多数(也包括刚才这次)遭遇战中,摸清对方行动规律、并主动发起伏击的都是人类。

“好了,把这些恶心的垃圾处理掉,然后继续往前走,”伊萨克用他从死去的原使用者那儿“借”来的机铠拖拽着三头被彻底破坏的“守卫”,迅速将它们扔进了一处堆满工业垃圾和各种破烂的岔道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离中央穹顶还有不到两百米——但要小心,越接近那儿,我们就越可能遇到更多的怪物。”

“明白。”琳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道。直到这话说出口之后,她才突然感到了一种……不太协调的感觉——自从十年前她成为“星之刃”的队长之后,就一直习惯于作为一名指挥官和领导者与他人交流。但现在,在登上“幽灵船”后仅仅一个多标准日,伊萨克便成为了这支临时拼凑的队伍的首领,而她却对此毫无反应,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

当然,琳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在那一天,当伊萨克向三支成功登上“幽灵船”的小队中仅有的五位幸存者描述了自己的计划之后,她就已经决定,无论如何也必须尽力协助伊萨克达成目标:毕竟,至少从理论上讲,伊萨克的计划是目前唯一的可行方案,而她完全不愿想象失败可能招致的后果。

“我们目前的情况很不利,这是必须承认的事实,”当三台机铠组成搜索\警戒队形,迅速穿过照明昏暗、破败不堪的走廊时,伊萨克在战术通讯频道内说道,“我们失去了船舰的支援,也没有和任何人类殖民世界或者地球进行联络的手段,而且人数稀少,补给更是不足——如果只是获取水和食物这类物资,倒是不难从这艘船上的废旧设施中获取。但机铠需要的维修零部件、能源、弹药、燃料和其它补给品却基本无从获得。这意味着,我们最多只能持续进行三到四天的作战行动。”

“这你之前已经说过了,”莲说道,“所以,你向我们保证的‘有可能解决问题的方案’到底是什么?一路冲进那个被你称为‘大穹顶’的区域,然后就行了?”

“当然不是。前往‘大穹顶’只是个开始——由于可能存在的变数太多,因此下一步行动的细节必须在我们抵达那里、并且进行必要的观测之后才能确定下来,”伊萨克答道,“如果运气不好的话,我们的一切努力或许都是徒劳,但试一试总比——”

“我们到了!”当一阵远比走廊内昏暗的灯光更加明亮、也温暖得多的光线从走廊尽头射入时,琳长长地松了口气——虽然她也像莲一样,对那个被伊萨克称为“大穹顶”的目的地知之甚少,但至少,这束温暖的光线让她感到了一阵出自本能的慰藉。毕竟,那实在是太像阳光了,“所以这里就是……这……天哪!这到底是——”

“很漂亮,对吧?”在停下机铠的脚步后,伊萨克问了一句。

漂亮。虽然一开始觉得有点儿不妥,但在稍稍思考一阵后,琳意识到,这个词用来形容眼前所见之景确实相当合适:在他们前方数米之处,肮脏、锈蚀、阴暗而破烂的走廊终于停止了延伸,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处高度和直径都要以公里计的巨型拱顶状结构。在天蓝色的穹顶中轴上,一个温暖的光球正以肉眼勉强可以察觉的速度缓慢地移动着,并将充满了能量的橘色光线均匀地撒向下方,一片片由水汽凝成的薄云松散地连缀在这人造的“晴空”之下,活像是古代舞女登台挑逗观众时身披的薄纱服饰。而位于薄云之下的,则是一座高耸的青山——没错,那是一座货真价实的青山,一座长满了苍郁的树木的山岭。在垂直高度超过两百米的山体上,成千上万与地球上的热带乔木颇为类似的高大阔叶树占据了每一寸可资利用的土地;巨大的掌状叶片顶端挂着硕大的、似乎是花朵的紫红色纺锤状物,像极了古代亚细亚地区一种叫做“灯笼”的照明工具。一条河流从山脊线附近蜿蜒流出,在山脚下的平原上流淌,将一连串蓝宝石般的人工湖逐一连接在了一起。

当然,在这座青山绿水之间,还存在着一些别的东西:沿着那条小河与那些湖泊,琳看到了不止一处由大量原始、粗糙的木结构建筑形成的村落。山下的平地显然被人为开垦过,灌木与杂草被铲除,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块方方正正的田地。大量色调不一的农作物让相邻的田地呈现出不同深度的绿色甚至浅褐色,让琳下意识地联想起了自己曾经看到过的古代农村的影像资料。

“别惊讶,在这种巨型世代飞船里,有这种地方并不奇怪——那些外星怪物姑且也算是有智慧的,如果几年几十年如一日地呆在死板的舱室和走廊里,整天只能面对显示器、操作台和气密门,就算是它们,大概也承受不住吧?”伊萨克说道,“对了,莲小姐。请将您的机铠的电磁辐射传感器在所有频段上都调整到最高灵敏度,然后好好看看那座山,再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呃?好的。”莲愣了一下,随即照着对方的话、启动了她那些特别定制的高灵敏度传感器。几秒钟后,通讯频道中传来了一声轻轻的深呼吸,“山体内有一系列能量源,似乎是某种具有独立供能系统的重要设施,但最大的能量源位于山体下方大约三百到四百米,活跃程度很高——”

“很好,谢谢。”伊萨克立即打断了她的话,“看来我们并没有白跑一趟——两位,五分钟后开始行动,我们的目的地是那座山。”

“五分钟?为什么我们要等五分钟?”

“因为我们的朋友们要提前进行一些……暖场表演,”伊萨克冷笑了一声,“你们只需要看着就行了。”

 

在看到爆炸闪光两秒钟后,琳听到了由机铠的声学传感器捕捉到的低沉轰鸣。而来自地表的震动甚至先于声音传递到了他们的机铠脚下,让她感到了一阵莫名的惶恐。

“真是残忍。”虽然正在以最快的速度奔跑着,但莲还是在利用辅助喷气背包跳上悬崖的同时,让机铠的高灵敏度摄像机拍下了正在山脚下发生的一幕、并将这段影像共享给了与她一同行动的两人——在那些散落在湖畔与河边的小村庄中,两台暗绿色和一台深褐色涂装的机铠正在迈着大步、横冲直撞,一边用高爆榴弹发射器轰炸房屋,一边以等离子火焰喷射器将建筑残骸、树木和农田里的植物一同点燃。随着越来越多的屋舍起火坍塌,许多年龄不等的异星人从里面仓促逃出,虽然攻击者并没有刻意将他们视为目标,但仍然有不少不幸者被卷入爆炸,被肆虐的火焰点燃身体,甚至直接被前进中的机铠踩在脚下。

当然,这也是预先制定的行动计划中的一部分——在出发前往“大穹顶”之前,伊萨克特意将幸存者们分为了两组:他与琳和莲一同行动,而第一和第五小队的三位幸存者则组成了另一个小组,并且沿着两条相距甚远的路线分头出发。在被问及这么做的原因时,伊萨克声称这是“必要的战术安排”。而现在,琳终于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了。

在这种张扬的无差别攻击开始后不久,所有人的传感器都探测到了异样:数十个被识别为“守卫”的信号就像被激怒的黄蜂一样,从四面八方朝着起火的村落冲去,而先前致力于破坏的三台机铠则在得到预警的瞬间调转了枪口,开始对这些仿生机械猛烈射击。一时间,交错横飞的实体弹药和能量束在燃烧的村落废墟上空织出了一片死亡之网。虽然双方的火力大致相去无几,但装甲厚重、更适合这种“硬碰硬”交战的机铠在这种开阔地的交火中显然更占优势一些。

在最初的对射中,七头“守卫”被打成了面目难辨的残骸,而三台机铠也都被打得弹痕累累。其中之一的头部传感器阵列被一次爆炸毁掉了大半,另一台则被两发钢矛弹戳穿了装着激光炮的左臂,顿时丧失了一半的火力输出能力。或许是忌惮被优势对手拖入近身格斗的缘故,也可能是自认为已经达成了目的,在首轮交火结束后,三台机铠立即分头开始边打边撤,而大群“守卫”则像是被蜂蜜吸引的蚂蚁般死死地咬着它们不放……

……然后,它们就这么被逐渐诱离了位于“大穹顶”中央的山丘。

“不错的诱饵战术……但也太残忍了些,”琳怀着五味杂陈的心情说道,“那些平民——”

“这艘幽灵船上不存在‘平民’这个概念,小姐,”伊萨克一边驾轻就熟地调整着机铠背后的三维矢量喷口,以此控制机铠的跳跃方向,一边冷冷地答道,“在蔗蟾蜍和兔子入侵澳大利亚时,没有任何一只个体可以因为它们的‘无辜’而被放过,那些入侵太平洋岛屿的猫,或者在人类社会中四处扩散的天花病毒也是如此——这是一场物种与物种之间的战争,历史经验早已证明,不是我们死,就是它们亡,仅此而已。”

在伊萨克说这话时,琳听到莲轻轻地哼了一声,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到最后,她只是毫无感情地说了一句话:“正前方发现信号异常,雷达成像显示,可能是建筑入口。”

“确定它的准确三维坐标,给我一个降落方案,”伊萨克竭力控制着机铠的几片在之前的交战中损坏的辅助翼,以免自己在落下时遇上什么三长两短,“不要松懈!就算大多数敌人已经被引开了,这地方恐怕也——”

“更正,不是‘恐怕’,”率先降落的莲说道——在落下时,她的轻型机铠恰倒好处地直接砸在了一头“守卫”的身上。虽然“幽灵船”的低重力让这台机铠的重量下降到了不足半吨,但被劈头盖脑砸中的那头“守卫”仍然像一只被摔在水泥地板上的青蛙般给砸了个稀巴烂,灰色的混合液体喷溅得到处都是。在几米之外,另一头“守卫”傻乎乎地目睹了这一幕,大约一时半会儿有点儿反应不过来。而当莲抢先朝它举起臂铠之后,它也就再也没有反应过来的必要了,“这里确实还有敌人。”

“但还不足以构成问题。”随后降落在一片狼藉中的琳补充道。他们所抵达的地方位于“大穹顶”中央的山丘的顶部附近,是一处视野颇为开阔的平台。一些用木材和“幽灵船”的其它角落找来的各种零碎材料搭成的矮小建筑绕着这处岩石平台围成了一圈,看上去有点儿像是古代亚洲的神社或者小庙。在这些建筑后面,几个穿着用植物纤维编成的怪异服饰、没有携带任何武器的异星人,正用藏在头部甲壳后的复眼望向他们的方向,似乎相当惊恐不安。

而紧接着射向他们的激光束立即结束了他们的恐惧。

“喂!你——”

“我说过了,这里只有敌人,无论它们看上去是什么样子!”将那些惊恐的异星人毫不留情地变成焦炭的伊萨克一脚踢倒了一排矮小的建筑,然后冷冷地说道,“在物种之间的战争中,要么是他们死,要么是我们亡,从来都没有折中。我不过是提前结果了几个本就该死的……东西而已。”

“……”

“很好,看来就是这里了。”在确认周围已经没有别的潜在威胁后,伊萨克第一个冲向了莲所定位的目的地——那是一处镶嵌在山体顶端的石壁中,已经被无人照管、不断滋生的藤蔓和灌木几乎完全掩盖的重型气密门,它的结构颇为坚固,显然足以抵御真空失压、一般的火灾或者普通的入侵者,但还不足以抵挡机铠上装备的切割炬。在三人数分钟的联合努力之后,这扇大门终于无奈地投降了。

门里没有一个人影。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在穿过那扇被强行拆开的大门后,琳惊奇地通过机铠的光学传感器打量着门内的景象:与“幽灵船”大多数区域中那些年久失修、破败不堪的走廊和舱室,以及“大穹顶”内的青山绿水、田园牧歌式风格不同,这地方看上去相当干净整洁,机能运行良好,成排成排形态古怪的机械式控制平台几乎占据了全部室内空间,附近还固定着一系列高脚杯般的奇怪座椅——对于人类而言,这种形状的椅子显然不会很舒适,可一个正常身材的异星人倒是很容易将它们的细长躯体蜷曲着填入其中。

“根据我之前接入‘幽灵船’系统进行的调查,这里应该是飞船的备用控制中心之一,”在让机铠停下之后,伊萨克打开了机铠的驾驶舱,拿着一支自卫用的电磁射钉枪跳了下去,“它有许多功能,包括长距离通讯和控制飞船的能源系统……唔,这东西看上去似乎还能用。谢天谢地。”在走到一处控制台前,扭动了一连串机械旋钮之后,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所以,你是打算靠这里的设备来接管这艘船吗?”琳问道。

“当然。只要能够获取这些设备的控制权,我们就能向地球和其它人类聚居区发出远距离通讯信号,”伊萨克答道,“我们可以报告这艘船上的真实状况,并且强行关闭它的动力源、迫使它停下来,从而为必要的……后续处理争取时间。”

“听上去不错,”琳说道,“那你——”

“不,光一个人恐怕没法做到这点,”伊萨克指了指不远处的两处相隔接近十米的控制台,“关键系统的启动需要同时手动开启两处开关,所以你也要来帮忙。”

“没问题。”琳迅速地断开了脑机链接界面,准备开启机铠的舱门,但就在这时,一只装有轻型激光炮的手臂突然阻止了她。

“诶?!莲,你这是干——”

“请您稍等片刻,队长,”莲通过机铠的外部扩音器说道,“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伊萨克先生。”

“现在不是问问题的时候!”在短暂露出惊讶的神色后,伊萨克很快便恢复了镇静,“如果有什么疑问,你可以在这一切结束之后再提。到时候我会很乐意——”

“前提是到时候我还提得了问题,”莲摇了摇头,“但我很怀疑这一点。”

“你这是什么意思?!”一头雾水的琳问道。

“自从我们登上这艘‘幽灵船’之后,我就一直有一些隐约的……困惑,”过了一会儿之后,莲缓缓说道,“虽然伊萨克先生告诉了我们一个看似非常合理的故事,但在结合我所观察到的信息后,我就意识到,这个故事的某些部分仍然是……不合逻辑的。”

“是吗?怎么个不合逻辑法?!”伊萨克问道,似乎对这一质疑感到很不耐烦。

“我怀疑,您在对第一批使节团的其他成员的死亡原因进行解释时,并没有完全说实话:虽然当时你看上去确实不像是在撒谎,但众所周知,‘只说一部分事实’也是一种行之有效的招数,甚至比真正的谎言还要有效”莲说道,“所以,您能再说一遍吗?关于您的同伴的死亡原因?”

“他们被那些怪物杀死了,仅此而已。”伊萨克耸了耸肩,“我亲眼看到很多人被负责保护那些怪物的‘守卫’们给撕成碎片。如果你怀疑……”

“不,我并不怀疑你刚才的陈述……毕竟你的生物信息表明,你刚才所说的话在字面意义上都是事实。但你能否告诉我,那些人被撕碎的原因是什么?!”

“因为那些‘守卫’攻击了我们!还能是为了什么?!”

“但那些‘守卫’为什么要攻击他们呢?!如果我们之前的观察没错的话,它们本质上不过是一群遵循固定程序行事的仿生战斗机器人,不可能对任何人持有恶意或者偏见。既然它们会攻击人,那么很显然,是被攻击者本身达成了某些它们的程序所设定的条件,”莲继续抛出了更多的问题,“那么,您能否告诉我,您认为这样的条件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你——”

“队长,请看一下这些数据:体温,心率,呼吸次数和对瞬间表情的判断,”还没等伊萨克把话说完,莲已经将一个数据包传给了琳,“虽然由于缺乏更加精确的测量手段和分析软件,我目前只能进行粗略的估计。但有趣的是,在刚才,伊萨克先生说谎的概率骤然增加了60%以上。”

“我——”

“除此之外,我在之前就注意到了一些事实:被用于杀死伊萨克先生最后幸存同伴的简易火焰喷射器上存在着疑似来自人类的生物信息……当然,因为当时未能回收采样,我也无法要求伊萨克先生提供比对。但很显然,那件设备虽然简易,但并不像是这艘‘幽灵船’的主人们所为,”莲没有给对方继续发言的机会,“毕竟,我们已经看到,这艘船真正的主人早已在漫长的岁月中失去了文明,而退化到了相对原始的状态……甚至伊萨克先生您自己也承认,在一开始时,他们甚至将使节团的成员们视为神明。”

“对。”伊萨克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最后才说出了这个字儿。

“那么,这就带来了另一个问题:当‘不屈号’开始接近‘幽灵船’时,是谁主动开火攻击了我们?一开始,我判断那是船只的自动防卫程序,但这一猜测是站不住脚的:首先,之前的第一支使节团非常确实成功地登上了‘幽灵船’,而且没有任何遭到攻击的报告,这证明这艘船的防御系统不会自动摧毁接近的航天器;第二,我曾经估计,这些自卫武装也可能是用于清除某些自然环境中的威胁——比如偶然接近的小天体的,但在交战中,面对‘不屈号’的拦截,我们都看到了攻击形式所发生的变化。这种有意识的战术调整表明,有人在控制着这种攻击。”

“唔……这么说也是,”琳点了点头,“难道……”

“很显然,这艘船上潜在的攻击者候选并不多,我们已经看到,‘守卫’们是高度特化的战斗机器人,并没有操纵设备、进行大部分判断决策的能力,而这艘船的主人们则早已严重退化,同样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虽然我不敢肯定船上有没有人工智能之类的存在,但这样的可能性也十分渺茫——否则的话,这里不会破败到如此的程度,”莲继续道,“既然如此,我可否认定,某些在理论上不可能发起攻击的人,事实上很有可能存在着极高的嫌疑?!”

“你……你是在暗示是我做了这些事吗?!”伊萨克问道。

“事实上,这是明示,”当伊萨克开始退向自己的机铠时,莲大步走了过去,彻底阻断了他这么做的可能,“除非您能够拿出证据,指出除了您之外,还有谁有可能做出这些事情;否则的话,出于其他人的安全考虑,我恐怕不得不暂时对您采取某些……必要的措施。限制您的行动。”

伊萨克沉默了,但他并没有沉默太久。很快,他便爆发出了一阵尖锐得似乎歇斯底里的笑声:“是,你猜对了——是我控制了这艘鬼船上的防御系统朝你们、朝‘不屈号’开火的!也是我首先攻击了那些怪物,激起了‘守卫’们的反击,当然,也是我亲手把几个必须干掉的同伴灭了口!小姐,你是对的。这让你很自豪,对吧?”

“这让我感到很悲伤……还有困惑,”莲淡淡地说道,“因为我觉得,你这么做大概不是因为私人恩怨。”

“没错!你们真的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伊萨克在破烂的制服里摸索了一阵子,最后掏出了一截小指大小的圆柱状设备——那是一件很普通的老式迷你录音器,“好吧,这就是一切的真相:如果你们选择相信的话。”

录音器开始播放了起来。


“……这是犯罪!你不能这么做!”

在最初的杂音之后,琳和莲听到了伊萨克的声音。很显然,他在和什么人争吵,而且相当激动、非常愤怒。“……按照规定,我们应该定期和地球进行通讯!你怎么能擅自把通讯切断?!我们的发现……”

“我对你们的探索精神和专业工作表示赞赏,伊萨克先生!”另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答道。琳侧着头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正是在他们刚登船时对他们发出警告的那个名叫黄钢的男人的声音,“但很抱歉,这是大多数使节团成员的决议。”

“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决议?!”录音中的伊萨克愤怒地吼道,“你们,你们背着我们做出了决定,对吧?!你们不想让地球上的人知道这艘船上的事!知道那些感染的事!这是为什么?!我们的任务……”

“作为全体人类的一员,我们最为优先的任务,自然是为了全人类谋求福祉,舍此无他,”第三个完全陌生的声音加了进来,“而基于这一点,我不认为将你们的发现通报给地球方面是有必要的——虽然这会侵犯公众的知情权,但我想你也很清楚,大多数人对未知事物的恐惧会让他们做出错误的选择。我们有义务……”

“义务?!抱歉,我不认为这是好事!”伊萨克打断了对方的话,“克里斯丁阁下,单从哲学层面,我可以理解你们那些人所坚持的极端生存主义,但我不认为人类真的窘迫到必须以这样的方式强迫自己离开故土!如果要离开的话,我们完全可以自行选择——”

“——当年的塔斯马尼亚人选择了离开他们的故土吗?哪怕他们面临着注定的衰落与灭亡?!那些火地岛人呢?!还有复活节岛的不幸居民们呢?!不,伊萨克先生,我想你太小看人类的惰性了!”被称为克里斯丁的人反驳道,“从拥有太空旅行的技术开始,已经过去了四个世纪!但直到现在,我们仍然没有把哪怕一个真正的人类送出太阳系!恕我直言,我们的怠惰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除非有人狠狠地推上一把,否则我们只会继续安于享受耗之不竭的资源,最终在这银河的角落中悄无声息地消亡!”

“推上一把?!所以你不惜让全人类都变得和那些东西一样?!”伊萨克反问道,“这是我听说过的最——愚蠢的点子!这是在用整个现代智人物种的自由意志开玩笑!无论如何,我绝对不能接受这种行为,更不会提供协助或者袖手旁观!”

“那我们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另一个人说道。接着,录音中传来了一声重物遭到钝击的闷响,然后是一阵嘶哑的吼叫和混乱的殴斗声。最后,当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后,一切回归了寂静,只剩下了一片空茫的电子白噪声。

“好了,两位,我知道我现在没有手段证明这些录音是我伪造的——如果我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居然能找到可行的手段伪造录音的话,”在收起那件小小的古董后,伊萨克说道,“但是,你们能在假定刚才听到的一切属实的前提下,听我讲述一段……呃,故事吗?”

“可以。”琳说道。

“这个故事开始于很久很久之前,也许远在我们的种族和文明的起源之前。在那时,宇宙中已经存在了许多能够进行星际航行的种族和文明,他们中的很大一部分,都有着相似的基本生物化学特征——身体由以碳原子为基础的碳氢氧化合物,也就是有机物构成,依靠核酸记录自己的遗传信息,”伊萨克说道,“当然,这并不奇怪:我们的宇宙的物理规律决定了这种形态的生命产生的概率最大。而同理,这也意味着,某些纯粹寄生生活、足够简单的生命形态可以在起源于不同世界的物种之间传播。”

“比如说病毒……”莲说道。

“确实。不知何时,一种嗜神经性病毒因为某次纯粹偶然的突变,出现在了某个异星种族的群体之中,并开始传播。在刚出现时,它或许是烈性的,或许曾会杀死某些寄主个体,但就算曾有过这样的日子,它后来所发生的进一步变异,也已经将这些不利于生存繁衍的不利条件去除掉了。由于几乎对宿主无害,这种病毒并没有被针对消灭,但它有着一个特点:会潜在地影响宿主的行为倾向,最终让整个被感染的种群极端狂热地渴望迁徙与扩张。”

“当然,这同样不奇怪——任何生物都会有本能的繁殖需求,对于寄生生物而言,这意味着寻找更多宿主的需求。在地球上,不止一种寄生虫会为了做到这点而控制宿主的行为:双盘吸虫会让蜗牛变得显眼,并且故意爬到容易被鸟类捕食的地方;某些针对无尾两栖类的寄生虫则会让宿主的腿部畸形,弱化躲避捕食者的行动能力。感染人类呼吸道的病毒会迫使人类咳嗽或者打喷嚏,藉此让自己搭上飞沫的‘便车’,而这种病毒则会花上相当于宿主数个世代的时间与其共生,并逐渐潜移默化,最终让整个族群产生狂热的星际移民倾向。”

琳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先前看到的那些壁画突然重新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之中——那诡异的光芒,带着光芒出现、来历不明的外星访客,以及在光芒中展开的漫漫旅程。毋庸置疑,这并不是已经失去文明的退化种族头脑发热的梦境,而是对已经发生的历史事件的某种回忆。

“是的,在最初的接触中,我们也从‘幽灵船’退化的主人那里得知了这个故事——虽然因为文明和技术的衰退,那些幸存者已经几乎将整个故事变成了荒诞的神话和传说,但结合对从他们体内获取的带有病毒的细胞样本的分析,我们还是基本还原了事实,”伊萨克继续说道,“毋庸置疑,他们不过是这种病毒的上一个宿主,在与另一个异星种族接触后感染上了它。在那之后的几个世纪里,它们不惜一切代价地榨干了自己的母星,建立了一支又一支巨大的舰队,朝着银河中每一个可能存在着碳基生命的世界航去。哪怕在漫长的旅途中丧失了一切,甚至失去了文明,他们仍然依靠口口相传、完全退化为宗教仪式的知识残片勉强对飞船下达指令,操控它航向连他们自己都一无所知的目标。而一切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让那种病毒在银河的彼端找到下一个宿主——哈!也许在整个银河系的历史上,在这鬼东西都是最为成功的一种生物了吧?!它没有技术、没有智慧、没有文明,却让无数智慧种族竭尽全力为它代劳!帮助它开枝散叶!”

“我……我们明白了,”在伊萨克说完后,琳下意识地咽下了一口唾沫,“所以你……”

“非常不幸,在我将这一发现告诉其他人之后,使节团的领袖们便背着我切断了与地球和火星的联系——他们明知道这艘‘幽灵船’的来意,但却还是执意要让它前往地球,”伊萨克叹了口气,“你们应该知道吧?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一直有一种论调。这种论调认为,漫长的和平生活已经让人类失去了必要的进取心,使得我们成为了一个懒散而不思进取的物种。而为了人类种群的长远利益,这种状况必须被打破——很不幸,在使节团中,存在着不少有这种想法的人。他们打算对其他人封锁信息,好让‘幽灵船’里的病毒传染到每一个人类居住区里!用这种方式‘强迫我们进步’。我和那些支持我的人别无选择,只能主动袭击那些异星人。因为只要这样,‘守卫’就会将整个使节团视为敌人,加以消灭。”说到这儿,伊萨克仿佛祈求般地举起了双手,“我当时别无选择!无论是攻击那些异星人好让‘守卫’摧毁整个使节团,还是袭击‘不屈号’,让你们相信这些异星人是敌人,这都是不得已而为之,明白吗?!现在,告诉我,你们到底是怎么认为的?如果你们也赞同——”

“不。”琳和莲几乎同时异口同声地答道。“至少我认为,这么做实在是有些……太过分了,”在说“不”之后,琳补充道,“虽然我不清楚离开太阳系是不是好事,但无论如何,这种决定应该是出于人类自身的意愿。”

“很好,那你们就必须帮我!与我一起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这艘船,以及船上的每一个活物,都是实实在在、必须被摧毁的威胁!无论它们是否无辜,我们都必须终结它们!”伊萨克又一次走向了那两座控制台之一,激动地说道,“只要获取这里的控制权,我们就能将这艘船沉入木星的大气层中、彻底毁灭掉它——我本人会留在这里,为我的所作所为负起全部责任;你们如果愿意,可以乘坐船上的逃生舱离开,考虑到你们几乎没有直接接触过那些异星人、而且几乎一直待在有空气过滤系统的机铠内部,我不认为你们可能被感染……”

“不。”琳说道。

“我也这么认为,队长。”莲补充了一句。

“为什么?!”伊萨克问道。

“和你不让这艘船前往地球的理由一样,”琳摇了摇头,“我们无权违背所有人类的意愿,让他们舍弃故乡、踏上征途;但同样,我们也无权违背‘幽灵船’的主人们的意愿而毁灭他们。你也知道,他们对我们并没有恶意,我不认为我们有任何权力为了他们并未做过的事而伤害他们。”

“那你打算怎么办?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

“我可没说我们要什么都不做,”琳说道,“虽然我们无权去迫使他人做出牺牲或者接受改变,但至少,我们可以基于自己的意志去做一些事情。”

“但无论你怎么做,一切都不会有所改变:这艘船的居民已经被那些病毒同化,只要一息尚存,它们都会本能地去为后者寻找新的宿主。就算不是地球,也会是别的什么地方……他们的命运只有两个结局:达成目的,或者消亡。没有其他的答案。”

“不,更准确地说,只是‘暂时’没有,”随着一阵内外气压平衡所发出的“嘶嘶”声,琳的机铠开启了,“但这不意味着‘永远’不会有。”

“那么——”

“我知道这样的机会不大,但无论如何,试一试总比放弃尝试要强,”琳将一只手放在了离自己较近的旋钮上,“至少,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指挥部,这里是Nova7-2-1,我率领的搜索小组已经进入残骸带。光谱仪探测到大量金属、水冰与氮氧化合物碎片,没有其它发现。”

“收到,Nova7-2-1,继续搜索。”当对面那股充满厌倦气味的声音从耳机中传来时,这艘搜救艇的艇长兼驾驶员克里斯托弗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众所周知,历史通常由两种人负责书写,其中一种是光鲜亮丽的英雄们,而另一些则是不被注意的寻常人等:前者负责在聚光灯下冲锋陷阵,后者则负责打理前者身后留下的一片废墟。克里斯托弗很清楚,永远不会有人传颂他的故事,哪怕他真的在这片太空垃圾堆里找到了啥。

在二十个标准日前,位于木星外侧的自动探测站注意到,之前那艘幽灵船突然消失了:它突然脱离了先前的轨道,反向穿过了不幸的“不屈号”留下的残骸区,并在不断的加速过程中迅速冲向了太阳系外,消失在了宇宙空间无尽的黑暗之中,一如它出现时那样。与消失的幽灵船一同断掉音讯的还有在遭袭后登船的第二支使节团。虽然那种专家们相信,这些可怜的人仍然留在太阳系内、甚至是仍然活着的概率都小得可怜,但基于有始有终的原则,这支搜救队还是被派到了此处,对这片太空垃圾堆进行清扫。

“真够麻烦的……”当在搜救艇两侧一字排开的无人僚机迅速穿过一片无数汽化后又重新凝结的金属形成的灰色浓雾时,克里斯托弗下意识地咕哝了一句,但在下一秒钟,他就把已经到了嘴边的后半句话给咽了回去——编号5-75的僚机方才传回了一条紧急信号。而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这条信号只意味着一件事儿。

存在于这片太空中的并不只有这些渣滓。

搜救艇抵近并固定住那艘显然并非人类技术的逃生舱花了大约四十分钟时间,而开启它又花费了大约十分钟。不出意外,小小的逃生舱内没有活人——由于体积有限,它的能源只能让维生系统运转数十个小时,完全无法撑过如此漫长的时间。不过,克里斯托弗和他的小队成员们还是在这里找到了一名穿着密封的宇航服的年轻女性。除了写有莲这个名字的身份牌之外,这名躺在舱内唯一的座椅上,在绝对零度中安然永眠的女性身上没有任何证件或者个人物品。而在她宇航服的手背上,他们看到了一行留言。

不要开启我的宇航服,通知最高等级的生物污染对策中心,让专业人员处理。令人费解的留言如此写道。我携带着的既是希望,也是诅咒,而我所希望的,只是为我的同胞保存一种必要的可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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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人类与外星人的战争故事,在西方科幻小说和影视中是一个很成熟的分类,职业军人的性格、装备、动作、价值观、遇到外星人的反应,作者们早已驾轻就熟。对于国内科幻产业来说,做好这一点绝不容易。作者在本文中做了一个很有趣的设定,未来的地球趋于和平和保守,因此军事力量很少,这次探险不得不征用一群竞技选手来执行,我们也因此能够产生更强的代入感。然而,这个设定并不只是关系到人物,也最终影响到了关于人类是封闭于地球,还是对外开放探索的大方向的宏观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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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电影《星际穿越》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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