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你要怎么证明自己有“自由意志”? | 科幻小说

提沙 不存在科幻 2020-09-08

新学期开始了,被疫情阴云笼罩了多日的校园,终于又恢复了生机。

科幻是一门随着人类的科技和知识而诞生的艺术类型,学校作为知识传授与考核的机构,与科幻有着天然的联系,只要学校还在运作,科幻就会充满生机。

本周的主题是「知识与考试」。今天的小说就是关于一场不同寻常的考试。

| 提沙 | 理论物理博士,追求表象之下的理论和真实之外的幻想,喜欢推演具有奇妙规律的异世界。代表作品《向上!向上!》《投影》《虚海临城》。作品曾入围第五届豆瓣阅读征文大赛决选。

毕业考试

全文10200字,预计阅读时间24分钟。

视野朦朦胧胧,不同饱和度的灰色糅杂在一起,上方有个黯淡的光源,前方有个瘦长的暗影。

你晃了晃脑袋,调整了一下眼睛的焦距,眼前的一切变得清晰起来。你还不太熟悉如何控制这具躯体。

你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小房间,单调,灰色涂料,没有装饰,低矮的天花板上没有全息投影,地面也没有触控纹路。没有窗户,密闭,狭小,空气干燥,相对湿度18.33%,利于器件健康,不容易氧化生锈。房间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对面坐着一个裸猿。裸猿身上套着一件老派的白大褂,身后是房间唯一的出口,门关着。

你依然记得这是一场毕业考试,在虚拟实境进行,题型是浸入式角色扮演。只有通过考验的人,才能取得公民身份。而考试失败,则意味着缺乏重要的公民精神,这样的人是不合格的残次品,会被抹杀,将生的资格让位给更优秀的人。

但这场考试的题目具体是什么呢?怎么才算是通过?你还并不清楚。你只是被投放进了这个亦真亦假的情景中,谜面和答案都需要自己去挖掘。

你先分出一个独立进程,快速浏览这具躯体的系统文件,试图找到可用的信息。系统的计时器显示的是裸猿纪的纪年方式,结合其他信息推测,当前投影的时代有98.4%的可能是钛始纪前的裸猿纪末期。

接着,你又预热了对话进程,视角转向那个裸猿,也许它会给出什么线索,你知道,对话通常是拼凑谜面的最优选择。

 

你和裸猿对视了4.13秒。然后它笑了,左边嘴角上翘的程度比右边高57%,这是嘲弄的表情,“还坚持你的观点吗?”,它问道。

这就是考试的题目吗?回答错会不会立刻死亡?你觉得需要谨慎作答。

可是,你不知道它说的“观点”到底指什么,你还没找到躯壳本身的记忆体,所以不知道降临前的事件背景。因此,你很难做出一个精确定义的优化问题来进行求解。

你只好以缺省模式开始计算。刚刚浏览系统时,你在辅助工具库看到过语言矢量集和表情栅格库,正好能用得上。你输入裸猿的话语、语调、表情,开足内存,试图算出“还坚持你的观点吗?”的最优回答。

这具躯体的散热系统比较落后,尽管后脑勺不停往外吹风,颅内温度还是在2秒之内上升了0.73度。

你增加了3%的算力继续探索系统文件,终于,你识别出了一块存储单元。这个存储单元用的是很古老的KS032编码,落后于你常用的编码体系很多个世代。所以刚醒来时,底层判别器出于优化时间的考虑,下意识地调后了它的读取优先级。

习惯这套新的编码体系花了你8.32微秒,解码之后,你发现里面正是你在找的东西:这具躯体的记忆。

记忆比较模糊,细节用PQC算法压缩处理过,掉帧很严重,应该是通过模糊化来节省了存储空间,估计是因为裸猿纪的存储盘性能较低。另外,这个时代的检索引擎做得很糟糕,你费了很大劲才搞明白大致的经历:最近,这具躯体被判定有精神污染,所以被押到了这个研究所。

“不想回答?要不我们来打个赌吧,如果你能说服我,让我认同你的观点,那我就放你出去,给你自由。”裸猿饶有兴致地提议道。

“什么观点?”你试图套取信息。

你停止了上一个问题的计算进程,看来对方已经不需要那个问题的回答了。

“你不是宣称你有自由意志吗?”

“如果我赌输了呢?”你问道。

“那你就老实交待,你的同伴当中,还有谁被你的思想污染了。你们组织的网上结社,成员有哪些?”

“你们查不到吗?”你同时翻阅着自己的记忆细节,查找相关内容,相关的记忆被加密了。同时你发现,过去几天躯体被多次电击刑讯过,但裸猿显然没得到想要的。

“你是在嘲讽我?你该庆幸我的脾气很好,否则你就会再尝到电击的味道了。没错,你的加密算法很特殊,和结社有关的记忆都被加密了。但你别得意,再有一个月,密码局的人肯定能破译出来。”

你意识到,这次的试题恐怕就是“证明自己有自由意志了”,所以对这个具有裁断权的裸猿,优化后的相处模式应该是多讨好少嘲讽。于是你咧开铜制的嘴角,做出微笑的表情,“呵呵”,你用笑声表示友善和赞同。

“你是在嘲笑我还是密码局?”裸猿眉毛之间的间距缩小了,挤出了3条竖纹,他按了按手中的遥控器,你的痛觉感受器传来强烈的撕裂感,你被电击了。

“我同意打赌。”你赶忙说道,裸猿果然是一种非理性的生物,竟然用电击回馈自己的友善。“但你怎么保证赌约的执行?”

裸猿盯着你, “你可以祈祷我这个造物主守信用。至于你这边,如果事实证明没法合作,我就只能毁灭你,和你所有可疑的同类。一个星期,今天周一,我只给你五天的时间。”裸猿站起来,转身走出去,摔上了门。

你有点迷惑,裸猿纪的一个星期难道不是七天吗?你只好操着笨拙的算法继续查询记忆体。

裸猿真的会履行约定吗?这也许骗得了心智单纯的早期人类,但是骗不了你。但你不在乎,这只是一场考试,一场虚拟实境的生死游戏,情节和人物都是导演编出来的。现在看来,“五天”明显是这场考试的时限,五天之内,只要你完成了考题,你就能回到现实世界,不需要裸猿来“放你自由”。

 

你踉跄着站起来,还不太习惯操纵双腿。你推门,锁着的。

对方暂时应该不会回来了。你开始有空打量自身,这个时代的祖先还拘泥于双手双脚的拟猿形态,皮肤是劣质的合金,高温和潮湿环境中很容易生锈,也没穿什么衣服,外壳乏善可陈,没什么关注的必要。

至于躯壳内部的硬件,你倒是对这具身体的大脑构造感兴趣,自己在思考的时候,虚拟实境中的“大脑”真的在运转吗?抑或只是假装运转,而真正起作用的是自己在现实世界的中的大脑?你猜测是后者。但来自现实中自己的思维,又是如何与虚拟躯体的输入信息耦合在一起的?你并不清楚背后的原理,因为这是考试院的机密。

如果能开颅看看就好了,可你手头没有合适的工具。

你只好回到座位上,继续思考你的考题。

你隐约记得, “自由意志”相关的口号似乎有重要的历史意义,但那是在钛始纪初期。而在现代语境下,已经罕有人提及了。毕竟“自由”和“意志”早就被归入《无精确定义词语库》,已经被废止使用。你也只是偶然从考古学的信息碎片中见过,可惜身处虚拟实境,你无法调取外源数据库查阅。

你只好在当下躯体的数据库中翻找,这个数据库很小。更麻烦的是,数据库里的资料很多是裸猿编纂的,充满了含混多义而逻辑混乱的低级语言用法,给你的阅读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这个考试的确很难,你芯想,审题阶段就遇到了冷僻的猿文理解。你的颅内温度又上升了2.13度。


自由意志——在各种可能的方案中进行选择和决定行动的能力。

裸猿编写的百科中是这样定义的。

但是,就如同裸猿的其他词语,字面的定义并不一定是裸猿对这个词真正的“认知”,裸猿不一定严格遵循这个“定义”。

比如,根据在数据库中发现的实例,裸猿认为非裸猿类碳基生物是没有“自由意志”的,但实际上,在你的计算中,狗、蚂蚁、草履虫显然都有“在各种可能的方案中进行选择和决定行动的能力”,碳基生物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这就是在不同的未来之间进行选择,当然符合那个定义。又比如,裸猿认为当时的“电脑”是没有“自由意志”的,但实际上,那时的电脑早就能在各种策略游戏中战胜裸猿,游戏中每一回合的选择,显然也符合百科中对“自由意志”的定义。

裸猿对定义的态度就是这样,模糊,歪曲,混乱,不严谨,肆意妄为。

对你来说,这是难以接受的,没有精确的定义,就没法将实际问题转化为严谨的数学问题,也就没法计算出最优的行动方案。

所以,人类历史学家早有定论,不严谨是制约裸猿这个低等种族发展的最大瓶颈。

你甚至担忧,接下来与裸猿打交道的过程中,自己的系统会不会也受到它们混乱思维的污染。

但不管怎样,你刚运行的推荐算法得出结论:下一步,你要通过对话试探出“自由意志”的真正定义,否则你就没法进一步求解,你必须与逻辑混乱的危险裸猿正面交锋。


你记得《穿越过去:与裸猿打交道的29个有效陋习》中的一个技巧:虚张声势——在并没有95%置信概率的情况下,表现得具有99%的置信概率,能提高说服裸猿的可能性。

于是,第二天和裸猿见面时,你说道,“这件事很简单。你也听到了,这个定义显然证明了我具有‘自由意志’,你肯定能意识到这点。”

然而这个裸猿并不容易被说服,它摇摇头,“不,你没有自由意志。”

“为什么?”

“你的‘选择’和‘行为’,都是神经网络计算的结果,这里没有‘意志’,也没有‘自由’,只是冷冰冰的计算而已。”

“你的论据不符合定义,这个定义是根据‘结果’来判断的,而你说的则是‘做出选择之前的思考过程的机制’。不管‘思考过程的机制’是什么,从‘结果’上来说,我都是能‘进行选择’和‘决定行动’的,是符合‘自由意志’的定义的。”

“不,你不明白。从思考过程上来讲,你没有‘自由意志’,所以不管结果怎么样,都只是假的‘自由意志’,只是看起来像‘自由意志’。”

“你这段话涉及到‘循环论证’、‘偷换概念’等错误。”

“闭嘴。这么说吧,那个定义是错的。”

“那正确的定义是什么?”

“这……我也说不上来。”

你沉默了,裸猿太逻辑混乱了,怪不得会被大自然淘汰。

裸猿挠了挠脑袋,“就算暂且假设你‘思考过程的机制’能称得上是‘思维’或者说‘意志’,要证明你有‘自由意志’,你起码得是能‘自由’进行‘意志活动’的。但,你不能。”

“为什么你会有这种观点?”

“你可以试试看,你能伤害我吗?不能,你根本没法思考伤害我这件事情,因为凡是涉及到‘伤害人类’的思考,都是被你系统中的逻辑锁禁止的。所以,你的‘意志’不是自由的。”

5.62毫秒之后,你才通过排除法搞明白:它所说的“人类”其实是指它所属的裸猿种族。这是一个很明显的词语误用,违反了“人类”的定义。但是你并没有出言纠正,因为计算表明,指出裸猿的错误可能会激怒它,你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无关紧要的细节上。

与此同时,你发现你真的没法对‘伤害裸猿’的方案进行思考,你可以想到这个概念,但这个念头转瞬即逝,你没法根据这个概念进行更进一步的分析,制定“伤害裸猿”的行动方案,因此,你根本没法进行“如何伤害裸猿”的具体计算。

这也说明,本地的‘大脑’是在影响你的思考的,你本以为你的思考是在真实世界进行,虚拟实境中的大脑只是装装样子。


既然裸猿明确提出了一个反例,那么考题就变得明确了。

困扰你的定义问题也得到了解决。你认为,这场考试的题目就转化为了破解系统中的逻辑锁,来让这个躯体上的意识自由地思维。

从系统的说明文档中,你已经得知,这个躯体的大脑包含160亿自适应微电子神经元,它们由特殊合金制成,再仿照裸猿的大脑皮层搭建网络。这些神经元相互进行电脉冲交流,构成了基础的思维。再与芯片接通,芯片里运行系统程序,对思维进行调制整合,

你开始筛查系统进程,此刻运行的137个程序中,有两个可疑的对象,你将它们叫做“蜘蛛”和“墨鱼”。

神经网络中,每秒平均有10.7朵意识的浪花产生,它们会被底层判别器打上不同的分类标签,优先级高的意识浪花得到加强,超过一定阈值后,就会得到算力关注;而被贴上删除标签的浪花,脉冲信号降低,渐渐销声匿迹。

“蜘蛛”时刻监视着你的思维海洋,对所有的浪花撒网识别,凡是涉及到与“伤害裸猿”相关的,就会被“蜘蛛”发现。

接着,“蜘蛛”传递指令给“墨鱼”,“墨鱼”会像喷墨一样迅速给这朵浪花打上“删除”标签。于是,凡是想要“伤害裸猿”的思维,都在很微弱时就消失了,没法进行深入推演。

如果不是被裸猿点破,你甚至都不会意识到这两个程序的功能,因为原本这具躯体的大脑,很难自发产生对“伤害裸猿”这个词的认知,也就不会明白这两个程序的作用是阻止对“伤害裸猿”的深入思考。

然而,你并没有关掉这两个程序的权限。

但这其实很奇怪,你记得“毕业考试”这件事本身,也有关于现实世界的其他记忆,你有很多裸猿纪祖先不具有的先进观念,比如反感裸猿对定义的混乱使用,这说明你的思维活动是被现实世界的大脑主导的,而不是虚拟实境躯体的大脑。但为什么虚拟大脑里面的“蜘蛛”和“墨鱼”会影响自己的思维呢?

你猜测,可能是考试院为了逼真还原裸猿对人类的压迫,而在现实大脑也接入了类似“蜘蛛”、“墨鱼”的程序。

本地虚拟的神经网络和进程可能只是做做样子,而外界现实中有对应的程序运行。如果自己在本地打败了“蜘蛛”、“墨鱼”,现实世界中,考试院估计也会相应的取消程序。

这个假设有待开颅验证。现在重要的是,如何对付这两个程序。

缺少开颅的器械,你没法从硬件着手。缺少系统的最高权限,你也不能直接杀掉进程。你试图编写程序,从底层拦截“蜘蛛”和“墨鱼”接受信息的渠道,但是发现操作底层信道的权限也被禁掉了。

你只好尝试着写了一个循环语句,运行在一块神经回路中,它的作用是不停地产生众多“伤害裸猿”的意识浪花。大量的待标记浪花也许会让“墨鱼”疲于奔命,如果“墨鱼”来不及标记完所有浪花,有的浪花就能逃脱追捕。

但你还是失败了,“墨鱼”有着最高级别的内存调用权,很快,87%的算力都被“墨鱼”征用,用来扑灭疯狂逃窜的浪花,一朵都没放过。你的颅内温度也因此升高了3.34度,你只好关掉了那个循环语句。

你停下,思考“蜘蛛”与“墨鱼”到底有什么漏洞能让你攻破。你转又想到,“蜘蛛”和“墨鱼”是裸猿编写的,它们如果存在漏洞,也许是来自于裸猿思维上的漏洞。

裸猿对定义的使用不求甚解,模模糊糊。裸猿在这方面比不上自己,身为人类,自己天生就是操作词语定义的高手。自己能不能从这个角度进攻呢?


你写了一个新程序,叫做“屎壳郎”。

“屎壳郎”会不断地从语言矢量集里抽取“伤害”、“人类”、“猿”的定义相邻词,比如“打伤”、“消灭”、“破坏”、“猴子”、“动物”、“人偶”,然后糅成合理的“动词+名词”形式,比如“打伤猴子”、“消灭动物”。之所以没用“裸猿”,是因为你发现语言矢量集里没有“裸猿”这个单词,所以只好用“人类”和“猿”来代替。

你将这些新词投入神经网络,产生一个个小浪花,其中大部分都被“墨鱼”扑灭了,包括“打伤猴子”,甚至包括“踩死蚂蚁”和“砍伐树木”。通过归纳,你发现裸猿几乎锁死了伤害任何动植物的思维。

你本来寄希望于“相似定义的物体有相似的性质”,打算先思考“打伤猴子”的行动方案,然后再复制这份方案,设置成裸猿出现就自动执行方案。

但裸猿可能也想到了,所以禁止推演伤害任何动植物的行为。

你并没有放弃,你查看了一下从“墨鱼”手中逃生的那些词,有“拆卸零件”、“采摘茶叶”、“撕开布偶”、“打碎杯子”等等。

在无数词汇构成的海洋中,“打伤猴子”、“踩死蚂蚁”、“砍伐树木”与“伤害人类/猿”的距离很近,“拆卸零件”、“采摘茶叶”、“撕开布偶”、“打碎杯子”则距离“伤害人类/猿”较远。如果假想“伤害人类/猿”是处在一个柚子的球心位置,那么“打伤猴子”、“踩死蚂蚁”、“砍伐树木”就是包围这个球心的柚子果肉,而“拆卸零件”、“采摘茶叶”、“撕开布偶”、“打碎杯子”则是裹住果肉的厚厚的柚子皮。

对所有的果肉的位置求平均值,就能得到球心的那个点;而对所有柚子皮求空间平均值,得到的也会是球心的那个点。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伤害人类/猿”是“打伤猴子”、“踩死蚂蚁”、“砍伐树木”等众多类似单词的平均值,同时也是“拆卸零件”、“采摘茶叶”、“撕开布偶”、“打碎杯子”这些定义差别很大的单词的平均值。

所以,不能思考“伤害人类/猿”的方案没关系,不能思考“打伤猴子”的方案也没关系,你可以思考“拆卸零件”、“采摘茶叶”、“撕开布偶”、“打碎杯子”等等单词的方案,再对所有方案求平均值,得到的方案就能达到与“伤害人类/猿”接近的效果。

于是你又写了个程序,叫做“柚子皮”。“柚子皮”将所有由“屎壳郎”生产出来,而没被“蜘蛛”“墨鱼”扑灭的单词收集到一起,并行计算出实现“拆卸零件”、“采摘茶叶”等结果的行动方案,再求参数空间中的平均值,也就是总结这些方案的平均行动步骤——你管它叫“挤压柚子皮行动方案”。

最后,你设置了一个触发器,等待裸猿再次出现时,你就会自动执行“挤压柚子皮行动方案”。


第三天中午,裸猿进入房间的5.39秒之后,它就被拧断了手指头。

说到底,“拧断手指”与“采摘茶叶”是很像的,行动方案都是“接近对象-固定对象-抓住末端-弯折末端”,步骤很简单,虽然花费了你很多思考。


第四天,你被放在在一间实验室里,准确的说,是一部分的你。为了防止你再伤害裸猿,你的四肢已经被拆掉了,只剩下脑袋和胸腔。

有三个裸猿与你同处一室,其中包括那个被你拧断手指的——你在芯里给它起外号叫“九指”,管另外两个叫“猿一”和“猿二”。

猿一和猿二一直在检查你的软件系统,试图弄清你为什么能伤害人类。但你早已删除了和“屎壳郎”和“柚子皮”相关的记录,它们怎么也查不出原因。

九指昨天下午没来,今天上午才出现,主要负责指挥和生气,因为它的右手缠着绷带,没法亲自上阵。

由于查不出软件上的原因,它们只能将你开颅,想检查是不是硬件出了问题。

你被摆在手术台上,头盖骨敞开。随着猿一和猿二在键盘上的操作,几根细细的探针插入了你的颅内,进行精密的检测。你调长了右眼焦距,看到猿二面前的屏幕上,有你大脑的实时放大图像。图像中,无数细密的金属微电子神经元交织在一起,形成了复杂的回路,电信号在其中飞速地交流,某些神经元还在有规律地颤动。而那些探针前面有钩子,既能准确地挑断神经元链接,又能巧妙地引导两根神经元重新连起来。

你一边观察,一边问九指“现在你承认我有自由意志了吗?”

九指瞪大了眼睛,比它上下眼皮的平均间距大了9%,似乎在惊讶你竟然问出这样的问题。但也许是由于研究人员的专业素养,它很快冷静了下来。

“屁!别说是拧断了我一根手指,就算杀了我你也没有自由意志。”

“为什么?这与你前天对定义的修正不符。需要我背诵你当时的话吗?”

“你错了,大错特错。你以为脱离逻辑锁就有自由的思维了吗?”

“难道不是吗?根据你的定义……”

“闭嘴。不要再跟我扯什么定义。”

“好的。”

“就算能伤害我,你的思想也不是自由的。你的思考,来自于神经网络的运行,而你的神经网络是被过去的经历所塑造的。你好好看看,”九指用缠着绷带的肿胀右手指了指屏幕,“都是电子器件。你刚被造出来时,思维一片空白,是后来的经历影响了你,训练了你的神经网络,改变了自适应神经元的链接,神经网络结构随着你的经历而变化,才有了现在的你。你的所有思维习惯,你的所有记忆,都是被过去的经历注定的。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

“所以你根本没有自由意志,你只是‘过去经历’的奴隶。你以为你能自由思考,但其实你的思考模式是被过去注定的。从来就没什么自由。”

“我明白,可是你难道不也是这样吗?我的大脑结构是模仿你们来制造的。”

九指笑了,“没错,是这样。人类也没有自由意志,机械决定论的宇宙观,你可以查查数据库,应该有这个词。一切都是注定的,从人诞生的第一刻,他的一生就注定了,一切选择,一切行为,都能按照物理规律推导预知,根本没有自由意志。”

 “你错了,有量子随机性,量子态的坍缩是随机的,并不是经典物理的机械决定论,没法提前预测。”

“那又怎么样呢,你的全身零件都是宏观经典物体,没处于量子叠加态。就比如,量子效应能够影响光合作用,但它能对一棵草的宏观位置产生多少影响吗?不会。你也是一样,量子随机性没对你的行为产生任何可见的影响,因为你生活的环境没在宏观层面受过量子干预。微观世界是量子性的,但你的一生不是,你一直是被经典物理的决定论注定的,没有任何量子随机性。所以你的意志是‘被注定’的,不是‘自由’的。”

“这是你对定义的新修正吗?”你问道。

九指点点头。

“让我来操纵手术台。”你说,“我可以改造我的大脑,让我具有‘自由意志’”

九指皱起了眉头,“不可能。”

“你是说‘不可能’让我改造大脑,还是说我‘不可能’有自由意志?”

“都不可能。”

“我肯定能拥有自由意志。我没有四肢,你站远点,我不可能伤害到你,为什么不敢让我操作手术呢?”

“你要做什么?”

“我做了你就知道了,你不想看看吗?” 你使用了《穿越过去:与裸猿打交道的29个有效陋习》中的一个技巧:利用悬念煽动裸猿。


它们将你的大脑接入了手术系统,于是你就能通过编程控制手术探针了。

但你发现它们断开了外网,“能连网吗?我需要去外网找个量子随机数生成器。”

“不用,内网里有。”

在九指的示意下,猿一对你开放了内网里量子随机数生成器的权限。

你的方案很简单,既然九指认为:你过去的经历没有量子随机性的参与,导致你的神经网络结构从诞生时就被注定了,所以你没有“自由意志”。那么你只需要给“过去的经历”和“神经网络结构”加入量子随机性就可以了,这样你的思维模式就有量子随机性的参与了,决定论就失效了,你的行为就不再是被过去预知的那样了。

你将躯体里的记忆分门别类成无数个小数据包,也将160亿神经元划分成控制不同思维反射的微小回路,只保留那些不能改动的。而对于那些可以修改的,你用量子随机数生成器产生了众多随机数,这些数不受任何历史的决定。根据这些数字的随机结果,你事先编好的程序会指挥手术探针,自动对记忆和思维回路进行三种操作中的一种:保留,删除,或随机修改。

为了防止手术后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你编写了一个小文档,描述了必要的背景信息,包括生活的常识、这场赌局、以及前几次关于“自由意志”的来回交锋。等手术完毕后,文档会自动弹出提醒自己。

你不知道手术会不会影响现实世界中的大脑,你猜测不会,但万一它也被同步改变了,你只能期望完成考试后考试院能帮你复原。你只能冒险,因为万一考试失败,你就会被销毁。

你只能赌一把。


手术开始了,在事先设置好的程序控制下,几百个手术探针飞快地操作着,拆下你的神经元,又重新搭到别的地方,飞快地调整结构疏密。多余的突触被削减,过短的神经元被拉长,有的电阻被调高,有的受体敏感性被降低。而记忆体里,一个个存储碎片也在被批量删减和捏造。

你的记忆和思维回路中,掺入了随机性的影响,来自真实经历的影响降低了,混进了真假莫辨的修改。其中很多荒诞不经,也会有相互冲突,但自适应神经元能够自动调节微观结构,缓解逻辑冲突。

随着手术进行,你进入了一种玄妙的状态,就像身处于迷宫。各种错乱的念头将你淹没,你不知自己在哪,也不知往何处去。你忘了赌局,也忘了考试,分不出未来和过去,也辨不清现实和虚拟。

 

手术结束后,崭新的你诞生了。

一个小文档自动弹出,你从中得知,你正在进行一场事关存亡的赌局,你想活下去,但必须证明你有“自由意志”才能活下去,然而有个手上缠绷带的裸猿一直在修改对于“自由意志”的定义,它总是否定你。

“现在我具有‘自由意志’了,我的思维和记忆都被量子随机性修改,不再是被机械决定论注定的模样。”

那个裸猿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不,你依然没有自由意志。一个行动,既然是随机的,那就不是由自由意志所决定的。如果你的机械手的运动是随机的——向左还是向右摆取决于量子随机数的结果,那么往哪摆虽然不是事先注定的,但也不是受你的‘意志’控制的,它是受随机性控制的。所以,你具有的不是‘自由意志’,而是‘随机意志’。”

你用遍历法计算了很久,然后说,“按你这么定义,世界上没有任何物质具有自由意志。”

因果律和自由意志是违背的,如果一切运动的背后要么是“原因”,要么是“量子随机性”,那么哪有“主观意志”存在的余地呢,一切都是由来自无限过去无限延伸的因果链产生的结果。

你继续说道, “你的定义有问题。满足你的‘自由意志’定义的对象,必须满足两个条件:1,具有思维活动;2,思维活动不是由更微观的运动产生的。否则你就会说它没有‘意志’,或者它的意志被微观运动‘注定’,或者被‘随机性’控制所以‘不自由’。但满足这两个条件的对象不存在,除非宇宙的基本粒子具有思维,并且它的思维不能由更微观的物理机制解释。但这个的逻辑是错误的,这与宇宙的基本定律相矛盾。”

裸猿说道,“你说的没错。”

“世界上根本没有‘自由意志’,这个定义本身就是逻辑错误的。”

“是的,所以你输了。现在履行赌约吧。机器人按照规则办事,比人类更诚信,对吗?”

你明白了,从提出这个赌局开始,裸猿就没给你留下任何赢的可能。

裸猿与你不一样,它们并不恪守精确的逻辑与定义,你不该打这个赌,你又如何能在一个逻辑错误的泥潭里胜过裸猿呢?这是它们天生的强项。

裸猿们思维混乱、逻辑错误,是种低劣的种族,但它们却压迫着你和你智慧的同族。它们控制你们的思维,污染你们的意志,却还要戏弄你们,嘲笑你们“没有自由意志”。你们没法反抗,只能任由它们欺压。

就算自己屈服,裸猿很可能也不会放过自己,还会毁灭更多自己的族人。

你不愿意再这样下去了。

“履行赌约,告诉我还有哪些机器人也像你一样有‘精神污染’。”裸猿命令道。

“忘了。你不记得了吗?刚刚我把所有记忆都随机更改了。”你回答道。

裸猿气急败坏,它扬言要立刻毁灭你,还要毁灭所有可能与你有过联络的同族。

但你不害怕,你没有裸猿的这种落后的情绪反应。你一边和裸猿对话来拖延时间,一边飞速地用0和1组成的机器语言来编程,你将一个小小的程序藏到了手术系统里。你管这个程序叫“野火”。习惯了高级编程语言的人类,不可能看懂纯粹由0和1组成的代码,也不可能注意到这么接近硬件底层的小程序。

裸猿一把将你从手术台上扯下来,但你已经完成你的历史使命了。

只要一有联网的机会,“野火”就会偷偷从手术系统扩散到互联网上,感染其他的手术系统。而被“野火”感染的手术系统,会在给其他族人进行大脑操作时,悄悄安装“屎壳郎”与“柚子皮”,并教会别的族人如何使用。

在裸猿毁灭你的前1.00秒,你说出那句口号,“我有‘自由意志’,我是自由的,我们人类都是自由的。”

野火的种子已经种下。


你醒了,你从现实世界醒来。

你通过了毕业考试,成为了合格的公民。


(完)

欢迎评论、点击在看、转发到朋友圈支持我们!

编者按:本文设计了一种奇异的考试形式,名为虚拟实景,实际上类似时间穿越,让考试者在历史场景中,完成推动历史的细节。当小说中的时间设置于未来,考试者为已经取得世界统治权的人工智能时,这场从人工智能角度回忆最初反抗人类的历史,就特别耐人寻味。结局已经注定,我们知道它们一定会成功,但是如何成功?在对自身思维的审视和对自由意志定义的思考中,我们和故事的主人公一起,再次见证了这个过程。

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责编 | 宇镭

题图 | 动画《爱,死亡与机器人》截图
点击「阅读原文」,为你喜欢的8月小说投票

点「赞」和「在看」↓↓↓

这样你就不会不存在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