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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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肯·沃特

译者 | 王亦男

校对 | Punch

奥格比吃力地登上海峰，她尽全力展开气囊，但是这种努力并没有为她增加多少重力。她的身体变得非常轻，感觉不管有没有攀岩固定器，都会被卷入洋流中。

有那么一会儿，周围的光谱变的有些古怪。奥格比困惑地停下脚步，三条灯鱼游过头顶，发光身体变幻着图案，映射在冰冻斜坡上。她有些嫉妒地看着这些鱼迎着洋流游过去。当今的生物学家们追溯之前的进化轨迹，认为里格人曾经一定也像鱼一样游动。可是近代的祖先却忘记了怎么游泳，只能依靠五只脚上的气囊，扎根在海底度过一生。在这样高的海拔，会游泳或许能够有所帮助，很显然，他们的祖先从来都不需要爬到这么高。或者也许，奥格比心想，他们也曾经被水流卷到过这样的高度，直接被吓死了。 

她小心翼翼地向左边张望，想看看他们到达的位置有多高，但马上就被强烈的眩晕感击中。海底城市的灯光看起来不可置信的遥远。她张开气囊，这多少有助于缓解眩晕，但是效果并不太明显；她在海底深井待了太久，肌肉变得软弱无力。奥格比闭上眼睛，努力从头部的漏斗里吐出一股长长的水柱。不适感会过去的。她对自己说。

当她睁开眼睛时，发现其他人都在前面停下来等着她。“我听说她有恐高症。”罗浮周身色纹幻变着，故意向所有人传达这个信息。

奥格比向大家展示出表示抱歉的色纹，并发出“继续”的声音。拖慢整个队伍的速度令她窘迫，但除非奥格比重新开始攀登，否则队员们拒绝继续前进。

又经过两百分之一循环时间的徒涉，奥格比终于在海峰顶部和其他人汇合。她伸展气囊，脚酸疼难忍，不过总算是到达启航码头了。

罗浮显然没有类似的困扰——他甚至扔掉攀岩固定器，做小幅度的单足跳，以此来显示自己无所畏惧。奥格比很好奇他到底在向谁炫耀。可能是维瑞？但是维瑞已经上船了，正在招呼其他人的人登船。

奥格比向后扭头看，缆线从船顶部一直向上延伸进头顶的黑暗中。担忧油然而生。她这么畏惧山峰的高度，那么被悬挂在世界的屋顶之下又会是什么感觉？

理论上，她知道会很安全。整个行程，她都会处于恒压之中。即使缆绳折断，航船也会激活浮力控制装置来调节。但是她的恐惧远远淹没了逻辑，进入航船的时候她还差被一股陡然滋生的恐慌吓退。 

最终，科学研究的好奇心战胜了一切。在上面，有趣的实验正在进行。如果她想要参与最新的科学考察，她必须要克服恐惧。她坚定地走进船里，和其他队员汇合。

工作人员关闭了舱门，舱门在旅途中会一直在水流压强的作用下锁紧。奥格比伸展她疼痛的趾头，一只脚一只脚来。她注意到船舱内部基本上和她在海底深井驾驶的航船一样，一边是主要控制台，有方向盘以及压力操作杆，用来调节空气箱压力以平衡船身浮力；中间是圆筒形的乘客座椅，崭新的椅套由绿鱼油提炼的塑料制成。奥格比坐到一个座椅上，系好安全带。其他乘员也依次坐下，除了罗浮，他坐在驾驶座上。 

“我一向坚持亲自驾驶科考船，”罗浮向其他人变幻着色纹说，“以防有紧急情况发生。”

奥格比尽力不流露出自己的不快。罗浮是有些自大，不过他确实是海洋里最具影响力的科学家之一。他在上面发现的新元素“金”令他的声名家喻户晓，运用自己的影响力，他为常规研究和开采筹集额外资金。要不是罗浮的默许，奥格比现在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一阵摇摆后，科考船开动起来。奥格比从窗边收回视线；启航码头越降越远的景象可不会对缓解焦虑有什么帮助。

控制板上高度计指针迅速升起，他们离地面已经整整一公里长度远了。再上升六公里长度，他们就会到达海洋顶端。

“这也是你第一次上来考察？”维瑞问奥格比。

“是的，”奥格比变换色纹，“我在科考船上待过很长时间，但是船从来没有上升到这里。” 

“哦？”维瑞有些吃惊，“到过哪里呢？在下面的深井里？我不认为那里有什么东西。只有冰。”

“那里一定有什么东西，”奥格比坚持道，“海底的漩涡一定会流向什么地方。”

罗浮变幻着色纹参与他们的谈话，不再注意操作台，平衡装置正在以适当的速度带着他们向上升起。“漩涡只是反常现象，每个人都知道冰比水重。我是这么认为的，自然因素从上到下层层影响，我们里格人是底端最高级的进化结果。想想吧。我们吃鱼，鱼吃微生物，微生物则依靠海洋顶部的海洋热泉维持生命。那么又是什么为海洋热泉提供动力的呢？海洋热泉上面又会是什么呢？为什么大地会以这样可预测的频率活动？等我们到上面以后我会向你们展示新的勘探进展；我们以前从来没有在这样的高度挖掘石头。相信有一天我们可以穿越到外面的世界，然后发现我们的海洋只是更广阔宇宙中的一小部分。”

“你相信有外面的世界吗？”维瑞问维瑞里。 

“一定有外面的世界存在。”罗浮身上的色纹变得很严肃。“依瑞沃的旅行证明你可以进行世界环游漂流，所以海洋在球形的地壳里。外面一定还有什么东西。”

“也不一定，”奥格比身上的颜色闪烁着，她希望自己没有太莽撞，“就我们目前所知，上面的石头无穷无尽。”

罗浮全部的注意力都转向她的位置，他停顿了一下答复说：“比起对我们的工作指手画脚，你还是先看看自己的问题吧。你已经在冰层里挖掘了一公里长度了，你又发现了什么？”

奥格比没有回答。她所有的深井勘探中，有价值的发现简直少得可怜。主要的新发现都来自上面：新元素，新生命体，海洋热泉，还有气泡工厂。而她在下面找到的只有冰。

“我没有贬低你的意思，”奥格比强调，“能够参加你的团队我非常高兴。”

“既然是这样，”罗浮闪烁着色纹，“你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证明你可以应付高度。” 

罗浮的颜色变淡了，余下的旅程大家几乎没有再交谈什么。最后，航船猛得停住了。他们已经到达海洋顶部。

航船主驻点对接完毕后，舱门打开，热水流入船舱。奥格比知道，这种奇怪的现象还没人能够解释。上面这里的水比下面的水要稍微热一些。然而，海洋热泉里出来的超高温水却非常重，直接把营养物质携带到海洋底部。对她来说这一现象说不通，同样的，关于地心引力的很多东西也说不通。

奥格比是第二个走进驻点圆柱形走道的乘客。走廊上面铺着薄薄的气垫；不是很厚，还是会产生摩擦力，但比坚硬的地板要舒服多了。

所有人下船以后，罗浮开始带领大家参观。“这边过去，”他变幻颜色，“是进气阀，为保持水流动而不改变内部压强特别设计的。但是我肯定，你们对于海洋热泉更感兴趣。往这边走。”

奥格比刚靠近观景台就觉得要大祸临头了。是的，她对海洋热泉很感兴趣，但是不知为什么，她竟然没想到观看驻点外部一定得通过窗户，并且在窗边，她就能望到下面。没法假装自己正呆在洋底的建筑里，这里的一切都显示她正处在可怕的高度。这样的思绪令她的趾头在焦虑中抽动。

事实比她想象的更加糟糕。观景台不仅墙上有玻璃悬窗，地板上也同样镶嵌着小玻璃窗。进来之前，她强迫自己的注意力朝向上面。

观景台是一个球形平台，建造在一个特别巨大的海洋热泉旁边。海洋热泉看起来像一个狭长倒置的海峰，由石头而不是冰构成。奥格比一直凝视着高处，无趣地观察海洋热泉的上半部分。纹理的颜色吐露出地质的变化过程，某些物质从海洋热泉底部喷射而出，流到上面逐渐变硬。

其他人都在透过地板向下看，整个房间里都充斥着他们表示歆羡的色纹。不情愿又好奇地，奥格比向下投去视线。

这是一个神奇的装置。从出口有规律地呈脉冲式喷射出酷热的水，水温高到每个人都被笼罩在一片赤红之中。周围的水也非常热，汇聚在海洋热泉周围发出略微暗淡的光芒。

奥格比以前从来没有看过自然光。对于她来说，所有的光都来源于动物，比如里格人或者里格人制造的声光灯等物品。从生理层面，她感受到自然灯光信号的召唤，其他围聚在红光周围的生物一定也受到同样的召唤。这里没有熟悉的深海鱼类，而是各式各样的新品种：一条鱼长着许多多余的鱼鳍，另一个什么生物，形状像缓慢移动的网，甚至还有个五条腿的小美人，看起来好像微型里格人。

这里是生命起源的地方，她知道。这里是她需要来的地方。在上面她可以找到一直寻找的答案，搞清楚世界是怎样运转的。而在底下深海里只有……

在底下。

奥格比没法控制自己，向下瞟了一眼，这一瞟便收不住眼了。在底下有微弱的光源，她可以看到，在黑色背景上漂浮。黑色，是因为地面上城市的明亮灯光无法达到这样的高度。

距离感立即击倒了奥格比。太高了，她想，太高了。

与此同时，其他人正在尝试与她对话，想要得到她的回应，可她连动一下都不敢。她此刻什么都不想，只想回到船上，回到地面，但是她甚至没法走出观景台。

她闭着眼睛，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自己被抬到什么地方。恐惧仍然没有停止。“醒来，”什么人向她发出声音，这声音在驻点的墙壁间回荡，听起来很痛苦。她感觉自己向外界封闭了自己，原始的求生机能侵占了整个身体。最后，她的意识一点点下沉，沉到比海底还深的地方，所有一切都沉入黑暗之中。

“你得回到那里去。”三个循环时间后，奥格比的地下试验驻点（undergroundweb）内，波罗向奥格比强调。

奥格比兴致索然地望着自己的伴侣，盘算自己下一交配季是否还要给他机会。“这有什么关系?”她身上的颜色黯淡无光，“我曾经有一次机会，结果失去了。罗浮不会让我再参加的。” 

波罗中间的几条腿颤动了一下，继续说：“我不是让你回到上面去。只是回到你原来的工作去。这里有很多有趣的科学实验可以做。昨天开始，工厂的技术员就一直在问你的情况。”

“我不想再做什么科学实验了，”她回答说，“我只想一个人待着。”

“所以你决定结束一切了？你没法去上面，所以相应的，你打算退出所有工作？”波罗转过身去，后背的颜色仍在继续变幻，“那么你的压力计算怎么办？我知道你仍然觉得冰层下面有什么东西。”

“不，”奥格比向他发声，但是波罗甚至都没有转身。实际上，现在他要留她一人待着，就像她刚才要求的那样。她差一点就要喊住他别走，但是自尊心令她沉默，很快，波罗从驻点消失了。

不过，波罗说的也许是对的。在见识过海洋热泉的壮观以及其蕴藏的神秘之后，她忘记了自己在下面所研究的相对普通的课题。

里格人的祖先已熟知物理。不同的高度会决定气囊的充气体积大小，从而改变气囊本身的重力。气囊体积和重力成比例变化的事实是几百代里格人都知晓的，甚至可以追溯到非常久远的年代。但只有最近，借助最新的挖掘设备，大家才能够测量出地下的重力现象。

奥格比自己在牵头一项目前最大的挖掘工程，融化了一公里深度冰层。罗浮说得对，她在下面什么也没有找到，但是她已经发现，即使在地下很深的地方，地心引力仍然继续上升。当她推算出引力曲线，她发现引力应该在地面下2.8公里深度的位置变得无穷大。

根据大部分科学家的说法，这发现没有任何意义。无穷大是数学演算，而不是真实存在。是的，海洋是个球形物，所以他们承认，海洋地心可能会有一些奇异的现象发生。但是根据依维的环世界旅行计算，到地心的距离可能会非常遥远，而不是几公里长度。不，其他科学家坚持认为，引力的变化一定会随着深度增加而减弱。

尽管他们的理论站得住脚，奥格比的数据却没有显示这种趋势。她知道，唯一能验证的方法，就是挖到地下2.8公里深度，看看会发生什么，但是按照目前进行的速度，挖掘到这个位置会耗尽比她整个生命还漫长的时间。 

尽管这样……关于上面的勘探工作罗浮又说了些什么呢？他们也是在挖掘，只不过挖的是石头。石头是无法融化的。 

千分之一循环时间后奥格比走出了自己的驻点。波罗已经离开很久，所以她沿着城市的方向慢慢跑去。刚刚下过一场泡泡雨，甲烷和二氧化碳池分布在低洼的海谷里。她排出气囊里的气体，悠悠滑过一个小空气池，享受脚底滑滑的感觉。

不久她来到城市里最大的气袋。这是当地最初开设的工厂，比任何一个私人的空气室都大，不过设计原理类似。挖掘巨型深洞需要很久，更别提还要往洞里注满二氧化碳，不过这里开采出来的货物回报远远超过花费。这个工厂特产塑料和钢材，并通过和其他城市交易带来更多稀奇的商品。

她熟练地踏进巨大的泡泡里，充满气囊，向内折去。这种感觉令很多里格人感到困扰，但是对于奥格比来说，却非常自然。充满气以后，她的气囊变得非常沉重，好像船锚一般，牢牢地把她向下拉拽。她的踝关节扭曲180度，然后她就倒立悬吊在气袋里，只有五只脚勉强够得到水。诀窍是个心理戏法：她告诉自己，她其实是向上直立的，而她的脚是在水面上漂浮。这个画面很滑稽，但是能使她避免经历其他人遇到的不适感。

不能呼吸确实不舒服，但是奥格比比大多数人都擅长屏住呼吸。每个工作时段中，她只需有6-7次把头沉入急救水箱呼吸。而且气袋里也有些其他好处。她开始更新气囊里的污浊空气，先是从肺腔，然后每只脚依次来。这种感觉很棒。

不过，现在她还得先找到波罗。奥格比顺着水面行走，现在来到工厂最小的车间，波罗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她爬上楼梯，打开舱门，他确实在这儿，刚刚合上防护罩，隔绝炼钢锅炉周围的蒸汽。

“见到你我很意外。”波罗变幻颜色。

奥格比要谈的是更重要的：“罗浮在上面进行的勘探，不是像我们一样融化破开，那么他真的是在挖掘？” 

波罗发出一连串“不”的颤音。“我认为是爆破。你知道吗，他们在高城制造出一些复合炸药。我觉得他就在用这些复合炸药，从一定距离以外引爆。” 

奥格比惊讶地愣了一会。她以为炸药还只是在科研阶段。原来罗浮已经投入使用了？最近科学发展太迅速，以至于她都快跟不上了。

“那么，”她最后说，“我为什么不能用呢？我确定这能加快挖掘速度。也许我们甚至可以炸到足够深的地方来验证我的计算。” 

“你对这些合成物的价钱有概念吗？”波罗回复。

“刚开始我不需要很多。我们只需要买一点，在4号深井做个尝试。”

波罗看起来十分担心：“如果你真的想把剩下的科研经费爆破掉……哦当然，为什么不呢？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再次驾驶科考船。”

“我来开船。”奥格比一字一顿变幻出不信任的颜色。

“你从咱们挖到800个深度单位后就没有开过船了。你刚经历了一次小小的挫折，而且——”

“我可以应付的，波罗。”

波罗长久地凝视她，然后开口道：“好的。我相信你。” 

奥格比闪烁出一个满意的图案，然后转身离开。不过，一个奇怪的声音使得她停下脚步，当她转身看去，她看到波罗正通过空气向她发声。她非常意外，在空气中发声使人极度疼痛。如果他这么做只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这也……

“我想告诉你，”波罗变换颜色说，“你回来真是太好了。” 

奥格比突然感到一股来自波罗的吸引力，好久以来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她是到了交配季节吗？她检查了下自己第三只脚上那几根特殊的趾头，果然如她所预料。

“什么事？”波罗问。

奥格比扭动自己的第三只脚向波罗发出邀请。“我们好像还没有在空气里做过那件事。” 

他看起来有些不太高兴。“不要现在，奥格比。”

奥格比呆住了。他居然会拒绝？……但是当然了。这里没有水携带她的气味。她走向他，用自己第三只脚够到波罗的，直接开始爱情的输送。

波罗没有更多抵抗——直到他喘不过气，猛地跳进急救水箱。奥格比跟在他后面也跳了进去。

深井4号是海洋里最大的勘探工程，离最近的城市有一段距离。这里的冰层天然地向下融陷有半公里长度深，若不是不间断的维护，整个低谷都可能会被空气覆盖。

现在，大部分勘探人员都蜷缩在发动机房的掩护体里，但是奥格比想要在外面等着炸药到达爆破点。波罗紧张地站在她旁边，和其他三个勇敢的技工一起。圆形挖掘现场入口就在几个长度远的地方。

“现在炸药包应该已经到达底部了，”一个技工变幻颜色表达着，“我没感到——” 

就在这个时刻，爆炸触发了。尽管声呐接收耳戴着护具，尽管爆炸是地下一公里深度发生的，感觉还像是一连串的重击袭来。 

波罗在震动波过去后浑身打颤。“下次我要待在掩体里，”他不高兴地变了个颜色。

奥格比甩掉不适感，把波罗推到深井边缘。她担心爆炸冲击下他们所在的方向会有冰块碎片飞溅出来。“向下看看有没有碎片往这边过来。我要登船了。”

现在爆炸后的冲击波已经到达深井边缘，每个微循环时间都尤为宝贵。深井里很冷，只有人工加热器阻止锚冰[1]重新落回洞里。在接通下一个加热器之前，奥格比必须迅速下降。

[1]是指水面以下冻结于河底或建筑物上的水内冰。

她开始关闭舱门，并确认每个人各就其位。最后一眼掠过波罗，他正向她确认不会有冰层碎片给她带来危险。她一边感谢他，一边把自己关进飞船，仓促地检查了下仪器。燃料，电池……检查完毕。通讯灯亮着，但是她从来不盲目相信它。她用第一只脚启动了麦克风。 

“测试，”她用麦克风发出声音。

她透过舷窗望向缆线的巨大阀芯，缆线有2.3公里长度，用来连接她的船和地面掩体。幸好声音会转化为电子信号，否则通讯传播速度会慢得难以忍受。一会儿后，飞船扬声器响起“测试接收成功”的声音。缆线可以使用了。

现在到了航程最惊险的部分，翻越深井边缘。奥格比坐在控制台前面，开始调节飞船浮力。揭开冰层后，只需要猛推拉杆，就可以对准深井直接飞进去。奥格比知道，下降的路程十分漫长，但她必须深入那里。 

“下降，”她对麦克风说，同时调节撞针杆来平衡浮力。不一会儿，她垂直降入了寒冷的水流深渊。

“到达第一个加热器位置，”经过这个炙热的设备时，她对基地控制台说。沿着航船外部的灯光，她看到电源线仍然紧紧地固定在深井壁上。一切看起来都正常。她把探照灯调向下方，继续下降。

最先告诉她有状况发生的，是低舷窗外的景象。探照灯依然照不到深井的底部，然而，航船并没有被拖入黑暗，相反的，下面的幽深突然变为泡沫般四溅的白色。白色范围以非常快的速度在扩大。

啊哦！奥格比脑海中刚来得及闪现这个词，飞船就迎来了第一次撞击。 

她被甩到一边，头猛烈地撞到客舱墙壁。过了一会，震动停止了，奥格比飞快地系紧安全带把自己绑到座椅上。 

发生了什么？她问自己。爆炸碎片的撞击？不，第一次爆破以后不会有任何碎片飞过来。那么这应该是第二次爆炸，她判断，但是这怎么可能？他们只扔下来一包炸药—— 

又一次，更加剧烈的震荡袭击了飞船，好在安全带已经系牢。接着是接二连三的震动，奥格比开始担心航船会从船身焊接点一块块四分五裂。 

窗外的景象能提供的信息少之甚少。一团深色的水流泡沫，冰块漫无目的地旋转经过。“求救，”她发出声音，希望船舱另一端的麦克风能够接收到她的语音，“紧急情况。” 

震动还在继续，仿佛几个世纪之久，就在她觉得自己不能再坚持下去的时候，舱室停止了抖动。现在窗户被一种强烈得难以想象的白炽点亮，她眯起眼睛，扭转脑袋，但是光线太强烈，令人痛苦。 

然后，一个猝然的颤动之后，最猛烈的震动开始了。奥格比感觉到安全带紧紧勒进她的皮肉，扬声器发出一个轻微的“呯”的声音，地心引力突然消失了。

窗户外面的光亮现在稍微可以忍受了，但是奥格比几乎没有注意到这点。下降到这里后地心引力并不是无穷的，而是零！她脚上的气囊完全感觉不到压力，无论她是否收缩气囊都没有作用。她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但是这确实是自己有生之年最重要的发现。她抬头看向麦克风……

……她的心跳顿时停止。麦克风的通信灯熄灭了。刚才那个“呯”的声响一定是缆线折断的声音。通讯现在无法进行。无论她身上发生什么，无论她遇到什么事情，她现在不得不独自面对。

窗外的动静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十分惊讶地透过窗户凝视。景色明亮，但已经不再刺眼。这里没有水。相反的，她看到一片美丽的冰原，遍布各种碎块和线条。冰原的颜色奇异非凡，从未见过的矿物用自己独特的光谱向她打招呼，图案呈线性分散排列。整个冰原在变大，各种细节透过窗户不断丰富，越来越靠近……

突然神经一阵痉挛，难以忍受的疼痛袭来，最后所有都归于黑暗。

奥格比慢慢地恢复了知觉，模模糊糊意识到周围的水变得非常冷。太冷了。科考船上部的角落已经开始结冰。

她差点再次陷入沉睡中，甚至觉得就这样死去也不错。最终，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

早在揭开安全带之前，她就注意到，地心引力像往常一样把她拉向舱室的底部。或许之前的零重力只是做梦。 

但是，那种疼痛确是真实的。她小心翼翼地移动伤痕累累的身体，走到控制台边检查。电池还剩一些电，加热器能量几乎还满着。那为什么水这么冷？她把加热器功率推到最大，然后挪动到窗边。

外面的景色实在太奇异了，她花了很长时间才能用已知的事物将其描绘出来。显然航船停靠在一块巨大、明亮的冰面下面；她很可能从下面撞到了这块冰面。航船一定有浮力，她意识到，就好像她在气袋里一样。

脑海里来回盘旋着很多问题。她到底有没有穿越冰层到达海底地心？为什么这里没有水？为什么这里如此明亮？这里究竟是哪里？

她可以看到冰面贴近航船的部分有各种痕迹，呈纵横交错的图案起伏，中央埋有一条黑线，曲折盘绕直到消失在冰层中。 

是缆线！ 

她的脑海开始拼出整个故事。什么东西把她吸入冰层。她的船穿透冰层，冲进这个气袋一样的地方，缆线绷得笔直直至断裂，导致船舱剧烈摇动。然后科考船翻了个方向，底朝上又撞进冰层。但是为什么会这样？对此她找不出任何解释。 

还是缆线……这个她和地面世界的连接更有意义。如果她可以重新把缆线接到船上，她就可以发出求救信号。说不定缆线还有一大段富裕可以够到手。但是唯一够到缆线的方法是要到外面去，唯一到外面的方法则是打开舱门，让大部分水从船舱流出去。她可能都没法存活到救援到来。

舱室内的结冰现象仍然在继续扩散——如果她不立即采取行动，她就会被冻住，没有人会知道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显然跑去够缆绳比这个结果要好一些。 

下定决心以后，她从口部的漏斗深深吸足水，为即将进行的事情做身心准备。她知道外面一定非常寒冷——证据正在她周围快速结晶——所以她花了一些时间寻找可以穿在脚上的东西。唯一可以使用的物品是座位上的塑料气垫。她用三只脚抓起三个气垫，希望能够提供足够的保温作用。 

冰晶已经蔓延到舱门部位，但她用塑料气垫顺利敲碎冰块，并开始用两只脚扭开第一层舱门转轮。一圈，两圈…… 

没有任何预兆地舱门拽着奥格比一起飞出船外。水从她四周奔涌而出，以高度沸腾的状态喷发。恐慌中，她抓住舱门，感觉水冲刷过她的身体，随后冲出航船。

她对温度的判断是错误的。如果水热到可以沸腾，那么她会在几秒钟内被生生烤熟。 

然而，虽然流水在她周围沸腾到冒泡，奥格比却注意到水流迅速被冻结到冰面上。那么其实水仍然是寒冷的？她的身体变得极度难受，起初全身疼痛，现在火烧一般刺痛。之后她注意到她的气囊自己膨胀了起来，她不得不紧紧抓住以控制它们。

这里的地心引力不是无限，她突然意识到。但是压强却非常弱——甚至可能是零。零压强则意味着接近无限量级，她的气囊努力适应这个特别的物理环境。她回忆起空气实验室里的真空容器，飞快猜出她刚刚进入了一个巨大的真空。

航船里的水完全排空了。她目光向船里一扫，知道所有其他东西都已经冻成固态。不久以后那里将没有可供呼吸的流水。如果她是在真空中，自己就没有多少时间了。她必须在身体无法承受体内压力之前尽快够到缆线。

她离缆线并不远，大概只有30个长度单位。但是现在她不在水里，微弱的引力向上拖拽她，把她拉向冰层。她望向另外一个方向……

下面的情景几乎令她昏厥。

近在身边，在飞船外面，坐落着一个巨大明亮的球体，旋转的色带仿佛正在用另一种变色语言和她对话。一个小一点的黄色球体悬浮在它上方，在巨大球体雾蒙蒙的表面投下一个阴影。巨大球体上还有一个阴影，虽然奥格比不知道是什么的投影，别的什么地方一定有更明亮的光源…… 

别分散注意力，她告诉自己。如果想要生存，她必须集中注意力在缆线上。然而那些球体看起来如此遥远，她的眩晕又开始袭来。 

直觉一闪，她决定试试自己在工厂的重新定位心理戏法。这不是下面，她告诉自己，仍然凝视着球体。这是上面。冰面在下面。

她对应着调节自己的腿，让三个塑料气垫接触冰面，然后松开舱门的转轮。一刻也不耽搁，她朝着断开的缆线在冰面上小跑起来。

是的！她在心里为自己打气，想象着世界颠倒过来。我正在冰面上跑，在冰层最上面，在外面的世界跑……

外面的世界。在她靠近缆线的时候她明白这是存在的。她根本不在海洋里面。投射出那些阴影的光源无法看到，所以她一定是在冰层的另一面上。第二个阴影甚至可能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她拾起缆线，脑子飞快运转，几乎没有时间去庆幸缆线的连接处仍然完好无损。

如果她在外面的世界，那么她整个世界观都一定是错误的。她所认为的“上”其实是朝向她世界的中心；罗浮在岩石层的勘探只会打通海洋的另一边。他们的城市在海洋的外部边缘，里格人脚朝向上生活，他们的脑袋则指向海洋中心。是的，海洋是一个球形地壳，只不过它不像大家假设的那样弯曲。 

现在航船已经近在咫尺了，她的身体火烧一般灼痛。塑料气垫早就在紧握中冻成了冰，但是她不会放开它们。她把缆线松弛的部分拽向自己，紧紧抓住调整缆线的连接处，就在这个时候，她第二个脚因为过度膨胀炸开了。

极大的痛苦洪水般席卷她的脑神经。她的气囊支离破碎，很快，她麻木地看到自己的肉汁慢慢从伤口流出。脑海中的某个角落知道，一切都到尽头了，在这里身体内部所承受的压力将会和这个外部空间的真空平衡。她已经离成功那么近…… 

但是毕竟她还没有死。她无视疼痛，紧缩第二只脚的脚趾，尽全力给伤口施加压力。她感觉到第二条腿在颤抖，还好血流减慢直至停止。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航船上的。插上电缆，爬进舱门，所有工作都是用第一只脚完成的，关上舱门，移动到浮力控制台。 

奥格比需要快速生成压力，压缩空气箱是她唯一的希望。正常情况下，空气是被释放到可调节的浮力舱，而不是主舱的，但是她飞快地操作几个拉杆改变了真空排气管的方向。就在她感觉生命逐渐从第二条伤腿里流逝时，声音接收器里传来空气特有的嘶嘶声。

充压的过程中，她休息了一小会儿，感觉脚上的疼痛减弱了。主舱的地板上也结冰了，她知道她没机会再呼吸了。余下的事情就是把自己在下面的发现传播出去。

她尽量避免用劲，直接按下扬声器上的接收装置。这个装置是用于在水里发声的，而不是空气里，不过她的身体似乎可以充当一个合适的媒介。很快，她听到几个微弱的单词：

“橙色，绿色，蓝色，黄色。回答。橙色，绿色，蓝色，黄色。请回答。”

他们在呼叫她，尽全力通过声音拼出代表她名字的颜色。

她用声音回答，以为会很痛苦，然而相比遍体鳞伤，在空气里发声的感觉可以说得上是舒服了。他们的回应很快发了过来。

“收到。收到。你在哪里？入口这里有旋涡。” 

旋涡？深井的爆破居然引发旋涡！现在她什么都明白了，旋涡只是海水在海洋的巨大压力下，通过冰层，被吸入到零压力的外部世界。

她开始解释这个情况，不管正在收听的是谁。虽说用颜色来讲述也会非常费劲，更何况仅仅用微弱的声音发出单词，但不管怎样，她设法成功传递了基本信息：她找到了外部世界。 

她告诉他们，下一次科考他们应该带上压力服，加热器，保温防护罩，滤光器，照相机以及记录设备。她告诉他们去看彩色的球体并找出它们能告诉里格人的其他宇宙信息。 

直到尾声，她才意识到整个对话只有波罗一个听众。透过电子信号，他声音没有任何情绪，但是不知怎么回事，在他向她说再见的时候，她仍然感觉到了。

“当你来到外部世界我们再相会。” 

奥格比斜靠在残留的冰水里，目光透过窗舷落在遥远的下方，她刚刚发现的巨大球体上。球体是不是在用颜色和她对话？她迷迷糊糊地想着。是不是在告诉她宇宙的所有秘密？她努力思考，但是最后一丝注意力只能集中在球体那突出的形貌上，球体同样凝视着她。当奥格比的意识最终逝去时，她脑海里最后的影像是那个巨大的、红色的圆点。

（完）

后记

故事结尾出现的红色原点是用来暗示的。很明显，这个故事发生在木卫二（欧罗巴）[2]上面：木星[3]的一个冰雪卫星，冰层下面是广阔的海洋。尽管木卫二表面温度非常低，海洋部分由于潮汐摩擦加热现象，并没有冰冻成固体，这种现象产生自木星（和另一颗卫星，伊奥）交替牵引而导致木卫二的轨道偏离。木卫二与木星之间距离的轻微偏离，在木卫二上产生了循环重力，其循环周期和木卫二的轨道运行频率一致。为了便于计算木卫二上面的这种重力，这个故事用“循环时间”来表示木卫二的轨道运行周期单位。 

[2]木卫二外层分布着厚度达100公里的冰层，由于其存在的内部能量源，冰下深处或拥有液态水世界，被认为是太阳系中最有希望存有生命的地方。

[3]木星是太阳系中体积最大的行星，表面有个大红斑，位于木星赤道南部。

欧罗巴冰层下的里格人是一种在木卫二海洋生活的高级生命体，大致类似章鱼的构造。食物链形成于海底热泉的水热循环，和我们熟知的深海生态系统类似。但是里格人并不像大部分地球海洋生物那样浮力平衡。相反的，它们五个肢体各有一个气囊，把它们带到木卫二冰冻层下面的海洋顶部（假设里格人通过某种生化反应产生气体来充满气囊）。冰冻层没有水热循环，所以它们所有的食物来自于海中浮游的类鱼类的有机体。 

这个故事是从里格人的视角展开的：冰冻层下面是它们认为的“地下”，而气囊推动的浮力方向被它们定义为“向下”。以它们的视角，它们是走在“地面”上的，并由重力所牵引；而从我们在木卫二之外的视角看，它们只是被浮力所影响。 

颠倒我们通常的视角创造出了一些不寻常的情景。我们人类在登上极限高度的时候并不会感到害怕，但是这却会引起奥格比的“恐高症”；并非是害怕坠落，仅仅因为向上爬得太高。 

在我们人类看来，这种恐惧类似于带水肺装置的潜水员潜入深海。潜水员一般会佩戴一个浮力调节装置，就是我们所说的BC，可以根据需要充气或放气。如果潜水员没有正确的调节BC，潜入压力过高的区域就会导致BC完全被深水压力挤压变形。浮力减少——也就是说，会导致神志昏迷的潜水员沉入海底。（阿基米德定律告诉我们，作用在物体上的向上浮力等于物体所排开液体的重力。）潜水员的BC被压缩得越小，排开的水也就更少，从而产生更少的浮力。快速翻转这幅画面，所看到的情形正是故事开头奥格比所惧怕的：她没有能力应对外部压力，并且她的气囊可能被压缩到极点，浮力基本消失。从她的角度，浮力就是所谓的重力，所以当她登山的时候是重力在消失。 

希望以上的解释能够为故事里其他一些奇异的现象提供物理理论基础。我有过一个想法，把这篇故事作为长篇故事的开篇，让奥格比在后面的章节里在木卫二表面被人类探险队救起。现在这个版本没有明示后面可能发生这种或那样的展开，所以这篇故事算不上是悲剧结尾。你的想象可以让故事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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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欧罗巴上有生命。重复，欧罗巴上有生命。”克拉克《太空漫游》四部曲中的经典桥段，冰层下的温暖海洋，孕育了50年间我们对木卫二的经典设定。然而比起对海中巨物的无穷幻想，本文作者肯·沃特却颠倒视角，用触手、碎冰和气泡，揭示了一个十分原初的问题：宇宙的真相，可能和你以为的完全相反。如果这个故事你没看懂，试试大头朝下，再读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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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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