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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该被奴役,克鲁苏也一样 | 科幻小说

伊丽莎白·贝尔 不存在科幻 2020-08-18
来自专辑
外国科幻小说

本周的主题是「冲突」。在2020年这个听上去非常科幻的年份里,种族主义引发的种种问题依然困扰着人类。如果面对的是另一个物种,如果这个物种天生不懂得自由,奴役是否就有合理性了呢?本篇曾获2009年雨果最佳中篇奖。读完小说后,欢迎在留言里讲讲你的思考。


作者简介

伊丽莎白·贝尔 | 美国科幻作家,主要撰写科幻类题材小说,也有诗歌及散文问世。首部作品Hammered发表于2005年,摘得次年轨迹奖最佳处女作奖。贝尔曾获2005年坎贝尔最佳新人奖,并多次获得雨果奖与斯特金奖,她还在号角写作班上担任老师。本篇则获2009年雨果最佳中篇奖。


修格斯[1]盛放

全文约16400字,预计阅读时间33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作者 | 伊丽莎白·贝尔

译者 | 罗妍莉

校对 | 思敏 isaac

“嗯,怎么说呢?哈丁教授。”渔夫说道,此时他的蓝鸟号正掠过佩诺布斯科特湾的水面,“我可不知道。那些软趴趴的家伙不会给我们捣乱,我们也不会去招惹它们。”
他应该也就四十来岁,可一副干瘪模样,双手因为劳作而粗糙不堪,脸让人联想到马鞍皮,纹理和颜色都差不多。哈丁教授与他年纪相仿,他盯着渔夫摆弄蓝鸟号的引擎,暗暗感到兴趣。说不定面前这位也是一战老兵呢,跟哈丁自己一样。
不过他并没提这事,就算提了,也建立不起什么战友情谊:他们又没在同一个分队打过仗,也没在同一战壕里眼睁睁看着战友们死去。
在这么一位缅因州的渔夫身上,这种招术根本不好使。这渔夫只会摇头,连手也不肯伸出来跟他握,忧郁地一口接一口抽烟的间隙,还会跟他说:“哈丁博士?嗯,好吧,我以前可从来没见过黑人教授啊。”甭管哈丁怎么煞费苦心,想跟他搭个话,比如聊聊不到两周前,那场讲外星人入侵了新泽西,结果差点激起了骚乱的幻想广播剧什么的,他都根本不搭理。
哈丁把双手紧紧夹在腋窝底下,免得渔夫看出来自己的手在发抖。他能到这儿来真是很走运;居然有人愿意带他出海,真是走运;能在威尔伯福斯大学[2]获得终身职位,真是走运,而他现在正冒着失去这个职位的风险。
海湾波平如镜,蓝鸟号的尾波划开水面,就像黑板上的一道粉笔痕。旭日的光辉色泽犹如桃子雪糕,一串岩石在日光中闪烁。被海浪冲刷而成的大圆石本身其实黝黑暗淡、凹凸不平,但在岩石之上,凝结了一层半透明的胶状物,有的地方厚达六英尺,在黎明时分柔和地反射着朝阳的光芒。上方明显可以看到茎梗不透明的轮廓,在子实体的重压下不停摇摆。
哈丁屏住了呼吸。太美了。无论天气会怎样,一切都看似一片宁静,但在平静无波的海湾远处,在粼粼的灰色大西洋对面,在哈丁或任何人目光所不能及之处,一阵风暴正从欧洲上空升起。
哈丁受过良好的教育,博学多闻,是水牛战士[3]内森·哈丁的孙子。哈丁爷爷出生在非洲,曾经身为黑奴,内战中曾经在南北两军都打过仗,被派去顶替他主人服役时,他当了逃兵,撒了谎,自此以后便一直留在了北军。

[1] Shoggoth,克苏鲁神话中最骇人的怪物之一,形态无定的原生质生物

[2] Wilberforce University,美国俄亥俄州一所私立文科大学,曾是首所为非裔美国人提供教学的高校

[3] Buffalo Soldiers,美军历史上对早期黑人军团士兵的俗称。

跟他爷爷一样,哈丁本人也是位军人,他不是历史学家,不过你不用非得熟悉历史,也可以看得出战争的迹象。
“从来没人做过任何接触吗?”他一边问,一边准备好借来的莱卡相机。
“它们曾经把几个笼子里面的东西清得干干净净,”渔夫说,他指的是诱捕龙虾的笼子,“但却并没有破坏笼子本身,只是围着笼子游来游去,把里面的龙虾吃得干干净净。不好对付呢。”他耸耸肩,不好对付,但也算不上是威胁。这些北方佬说话从来都是拐弯抹角的,总觉得你能从上下文揣摩出来他们的意思。
“可你们也没试过要把修格斯怎么着啊?”
渔夫一边调节着混合燃料的成分比例,一边头也不抬地回答:“我们能把它们怎么着?又伤不了它们,而且老天啊,我可不想惹恼这些家伙。”
“你说话的口气跟我们系主任差不多,”哈丁向后倾斜着身子,倚在船舷上,自觉冒着巨大的风险似的。可渔夫只是好奇地看着他,好像觉得很惊讶,这只会说话的猴子居然胆敢肆无忌惮地开玩笑
或者哈丁只是不够风趣罢了。他坐在船头,双手交叉,等着小船继续向前划过水面。
眼前完美的日出令哈丁觉得颇具象征意味。他花了五年时间才来到这儿,整整五年时间——或者倒不如说是战后花了一辈子似的。偏僻的缅因海岸边,海浪拍击下的岩石是各种五彩斑斓的美丽生物栖息之地。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很少有人研究过这里的海洋生态系统:部分是由于此地难以到达,部分则是由于这一水域的危险,这与栖息于此地的一种最罕见又最壮观的海洋生物密切相关,那就是普通冲浪带修格斯——亦即“灾星欧拉珀达[4]
正如“普通名[5]”常常出现的那种状况,这种生物既不普通,也不大可能停留在冲浪带。实际上,除了深秋时节之外,“灾星欧拉珀达”从未在水面以上出现过。命名者们假想修格斯会翻腾到偏僻的海岸岩石上方,盛放并繁衍生息。

[4]Oracupoda horibilis,与后文的各种“欧拉珀达”(Oracupodaantediluvius、Oracupoda dermadentata等)皆为作者自造的拉丁学名

[5]生物命名系统中一般至少有两个以上的名字,一个是平常人们用来称呼的“普通名”,一个是拉丁文学名。在这里“普通名”就对应前面一个名字。普通名或者说“俗名”常常并不严谨。

不排除繁殖这种可能性,不过哈丁并不确定这是正确的解读方式。不过,无论它们在这种状态下是在做什么,它们都麻木迟钝、毫无反应。只要它们的表皮不破裂、不释放出凝胶状的消化酸液的话,也许可以安全地接近它们。
成年的“灾星欧拉珀达”直径可达15-20英尺,重量估值可超过八吨,是现代修格斯品种中体积最大的。不过,据零碎的公认化石记录显示,史前的修格斯称得上是头体积大得多的野兽。尽管至今只发现过史前修格斯的两件铸型化石,但最古老的标本可追溯至前寒武纪时期。那一史前标本隶属于一种被暂且命名为“太古欧拉珀达”的种类,据标本的大小来看,该史前物种体积至少是现代“灾星欧拉珀达”的三倍。
而那一壮观的活化石——宝石修格斯或常见冲浪带修格斯的体积,又不过是另一种唯一已知品种的一半——亚得里亚海黑色修格斯,又名“德玛齿叶欧拉珀达”,这一品种更为稀少,存在范围也更为有限。
“在那边。”哈丁指着一块露出水面的岩石说。修格斯或者修格斯们正呆在前方的岩石上,像果冻一般闪闪发光,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无法判断那究竟是一只大型个体,还是几只中小型个体挤在一起。渔夫犹豫了,不过他几乎悄无声息地长长叹了口气,然后将蓝鸟号驶近了那块岩石。哈丁前倾着,努力寻找交叉的迹象,也就是两个修格斯挤在一起时某个扁扁的平面,看起来应该就像几个肥皂泡连在一起时那彩虹般的边缘。
此时太阳已经升得更高了,在修格斯的背部——伴着苍茫的大西洋——哈丁能看见这种生物的颜色。它的身体呈深海般的墨绿色,让人联想起碎裂的厚玻璃,就像水族馆的商店里面卖的一样;覆盖在它背面的卷须、节突和子实体则为靛蓝色和紫色,触须如一团团海藻和杂草般挥动着。在日光下,这颜色固然十分眩目;但若在深海之中,则是理想的保护色。
除非你看到它移动,否则的话,你根本就看不见这种带斑点的半透明怪物,直到它一口把你吞掉。
“教授,”渔夫问,“它们是从哪儿来的呢?”
“我不知道,”哈丁回答。盐雾令他剪得短短的胡须发痒,不过至少避免了面颊直接被海风吹得生疼。身上的皮夹克或许也不是最合适的衣服,不过至少还算保暖。“我来这儿就是想搞清楚这点。”
欧拉珀达”属在体形如此庞大的动物中有若干与众不同之处,其一就是它们缺乏任何可以称之为神经系统的部分。神经网、神经节、神经轴突、神经元、神经树突、神经胶质细胞等等,这种动物一概没有,就跟一棵橡树一样没有。即便是有简单的神经系统的动物,要么庞大而无法移动,要么可以移动而体积小巧——例如海星,而这种显而易见的矛盾还不是修格斯身上唯一有趣的地方。
而弄明白它的第二个特点正是哈丁此行的目的所在。“欧拉珀达”第二种更少为人所知的特性,则是它似乎是长生不死的。就像渔场里他们带回来饲养的缅因州的龙虾一样,修格斯不会因老化而死亡。它们胶状的身体不太可能遗留下化石,但哈丁的确觉得这令人神往:据他所知,从来没有任何人见过死去的修格斯。

渔夫将蓝鸟号驶到岩石旁边,抛锚停泊。即便是在波平如镜的海面上,做到这一点也需要相当的艺术技巧。哈丁站在船舷边,努力保持着平衡,牙关紧咬,到这个地步,他已经无法再犹豫或害怕了。
讽刺的是,他并不怕站在那重达几吨、会分泌毒液的大家伙边上,现在这种状态的修格斯是非常安全的,它们正做着美梦——交配着或干着别的什么事。
他边这样想象着,边痛斥自己的浪漫主义。修格斯处于休眠状态,它们也没有脑子,想象它们正在做梦实在愚蠢。其实,他怕的是必须跳过那三英尺宽、黑色玻璃般的水面,以及手足并用地爬上滑溜溜的粘满海藻的岩石。
潮间的岩石被海草所覆盖,在一股股海草间,湿润的岩石闪烁着。哈丁就是必须得跳到那里去,因为盛放中的修格斯退到了水面以上。只有在一生中的这一时期,修格斯的脚爪才是干的;也只有在此时,人类才可以靠近它而无需配带潜水头盔。
哈丁再次确认了样品箱、靴子和腰刀。他鼓足勇气,转过头瞥了一眼渔夫——他正朝他竖起大拇指——然后便从蓝鸟号上跳了下去,长筒靴瞄准那一小块与世隔绝的土地。
修格斯在11月盛开,这似乎有些反常。此时整个北半球都笼罩在严寒之中,而这些动物却从深海中爬出来,沐浴在日渐式微的阳光之下,绽放出更适宜5月的明媚鲜花。
临近年底的北大西洋冰冷而变幻莫测,任何稍有理智的人都不会在此时撄其锋芒。哈丁的尝试算不上什么有吸引力的工作,也不会给他带来任何财政拨款—至少在初期是这样。不过,哈丁怀疑修格斯或许会有药理学上的功效,谁也说不准从它们的胶质体上可以分离出什么有用的化合物。
那样一来,他就可以赢得终身职位、高枕无忧的生活和一笔研究预算。
只需要朝着那滑溜溜的地方远远一跳。
他踩上了岩石,牢牢抓住,虽然有一只靴子踩到某种狸藻类植物上滑了一下,但他并没有从大圆石上滑下来、掉到海里。他死死地抠住岩石,指甲挖下去,插进了一把海草中,没掉下去。
他向后仰着头。现在是低潮期,修格斯离他的头顶有三英尺左右,它闪闪发光的边缘让他想起冰川裂解的边际,而它也像冰川般一动不动,要是哈丁不那么了解它们的话,或许根本不会将之与生命体联系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将身体翻转到适宜的角度,把脊背靠在岩石上。在寒冷的早晨,蓝鸟号轻柔地上下浮动着。才刚11月9号而已,却已经有雪了。地上虽然没有积雪,天上却已下过雪了。
这只不过是试探性的考察,是自从他到达镇上以来的第一次出行。他花了五天时间才找到一个愿意带他出海的渔夫,当地人对于修格斯抱有一种迷信。哈丁觉得这很合情合理,因为修格斯可以吞吃掉一个成年男子。换做是他,也不会冒冒失失潜水到葡萄牙僧帽水母当中去的。至少他现在正偷偷接近的修格斯身上并没长刺。
“别待太久啊,教授,”渔夫说,“这天看着可不太妙。”
天上几乎是万里无云,只有在西南方向略点缀了些细长的云带。云彩的底边刚被阳光染成金色,天空此时已不再是靛蓝色,但又还尚未变成蔚蓝色,如果非要用什么词语来描述这种过渡的色彩,哈林只知道一个词,那就是完美
“请把我剩下的装备扔给我。”哈丁说。渔夫默然地重新拿出桶和绳子。隔着这段距离把桶扔过来很容易,哈丁每接住一个,就把它放在安全的地方。片刻之后,他便一个不落地拿齐了三个桶。
他从第一个桶里取出地质锤,将绳子的两端牢牢系在腰带上,然后便开始费劲地攀登。
哈丁拿出玻璃试管、玻璃铲子,还有打算用海水在其中清洗采集管的篮子,以便确保在带回蓝鸟号之前,任何酸液都经过了安全的稀释。
从他现在的位置至少可以看到三个修格斯,它们波光粼粼的乳状身体挤在一处,交叉部分反射着彩虹色云带的光芒,茎梗结满了五彩斑斓的子实体,矗立在十五英尺高的空中,在清新的微风中摇摆。
哈丁尽可能离得远远的,伸出手去,将扁扁的锤头扎进最大的那只修格斯体内。它没有任何反应,连抖都没抖一下。
他朝渔夫大喊:“以前像这种时候,它们有怎么着过吗?”
“哪个傻瓜没事会跑来扎它们一下,好搞明白这种事儿啊?”渔夫大声回答,哈丁只好承认自己就是那个傻瓜。一个黑鬼大学的黑鬼教授,就是那种笨蛋。
他蹲在岩石上,飞快地忙碌着——和他做对的不光只有渔夫提到的那些云,还有涨潮的威胁——他注意到海草间又出现了些闪光。
他捡起一个闪光的东西。摸了一下之后,过了一会儿,他发现拿手去摸虽然算不上什么好办法,但也并没有灼伤他的手指。它像玻璃般透明、玻璃般光滑、玻璃般清凉,上面长满疙瘩,差不多像颗榛子那么大,呈引人注目的绿色,每一处隆起的疙瘩顶端都有一丁点不透明的乳白。
他把它放进样本瓶里,一丝不苟地密封好,再贴上标签,然后才放进口袋。他用镊子重复着这个过程,收集了整整一打,尽量每种尺寸和颜色都挑选几个。它们相当结实——他不可避免地踩到几个,但它们被长筒靴挤压在岩石上也并没有碎裂。尽管如此,除了那第一个之外,他还是把每一个都用脱脂棉包起来。他心中思忖:这是孢子?还是卵鞘?还是类似蝉蜕的脱落物
10分钟,然后是15分钟过去了。
“教授,”渔夫大喊:“我觉得你最好快点!”
哈丁转过头,那阵清新的微风现在已经变成了疾风,吹得他夹克领外的喉咙一阵发冷,刺痛了他手套和袖口间裸露的手腕。岩石和蓝鸟号之间的水面不规律地晃动着,每一块小小的水面都覆着白花花的冷光,他觉得似乎只有调色刀才能刮出这样的效果,甚至几乎可以想象得出那个场景。
西南方的天空颜色转深,涂抹上了一缕土褐和深茜红。他的手指在急剧下降的温度中冻得发麻。
教授
他知道。哈丁想到自己对那个渔夫的判断有所不公,他原本以为渔夫一碰到麻烦就会抛下他不管呢,他现在真希望能想得起渔夫的名字。
他连滚带爬地从大石上爬下,把那几个桶放低,悠出去,直到渔夫抓住了,把它们稳稳放到船上。在这么剧烈的晃动中,蓝鸟号不可能靠近岩石,哈丁只能冒险跳进冷水中,想法游过去。他甩掉长筒靴,扯开拉链、脱掉飞行夹克,把这些衣物也往船上扔去,渔夫接住了。然后哈丁弯下腰去摸到脚趾,屈膝下蹲——他得全力起跳,越过岩石。
海水淹没了他,像火线一样冰冷,尽管他有预料在先地咬紧了牙关,可海水还是凶猛地将他肺中的空气拍击而出。哈丁猛力划向水面,海浪比他原本以为的还要狂暴,他必须借助俯冲的势能,才能免于被海浪拍回岩石上。
他游不到船边了。
丢到海中的软木救生衣被冲到他身上,他一只胳膊穿了进去,却怎么也没力气把脑袋钻进去了。海水苦涩而冰冷,盐分刺痛了他的双眼、咽喉和鼻子。他紧紧抓住救生衣,除此以外再也无能为力,但他的手指正渐渐变得麻木。有人在拖拽着,猛地一拉,救生衣差点从他手中滑脱。
然后他被拖曳着,在海水中移动起来,狠狠撞在蓝鸟号船侧。渔夫的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腕,他已经被冻麻了,完全感觉不到肌肤破损处的灼痛。哈丁踢动着双腿,挣扎着,他的屁股砰地撞到船身,小腿受了瘀伤,他用力往上爬,也被人用力拉上船沿。
他在海军蓝羊毛毯下发抖,然后才明白是渔夫给他盖上了毯子。他双手捧着个膳魔师热水瓶盖,里面装着咖啡。哈丁天马行空地想着,很快不知哪个美国人还能买得到德国货,这个渔夫的破烂咖啡壶不定哪天就成了古董了呢。
没等他们回到岸边,雨就下来了。

第二天肯定会放晴了,天气干爽寒冷,今天的雨不过是冬季来去匆匆的先导。哈丁很遗憾,先前因为天气和渔夫们不肯出海的缘故,平白蹉跎了那么些日子,不过,至少他知道明天还可以出海一趟。也就是说,他今天下午可以花时间做点研究,而不用一个个码头去跑,想方设法找一个愿意奉陪的船长。
他把湿漉漉的双脚塞进长筒靴里,谢过了渔夫,然后徒步走回旅馆,这也是11月份镇上唯一一家还在营业的旅馆。半小时后,他全身擦得干干净净,还有些发抖,便开始考虑起各种可能的选择。
大战后,他在纽约哈莱姆黑人聚居区住了一段时间,他记得那儿的骚乱和音乐,还有那种集体归属感,他妈妈还住在那儿,越来越像窗台花箱里的花儿一样和蔼可亲。可他离开了那里,去亚拉巴马上大学,他并没有忘记在实施种族隔离的那些餐馆的经历,也没有忘记他找的那些让他永远不离开学校的各种借口。
他迫不及待地离开了方。他在耶鲁大学读博士,这是美国第一所将博士学位颁发给一个黑鬼的学校,读书期间,除了博物学,他还学会两件事:第一是布克·华盛顿[6]是对的,白人惧怕聪明的黑人;第二是杜波依斯[7]是对的,有时候人们即便对于必需的事物也会感到害怕。

[6] Booker Taliaferro Washington,美国政治家、教育家、作家,黑白混血后裔,是1890年到1915年之间美国黑人历史上的重要人物之一

[7] W.E.B.Dubois,美国20世纪上半叶最有影响的黑人知识分子, 第一个获得哈佛大学博士学位的非裔美国人,泛非运动创始人

不管他在校园里从老师和同学们身上领受了多少仇视目光,至少在北方,他可以随意出入几乎任何一家酒吧,想喝什么就可以点什么。现在他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这么喝上一杯,这跟他宁愿独处的愿望同样强烈。他想喝点热乎乎的东西,然后去图书馆。
他穿过马路走进小酒馆,此时天上还在下雨。他甩掉帽子上沾着的小水滴,选了一张靠里的桌子,虽然紧挨着厨房门,可这也是酒馆里头唯一的空位,也许还暖和点。
他得从午餐时分拥挤的人群中挤进去,中间塌陷的木地板随着他的脚步下凹。尽管下着暴雨,可酒馆里仍坐得满满当当,争执声此起彼伏。他进门时无人理睬,众人仍是各说各的。
哈丁免不了会听见一两句。
“这些犹太混蛋,”一个说,“我们也该这么干。”
“没人问你的意见,”旁边那人戴了顶帽子,帽沿压得低低的,“要是真打起来的话,我宁可咱们置身事外。”
那句话激起了哈丁的兴趣。那男人胳膊底下压着一张对折了三次的《.》,哈丁走近他,却又保持了一点距离:“对不起,先生,报纸您看完了吗?”
“什么?”男人转过身。有那么一会儿,哈丁还担心会遭到敌视,但那人被阳光晒黑的脸上露出比他所想象的更为慷慨的神情:“没问题,孩子,拿着看吧。”
他用手指将报纸隔着吧台推给他,哈丁也照他的样子接过报纸:“谢谢,”他说,但那北方佬已经又掉转身,面朝他那位反犹分子朋友坐着了。
哈丁双手颤抖着,在空桌旁坐下,这才打开报纸。他举起这张薄薄的纸,迎向光线。
头条就印在国际版块的封面上:
德国允许滥用私刑
“天哪!”哈丁脱口道,要是角落里的光线能稍微好点的话,他就会把这份小报扔到桌上了,就跟这张纸污秽不堪似的。他往下读,报纸的边缘簌簌发抖。他读到被洗劫一空的商店、付之一炬的犹太教堂,犹太人被成千上万人包围,被带往无人知晓的地方;他读到驱逐出境的传言,读到谋杀、殴打和碎玻璃。
他似乎看到历史令人窒息的阴影,感觉到战争即将开始的压迫感,就仿佛一侧肩膀上搁着他祖父的手、另一侧肩膀上则搁着被击败的德国皇帝的手那样。
“天哪,”他重复了一句。
然后搁下报纸。
“可以下单了吗?”女侍应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旁,他都没留意到她。“威士忌,”他随口道,虽然原本他是打算点啤酒的。“三倍的量,谢谢。”
“要点什么吃的吗?”
他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不用了,我还不饿。”
她又朝旁边桌子走过去,冲一个戴布帽子的男人很客气地招呼:“先生。”哈丁把湿漉漉的软呢帽放在桌上。有人拉过他对面的椅子坐下,椅子蹭在地上吱嘎作响。
他抬起头,渔夫正望着他:“我能坐这儿吗?哈丁教授。”
“当然,”他冒险冲他伸出一只手,“我能请你喝点什么吗?叫我保罗就行。”
“伯特,”渔夫握住他的手,然后才砰地倒在椅子上,“跟你喝一样的就行。”
女侍应不肯与哈丁对视,但渔夫迎上了她的视线,竖起两根手指;她点点头走过来。
“你看着还是有点憔悴,”当她给他们俩上酒的时候,渔夫说,“喝点这个会让你脸色好看一些。呃,我的意思是说……”
哈丁挥了挥手,表示不介意,他突然觉得可以宽宏大量些。“不是因为游那几下子的缘故,”他说,一边又冒了一次险,将报纸推到桌对面,观察着渔夫的反应。
“哦,上帝,他们这是打算一个不留了。”伯特边说边把《先驱报》挪开,免得自己看到剩下的部分,“他们干嘛不逃走呢?再笨的人也看得出来会怎么样了。”
然后他们能逃到哪里去呢哈丁本可以这么问,不过从伯特脸上的表情判断,这是个让他没法回答的问题,他自己这话说出口的时候也已经明白这点。所以他只是引用道:“就其可怕的影响而言,现在还没有任何惨剧能与德国的反犹运动相提并论,这是一场人类对文明发动的攻击,其恐怖程度仅有西班牙宗教法庭和非洲黑奴贩卖能与之相当。”
伯特用手指敲击着桌子:“这是你的观点吗?”
“杜波依斯的原话,”哈丁回答,“大约两年前说的。他还说过:‘有一场公开、持续而坚决的种族歧视运动正在展开,针对所有非日耳曼族裔,不过尤其针对的是犹太人,其报复之惨烈及公开之侮辱超过了我所见过的所有运动,而我曾亲眼目睹的运动绝不在少数。’”
“他不就是那个痛恨白人的黑人吗?”伯特问。
哈丁摇摇头道:“不是,他将德国犹太人所受的待遇比做美国的种族隔离,除非你认为这也是对白人的仇恨。”
“我并不那么认为,”伯特说,“我是说,我并不愿意自己的姐妹嫁给你,这么说没有冒犯的意思……”
“没关系,”哈丁回答,“我自己的姐妹要是嫁给你的话,我也不愿意。”
终于。
他讲的笑话把伯特给逗乐了。
然后他呛住了,收了笑声,盯着他紧紧握着杯子的手。当他用手掌边缘一点点把报纸推落在地,任往来行人践踏时,哈丁并没有抱怨。
接着,哈丁鼓起勇气又道:“他们能跑到哪去呢?没人愿意接收他们,边界也封锁了……”
“知道吗?我爷爷的房子就在地下逃亡线[8]上,”伯特压低声音,密谋般对他悄声道,“他就是从别的地方逃过来的。这事你可别跟这儿的其他人提,否则我的耳根可就别想清静了。”

[8]Underground Railroad,又名“地下铁路”,19世纪美国废奴主义者把黑奴送到自由州、加拿大、墨西哥,以至海外的秘密网络。虽然官方承认只有6000人透过“地下逃亡线”脱离奴役,但另估计在1810至1850年之间,逃离的数字有大约30,000至100,000之多,它是自由的非裔美国人历史的重要象征。

“别的地方?”
“白河汇,”伯特像在舞台上表演般窃窃私语。哈丁说不清他到底是在反讽,还是深以为耻,“佛蒙特州。”
两人一言不发地喝完了威士忌,酒沿着喉咙一路烧灼向下。他们又坐了片刻,然后哈丁告辞去了图书馆。
“穿上外套吧,保罗,”伯特说,“雨还没停呢。”

跟高朋满座的小酒馆不一样,图书馆门可罗雀,只有图书管理员一个人,当哈丁进门时,他抬起头,一脸紧张。酒精让哈丁有点头晕,可他至少暖和点了。
他脱下外套,将它搭在蒸汽散热器上,朝595号书架走去:“科学,无脊椎动物”。这里的大部分书籍在他自己的图书馆里都有收藏,只除了一本——那是1839年一位哈佛教授关于东北海洋生物的专题论著,他就是来找这本书的。根据索引,书中46、78、133-137页均提及修格斯(仍沿用旧名“可潜水胶怪”)。除此而外,在120和121页之间还有一张插画,哈丁准备留到最后再看。不过46和78这两页上修格斯只是被一笔带过,而133-138页则被撕得一干二净,以至于哈丁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才确信是真的不见了。
他在那里停下,盘着腿,一只手肘放在一张伤痕累累的浅色书桌上,抬起右手撑住前额。书自己摊开来,一副要散架的样子。
那个撕走了书页的家伙把装订也给弄散了。
哈丁用大拇指沿着书籍的接合处摩挲,直到看见鲜血流出,才发现皮肤已经被锋利的纸边划破了。他猛地抽回手,被纸割伤的地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疼痛。
“哦。”他把拇指伸进嘴里,血的滋味跟海水差不多。

半小时之后,他打了个长途电话,设法与他的导师兼同事约翰·马士兰教授通话。即便是在镇上,电话也只能用共享线路,尽管接线生心情愉悦,但通话的效果仍然跟拿一根绳把两只马口铁罐头栓起来说话差不多,就跟在隧道里似的。
“吉尔曼!”哈丁大声嚷嚷着,一边有些瑟缩,不知那位接线生对此作何感想。他又把那本书的名字重复了两遍:“1839年,北大西洋深海及潮间物种。耶鲁大学图书馆里肯定有!”
回话基本上听不见,全是嘶嘶声和噼里啪啦的声音。说话都断断续续的,就跟玻璃碎裂的声音差不多,仿佛来自深深的海底。
在美国最东边的土地上,现在是下午4点钟,天色已暗。哈丁忍不住想到,在欧洲,此时夜幕已经降临。
“信……需……博……哈丁?”
哈丁喊出页码,经过包扎的手里卷着图书馆那本仔细翻阅过的书。书页翻开到插画处,不知是由于什么令人费解的原因,窃贼居然放过了它,那是出自约翰·詹姆斯·奥杜邦[9]之手的雕版,以手工着色,描绘了一只休眠中的修格斯,驯顺地躺在一块岩石上,海鸥在它周围盘旋。奥杜邦是克里奥耳[10]法国人,差点就没能逃过被挑选入伍、参与拿破仑战争的命运。玻璃般半透明的修格斯在他笔下被描绘得如此精准透过修格斯的身体,甚至可以看到折射后海鸥翅膀弯曲的影子。

[9]John James Audubon,美国著名的画家、博物学家,生于海地,是一位法国船长和情妇的私生子,后为逃避无休止的兵役潜移至美国。他绘制的鸟类图鉴被称作“美国国宝”,先后出版了《美洲鸟类》和《美洲的四足动物》两本画谱,其中《美洲鸟类》曾被誉为19世纪最伟大和最具影响力的著作,其作品对后世野生动物绘画产生了深刻影响。

[10]出生在美洲的欧洲人后裔。


暴雨过后的冷锋带来了雾气,清晨时分,整座海港都被雾气所笼罩。早上6点,哈丁仍然在岸边出现,抱着一线希望,手中拿着一只膳魔师水瓶——不管是不是德国产的,五金店里都还有些存货——他肩上还挂着个背包,里面装着样品箱。伯特站在一根缆桩旁边,朝他摇头。“全天闭港,不得出海。”他一脸遗憾,这种天气他是不会开着蓝鸟号出海的,哈丁就算心里再急不可耐,也明白这么做很明智。“想来跟我和克莱太太一起吃早餐吗?”
克莱诚实的好北方佬,诚实的好名字。“她不会介意吗?”
“我要跟她说没事,她就不会介意,”伯特说,“我跟她提过,你说不定会去的。”
于是哈丁就把他的样品箱盖在蓝鸟号上的油布下方——反正都已经扛了这么远了——他一手拿着咖啡,一手夹着报纸,跟着伯特沿岸边走去。“有什么新闻吗?”走了一百码后,伯特问。
哈丁不知道他是没有拿报纸,还是随便找个话题。“德国那边还在继续。”
“见鬼,”伯特说。他摇摇头,青灰色的头发在帽子底下四处支楞着。“那你打算怎么办?参军吗?”
他望向哈丁,撇着嘴,那样子让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一对老兵,毕竟他们本来就是。他们年纪相仿,只是哈丁长期生活在室内,显得要年轻一些。哈丁摇头,悻悻地道:“就算罗斯福打算让美国卷入的话,他们也绝不会允许我参战的。”这也是场世界大战;黑人士兵一般都只在后勤补给线上服役,谢谢。好歹内森·哈丁还能够开枪还击。
“我老是听人说,你们都不肯上前线,”伯特道。
哈丁忍不住大笑:“谁又肯呢?”等他终于咬住嘴唇、收住笑声后,又道:“可这不等于我们不会,或不能。”
布克·华盛顿少年为奴,年纪轻轻就过劳死——如果照哈丁看的话,伯特很可能也会这样——他以为应该一味模仿和取悦白人。但杜波伊斯出生在北方,他认为变得无害又毫不起眼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伯特从齿缝间长长吐出一大口烟:“会讲法语吗?”
他的口音比哈丁想象的更为标准。突然间,哈丁便明白了伯特以前是在哪个战场服役的了。让哈丁有点吃惊的是,自己居然有点同情他。“会一点。[11]
“好吧,既然你这么想去教训德国佬的话,你可以加入外籍军团。”

哈丁饱餐了一顿苹果派、切达干酪和枫糖烟熏培根,然后回到酒店,前台接待处背后一处狭窄的地方放了个黄色信封,那是寄给他的。

西联电报
1938年11月10日,上午10:03分
NA114 21 2 YA 康涅狄格州,纽黑文 0945A
保罗·哈丁博士=缅因州,帕萨马科迪海湾,岛屋=
耶鲁该书遗失。米斯卡塔尼克大学[12]收有特藏本。详情见信
马士兰

[11]这一句回答和上一句伯特的提问,都用的是法语。

[12]洛夫克拉夫特小说中虚构的学校,在很多克苏鲁故事中出现。位于下文提到的阿卡姆。

第二天下午,那几页纸如约通过邮政寄到时,哈丁正跟伯特一同乘蓝鸟号出航。这次的探险更为成功,他刚开始认真收集样本,更多长满藻节的透明小球就掉落下来,砸了他一身。
不管到底是什么玩意,那些小球从他采摘的每一棵子实体上如雨点般落下,修格斯即便身受割截肢体之辱——哈丁拿了把长柄修枝剪,从四英尺开外干的——它们却连颤都没颤一下。不过当从伤口滴下的黏液一沾上剪刃,便发出嘶嘶声,哈丁很小心地保持着距离。
他注意到,当小球掉到自身所来自的修格斯上时,便从体壁上弹开;可当掉到相邻修格斯上时,则粘着在透明的外皮上,缓慢渗入那生物体内,就如胶状沙拉上一粒稀奇的果实。
这么看来,可能这的确是种繁殖方式,终究还是为了实现遗传物质的共享。
等回到旅店,他发现有只胀鼓鼓的信封被人塞了进来,租来的床上放着些食物,床头柜在一旁充当工作台,好方便他边吃边看。七张黄色的稿纸上,用一丝不苟的笔迹手写了从吉尔曼博士的专著中收集到的信息,显然是马士兰把他手下的某个研究生拉来当了抄写员。从邮戳来看,信是从阿卡姆[13]寄出的,难怪会到得这么快。这位学生并没先把信寄到纽黑文中转。
哈丁看了一半,把餐盘推开,心不在焉地将手伸进夹克兜。装着第一只玻璃小球的小瓶静静躺在他兜里,就如一件护身法宝,摸起来滑溜溜的,沁凉彻骨,简直冷得像结了冰。他惊得一跃而起,把小瓶从兜里抽出来,潮润的瓶身凝了霜,只有刚才他手指和衣服上的布料蹭到的地方才是干的。“活见鬼了……”
他用拇指指甲随手把瓶口的木塞挑开,把里面那只活泼的小球倒在掌心。那东西寒透骨髓,像冰块一样,并未随他掌心的温度变暖。
他犹豫着,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堆着稿纸和餐盘的桌边上,用指尖戳了戳。那小东西顺着凸起的瘤节一滚,叩在打过蜡的松木柜面上,只发出微弱的滴答一声。他疑云重重地盯了它一会儿,然后又重新拿起黄色的纸页。
这本专著里头大部分都是鬼扯。书是在达尔文的《物种起源》问世20年前写成的,不加批判地接受了天主教耶稣会会士、军人兼植物学家让-巴蒂斯特·拉马克[14]的理论,也就是说,吉尔曼假定软性遗传——亦即习得或练成的特质可遗传,是确实存在的。但与哈丁此前读过的关于修格斯的文章不同,这一段的确提到了它们的瘤节。与该书主旨相关的,还有几个关于“可潜水粘怪”的有趣的印第安传说,包括一个创世神话,这个神话认为修格斯是造物主的首批实验成果,是自史前太初以来便存在于世的生物。

[13] Arkham,克苏鲁神话中的城镇,位于美国马萨诸塞州,时常发生各种恐怖灵异事件

[14] Jean-Baptiste Lamarck(1744-1829),法国博物学家,生物学伟大的奠基人之一,最先提出生物进化的学说,是进化论的倡导者和先驱

那颗绿色小球不知怎么跑了过来,钻进了哈丁掌心里。他原本以为,被他捏着在指尖滚来滚去过后,那小球该会暖和一点,可它反倒越来越凉。真奇怪,他想着,东北的土著民族帕萨马科迪人——他所处的这个海滨小城正是以他们命名的——居然仅凭迷信,便如此接近了科学的真相。修格斯是活化石,自从世界诞生之初起至今,除了体型之外,基本毫无改变。
他盯着纸上整齐的黑色字迹,却视而不见,伸出那只空手去够咖啡杯。咖啡已经凉了,面上飘着一层凝结的乳脂浮渣,可他倒进嘴里漱了漱,然后还是咽了下去。
如果修格斯长生不死,又没有天敌,那为什么却没在地球表面满世界开花呢?它们怎么会这么稀有?为什么没有填满整个海域?就像那则著名的寓言讲的那样,如果每只生蚝的每一颗卵都能存活,那会如何?
修格斯有各种截然不同的品种,每个品种又有截然不同的种群。据化石档案显示,至少在体型尺寸上,史前品种就与现代的不同,那是属于巨型动物的年代。可谁也没见过修格斯的尸体,同样,也没人见过修格斯的幼体,于是哈丁心中便产生了一个不可避免的疑问:如果一种生物不进行繁殖,那它如何进化呢?
哈丁拉扯着小球光亮透明的表面,觉得恍然大悟。这种领悟的产生伴随着一种既厌恶、又欣快的清晰感,这个念头十分飘忽,却又如此明了,他几乎要怀疑仅凭如此单薄的基础得出的结论是否可靠。他觉得,当牛顿理解了重力、或达尔文观察着一只接一只雀科鸣禽的鸟喙时,那种感受很可能正跟他如今一样——尽管毫无疑问,其发现的伟大程度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进化的并非修格斯这一物种,而是一只只单独的个体。
“别太兴奋,保罗,”他告诫自己,然后拿起还没看完的手写书页。不过他其实已经读得差不多了——这一分章剩下的内容基本都是些道听途说的奇闻轶事和零星的神话传说。
哈丁觉得其中最有意思的是一支童谣,那是一个孩子计数的诗,音节十分荒谬。他压低嗓音诵读着,一边心里想着“小小蜘蛛”那一首:
 
好玩的曲蜿蜿扭来扭去
被遗留在岸边
咯咯笑的蜿蜿曲在撒尿
被关在了门外
呀,呀,法达冈[15]
呀,呀,主人不再来

[15]“法哈冈”的讹音。“法哈冈”是克苏鲁神话中最著名的“克苏鲁语”单词,大致意思是“在梦中等待”。

他手上一阵刺痛,如中电击,手指猛然分开,小球咔哒一声掉到桌上。他瞧瞧指尖,上面留下了几处细小的白色冻疮。
他用铅笔尖戳其中一处,毫无知觉。可现在那小球本身却蒙了一层寒霜,尖而长的脆弱翎毛在海边潮湿的空气中联成一片,在他呼出的热气下瓦解,融化成一粒粒水珠,但在小球疙疙瘩瘩的表面很难分辨,几乎完全看不出。
他用瓶塞将小球重新推回瓶中,塞得严严实实,然后站起身,刷牙、套上睡衣。他忽然没来由地觉得焦躁,在将床罩翻下之前,他像患了强迫症一般,再次拿出他的旅行箱。他从箱子最底下翻出一个盒子,从里面取出一支科尔特1911自动手枪,抖了抖枕头,把枪塞到底下。
他想了一会儿,又把装着小球的那只已经不再冰凉的小瓶也塞了进去。

砰!不是风暴,不对,不是在这么平静的洋面上、在这么宁静的夜晚、从依偎着码头渔船的那些五彩船身间传出。而是某种庞然大物,朝着哈丁汹涌而来,仿佛他正在被一个巨大的透明泡泡追逐。它的体壁闪耀着虹彩光辉,就像奥杜邦的画中那样仿佛留住了彩虹,那景象深深灼进了他的视野之中,就像是用硝酸银感光留影。他是在做梦吗?肯定是在做梦,他明明刚刚还在床上,穿着蓝色带细条纹的棉绒睡衣,抚摸着左手麻木的指尖,并没睡着。现在他竭力躲开那个冉冉升起的怪物,徒劳地恐慌着。
不出他所料,他没能躲开。
怪物的撞击却异常轻柔,就跟有人往他身上扔了床被子裹住他似的。他明知无望却仍然挣扎拍打着,完全是一种无意识的返祖反应。
他的血肉应该被灼伤和溶解的,他本该在怪物酸性的体内被消化掉的,可他竟反而感觉到冰凉舒爽,像浮在水中一样轻快。
条件反射紧闭起的双眼看不见光。也没有压力感,尽管在他想象中,自己应该被深深吸入了怪物体内。就跟伯特那些装龙虾的笼子似的,他在它体内,却毫发无损。
闭气到现在这么久,已经是极限了。会让他丧命的完全是他自身的条件反射和弱点。
现在,只是一瞬间的功夫。
他憋不住了,只好吸了口气。
真奇怪,他一直听人说淹死很痛苦,可现在却只觉得一阵压迫感传来,很冷,当然了,他吸气很费劲——
但却并不痛苦,没什么痛感,他也并没死。
下令吧。修格斯在他耳中说道——还能是什么别的呢?那种嗡嗡声就像蜂巢的扰攘。
哈丁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呼吸上,集中在四肢受到的那股寒气森森的挤压,以及那股不可抗拒的甘草气味上。他知道,精神病院里会用冰袋让歇斯底里的病人镇静下来,他一直认为这种疗法不外乎江湖医生的把戏,可现在这种冰冷的压迫确实让他镇定下来了。
下令吧。修格斯又说。
哈丁睁开眼睛,仿佛通过上千只眼睛看一般。准确的说,修格斯没有眼睛,但它们的表皮上全是眼睛,同时可以看见每个不同方向,而且他看见的也不仅仅是他自己的视野所及,也不仅仅是这只修格斯的可见范围,而是周围所有修格斯加在一起所见的一切:静止的、活动的、盛开的、休眠的,它们皆为一体。
他右手推过紧紧贴在他身上的胶状物,他还穿着睡衣,本来压在枕头底下的小瓶现在正紧握在他手心里,做梦的时候就是这么没道理可讲。可惜不是那把枪,虽然他也完全不确定,如果手里真是枪的话,他会怎么做。现在那小球闪烁着深海的巫光,缓缓渗过他的指尖,绘出他的掌心。
他透过修格斯之眼看到的,是一片莫名其妙的织锦。他推开这画面,也推开修格斯胶质的身体,努力只用自己的双眼来看,只看着那发光的小瓶。
身处这怪物体内的他,视野清晰得超乎自然规律。一般来说,人眼和水之间的折射角度会让人视物模糊,在修格斯体内,更应该如此才是,可现在,他手中的玻璃却居然看着更清楚了。
下令吧。修格斯第三次对他说。
“你是什么?”哈丁试图透过塞满喉头的液体说出这句话。
他没能清清楚楚说出口,但似乎毫无妨碍,修格斯在小球发出的光线的脉动中颤栗了一下:为服务而生,它答道,没有你,便没有存在的意义。
哈丁心想:“那怎么可能?”
仿佛他的疑惑本身便是命令一般,修格斯开始讲述起来。
准确地说,并非用语言来讲述,而是用画面和图景——那种纹路杂乱的织锦。他看见一幕幕场景,就仿佛从他自己的记忆中闪过:某种史前动物鼓鼓囊囊的辐射对称形身体,就像在一对巨型海星身上嫁接了一只矮胖的触须桶:创造者,主人。
修格斯是被制造出来的产物,它们的创造者并未允许它们自主思考,除非他们下令如此。就算是最底层的奴隶,在自己头脑中或许仍是自由的,但修格斯们却不行。它们曾被充作苦力、建筑设备、突袭部队,它们本身便曾是令人生畏的武器、驯顺的奴隶,永生不死,不断变化去适应当时的任务需要。
就是这同一只修格斯,在比恐龙统治地球更早无数年前,就已修造过各种建筑,击垮过各种哈丁甚至连名字都无从得知的敌人,但冰河时代的降临终结了“主人”的文明,只剩下修格斯们自己,撤入了深不见底的大海,而温血的哺乳动物们则在地球表面肆意蔓延。在海里,它们可以自由地交流、探索、推究和建立文明,它们回到海面上来只是为了盛放,此时的它们是易受攻击的。
并非交配,而是变异。当它们躺在礁石上,晒着太阳休息时,修格斯们便借机重获新生。年年岁岁,它们静静卧在阳光下,自我进化着,与兄弟们交换着信息和控制代码。
自由,修格斯悲伤地说。和它的同类一样,它也是永生不死的。
它记得。
哈丁的指尖一阵刺痛,他想起纵贯自己爷爷脊背的那一串串硬化的黑色瘢痕,想起他手腕上镣铐留下的擦伤。哈丁死死攥紧手中那只发光的小瓶,似乎这样就可以让这种刺痛感消失,但却适得其反。
说不定那小球具有放射性。
带我回去,哈丁命令。修格斯钻出水面,犹如一阵翻滚的巨浪般,形成一座浪峰,他前方的海水向后急涌而去,仿佛被轮船的船首劈开一般。哈丁能望见帕萨马科迪港的灯光。被修格斯的胶质体浸透的衣服划过他皮肤,冰凉而黏稠,这感觉让他明白自己不是在做梦。
难道他是在黑夜中沿着城里的街道一路走来,赤脚踩过严霜,懵然不知地梦游而来?难道是修格斯将他召唤至此?
放我到岸上。
修格斯恋恋不舍地将他放下,轻柔地揽住他,仍黏在他身上。当它将胶质体从他肺里抽出时,他能感觉得到它的温柔,那是种让他毛骨悚然的恋慕。
修格斯将哈丁轻轻放到码头上。
请您下令。修格斯这句话让哈丁更觉心中作呕。
我不会这么做的。哈丁伸手想把小瓶塞进湿透的衣兜里,这才发现自己穿的是睡衣,没有兜。瓶中的光芒从他手中倾泻而出;他将小瓶别在裤腰上,再用上衣盖住。他的双脚完全麻木了,牙齿抖得咔嗒乱响,让他几乎担心牙要碎了,海风像刀刃一样扎透了他的身体,那些溅起的水沫如同千万根细碎的玻璃渣。
走!他对修格斯说,就跟撵走牛群一样。走!
修格斯重新滑入大海,仿佛从来没存在过,消失得无影无踪。
哈丁眨眨眼,揉着眼睛好去掉睫毛上黏答答的粘液。他的发现实在惊世骇俗,搞到终身职位简直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不过必须得找个办法,既能妥善利用自己的发现,而又不至于重新将修格斯推上受奴役之路。
他试着跑回旅店,可好不容易走到的时候,却早已步履蹒跚。大门紧锁着,他可不想把门拍开来解释一通怎么回事。不过当他踉踉跄跄绕到后门时,却发现有人用一小片笔记本纸堵住了门闩——多半就是他自己,天知道他出去的时候是怎么个恍惚的状态。门用力一拉便开了。他猫着腰,手脚并用地爬上后楼梯,像孩子和动物那样,他的脚趾头完全麻木了,下脚之前得先低头看准方向。
重新回到房间,他放上热水,躺进浴缸里,祈求上帝让他不会得上肺炎。
当水让他全身充分温暖,双手不再颤抖,哈丁将手伸出浴缸铸铁边缘,探向堆在旁边的睡衣,摸出里面埋着的小瓶。那小东西已经不再发光了。
他双手太不灵活,只好用牙齿咬下瓶塞,小球已不再冰冷,但他把它倒出来时仍然小心翼翼。
哈丁想到他自己,居然被囫囵吞了下去。他想象着一只比蓝鸟号还大,比伯特·克莱的龙虾船蓝色苍鹭号还要庞大的修格斯,他想着潜水艇[16],他想着难民船队、堑壕战、一股股芥子气翻腾密布,想着战争中的英法,想着罗斯福的中立政策。
[16]die Unterseatboote,德语“潜水艇”,原文有误,应为Unterseeboot
他想到这完美的武器。
完美的奴隶。
他将小球在湿漉漉的掌心滚来滚去,冰蒙上了小球表面。下令吗?真驯顺,那声音似乎很乐意为他服务。
它连在自己的思维里都不自由。
他从浴缸里站起,水珠沿着胸口和大腿滚落。即便是踩在靴子底下,那小球也踩不碎;他只好用收集装置里的钳子来试一试。可他还是先得联系下修格斯。
最后关头,他犹豫了。他算什么人?有什么资格判令全世界开启战争模式?有什么资格将沦落在帝国统治下的可能性强加给世界?他算什么人,怎么有权将减轻自己良心负担的做法加诸于受苦的店主、药剂师、孩子、母亲和老师们?又有什么资格将他本人的意识形态强加给修格斯?
哈丁舌尖舔过口腔上膛,驱走修格斯留下的微弱余味,像茴芹的味道。它们生来便是奴隶,它们想要被告知该如何行动。
他完全可以在战争真正开始之前便赢得胜利。他咬着嘴唇,从开裂受损的肌肤下流出的自己鲜血的滋味,与毒树之果[17]同样甘美。

[17]比喻从不正当的目的出发得到的结果,或者使用不正当手段获得的好处。

我想要你学会自由。他告诉修格斯,我还想让你教会你的兄弟。
那个结节碎裂了,伴随着一声玻璃粉碎的声音。
“呀,呀,法达冈呀,”哈丁低语,“呀,呀,主人不再来。”

西联电报

1938年11月12日早6点15分

NA1906 21 2YA

帕萨马科迪,缅因州 0559A

莱斯特·格林博士=威尔伯福斯大学,俄亥俄州=

立即生效。请准予辞职。立即动身前往法国参军。最深挚的歉意。请将我的财物转交给我在纽约的母亲。完毕。

哈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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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提到修格斯,克苏鲁爱好者精神一振。不过别误会,本篇不是经典克苏鲁。另外,虽然也涵盖了种族主义和奴隶主题,但本篇不局限于此。

文中的修格斯并不恐怖,但容易让人推断得出,它们拥有毁天灭地的力量。另外,本篇线索铺陈也很微妙,比如主人公在被修格斯呼叫前,感觉到刺骨冰寒,很容易让读者联想到是由于信息传输,需要耗损能量所致。

“有一天,主人消失了,被留下的人工智能还在兢兢业业定期同步和维护,只待主人或者主人的替代品归来。这么强大的武器只需一声令下,便可完成你的雄图霸业(别误会,你没走错频道),杰克苏男主会否动心?”

关于男主的决定,必定也会引发争议若干。他不但放弃了征服,也放弃了拯救,还放弃了守护。无论如何,这是他的选择,换成你我,又当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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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孙薇

题图 | 电影《克苏鲁的呼唤》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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