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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融合后,我找回了最初的自己 | 科幻小说

刘天一 不存在科幻 2020-08-18

本周的主题是「再出发」漫漫人生路上,难免有些痛苦和迷茫。这些不如意的时刻,也可以看作成长和蜕变的机会。

今天的故事有着刘天一独特的浪漫幻想的色彩。原生家庭是否注定要影响一个人的一生?起决定性因素的,其实是你自己的选择。

| 刘天一 | 90后科幻作家。声学方向博士在读,金陵琴派末学琴人。擅于构建世界观,奇观强烈、细节精细,作品中坚实的硬科幻设定与冲突激烈的情节共存,展示全新的道德与人性。代表作品《废海之息》《渡海之萤》。 


渡海之萤

全文约17800字,预计阅读时间35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距离青夏之扉开启:七天

逃跑失败了。

我被风扉生抓住,又一次带回树上的木屋。

她一脚把我踹进屋中。“零零庚,第五次了。”

我脚下趔趄,仆倒在地。稍稍撑肘支起上半身,我看看四周。木屋还是往常的模样,四壁是树的枝干密密麻麻缠绕而成木墙。墙上,枝干们裂开两个椭球状的口子,像两颗大睁的眼眶,这是木屋的两扇窗户。

“七天后,青夏之扉就要开启。你是我们的希望。”风扉生又踹了我一脚,我摔倒在地,压在我身上。“要是再让我抓到你逃跑,小心抓你去喂蛇。”

我站起来,然后拉着我站起来,冷冷看着风扉生。

“我们十万大山的命数系在你身上。”风扉生说。她裹着宽大披衫,流苏垂地,半边脸遮着枯木面具。“那些机械人类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攻来,时间已经不多了。”

这颗星球的命数,关我什么事。我默默拉着我的手。

在这个小岛上,我已经被关了整整十三年,每天都在被这个疯女人做测试和实验——我被她分开,头疼欲裂,意识麻木。这种麻痛爬过头皮,像是细细的藤蔓穿行在颅骨与头皮之间,挤开皮肤与骨质,再以藤上的倒刺钉在头皮上。

如果再不逃跑,说不定我就会死在她手中。

“我不敢——”“——再逃跑了。”我说。

“去测试。”风扉生守在门边。

我沉默着走到两扇窗户前。窗前各有一套桌椅,上置纸笔。我在两张椅子上坐下,从两扇窗望出去,将看见的景色绘在纸上。

木屋离地面有四五十米高。窗外下望,草野远铺,几百米外即是大海。此时正是初夏的黄昏,血红的月亮升于大海。草野上苍鹿三二正在觅食,一对对名为青萤的小虫在空中飞舞。

我将所见画在两张纸上,交给风扉生。

“这条长线条是怎么画出来的?上下?下上?”风扉生开始每日的例行询问。

“从上——”“——到下。”

“这画的是什么?”

“鹿和树。”

询问持续几轮。突然,风扉生指着画纸上的一团线条。“这是什么?”

“一个人。”我说。“还有——”“——一条船。”

“鹿岛怎么可能有人?”风扉生立刻走到窗前,向外看去。几秒后,她面色阴冷地转过身。“零零庚,今日的训练结束了,你自己活动去。我去把那个人赶走,鹿岛是禁地,不准任何人进来。”



距离青夏之扉开启:六天

例行的绘画测试结束后,已是黄昏。

昏暮的两小时是我一天中唯一的空闲,风扉生会在岛中心的巨树“小太史公”(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称呼这颗树)上处理数据,我在滨海草野上散步。

我在海边遇到了昨日的那条船。

船前站着一位青年男子,是昨天我画画时看见的那位闯入者。男人披着一身素雅灰袍,腰封上挂着一骨笛一竹筒。他正蹲着身子,给一头小鹿处理伤口。看见我的一瞬,他身子一紧,面色僵了僵。

在鹿岛上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遇到靠近这里的闯入者,也许,这是让我逃走的绝好机会。

我走了上去。

小鹿似乎是被森林中的野狼所咬伤。他的后腿上裂开深深的伤口,血水混着痂块染红棕黄的皮毛。男人从腰旁的竹筒摸出一粒药丸,在小鹿的伤口上捏碎。药丸中爬出上千条密密麻麻的细长丝虫,钻入伤口,刺入血肉,经纬交织,变化为一片封闭止血的“虫布”。

“姑娘们,”男人拍拍小鹿的身子,站起身。“我只是来画画的,画完画我会自行离开。我是白戈,哀牢白家。我知道这里是峨屏王的地方,我无益冒犯;我只是想画个画而已……求求你们不要赶我走。”

名叫白戈的男人喋喋不休着。

我不知道岛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也不理解他的话。“我们?”我看看周围。除了他,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莫非这个白戈和风扉生一样,也是只有一具身体的人?

“你,”白戈指指我,“还有你。”他手指一偏,又指指我,“你们不是两个人?”

“我——”我拉住我的手。“——是一个人啊。”

白戈愕然。“啥?”

“你是来画画的?”我岔开话题,盯着他,同时盯着他的船。青萤们一对对在我们周围飞舞,小鹿屈腿趴着,低头舔着盐渍。

“请不要赶我走。”白戈说。“过几天青夏之扉开门,气候逆转,我想画一画大雪中的鹿。”

我不是风扉生,我不会赶他走。“你能——”“——带我走吗?”

“什么?你们是……”白戈看看我。“不像是贱民奴隶。有人限制你们的自由?”

“我被昨天赶走你的那个女人关在岛上。”

“风扉生!”白戈身子颤了颤,面色忽而苍白。“她是风家的人,还是峨屏王的手下。我可不敢动插手峨屏王的事。虽然白家也是大族,但峨屏王前几年平定机械人类的进攻,权势比白家强。……对不起。”

巨树小太史公上传来钟声。

“我该回去了。——”我朝白戈摆摆手。“——不然风扉生会来抓我。”

“等一下。”白戈说。“这头鹿你们能带回去吗?我不方便照顾它。”

我犹豫了一会,还是走上前,抱起小鹿。风扉生不允许我照顾岛上受伤的动物,她从来都是让它们自生自灭。要是被风扉生抓到我救下了小鹿,多半又是一阵毒打与折磨。

“那我先走了。我不会和风扉生说——”

我朝他盈盈一笑。

“——有个外人在岛上。”



距离青夏之扉开门:五天

我还是想逃跑。

夜晚,我悄悄爬下床,拉了拉窗边垂下的藤蔓。藤蔓下吊着的紫色小花亮了起来,照亮桌面。

窗外,血月高悬,彻照大海。海面上波流行涌,捧起细碎月华。浩渺的大海不见鸟鱼踪迹,像是无边际的囚笼,幽闭着鹿岛,也幽闭着我。

我照看了下受伤小鹿的状态,然后拉出两张椅子,坐在桌前,在纸上构思逃跑的计划。

几小时前的黄昏,我又在海岸边逛了逛。白戈把船泊在森林那头巨树上瞭望不到的地方。也许,我可以再去找找白戈,求他帮我逃走;或是想办法在他画完画离岛时悄悄上船……

我在纸上画开地图,研究穿过森林的路径——尤其是怎么躲避风扉生在巨树顶端下望的视野。

屋外忽然响起脚步声,小鹿在草窝中不安地动了动。

我立刻站起身。几秒后,脚步声停止,房门打开,风扉生走了进来。

糟了。我想收起桌面上的地图,但风扉生目光望来,我不敢乱动。

“还不睡?”她盯着我,露在半张面具外的半张脸神色漠然。

“画……”我一下子有些结巴。“——画。”

小鹿叫了起来。风扉生看了眼草窝,冷哼一声。“我说过,不准救受伤的动物。”

我低着头,不敢说话。幸好小鹿腿上的那些白戈用药丸封闭伤口留下的虫网已经脱落,不然风扉生会发现小鹿的治疗不是我完成的。

“这头鹿我带走了。”风扉生说。

我点点头,小心用身子挡住桌面。若是平常,我可能会求着风扉生救治小鹿,现在,我只希望她快点走,别发现我桌上画的地图。

“还有,告诉你一个消息。”风扉生说。“我已经和峨屏王联系过,五日后王上的舰队将到达鹿岛,我们会带着你去青夏之扉。”

我只能点头。我不知道风扉生究竟要带我去青夏之扉做什么,她从来不说。

“哼……唉……”风扉生忽然柔和地叹了口气。她拎着小鹿脖颈,提起小鹿,任凭鹿蹄踢在她身上。“我也不想。”她看了我一眼。“对不起。你应该是最后一个了。”

她关上门。“不会有零零辛了。”



距离青夏之扉开门:四天

初夏的这个黄昏,冷风正从几百里外青夏之扉所在的海面上吹来,气温开始下降。我裹着厚羊毛披衫,往海边丛林走去。白戈正住在丛林深处的小屋中。

血月斜升,潮声遥来。

我站在小屋前敲敲门,被白戈引入房间。

“你们叫什么名字?”他说。

屋中炉火旺盛。我解下两件披衫,挂在椅背上。“零零庚。”

“什么?”

“零零庚——”“——甲乙丙丁,戊己庚辛。”

白戈在画架前摊开画纸,一盘颜料棒摆在一旁。画架边的木桌上摆着一片金属圆盘,上面有成百上千条细小丝虫在蠕动,组成各式图案,仿佛一个个篆字密堆成一团,纤长的笔画相互纠缠扭结。——这些丝虫,看着很像白戈给小鹿治疗时药丸中涌出的那些丝虫。

“零零庚……〇〇五?”白戈沉吟着。“这不就是个编号吗?等等——你们……”

他突然不说话了。

“我们——”“——怎么了?”

“抱歉。”白戈停下画笔,他正在画鹿。“这些编号……让我觉得你们像是实验的素材,风扉生可能在你们身上实验着什么东西。”

我默然不说话,思考着怎么说服让白戈让我逃跑。

“我觉得你们,”白戈看看我,又转头看看我。“像是被天命师改造过。风家是天命术的唯一传承,只有他们能改造人的基因。峨屏王可能想用你们干什么事情。”

“天命师?天命术?”我不懂这些名词。

“我就是地命师。”白戈指着金属圆盘。“这些命盘上的尾虫,可以控制,可以编写术式。这个是蛊种——”他从身边的竹筒中摸出一粒红丸,放入金属命盘之中。一时间,细长的尾虫们开始蠕动、游移。片刻,蠕动静止,命盘上出现新的图案。“蛊种可以触发术式。通过尾虫,可以改写生物的基因。”

基因我知道。“我是——”我看看我,然后紧张地拉起我的手,握在一起。“——被改造出来的人?”

白戈有些犹豫。“只是可能。我只是地命师,只会改造动植物基因。风家的天命师才有设计人基因组的能力。……不过,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

“谢谢。”我低下头,想问他能不能带我逃跑,但一时又说不出口。

一对青萤飞入屋内,在我和白戈间飞舞。据说,这种昆虫会在青夏之扉开门时离开鹿岛,渡海而去,飞赴大海之中的青夏之扉上空。我想象着这对青萤飞离鹿岛的样子,歆羡它们可以渡海逃离鹿岛的自由。

“你在——”“——画什么?”我岔开话题。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白戈摸起颜料棒,在盘上摩擦,尝试色彩。“我在画鹿。最后我会把这个画编入蛊种之中……”他叹了口气。“鹿的眼睛最难画。那种明亮的质感,那种充满希望的感觉,用植物中的色素真的很难表达。就算是我哥,哼,他肯定也画不出来。要是这次我画成了,不知道父亲母亲会不会正眼看我一眼……唉。”

他终于停下了自言自语,看着我。“你们想让我带你们逃走。”

我点头,点头。

“抱歉。”白戈转过身。“我不敢惹峨屏王。”他顿了顿,“虽然我想帮你,但是峨屏王会在几天后亲自来这个岛。”

我知道,峨屏王会在在三天后来,风扉生昨晚对我说的。

小太史公上又一次传来钟声。

“谢谢你——”

我披上披衫,忍住痛楚,向他轻轻一笑。

“——谢谢你。”

我转身,走向门口。

“你们的眼睛,真的很漂亮。”白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明天就要大雪了,我想给你们画幅画。”



距离青夏之扉开门:三天

黄昏。

我站在雪野中。

风雪涨起,白戈正在画架前绘画。

血月从木屋一角斜升,赤华倾泻,下照苍苔。

青夏之扉马上就要开门了。寒气正从这个海上巨洞中涌出,不久之后四周的海面就会被冰封。苍鹿们正漫步风雪林间,一对对的青萤则躁动在灌丛中。三天之后,它们就会渡海而去,受本能驱使飞向青夏之扉。

“峨屏王,究竟是谁?——”我问起昨日未完的疑问。“——他很可怕?”

白戈的手顿了顿。他停下来调了会色彩,才说:“你不知道他?”

“我没出过岛。”

“那是好多年前了。青夏之扉开门,机械人类从天而降,入侵我们十万大山……机械人类血洗了我们一个又一个山寨。”白戈说。“峨屏王,那时候只是一介贱民。他起于战乱,领军打败了机械人类,成为英雄。他也是古往今来,唯一一个从贱民升至王族的人。”

我虽然听不懂白戈的某些词语,但还是理解了大概的意思。“他来鹿岛干什么?”

“视察。”白戈说。

“视察——”“——什么?”我问。

“视察……”白戈在画幅上抹下大片苍青,勾画出明暗。“你们。”

大雪飘荡,月华晕暗。我呆立原地。

“唉……”白戈叹气。“我查过了,但还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两个身体共有一个意识。”

“两个身体共有一个意识?”我看看我。“所以世界上大部分的人——”我说,“——都和你和风扉生一样,只有一具身体?”

白戈点点头。“是。”

我一直以为全世界都是我一样的有两具身体的人,风扉生才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只有一具身体的怪物。

原来我才是世界上的异端。

我沉默着。我恐惧着。我轻轻握紧我的手。我的手上正传来我的颤抖。

“那……”我想了想。“峨屏王,风扉生,他们想利用我做什么?”

“我不知道。”白戈说。“家里跟我说,峨屏王想用你们去干一件和青夏之扉相关的事情,具体不知。”

我沉默下去。白戈默默作画,我在思考风扉生对我进行的那些测试:她常常把我的两个身体远离,让我头疼欲裂。这些测试背后的目标究竟是什么?这和大海上的青夏之扉有什么关系?我到底要怎么才能逃跑?

“好了,画完了……”半小时后,白戈收起画纸,声音几乎虚脱。“我得回头把这幅画编入种子。这次爸妈肯定无话可说了,哼!”

巨树小太史公上的钟声响起,我该返回了。

“谢谢你。”白戈说。“那个……”

“怎么了?”

“我不会马上离开鹿岛。明天我还在这里……虽然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如果你想分裂意识,变成正常人,可以来找我。”

“分裂了之后,我能逃离这里吗?”我问。

白戈收拾画架的动作停了下来。“恐怕不行。”



距离青夏之扉开门:二天

今天,例行的双身体长距离分离测试持续了整整四个小时。我的两具身体被分离在两个房间中,间隔超过五十米。剧烈的头痛让我意识模糊,脑内的血管仿佛变成了生满倒刺的藤条,扎在颅腔内。眼泪失控涌出,我心中不断咒骂着风扉生。

“后天开门,一天后关门……”风扉生站在我面前,半脸的枯木面具后表情冰冰冷冷。“你现在只能五十米分开,实在是太没用。——你不能辜负十万大山和王上的希望。”

我趴在地上,痛楚久久不退。

黄昏。

血月在漫天的风雪中朦胧不清,青萤们全都蛰伏起来,似乎是在为后天的渡海蓄积最后的能量。

我行走在雪野中,考虑着趁着大海冰封离开鹿岛。但青夏之扉关门后,反常的极寒气候会在几天内结束。几天时间……我又能在渐渐消融的冰面上走出多远?

我顶着风雪走入林间。进入小屋时,白戈正在对着昨天的画操作命盘,命盘上的尾虫们纠缠、游移,变换着图案。

我抖去两件披衫上的积雪,关上屋门。

“终于把画编写进去了。”几分钟后,白戈长舒一口气,从命盘的中央取下一粒拇指末节大小的种子。他转身看着我,说:“我把图画编入了蛊种,这一次,我画出了超过自己极限的绘画,应该能说服我父母了。”

“说服父母?”我问。我不知道白戈说的把图画编入种子是什么意思,也无瑕关心。

白戈苦笑一声。“都是些往事了。你是想来分裂意识的?”

我点点头。

白戈从衣襟中摸出两只金属小瓶,小瓶盖子上竖着细针。“这个叫‘注射器’,”他说,“是那些机械人类入侵者的技术,算是违禁品。……我也是托熟人用通信雀送过来的。”

我接过注射器。“这个什么注射器——”“——怎么用?”

“把这个针尖刺入皮肤,瓶子里的药剂会进入身体。”白戈说。“这里面的药剂是机械人类为了对付我们的命术所准备的,可以压制我们身上天命师布置的奇异基因的表达。你们一人使用一支,导致两身体共有意识的基因表达估计会被压制住。”

“我——”我看看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药效过去之后,大概你们各自会有独立意识,但相互之间还会有意识上的联系。当然,只是我的猜测。”

“谢谢。”我收起注射器。

“还有……”白戈说。“虽然冒昧,但我给你们想了个名字。你们不如以鹿为姓,一名离忧”,他指指我,“一名无患。”他又指指我。“虽然离忧有点歧义……在久古之前,‘离’有‘遭遇’的意思,但我们还是当成‘离开忧愁’来理解吧。”

鹿离忧、鹿无患?我想象着这几个字。“谢谢。”

“抱歉。我还是没办法带你们离开。”白戈摇摇头。“真的很抱歉。”

“没事。”我说。

“不过,峨屏王在来到鹿岛前,他的御用地命师会在海面上生长出一条栈道,通往鹿岛外十几公里远的一个小岛。后天青夏之扉开门,你们……”白戈语气谨慎,“可以想办法从栈道离开鹿岛。”

小太史公上的钟声又一次回荡鹿岛,在呼唤我返回树上。

“谢谢。”我朝白戈鞠躬。

“不用客气。你们的眸子很美,我永生难忘。”



距离青夏之扉开门:一天

风息雪止,沧海凝冰。

海面仿佛莹蓝的镜面,倒映灰蒙天光。青萤们蛰伏树丛,在枝丫积雪下隐隐露出翠色荧华。

我坐在木屋的窗前,画着眼前所见之景。在我右手侧,鹿无患坐在另一扇窗前,也在画画。

我看见了白戈说的那条栈道。栈道在海面上破冰而出,像是一条蜿蜒冰面上的藤蔓,延伸到海天尽头。我忽而觉得自己的人生也是一条一直盘旋在鹿岛的藤蔓,而这条栈道,能将我人生引出鹿岛。

这应该是我和鹿无患最后一次心理绘画测试了。风扉生去小太史公的上层准备数据,无瑕顾及我们的最后一次绘画测试;我们准备在晚上从栈道逃走。

昨天晚上,我和她使用了注射器。一夜之后,我们意识分裂,某种神秘的联系从脑海中切断,我和她的身体各自有了新的独立意识。不过,我和她似乎还是有着冥冥之间的意识连接,她的所思所想,我依然能感觉到。

我心中一动,鹿无患在看我,意识中传来的感觉告诉我,她已经画完了。

我和她交换一会想法,将画放下,离开木屋,静待夜晚。

夜晚。

血月高悬,已近满月,天地间万籁无声。

我披上披衫,和鹿无患悄悄溜下巨树,涉雪而行,走向海岸。雪积了几厘米深,一脚脚踩下,蓬松的雪被压实,留下脚印。

我跟着鹿无患走到栈道前。突然,鹿无患步子停住,我感觉到她内心中紧张、惊慌的情绪正在蔓延。

我抬头望去,一头硕大苍狼守在栈道桥头。狼背上坐着一个人,手执骨笛,一身披衫披在苍狼皮毛上。衫上绣以金银丝绦,结百兽率舞之图纹,柔长流苏垂在下摆。她的身影沐在血月的光华下,像是泼满鲜血的阴暗雕像。

是风扉生。

苍狼脚边,一圈藤蔓捆着一个人,是白戈。

“你——”风扉生转过头来,居高临下,以骨笛指着我和鹿无患。“不,你们,很好。”

她发现我们想逃跑了?恐慌情绪突然从我的心房涌出。“我只是——”我说。鹿无患立刻察觉了我的想法,她开口补上:“——出来走走。”

“你们尽管装。”风扉生一声冷笑。“你们尽管装!”

“您在——”鹿无患说。我立刻跟上:“——说什么?”

风扉生从怀中摸出两张画纸,扔在地上。“你们的意识分开了。”

“什么——”我说。鹿无患说:“——意思?”

“看看你的——不,你们的画。”风扉生说。

我低头望向画纸,是我和鹿无患傍晚画的心理测试绘画。图画似乎没什么问题——鹿无患的意识忽然向我传来一阵混杂着某种理解的惊惧,我立刻理解了她的想法:我们画的画和以前不同了。

以前,我和她的意识是同一个意识,画画时坐在两个视角不同的窗口前,会在两张纸上画下两个视角相互重叠的画;意识分离后,我和她画下的画都是各自窗前的视角,没有重叠。

我们忘了这个问题。

蜷在地上的白戈勉强抬起头。“风扉生!你放她们走!”

“闭嘴。”风扉生冷笑着。“你信不信我把你绞死丢到冰层下面去?”

“我是白家的人!”

“如果机械人类又来了,你负责?”风扉生顿一顿,“还是,你们哀牢白家负责?”

白戈立刻不说话了。

寒风吹卷,苍狼毛发簌簌抖动着。我拉起鹿无患的手,和她交换想法。“放白戈走。”我说。鹿无患说:“我们不逃跑了。”

“别管我!”白戈扬起头,勉强望向我们。

“哼。”风扉生瞪着我和鹿无患。“明天青夏之扉开门,一切还来得及。你们跟我来,我给你们恢复意识连接。”



沿着绕树干螺旋上升的梯道,我和鹿无患登临小太史公的最高层。风扉生披衫垂地走在前面,手上提着被藤蔓缠成粽子的白戈。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小太史公上这么高层的地方。

楼梯末端的平台离地面有百米以上,四望可见粗壮枝干纵横错差,荫盖之下,隐隐可见整个鹿岛的走势。平台宽广十米多,木地板上有着一圈泥地,上面竖着六只墓碑,碑上分别写着:鹿生、零零乙、零零丙、零零丁、零零戊。我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之前死在风扉生手下的孩子们。

墓碑前有团草垫,上面睡着一头小鹿,是几天前白戈救下,被我收养,又被风扉生带走的那头。风扉生居然把小鹿带回来收养了,我有些压抑。原本,我以为她会把小鹿扔到森林中放任不管。

风扉生站在棕褐的树皮前。她伸手前按,树皮上忽而裂开一道小口,探出一圈嫩芽缠上她的手腕。片刻,嫩芽退去,树皮向两侧褶曲着退开,形成一扇门。

我拉着鹿无患的手,跟着风扉生走入门口。

门后是开辟在树干内的巨大房间。天花板和四周墙壁上垂出一道道藤萝花灯,照亮四周。

房间中央陷着一个大坑,坑中放置一只两人高的硕大肉囊,像是一只巨大化的虫蛹。数十道肉质的黏丝从肉囊表面连接而出,沿着地板上刻画的通路网络分裂、交叉,组成一片网络系统。黏丝网络的终端汇聚在一个木台前,黏丝们缠着木台支柱上升,接入木台上的金属圆盘背面。

“这就是你们天命术使用的造身肉囊。”白戈说。

“是。”风扉生一松手,把白戈扔到地上。她走到木台前,操作着命盘,片刻,肉囊上裂开一道缝隙。

“走到肉囊前面去。”风扉生对我说。

我和鹿无患乖乖走到肉囊前。肉囊里裹着一团液体,液面光华粼粼,却不见波动。片刻我才看清,液体中浸泡着无数细长尾虫,粼光是尾虫们的蠕动。

我们还能反抗吗?我在意识之中问鹿无患。

她拉起了我的手,然后向我传来意念:别反抗了,不然风扉生会杀了白戈。

我握紧鹿无患的指尖。跳进这个肉囊后,我们的身体会被改造,过一会,“我”和“她”又会成为“我”。

我侧过头,风扉生正操作命盘,地面的黏丝网络闪过一阵阵光华。光华们前前后后汇入肉囊之中,肉囊蠕动着,更多的尾虫从内壁钻出,跳入液体。

“好了。”风扉生说。肉囊的蠕动平静下来。“你进去吧,放心,不会淹死。”

“风扉生,放了他们。”白戈突然说。

“来不及了。”风扉生说。

后面传来白戈蠕动身子的声音。转过头去,我看见他正挣扎着在藤蔓捆扎中抬起头。“她们还是孩子。”白戈说。

风扉生冷哼一声。“孩子?不,她们只是工具。”

“你想让她们去探索青夏之扉,对吧?”白戈忽然问。

风扉生说:“不需要你管。你再说话,我就把绞死。”

我得想想办法,我不想死在这里。我观察着周围的形势。……也许,我能救自己,救鹿无患还有白戈。

没用的。鹿无患在意识中和我交流着。风扉生比我们强。

总得想办法。我回应着鹿无患。

白戈还在风扉生手里,我们反抗的话,风扉生会杀死白戈。鹿无患提醒我。

鹿无患说的是对的。但是……我忽然想到了一个方法。

我可以抱着风扉生跳进肉囊,这样的话,我会和风扉生的意识连接在一起——也许,我就能用我的意识干扰风扉生的行动。

我内心挣扎起来。如果我和风扉生的意识连接了,我会变成她吗?我担心着。但是,如果再不行动,我和鹿无患就会和门外的那六个墓碑的主人一样,死在风扉生手中。

不要!鹿无患忽然向我传来意念,她察觉到了我的念头。

我一咬牙关。已经没有时间思考了,必须行动。我下定决心,松开了鹿无患的手。

风扉生和白戈还在争吵着,在他们没注意到我的瞬间,我大步前冲,撞进风扉生的怀中。刹那,我和风扉生的身体失去重心,跌入肉囊之中。

“你!”风扉生用力挤开我。我拼死抱住她,将她压入肉囊。腥臭的囊内液瞬间裹紧我和风扉生,肉囊的缝隙倏尔关闭,夹断风扉生的披衫。

风扉生在水下怒吼着,试着挣扎突出肉囊。一两秒后,尾虫刺入我的皮肤,麻醉感直冲脑海。须臾,液体灌入我的肺部,我昏晕过去。

在一片混沌中,自我的感觉正在逐步解体。我感觉我的意识正在放大,随后,一段陌生的记忆接入了我的脑海,混合在我的记忆之中。



三十三年前。

逃跑失败了。

我被父母抓住,又一次带回木屋中。

母亲把我扔到床上。“扉生,第四次了。你不能再逃跑了。”

我往床上一缩,尖声叫道:“我不想学命术!”

“你是风家的人。”父亲冷冰冰地说。

“风家的人就必须学命术?”我哭声问着。

“只有我们会天命术,我们必须学。”父亲说。

“不要!我不要学。每次都要杀小动物,我不要!”我用力踢着被子。

我想起了学命术的过程中,父母带着我解剖各种小动物,从虫蛇鸟雀到狐狸小鹿。他们教我如何控制这些动物的神经,如何改造它们的基因。但我看见的,只有动物们在刀下瑟瑟颤抖的身体和哀求乞怜的眼神,还有他们血淋淋的筋肉与脏器。

我不想伤害这些动物。

“习惯了就好。”母亲说。

我没法习惯。

“三天内你不准出门。”父亲说。“雕的木头小鹿也先不给你了。”

“我才不要你雕的小鹿。”我说。

父母走了。我一个人缩在床上,也不去抚摸打开紫铃花灯。

我讨厌我的父母。

他们是青夏之扉的探险家,一心想进入青夏之扉那个海上的大窟窿里面,调查扉内的秘密。但是,所有进入青夏之扉的探险家从来没有活着出来过。

我出生时,父母就在青夏之扉上空的考察舰队中工作,扉中喷涌而出的寒气冻伤了尚是婴儿的我的侧脸,半边脸留下丑陋伤疤。因为伤疤,我被其他孩子嘲笑,走到哪儿都能听见喊我丑八怪的声音。

风家是十万大山的望族,也是可以修改人体基因进行人体改造的“天命术”的唯一传承。原本,风家之人大都可以通过天命术消除身体的残缺疤痕,然而,我的父母付不起给我祛疤的钱,也没有足够的功勋换取改造身体的机会。他们心里只有青夏之扉。至于我,他们从来不管。

我只能自己做了个半脸面具,遮住疤痕。

“风扉生!丑八怪!”、“风扉生!疤子脸!”窗外忽然传来别的孩子嘲笑我的声音,他们一定是看见了我被父母抓回家。喊了几声后,窗外响起笨拙的骨笛声,那些孩子正用骨笛控制小动物们对垒,在泥沙地面上玩着战争模拟游戏。

我抽泣着,眼泪打湿衣衫。我现在只想离开家,离开风家,离开离泽城……十万大山的群峦与血月之下,有的是地方给我流浪。

半个月后,我又离家出走了。



逃跑途中,我在栈道上遇到了一头受伤的小鹿。

盛夏时分,群山之间雾气醇厚,似欲滴水。粗壮的树木枝干从山崖的岩壁缝隙间扎根生长出来,拱起栈道。栈道栏杆旁,细弱枝干从栈道侧面斜生而出,以优美的弧线回绕到栈道上空。枝干末梢挂着紫铃小花,花蕊亮着荧光,照亮路面上的落叶和腐殖土。

小鹿屈腿趴在紫铃花路灯下。它看着不过几个月大,棕黄的皮毛挂满湿漉雾气,后腿裂着伤口,血水混着血痂从伤口中流出。

我走上前去,半蹲下来查看它的伤势。小鹿可能是从一旁的山崖上摔下来的,万幸落到了栈道上,没有跌入栈道下分辟千仞的峡谷。

我不知道它是和父母走丢了,还是和我一样,离家出走,然后在现实中折断了腿骨。

我轻轻揉了揉它的茸角。它呦呦叫唤着昂起头,吐着舌头往我的掌心舔来。

骨折,出血……好像不算特别重的伤,只要回家拿点药给它敷上就好。我心中安定,却又猛地一惊:我不能回家,也不想回家。

但如果不回家,在这荒野之中,我治不好小鹿。小鹿会死掉。

栈道地面传来轻弱的振动,我身后的远方传来父母和亲族的呼唤声:“扉生——”

他们来找我了。我慌忙抱起小鹿奔跑前行,小心搂着它的身躯,不碰到它的断腿。同时,我从腰边竹筒中摸出一颗蛊种,捏破,洒在身后。蛊种中密封着一团粉尘,可以遮掩我的气味踪迹,避免被父母所役使的狐狸们嗅到。

我在荒野中抱着小鹿逃跑了一天一夜。我跑过一条条栈道,跑过峡谷与河流,跑过粉云凋落的桃林,跑过山间村寨,跑过村寨外祭祖的小庙。

我的体力还能撑住,小鹿却已经不行了。它瘦弱的身子在我的怀中发颤,鼻翼翕张,嗓子里含着虚弱的闷鸣。它的皮毛散发着高热,一如盛夏炽烈的太阳。

小鹿快死了。

我咬了咬嘴唇,心中挣扎起来。我想离开家,但又不想让小鹿死在我的怀中。

它还小,和我一样,是个孩子。

除了回去见父母,把小鹿带回家中,我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治疗小鹿了。


十一

在山道上见到父母的时候,他们并没有像预想中一样骂我。母亲惶恐地抱着我,父亲在旁边沉默不言。泪水在他们眼眶中噙满流出,狐狸、地龙与导航鹰匍匐在他们脚下。连日搜索,这些役兽大多口吐着白沫,气都喘不上了。

回去之后,父母帮我治好了小鹿。父亲还给我雕了很多小鹿的木雕,但我都不想要。我已经不是小孩了,不需要这种木雕玩具。

我给小鹿起了个名字,叫呦呦。

我还是讨厌父母,不过,我不再那么抗拒学习命术。几年后,我来到木下学宫。那里是十万大山最强的命术学校,位于大陆中心几千米高的超级巨树“太史公曰”之上。

我带着呦呦住在太史公曰的树干上。学校内的生活并不辛苦,但同学们还是不喜欢我:因为我的父母并不是族中显望,因为我脸上褶卷紫红的伤疤,因为呦呦这头山野间捡来的普通小鹿。同学们的役兽都是地命师们改良的精良种,只有我的鹿又蠢又平凡。(而且,严格来说呦呦也不是我的役兽,我没有给它的神经系统中植入尾虫,我无法控制它的行动。)

我努力学习着。如果我能成为优秀的命师,风家应该会给我一次改造身体的机会……我想去掉脸上的伤疤。

不管怎么说,生活总算有了新的希冀。

接着,在木下学宫的第三年,我收到了父母即将进入青夏之扉探险的消息。


十二

“扉生,我们走了。”父母站在舱门外。他们穿着全身防护装备,用于抵抗青夏之扉下面的严寒。“这个是给你的。”父亲把一件小包放入我的布包中。

“嗯。”我低头抚摸着呦呦的额头。等到父母的脚步声远去后,我才抬起头,看着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

重载飞凫正飞往青夏之扉的上空,我回到了我的出生地,我被冻伤了半边脸的地方。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父母即将下去探险,而十有八九,他们无法活着回来。

终于,我再也不用看见我所讨厌的父母了。而且,他们此次探险所获得的功勋,应该能让我回到风家后得到一次以天命术祛除脸上伤疤的机会。

但是,我的内心忽而空虚,负罪感渐生。他们终究还是我的父母,此刻终是诀别。莫名的抑郁压着我的心扉,我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下去送死。人生为什么不能简单活着?为什么不能过平和宁静的生活?

“一路顺风。”望着他们的背影,我轻声喃喃,声音弱得我自己都听不清。

几分钟后,飞凫舰队之间汽笛悠鸣,我带着呦呦跑上甲板。

舰队正飞临青夏之扉上空。吊着各个艇舱十几条气泡状飞凫兽正呲呲排气,泄去气囊内的空气,避免飞入青夏之扉上空的冷空气后浮力过大。导航鹰们翩飞在舰队左右,指引各舰航向。

我终于看见了青夏之扉。

在飞艇下方几百米处,青夏之扉渊然镶嵌在冰封大海之上,仿佛瞪视苍穹的巨眼。这是一个幽暗的冰洞,直径千米,侧壁冰封着海水飞泻而下的景象。我甚至看见了一条嵌挂在壁面上的冻鲸鱼。

平日中青夏之扉所在的海面上一切正常,但在春夏之交的这一天前后,这里会出现一个向下塌陷,吞噬一切的深渊。寒气从洞中涌出,将方圆百里的大海冰封。一天后青夏之扉就会关闭,寒气退去,海水解封,大海淹没洞口。这个神秘巨洞就吞噬了进入它内部的一切。

由于洞口蒙着雾气,没人知道青夏之扉的洞内有什么。但每年青夏之扉开门之后,大陆北境哀牢山下的一道大峡谷深渊中,总有源源不绝的怪物涌出来,攻杀四方。青夏之扉和大深渊的怪物似乎有着冥冥的联系,这也是驱使着人们探秘青夏之扉的动力。

青夏之扉的雾气隔开了两侧的通信,隔开了扉内扉外,也隔开了生与死。在过去的每一年中,探险队穿过雾气下去之后,从来无一返回成功。

一些青色的荧光点在巨洞上方飞舞着,这是离青夏之扉不远的一处小岛上的青萤。很久以前,我听父母说起过青萤的故事——这些昆虫通常一对对生长,每年青夏之扉开门时,青萤们会飞到巨洞上,每一对中的一只会扑入洞口雾气之下,另一只则会留在扉外。

舰队飞到青夏之扉正上方。鼓声响起,各艇放出载着探险家的小飞凫艇。小艇们开始列队沉入雾气之下。

我的父母也在下面的某条小艇上。

再也见不到父母了——忽然间,这个念头撕入我的识海,我双膝一软,身子挂在船舷上,泪水不受控地涌出。“爸……妈……爸——妈——”我向下大喊。“爸!妈!——”

数十条小艇和青萤们一起沉入雾气,我不知哪条小艇上坐着我的父母。从青夏之扉深处喷涌而出的寒气直射我的面庞。半边面具和须发瞬间染上冰雪,脸上皮肤剧痛,伤疤也被寒冷裂开,热血从面具下流出,又倏尔冻成冷血。

“别靠近,会冻伤!”有人把我从船舷上拉下来。我脚下一滑,摔倒在甲板上。我呆呆躺着,望见头顶飞凫兽灰白的肚皮。数十道藤索刺入了凫兽肚皮上的筋肉,交叉缆系在甲板四周,吊起艇身。

摔倒之时,布包飞脱出手,父亲塞进去的小东西从半空中划过一条弧线,落到我一旁。片刻,呦呦衔着那只东西,放到我眼前。

是一只小鹿木雕。

我接过木雕,手指颤抖,眼泪潸潸流出。

寒风呼啸,飞凫舰队之间奏响埙与骨笛合奏。随后,所有人唱起了古老的祭歌: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

春气奋发,万物遽只。

冥凌浃行,魂无逃只。

魂魄归来!无远遥只。

……


这曲祭歌我曾听过,是葬礼上用的。


十三

等待一天后,青夏之扉关门。和以前的每一年一样,没有探险者从青夏之扉中返回。

第二天,我找到风家的家主,希望他能赐我一次消去伤疤的机会。他拒绝了我,理由是我父母的功勋还是不够。

我没有和家主多纠缠。

青夏之扉按时关门了。唯一的异常是,哀牢山下大深渊中的怪物并没有如期出现。半个月后,我才意识到怪物们并不是缺席了,只是换了种形式——机械人类来了。

那时,我跟着风家从青夏之扉返回离泽城的大部队在沿路的一个山寨中扎营。黄昏,天空密布乌云,我看见那些钢铁战舰从天空中降落到山寨之上。恍惚之中,我想起在木下学宫的解剖课上用过的羊肺,那时我不慎将墨水倒入羊肺中,羊肺染上墨色,皱起一排排小节瘤。此时的墨色的天空就像当时的羊肺一样,而这些战舰,就是挂在乌云下的恶瘤。

接着,无数披着灰暗紧身服的人类从战舰上降落村寨,没有缘由地四处屠杀。

战斗在整个山寨爆发。

大人们在外面战斗,我抱着呦呦,缩在房间内的一角。恐慌压迫着我,我不知道该干什么,要干什么,能干什么;我将脸埋在呦呦的鹿角间,身子发颤。

屋外传来一声声我从未听过的震耳轰响,随着是一阵惨叫。突然,房门被踢开,一名穿着灰色紧身衣的入侵者走入房间。

“哟,这里还有个土著小妞。”入侵者说。

他的语言是汉语,但口音很怪异。我抬起头——入侵者似乎是男性,怀中抱着一支怪异的金属长杆。长杆上伸出两个把柄,入侵者正以左右手把住长杆的把柄,并将长杆的末端指向我。

我不敢说话。金属长杆的末端正冒出一缕烟气,从烟气中,我闻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味道。花了一点时间,我才想起这是在木下学宫上化学课时闻到过的火药燃烧的味道。

“长官,有个小孩。抓回去吗?……带回帝国给他们研究?好。别担心。……反正就是个土著小孩,干完这笔佣金,我就回去换义体。”入侵者似乎是在和谁说话。他把金属长杆往后一撇,挂在肩后,伸手向我走来。

“你别过来!”我大喊着,四肢筋肉颤抖僵直,无法控制。

入侵者一步步逼近我。突然,一直趴在我身旁的呦呦突然跳起,一声叫唤,以鹿角撞向入侵者胸前!

“哼。”入侵者身子稍稍一晃,鹿角没有顶伤他分毫。他伸手抓住呦呦的鹿角,提起呦呦,然后以另一只手抓住它的后腿。“一头鹿?”

呦呦拼死蹬着入侵者的胸腹,却像是蹬在了包着沙包的铁板上,发出“砰砰”的闷响。

“放开呦呦!”我站了起来。

“一头鹿而已。”入侵者双手用力一扯,把呦呦硬生生撕成两半,扔到地上。

“呦呦!”我尖叫起来。

呦呦的身体从胸腹处裂开,脏器、腹水与鲜血浸满木质地面。它的肺还在一翕一张,喉间发出哀鸣,肺泡刮擦在木地面的毛刺上,被一丛丛刺破,泄着气泡和血水。

“你这个魔鬼!”我冲了上去,想和入侵者搏斗。入侵者一甩手就把我撂倒,半脸面具也摔脱出去。

“啧,原来是个脸上长疤的丑八怪。”入侵者嘲笑着。

我默默捡起面具,站起身。这个人杀死了呦呦。眼泪模糊视线,呦呦血淋淋的尸体正躺在我面前,被泪水晕成一团棕红混杂的光影。我想起了好几年前在栈道上捡起这头小鹿的时候,那时候,我的父母还在……

我要杀了入侵者。绝恨蔓延过我的脑海。我伸手揭开腰旁竹筒的封皮,在竹筒的内格中摸索着,在最底层,应该有一颗当年父母送给我自卫用的强力攻击蛊种。

“怎么,你难道还生气了?”入侵者哈哈大笑。

我取出蛊种,捏碎,抛向入侵者!

蛊种中封印的命术立刻被启动。一点碧绿莹华闪过,翠绿的藤蔓暴长而出,刺向入侵者。藤蔓直接洞穿了入侵者的防护服,绞缠上他的四肢。在他的惨叫声中,藤蔓硬生生扭断了他的身躯。激射的藤蔓穿刺入侵者后刺入了屋顶,将入侵者的尸体绞挂着,像是一株从坟土中绞着尸体长出大地的树。

入侵者的尸体断面中并没有流出鲜血,而出流出大量淡黄色的液体。隔着破损的皮肤,我看见入侵者的肌肉是灰白色的,骨骼则是黑漆漆的金属,破裂的腹腔中没有脏器,而有一团团精细组合在一起的机械结构。

这位入侵者,他不是人类,或者说,不是肉体的人类,是机械人类。


十四

走出房间时,山野间硝烟蔽日。乌云之下,我恍惚以为时间已是夜晚,大地上的血色是血月镀下的光华。然而细看,这些血色全是鲜血。尸体挂满山林各处,山寨脚下湖泊已经因为血水而弥漫着浅红。

我埋葬了呦呦的尸骨,开始和机械人类战斗。

机械人类血洗了一个又一个古老村寨,群峦的溪谷之间漂盈着血水。鲜血染红大地,赤暗的血色足矣同满盈之时血月的光华争辉。我在无数次的战斗后唱着古老的祭歌,葬礼结束后,我便跨上新驾驭的役兽苍狼,腰上带着骨笛、竹筒与父亲的小鹿木雕,奔向下一个作战的山野。

机械人类的科技水平远超我的想象,他们所使用的被称作“枪”或“炮”的武器威力巨大,可以轻易在远距离夷平山海。而我们只有命术:森木,百兽,鹰雀,尾虫,菌菇,这些是我们的武器。命术灵活但威力不及,且命师培养困难,人数稀少。所有的战斗,都是各大家族的命师带着贱民奴仆们用命堆出来的。

峨屏王也是这时崛起的。期初之时他只是贱民奴隶,随后,他带队征伐,屡战屡胜。战斗胜利后,他的威望让他跨过阶层加冕为王。

战斗持续了整整两年。机械人类撤回了天空,但他们放言还会再来。

胜利后我回到了离泽城。我的战功远超大部分族人,族长亲自为我披上为英雄准备的金丝大披衫,将我的鬓角扎成英雄辫的样式。他邀请我用天命术改变血脉,强化肉体,同时消除脸上的伤疤。

这一刻我等待了很多年。我曾经讨厌过父母,讨厌他们没有在我刚出生时照顾好我,只顾着调查青夏之扉;我曾经深深自卑过。

但我拒绝了族长。

我见证了无数的战斗、流血与苦难,我只愿十万大山的所有生灵平安活着。机械人类只是暂时撤退,他们就像哀牢山大深渊中的怪物一样,迟早还会再来——可能在未来的青夏之扉开门后,他们就会再次出现。我们必须做准备。

而我,决定要弄清楚青夏之扉的秘密,这将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事情。而脸上的伤疤,就是我的决心与意志。


十五

我特意挑了一个日子返回太史公曰。这一天,木下学宫最博学的老师溟山婆婆会来讲课。

我站在太史公曰最高层的树枝外缘。云海在树干上下浮动,大团云雾遮住了不远处的枝叶。片刻,云海之中出现了一头巨鲸,鲸身修长,浮在半空中。它的背部铺着泥土,上面种了小片树林。

云中之鲸长鸣一声,泊靠到太史公曰的云畔。随后周围的鸟雀们牵起绳梯,搭上鲸背和我脚下的树干。

我登上鲸背,这头云中鲸就是溟山婆婆的役兽。在鲸背林间的深处,我找到了溟山婆婆。

“老师。”我说。“我想研究青夏之扉,老师有没有什么建议?”

“具体研究什么?”溟山婆婆佝偻着身子,脸上皱纹褶如沟壑,发丝纯白。

“扉内有什么?为什么每次开门会有怪物出现?……无论是大深渊,还是几年前的机械人类。”

婆婆带着我漫步在森林中,随着云中鲸悠长的呼吸,脚下的地面正缓缓起落。“重要的问题恐怕是通信。青夏之扉的雾气会隔断通信……所以就算有人下去,无法传出任何信息就死在里面,也没有任何意义。”她说。

“但是所有的通信命术都被青夏之扉隔开了。”我说。

“可能还有个方法。”溟山婆婆步子慢下来。“你知道青夏之扉旁边鹿岛上的青萤吗?”

我点点头。

“据说,每一对青萤的意识是连接在一起的。”溟山婆婆说。

“连接在一起?”

“一对青萤只有一个意识,虽然它们有两个身体。而每一对青萤,会有一只飞入青夏之扉,另一只留在扉外……它们的意识连接,会不会能跨越雾气,传输信息?”

我想了想,道:“可是,怎么用虫子传递信息?青萤不是标准的命术材料,不好改造。”

溟山婆婆叹了口气,良久才说:“青萤不是标准的命术材料,人是。”

我心中一凛,随即明白她在说什么。我是天命师,可以用天命术设计人体基因改造人体;如果把青萤的相关基因导入胚胎……也许我就能得到一对两个身体共有一个意识的人。

届时,我把这个人的一个身体扔入青夏之扉内,另一个留在扉外,通过他们的意识连接,我就能让扉外的人说出扉内有什么。

“谢谢婆婆。”我说。


十六

我来到了鹿岛。

在岛中央,我种下一棵巨树,并将父亲遗赠的小鹿木雕埋在树根下。我给巨树取名小太史公,用命术催动它生长到几百米高,并在树干中生长出楼梯和房间。在小太史公的最顶层,我放下了天命术所用的造身肉囊,开始研究。

我捕捉成千上万的青萤,将他们扔入蛊池,让尾虫解离它们的基因,把数据画在命盘上。我在肉囊中试制一对又一对导入的青萤性状的人类胚胎,但无一存活。

几年后,我造出了第一对活下来的孩子。我叫他们,或者说,他,鹿生。

在鹿生的身上,我倾注了我所有的爱心。我把他当成我真正的孩子,我教他识字读书,教他命术。但是鹿生的两个身体无法分离太远,他最多只能分开五米。一旦太远,他就会剧烈头痛。

在一次测试中,我下狠心让他分离了八米。回来之后,他陷入高烧,随即重病不治。

我抱着他的两具尸骨哭了整整三天。

我终于意识到,我没有时间了,十万大山也没有时间了。我需要的不是孩子,而是两个可以帮助探索青夏之扉的肉体。

我将鹿生投入蛊池,让尾虫解离了他的身体,收集最后的数据。最终,我把蛊池中的残水收进罐中,埋在小太史公的顶层。

坟土之上,我立了一块小碑,刻上鹿生二字。

第二对青萤化的个体,我没给她起名字,而是叫她零零乙——一个数字编号。我不再把她当成孩子,以非人的态度虐待她,只为了她的两个身体能够分离更远。

零零乙只活了一年九个月。

我早就变成了魔鬼。但是为了十万大山,我必须对这些孩子下狠手。

每个夜晚,我一个人躲在小太史公的顶层痛哭。在血月之下,我将拥有着致幻和麻痹作用的尾虫塞入鼻腔,让它们钻入我的大脑,给我暂时的快慰与麻痹。在一片幻觉中,我堕入妄境:父母还活着,呦呦还活着,机械人类从没出现过,我的脸也未曾冻伤。

致幻作用结束后,我在喘息中醒来,看见的只有月华下排成一列的墓碑,碑上的字全是我亲手刻上的:鹿生、零零乙、零零丙、零零丁、零零戊、零零己。


十七

回忆渐渐退去,意识逐渐清醒,剧烈的头疼向我袭来。

许久,我才意识到我正躺在造身肉囊中。先前,我撞上了我,跌倒进入了肉囊,开始了意识连接的改造术式。

我现在是鹿离忧和风扉生的意识联合体。

我的记忆呈现着诡异的混合感。风扉生悠长的记忆占据了我记忆的大部分进程;但在记忆的最后几年中,鹿离忧和风扉生的记忆混在了一起。我想象着那些记忆中的场景:在绘画测试中,我看着我,测试着我和鹿无患,我想和鹿无患逃跑,我又想防止我和鹿无患逃跑……微妙的混乱感让我有些晕眩。

我忽而有些迷茫而无所适从。我不知道我是谁,我该去干什么。如果此时此刻的我以风扉生的意识为主体,我应该会想办法解除意识连接,再继续把鹿无患和我的一部分——鹿离忧的身体——连接起来。

但是,我并不是风扉生。此时此刻,我的内心茫然而彷徨。我认同风扉生的理想,希望能调查清楚青夏之扉的秘密;同时,我也清晰感觉到她灵魂中的偏执与罪恶。

十几秒后,造身肉囊开启。我拉扶着我走出肉囊,鹿无患和白戈正在外面看着我。

“你们……”白戈小心谨慎地盯着我。“是谁?”

“我,”我拉起我的手。“不知道。”

我既不是鹿离忧,也不是风扉生。我即是鹿离忧,也是风扉生。

白戈往后退了一步。“看起来,你们,不,你——你还是风扉生的成分多了一点。”

我摇摇头。“不。”

白戈和鹿无患勉勉相觑。

“你们想抹杀风扉生的存在——”“——然后把鹿离忧解救出来。”我猜到了他们的想法。

白戈点点头。“没错。”

“我已经想通了。青夏之扉马上会开门,我会亲自下去青夏之扉。”我指指自己原本属于风扉生的那具身体,再指着我原本属于鹿离忧的身体。“我会待在上面,说出我在扉下所看见的东西……那个风扉生的多半会死在下面,这个鹿离忧还能活下去。”

白戈愣了愣。“……为什么?”

“这一切都该结束了。”我拉着我的手,走出房间。房门外的六块墓碑正沐在小太史公枝丫间洒下的月光中。

 

几小时后,海滩上。

大海冰封,青萤们汇成光带,飞往前方的青夏之扉。我踏上了渡海的栈道,峨屏王正在栈道尽头等我。

“青夏之扉关门后,来王上那儿找‘我’。”我指了指我原本是鹿离忧的那具身体。

白戈点点头。

一头小鹿瘸着腿跑到了我身边,是我前几天在半夜找到我和鹿无患时所带走的那头鹿。我摸了摸鹿头,转身走向栈道。

“等一下。”白戈忽然说。

我停下了步子。

“我本来,给你们,”白戈指指我和鹿无患。“画了一幅画。我原本是想带回家里,证明我自己并不是一个艺术上的废物……不过,我忽然想通了,这幅画还是应该给你们看。”

“至于我,”白戈从腰旁竹筒中摸出一粒种子,抛入大海。“是个废物就是个废物吧。”

须臾,种子炸裂、暴涨,数根纤细的嫩芽从种子中生长而出,顷刻成为十余条粗干,相互纠缠,组成一面十几平米见方的巨大画屏。

树干们经纬交织,随后经线纬线相互抽紧,将画屏的表面压平实,棕褐的树皮缓缓自行剥落,露出下面白色的木质部分。木质部分随着树干抽紧、交织的纹路勾勒出了一幅画的粗线条轮廓,而木质的细纹路则构成了画面的细节。

图画还在生长。

色素们从脉管中涌动出来,染上木质的纹路,将画面渲染上色彩:苍茫的昏夜,血月,大雪,草野,森林,苍鹿,还有站在雪地中的两位少女。少女们的眼眸被周围的层层暗色渲染成一种神秘而莹澈的明亮,仿佛一泓秋水,盈盈澈澈,不染尘俗。

这就是白戈的画。

白戈忽而长笑几声。“我等你回来。”他指指我,手指一移,又指指我。

“多谢。”我朝他鞠躬,鞠躬,随后转身远行。天空中,青萤正汇成一条光带,逆着寒风飞向青夏之扉的位置。

小鹿蹬蹬踏着栈道,跟在我身后。我停下了步伐,轻轻摸过它的茸角。“你要跟我来?”

小鹿呦呦一叫。

“那你就叫呦呦吧。”我笑了笑,轻轻抱起了它,一如许多许多年前,在离泽城外的栈道上,那个名叫风扉生的小女孩抱起小鹿时的样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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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小说的作者是一位物理学博士,本来我以为这应该是一篇人类利用量子纠缠效应,探索黑洞另一边的平行世界的故事,但是作者很喜欢中国古风,于是这篇小说变成了一个关于一命双生,命运和羁绊的故事。同一个幻想小说的原型,可以表现为完全不同的形式,这就是文字风格变幻的奇妙之处。

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责编 | 宇镭

题图 | 动画电影《哥斯拉·噬星者》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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