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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者不驯之力 | 第55届星云奖入围最佳短篇

凯伦·奥斯本 不存在科幻 2020-09-02

编者按:

许多经典科幻故事发生在世代飞船上,因为这是一个利于观察的人类微缩社会,各种科幻环境下的外部内部压力造成我们人类与之相应的反应,便是这类科幻作品经久不衰的原因。

这篇故事触及了宗教、阶级、权力这三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标签,对其看法也因人而异且颇为敏感。当然,故事结尾体现了作者乐观的看法,但身处现实的读者可能会摸到大象的另一部分。


作者简介

| 凯伦·奥斯本 | 她住在马里兰州的巴尔的摩,拥有两把小提琴、一把自鸣筝、三台摄像机、一个丈夫和一只疯疯傻傻的橙色猫。她的短篇小说发表于《逃生舱》《机器恐龙》《无尽天空下》《炉边》和《离奇》等知名科幻杂志。她的长篇处女作《记忆建筑师》将于2020年由托尔出版社出版。她主持“魅力之城”系列推想小说朗读节目,在一支苏格兰同乐会乐队中演奏小提琴,曾因拍摄和剪辑一部克林贡语婚礼预告片而获得重大事件电影制作奖。


亡者不驯之力

TheDead, In Their Uncontrollable Power

全文约10800字,预计阅读时间21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作者 | 凯伦·奥斯本

译者 | 何锐

校对 | 黎茵、Mahat


葬礼即将结束的时候,死去的船长爆炸开来。
玫瑰化为霰片。大教堂消失在火焰里。我浑身浸没在鲜血中。骨片把自己深深葬入墙体,紧挨着我的头,我的手臂,我张开的嚎叫着的嘴。我站在房间最后面,食罪者的孩子该待的地方,那就是为什么我活着,而其他人全死了。
 
我从前是一个女孩。如今我百魂在身。亡者的呢喃将我唤醒,伴我入梦。最老的那些亡者已然忘却了它们的姓名,但从不曾忘了自己的暴怒,或是自己的嫉妒。那些最新的来者会在我的脑子里斗嘴,就好像依然活着:血污者玛德珑[1],谤言者皮阿尔[2],权力狂押沙龙[3],所有的这些个船长,我们残破而美丽的,浪迹太空的家园号的船长。
我生来的使命便是如此:尽饮原罪之杯,将船长们的罪孽锁在我的体内,在这里它们无法伤害到我们的人民,在去往天堂星的旅途中的人民。纵使我在旋转星天之下的大教堂中站到双脚瘫软,又或是祈祷到我的嗓子为之失声,真理也还是真理。船长必须不染原罪。他们必须用信心,用与道德真理调谐的精神来引领我们的世代飞船。我们的新船长,珌芬[4],她所肩负的不止于船壳中这有气息的十万生民,还及于所有那些之后将会降世的生命。必须有另外一个人替她担负起她的亲族加于她的原罪,以免那些亡灵出显,在我们飞旋的世界中打出通往黑色虚空的缺口。必须有另外一个人,战战兢兢地哄他们入眠,舔去他们唇上的白沫,如此珌芬方可引领我们。
那个人就是我。

[1]荷兰女名,意为“来自抹大拉”——译者注

[2]利物浦方言,“纯净”、“纯洁”——译者注

[3]原文此人名为法语——译者注

[4]来自中欧在基督教传入之前的原生信仰用词“三珌芬”。共有三人,均为女性,相当于女巫/祭司/贤者一类的角色。其三个名字各地不一,但后缀均为这两个音节(可能有“大地”“地母”之意)。在意大利、德国、奥地利等地的少数教堂中仍有关于这个题材的(基督教化)绘画存留——译者注


这是爆炸现场:我被鲜血覆身。埋在淋漓的块肉中。我自己对这场恐怖经历的记忆比破碎的押沙龙展示给我的任何记忆都更糟糕。我擦我的脸,擦我的手,擦我的发,但到处都是血。我的脚旁是玫瑰的花瓣,已然碎散,尚自燃烧。我的手在颤抖。我不确定那颤抖的是不是我的手。我在尖叫。我不确定那是不是我的声音。我环顾四周,寻找我的父亲。
我找不到我的父亲。
 
爆炸之后的那几天,统舱[5]里成了流言的国度。我们当中的幸存者们嗜酒无度,想把那些记忆用酒精溺死。头等舱的警察到下面来,在我之前所住的统舱宿舍中扫荡,将床铺都翻了个底朝天,把工人给摁到墙上。一场反乱,一次暗杀,直白而有效的恐怖活动:如此可憎之行,家园号的船壳之内从未听闻。头等舱那光辉灿烂的仁慈之治下,此地从未有人造反。既然我们的船长眼中所见唯有那美好万象的真理,那怎么会有人要造反呢?

[5]轮船里票价最便宜的舱位,往往在船舱最底下——校者注

我们困惑不解。但在统舱这里,我们也只能止于困惑。所以我们用餐。我们交谈。我们入睡。我们劳作,在水培室中,在维护班组里。长老们太仁慈了,甚至允许我短期回到清洗甲板的队伍当中,直到我血流中的罪孽寻到路径,抵达我的大脑,于是我再也无法控制我做出的事,说出的话。我想要开口警告他们说:“你们不能信任船长们,这里其实曾有过反乱,这里其实曾有许多死亡,我见到过孩子们被人从气闸室推出去——”
——但押沙龙即刻从我的口中夺去了真相,充塞以秽语;玛德珑让我尿湿了裤子,在当班的途中。长老们对我说我吓坏了孩子们,于是让我搬出了普通宿舍。我试图想把血淋淋的真相在纸上涂写出来,好让所有人知道事实上发生了什么,但皮阿尔将他的手指潜入到我的手指当中,于是画出来的只有些被刀子割开喉咙的填充动物玩偶,再就是一捧捧破碎的玫瑰花束,然后还让我把纸全撕成小片,设法全吃了下去。
统舱里的人们知道,真相在我脑海里熊熊燃烧,如地狱一般。可为什么他们对我不闻不问?为什么不能听我诉说?
为什么他们觉得我能应付得来,既然他们自己都不能?

我梦到那天。梦到爆炸。
我一直在梦到那一天。
“小美。”
圣器守司的腹部在流血,但即便在痛苦中他也记得自己的职责;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做什么。在那天之前,他对我一直很和蔼。他牵起我的手;血让我的手湿漉漉的,他拉着我朝被毁的祭坛走去,祭坛上方是舱盖的天窗,是群星的流光。在我的大脑中某个没在尖叫的部位,我意识到这是必须要完成的事情。他是一位圣器守司,这是一场葬礼,而我是最后的食罪者。
我知道我是硕果仅存的食罪者,因为他刚才让我跨过的那团模糊血肉,便是我的父亲。
 
我父亲本不想要我这个孩子。他想要终结循环。他知道,他的孩子会不得不经历他所体验过的那些恐怖,而他绝不想要这样。我是一个错误。但我父亲还是爱我的,而且在死去之前他已经教会了我在自己的前额绘上罪眼——红色的眼睑,白色的虹膜,黑色的瞳孔——也教会了我在统舱的怜悯中生活。上学时候的老朋友们会避开我的眼神,把自己的口粮“掉落”在我的怀中。他们会小声说,事情跟从前不一样了。我母亲不会再让我来见你了。我父亲害怕你可能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也在害怕我可能会做出什么事来。
统舱被搜遍之后事情渐渐平息。警察们也来找我讯问过,希望死去的船长们看到了某些我没看到的事情。我告诉他们:我不知道是谁引爆了炸弹。我甚至不知道谁能有决心去尝试做这种事。
每当我鼓起勇气想告诉他们更多,押沙龙便快乐地令我沉默。那些词在我舌尖上碾过,犹如碎裂的玻璃。他专门向我展示那一场叛乱,反反复复,让我无法转眼不看,让我在血海中苦苦挣扎,兴奋于我的反应。他知道我承受不来。他让我看清他是怎样枪杀七名男女。那是在一间光线明亮的统舱礼拜堂里,翠绿的窗外异星的光芒倾泻而下,照亮了下方一颗美丽的行星。他让我看清那些人的下场可以轻易地落在我身上。要不是我清楚知道我们还没有抵达天堂星,我会以为他已经到过那里了。
那一幕的最后总是一模一样的对话。“找个地方处置那些尸体,”押沙龙会对那位二级警官这么说,而后者会咬牙点头,接着会提到“圣器室”。
我让自己学着应对押沙龙的折磨,办法是将注意力集中在作为背景的礼拜堂上,集中到它的细节上:精美的彩绘玻璃窗户,窗外临时停船的那个星球。在我脑海中的景象里,礼拜堂的窗户是大教堂窗户小一号的翻版,同样是在一片蔚蓝的背景中旋转的翠绿:一位名字已被人遗忘的艺术家用这来代表我们未来要去的天堂星。窗外,下方的星球郁郁葱葱。在远处,我看到了这艘星际飞船船艏画着的罪眼。那个角度只可能是从统舱看到。
那窗户眼熟。
那天晚上,我试图在食堂里告诉其他人那些景象,但押沙龙在我脑子里插进了一把刀,扭转刀把。我疼得太厉害了,口中吐出的话成了些含糊的咿咿呀呀,好像舌头打了结。其他人对我报以摇头,端走自己的托盘去别处吃饭。
他们当然不愿意听。我闻起来就像是洋葱混着汗水混着机油还混着粪便。粗鄙不堪。我摇摇晃晃,朝周围乱抓乱拽,和我脑袋里的声音搏斗。好长一段时间里我自己也觉得我已经疯了,直到我意识到曾在哪里见到过那窗户。
 
皮阿尔船长的家人们死了。他们的优雅谈吐和金色长袍并不能在爆炸中保护他们:他们没能免于肚子开花,皮肤焦黑,眼珠烧光。唯一的幸存者是珌芬,最小的孩子。她跟我一样大。黑色的头发,纤细的双手,肤色皎洁得犹如我们飞船的船壳。她跪在地上。她身上的袍子着火了,但却置若罔闻。
她左手拿着美德之杯,右手中是原罪之杯。她不知怎么保住了里面的圣体[6]。我能看到那黑色的液体里面,纳米机器在翻腾蠕动——善的记忆属于她,罪孽属于我。
我们只是对望着。我不觉得她想要那么做。我自己绝对是不想的。
“你们必须喝下去,”圣器守司在恳求。
珌芬朝他那边举起一只手,示意稍安勿躁,然后一饮而尽。她还能怎么样呢?她是皮阿尔家唯一幸存的孩子。现在她是船长了。

[6]天主教弥撒典礼中象征救世主血肉的饼和酒。此处代指有类似地位的纳米机器液体——译者注


在统舱最嘈杂的区域里有间荒废的储藏室,临近的隔舱内,发动机组在呼啸,在旋转,在咆哮。从前我所在的清洗班组的头儿,会把清洁甲板所用的化学药品储备和损坏的清洁工具放在那里头,而我这些年里在那儿花了不少时间,把许多灰色的箱子搬出来又放回去。我花了一点时间从箱子垒成的塔楼间穿过,走到深绿的玻璃窗前,又花了点时间移开窗前堆着的箱子,然后,我就要头一次直面押沙龙的梦境,见到真相了。
一块几十年前的堵漏布随意地挂在那里,蒙住了窗口,但下缘没有完全遮住。我用肮脏的手指触摸着粗糙的彩绘玻璃,寻找着显示修补过的船壳裂口存在的证据:铆钉,自动封口胶,刺骨的寒气。没有迹象显示这块布的下头有船壳裂口——只有船壳外侧的高强度灰色金属板盖住窗口所制造出的一片黑暗,从此异星的阳光不再照亮此方。
我将堵漏布扯开。窗户就跟我从押沙龙的血腥回忆里记得的一样:一位艺术家为虔诚者呈现出的绿色、天蓝色、和等待的一生。的确是一扇礼拜堂的窗户,跟二等舱那边的差不多。
头等舱有大教堂。二等舱有个小些的教堂。在统舱这里,我们礼拜的方式就是工作。
但这里曾经是个礼拜堂。
我们自己的空间。
我的视野变成了灰色,然后成了一片血色——押沙龙又在让我看那场处决了。这次我知道,他是想要用这纯粹的恐惧引开我的注意力,阻挠我的调查;但这段记忆我已经看过太多次了,如今我反而可以利用它帮我搜索目标。在我的脑海中,押沙龙再度杀死了那些造反的人,然后让他的手下把尸体藏起来。接着那个人问起了圣器室。
圣器室。
我推开几张布满尘灰的椅子,沿着墙壁和甲板相交处的狭窄夹角摸过去。我知道我找对了方向,因为玛德珑夺走了我的呼吸,用她没有生机的手指绞住,直到我眼冒金星。我使劲抓扯着自己脑袋两侧,想以此止住疼痛。我觉得要昏过去了。黑暗渐渐从我的眼角处开始弥漫,就在这时候我看到了我正在找的那道门,墙上一个隐隐约约的方形,和墙面平齐——跟大教堂里的那道门一样。
亡灵们全都不想让我进去。
所以我进去了。
 
事情是这样子的:
食罪者的传统追溯起来,差不多跟我们对燃烧的母星的记忆一样古老。船长死去时,他们的血会被抽出,分离出其中的纳米机器。那些纳米机器从船长们登上宝座开始就在他们的体内循环,收集他们的记忆,就像是收集水培室里叶子上聚拢的水滴。
这件事船长们知道。食罪者们知道。普通人不知道。船长们不让我告诉他们。我喑啊呜咽之中的真相无人听闻。但仔细想想的话,这难道不是很有道理么?所有这些人生活在一个铁皮罐头里一辈子,你不能指望他们安安分分地活着,而不去梦想,不去期待,不会爆发,也不会偶然遭遇真相或想拥有更多。解决方案很简单:如果人们知道领袖以善德治下,如果人们相信他们是慈悲的,那么他们就可以更容易地在沉默中顺服地生活。
在爆炸后的那一刻,随着亡故百魂的血从我的咎咎发间滴落,落到我的肩头,覆到我的唇上,流入我的眼睛;随着原罪之杯传承、我父丧生——我仍然跟我那些在统舱里的伙伴一样。我与内心的自我压抑一起串通合谋,我比从前更心怀恐惧。
我仍然相信这一切都是有必要的。
 
走进圣器室的感觉像是穿越过去。空气浑浊如砂砾,满是灰尘和腐烂的味道。里面黑乎乎的;等我的眼睛适应后,在从储藏室照进来的光柱周围,一个个形状浮现出来:橱柜、壁橱、关着的抽屉,全都是用母星上的原木所制。我查看壁橱里边,想要寻找船长家族的金袍,但找到的只有些绿色的连体衣,酥烂到我一摸上去就片片碎落——绿色的连体衣,圣袍最古老的样子,我们都以为这种样式已经随时间流逝而失传了。我找了找圣礼和食罪仪式时会摆出来的杯子,但抽屉里头什么也没有。
我向壁橱走去时,被一堆骨头绊了一跤。
押沙龙那狗杂种大声嘲笑我。
那堆骨头乱七八糟,杂乱无章地混在一起,似乎它们之前还是尸体的时候是在匆忙间被胡乱扔到一起,摞成一堆的。我数了下,有七个头骨,每个的前额上都有一个小小的圆孔。我用拇指摩挲最小的一个髑髅,那些年代久远的鬼魂里有一个——那些来自名字已经失传的年代的无名的鬼魂之一——便想象起若我的脑袋落的同样下场会成什么样子。
我的手指一瞬间僵住了,失手摔了髑髅。我要再去捡起来的时候,看到了另一样东西。
在一架肋骨下面,有一张照片。
我之前只在学校里见过照片这种东西。这张很有年头了——满是灰尘,已然褪色,几不可辨。我把尸骨推到一旁,过程中让自己保持毕恭毕敬,因为对这些死去已久的反乱者们的尊重会让玛德珑暴跳如雷——然后把照片捡了起来。这是一张集体照,照片上面有七个穿着绿色连体衣的人,每个人脸上都喜笑颜开,笑容好像热情的星辰。他们站在家园号的舰桥上,手牵着手;从舰桥上那巨大的窗户眺望出去,可见一颗非常眼熟的绿色行星,与发烧时梦境里一般模样。那七张脸我全都认得。我曾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这七张脸,看着他们被押沙龙船长杀害。而现在他们的骨骸散落在我脚旁。
照片的上方是些不怎么鲜明的线条,大致形成一个个小方块,我知道那是些文字,因为我曾见过写在弥撒书上的文字,头等舱的人在大教堂里用的弥撒书。
照片里的那个星球,就是天堂星。
我确信那就是天堂星,因为它看起来跟我们上学时看到的那些艺术家们的描绘一模一样。我确信那就是天堂星,因为押沙龙在尖叫;因为玛德珑夺去了我的呼吸,当成她自己的喘息;因为我的眼睛如针刺,身体如火焚;因为皮阿尔用他无生机的双手拿走了我的勇气。但我还能思考。他们在试图从我这里夺走真相,但就像所有的真相一样,它已经在我的脑海中了,它在用我本不懂得的语言[7]说话,它的声音如日出般宏大:我们已经抵达了天堂星。
我们已经抵达了天堂星,然后又离开了。
我的老伙计们尽可以和我的言语争锋,但他们无法跟如山铁证辩驳。
“撕了它!”押沙龙尖叫道。“撕了它,然后咽下去——”
我捡起照片,用平生最快的速度逃走了。
典出《新约》的《哥林多前书》等章节,圣灵赋予使徒的各种能力当中有一种就是说出自己本来不懂的语言(别国语言,“方言”或者“灵言”)——译者注
 
在大教堂里,在爆炸之后,珌芬放下美德之杯,然后把原罪之杯递给了圣器守司。她的视线转向了我。她想说什么,但说不出口。美德正在她的头脑里增殖。
我紧张得在颤抖,在咽口水,圣器守司见了,他那亚当的苹果[8]游移起来。他是觉得我会攻击他,逼他饮下原罪之杯么?
[8]即喉结。基督教文化圈中有传说认为喉结来自人类始祖亚当,他吞下智慧果/苹果时果核卡在了喉咙里,化为喉结——译者注
我要这么做么?
“必须是你,”他说。“你是你家族血脉的最后一人了。”
“选别人吧,”我说。“我不想要这样。”
圣器守司把原罪之杯狠狠地压到我嘴上,力气大得能挤伤我的嘴唇,就好像我需要更多的罪孽,就好像在这残破不堪,遍地血腥的大教堂里罪孽还不够多似的。我品尝着我父的血——阴郁似恐惧,苦涩如金属,那些在我唇上颤抖的,支撑着我们社会的纳米机器的味道。我的嘴里被灌满。一旦我咽下原罪,就会禁止任何人碰触我,以免我的血将罪孽也传给了他们。
“你父亲死了。”他的回应来了。“没人在意你想不想要。”
我必须咽下去。我别无选择。我是最后的食罪者。
 
我抵达了统舱餐厅,不知怎么地居然没把照片给撕掉。这里的一切我都熟悉——每一张脸,每一颗心,在我成为食罪者之前他们所说的关于我的每件事,在那之后他们所说的大多数事情。我的舌尖弹出污言秽语,我的牙缝挤出咿呀呜咽,但如今每个人都已经习惯了这种事情,看过来的人寥寥无几。
我从前所在的清洗班组正坐在门口。我打掉了班长左手拿着的汤勺,把照片丢到她的怀里。汤水溅到了她的脸上,她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整个房间的注意力都转了过来,上百号人伸长脖子,要围观食罪者得到身为食罪者应有的下场。
“看,”我指着照片说。我说不出更多的话。押沙龙盘踞在我的喉头。
有一刻我很担心,但她和我一样看出了真相;她瞪大眼睛,缓缓拿起照片,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盯着照片,凝视许久。她的眼角闪出了泪花。
“这不可能是真的,”她轻声说道,“船长们不会说谎。他们不会的。他们知晓的只有善。”
“知晓善并不会让人失去作恶之能,”我挣扎着说道。那感觉就像身处气闸室外面的黑暗中,隔着那层暗沉沉的玻璃说话。
班长又盯着照片看了五秒钟,漫长的五秒,然后抬起头来,环顾人群。她走到学校老师所坐的桌前——我们这里只有老师出生在二等舱,只有他一个人有阅读能力。她把照片递给了老师,后者用手指拂过照片顶上那些凌乱的文字,拂过那些带着家园号古老印记的人们,拂过他们灿烂的笑容。
我的老师缓缓开口。这一刻房间安静得没有任何别的声音,你能听到引擎的嗡嗡声,还有你自己的心跳。“菲-尼克斯…好…抵啊…达啊…体安…堂…心…楼…念。”
房间里爆发出一阵惊呼。
 
他们说,从舌尖触到罪孽的那一刻开始,每一任食罪者便都走向疯狂。
在那次爆炸之前,只有我知道,那不是真的。我父亲会在夜里抱着我摇啊摇,朝我轻声耳语,说些可怕的事情,但他的碰触总是轻柔的,他的泪珠总是温热而真挚的。我知道真相是什么样的。他只是看起来疯癫而已。其他人是以他的行为判断,但我是以他的心。而现在,我可以对押沙龙,玛德珑,皮阿尔,还有其他的鬼魂们说,我知道,父亲比他们任何一个都更强大。
在大教堂里,被那许多的死亡环绕的一刻,我发誓,我会比他更强大。
 
警察立刻就来了。这是当然的。舰桥一直在监视有没有骚乱。警察把我从我的组长、老师和伙伴们手中抢了出来,推搡着我朝大教堂走去。他们都戴着手套。他们当然会戴着手套。他们一直戴着手套。他们害怕接触到我。
他们的腰上有枪,那种我记忆里押沙龙用来杀死叛乱者的枪。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在我前额也开个小洞,然后把我自己也丢进一间圣器室里。所以我问他们,我做错了什么。我想告诉他们,我不是叛乱者,我只是找到了一张照片。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他们听到的只是些尖叫。
他们打开了通往大教堂的门,往日死亡的气息让我哽噎。清洁班组从地毯上除去血迹的工作一直有所进展,但始终有些残留。墙壁上仍留有焦黑的痕迹,是火焰舔舐过那些古老的母星木材的位置。
珌芬船长君临这块被毁坏的地域。她坐在一张巨大的天鹅绒椅上,恰是她父亲的灵柩曾停放的位置,她的十指上戴满了钛金指环,她的发间缠着统舱水培室送来的玫瑰花。她父亲的袍子在她身上显得空空荡荡。她还未让人把袍子裁小些,好适合她的身型。星光从她身后巨大的翠绿色窗子透进来,让她看上去比我记忆中更加不类凡人。
一位女警员拿着照片走向她,把照片放到她大腿上。房间陷入了全然的寂静,她盯着照片,读出上面的文字,她的目光飞快地浏览着一个个细节。
她的手在颤抖。
当我觉得快要受不住了的时候,她终于把照片放到一边,将双手搁在膝头。“我正好奇你什么时候会走到这一步。我父亲说过,他们最终都会这样。不,别跪下。”
我想要答话时,只听到自己喉咙里的咕噜声越来越响。我的眼中刺痛,明晃得我几乎看不见。
“安静,祖父,”珌芬厉声说道。“让我的食罪者讲话。”
我迎上她的视线。
“我了解得太少了。有些事情我了解,我虽无法苟同,但他们似乎是对的……而那事似乎错了,你懂的吧?在大教堂出事之后,在这么多人死去之后?现在又冒出来了这张照片。你是为何而来?”她的双唇在星光下闪烁着碧色。她将自己颤抖的双手悄然收进袍子里,好让我看不见。可为时已晚。
“押沙龙。还有他杀死的那些人。”
珌芬眨了眨眼睛。“他没杀过人。不然我会知道的。”
“他——”押沙龙的手指掐住我的喉头,用力扭动,我被这一记突然袭击弄得说不出话来。
“祖父,”珌芬厉声说道。
我骤然间觉得轻松了,嘴里就像是打开了阀门,话语滚滚涌出。“我可以让你看尸骨。他把他们全杀了。冲每个人的额头点射,然后把尸体放到圣器室里,又将统舱封闭起来,那里从此不见星光。但你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了。”我说道。
珌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的耳环星光缭绕。她的袍子一阵嘈杂——叮当声,沙沙声,还有和鸣声,金属和金属以及丝绸的摩擦。我的心邦邦地往肋骨上直撞。我的肌肉酸痛。
“我的食罪者啊,”她说道。“你看到了一场屠杀。我看到的是一场胜仗,一场必须打的仗。不过,我——”她踌躇了一下。“我只是知道那是一场胜仗。我对它感到喜悦。我感觉到……他所感觉到的那大能[9]的涌动,感觉到那确实是必须做的事。却不知道做了什么。我很难受,因为不知道,只能怀疑——”
[9]指神或者恶魔等超越人世的存在——译者注
我的胃里在翻腾。她怎敢如此。“我是你的食罪者,不是你的告解师。”
珌芬移开了视线。
她让我不要下跪,但在我的心中,那成百的亡魂正在嚎叫着要我跪下,给予珌芬和她头脑中那些魂灵尊重。可他们不配。我拒绝了他们;我不会在这里下跪,在我亲父的血泊里,在他丧生的地方,会把那件事辩解为善行的那些人,我不会向他们下跪。押沙龙于是在我的肺里,在我的咽喉,在我的血管中发出诅咒,让我颤抖,让我尖叫。我奋力抵抗。地板感觉像是块磁铁,里面满是那些在要求我跪下,要求我认输百鬼。最终,我的身体背叛了我。我的膝头以一个糟糕的角度撞上了地面,让我疼得大叫一声。
“我很抱歉,”珌芬说话的声音急促而温和,她的双手仍绞缠在一起,挡在她金色的上衣前,“你可知道他们正在要我跟你说什么吗?说——你伏在地下,我高高在上——我们的世界正常运转必须如此。他们问我,我是不是想要飞船分裂;是不是想要内战;是不是想要血染大教堂;是不是不想要我的子民能在天堂星安息。振聋发聩啊。”
我停止了抵抗,押沙龙任我在地上战栗着。
“你相信他们么?”
“我不知道。”
“你试过跟他们交谈么?”我问道。
“我——我告诉他们,大教堂这里的血已经太多了,”珌芬说。
我的声音在颤抖。说话很困难。“你看到那张照片了。你和我一样清楚,我们已经放弃了天堂星。而且统舱的人也都知道了。你觉得他们不会来找你寻个说法?”
她的语声微弱。“如果押沙龙选择带我们离开天堂,那一定有很正当的理由。”
我可不觉得。我环顾四周,入目的是血迹,是残破的大教堂,还有来自那颗新星的翠绿光芒,将一切都淹没在绿色中。珌芬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我父亲说过,他们最终都会这样。”我父亲也曾和皮阿尔船长有过这样的对话么?他的父亲和卡罗龙船长?如此一代代上溯,直到易祖梅尔和押沙龙,还有那些从未停止尖叫的不知名的亡魂。这就是父亲每行一步都如此绝望的原因?
“他们要求他放弃自己的权力,”我挣扎着说道。
珌芬摇了摇头。“但他是船长啊。”
我瞪大眼睛。我浑身颤抖。“在行星上,他就不是了。”
“他不得不驾船离开。我们之所以一直留在飞船上是因为统舱之前的造反——”
“为什么我们会造反?天堂星我们梦寐以求的地方,我们别无他求!”
珌芬在圣坛边缘来回踱步,她的鞋子叮当作响,犹如铃声。“那必定是有理由的,”她重复了一遍。“押沙龙确定得很。他言之凿凿没人能比他更管得好家园号。而现在,他告诉我,现在没人能比我做得更好——”
我努力从地上爬坐起来。我几乎说不出话来,我的愤怒扼住了我的咽喉,甚于押沙龙掐在我喉咙上的手指。“他让我们全都在这里遭受奴役,是因为他不愿意放弃自己的权力!他玷污了良知!众星在上,船长!你就跟他一个样!”
在我的头脑中,押沙龙放声大笑。
一直在笑。
笑个没完。
说话难受得要死,但我停不下来。没有哪个死鬼可以让我沉默。我做不出炸弹。我只有我的言辞。“珌芬,你明白这必定是无稽之谈。作回你自己。绝不怀疑你的立场。哪怕一秒钟都不行。你有清白的良心。你准备犯下什么样的罪行?你明知我的孩子们会来为你开脱罪过,那你准备害死多少人?你不准备去铭记你的所作所为吗?你可以简单地让我把事情咽下去?你盼着那样么?”
珌芬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我父亲曾下跪的位置。
她的双手在颤抖。
 
最后一份关于那场爆炸的记忆。
这份记忆是我的。那些记忆到如今太稀少了,每一份都弥足珍贵。
我们在大教堂中。我们正在唱歌。那是爆炸前几秒。圣器守司们正护送我父亲走向过道前方,在那里他将会拿起已故船长的原罪之杯。他成为食罪者已经十四年了。他总是咆哮着,叫嚷着,说自己是押沙龙;玛德珑;易祖梅尔;卡罗龙;我几乎已经记不得那之前的日子了。
当然了,制造炸弹的就是我父亲。当然了,他会有那个决心。听了那么久他们的腌臜事之后,换了我或许也会一样。
饮尽了所有的憎恶之后,他在他所见的罪孽间跋涉了十四年,找到了他唯一能采取的解决办法。憎恶当与憎恶相配。他认为该要把他们全杀了。杀戮会真正为这一切打上休止符。他已经花了那么多时间去倾听那些船长们,才明白别无他途。
他转过身来。他朝我微笑。他手上有个闪闪发光的,圆滚滚的东西。他的口型:“为了你,小美。”
然后:火焰喷薄。
肯定有别的办法。但那时他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
 
“我不想要杀人,”珌芬说道。“你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吗?你不明白我有多孤独吗?”
手握生杀大权,金光闪闪的船长,向一个星期都没洗澡的食罪者伸出手来,请求她了解孤独的感觉?我没冲着她的脚啐一口可真是个奇迹。
“你跟我一样,百魂在身,”我边咳边说。“你从不孤独。”
珌芬朝着死寂的大教堂伸手虚拂。拂过那些亡者,拂过它们的不驯之力:在空中的,在我血中的,在她血中的。
“他们告诉我,为了船长的宝座,一切都是值得的。死亡。决断。而现在,是永无终止的漫漫旅程。但那张照片,还有这个教堂,还有所有那些死去的人们——都是为了证明这一点?我不明白。我需要看清真相。押沙龙和其他人——他们不想让我掉头,不想让我回到天堂星去,而我不知道为什么。”她紧紧抓着袍子,语不成声。她在哭泣。
这一刻,她只是一个女孩。
一只“统舱老鼠”、一个忍饥挨饿工作的人、一个凝望舷窗之外的人、一个梦想着更好生活的人。开口说话的,是我心中的这个人。
“我父亲本该让你看到的,”我轻声说道。“我可以让你看到。”
“怎么?”
我把手腕伸向她。
我无法呼吸。
这个提议让珌芬的眼睛里亮起了火星。她到我身边蹲下,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的身子;打量着我前额上的汗水;打量着我体肤中的记忆。押沙龙和其他的鬼魂们明白过来我向她提出的建议是什么了,于是我的意识成了一片翻腾的大海,里面满是他们曾给我看过的最恶毒的一切。我看到血从反乱者的前额喷出;看到了我母亲的濒死;看到了教堂爆炸;看到了两个女孩,在外面的冰冷和黑暗中,她们的口大张着,想吸入不存在的空气,她们的眼珠凸出,像夹在老虎钳里的葡萄。
“给我看天堂星!”我朝他们咆哮。他们照办了。他们让我看到了天堂星:晶莹透彻的大海,微风拂过蓝色的树木,叶片沙沙作响。他知道,在这里他不会高人一等。他将不得不放弃黄金,敬礼,珍馐,以及,权力。我满脑子都是猜忌;暴怒;贪婪的怒火。如果没有我慈父般的指引,那些统舱老鼠们会做出什么事来?
如果我不能说服你,他在说,我就杀了你。你并没有那么强大。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呼吸;自己的手指。
他深入我的内脏,我的脑髓。
我无法制止黑暗蔓延。
“船长,”我气喘吁吁,“请动手。”
“我会看清一切?”珌芬把手放在我汗津津的前额上,稳住身形,手指在我今早画在额头的罪眼上抹动。“我会看清真相?”
有那么一刻,我觉得她也许会一耳光打过来。
“拿把刀来,”我挣扎着说道。我喘不过气来了。“还有杯子。我会饮下你的真相。你会饮下我的。”
一阵无声的悲鸣。
“照她说的做,”珌芬朝后面的警官们厉声发令,就好像她这辈子一直在发号施令;就好像她这样已有千年。恐惧让那些人缩起肩膀,四散而去,她随即转回头面对我,将双臂插到我腋下,扶我站立起来。
“给我看,”她说道。
珌芬在颤抖。
这是我们第一段共同的回忆。
 
在珌芬和我成婚之前,我用黑红两色在我前额上画好了罪眼,还教会了她怎么画。她沿着翠绿色的通道走来,头发里编着玫瑰。我们一起从两个杯子里共饮,然后发誓至死不渝。这是场为了维持和平的政治联姻,但她的眼睛乌黑迷人,她的身子温软,每当她笑起来的时候,我就有种全新的幸福感觉。
我们会需要合二为一的力量,好战胜我们身中的百魂,那些不驯的死者,它们在散布着它们古老的憎恶,那声音大得我们在自己的世界里也能听到,哪怕这里并非它们所属之地。当她在星流下牵起我的手时,我们的飞船掉转船头,航向天堂星。
我们死后,我们会把家园号——古人们叫它“菲-尼克斯”,不过我的拼读可能不对,毕竟我还在学着阅读——交给那些新人,那些再也不会听到押沙龙声音的人。他们拥有属于他们的时代。珌芬和我会保证后人们拥有属于自己的时代。
然后,一切有待他们自己的选择:他们要过怎样的生活,犯下怎样的罪孽,以及,将要去向何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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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孙薇

题图 | 电影《安尼亚拉号》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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