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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庙试炼!寻找帝国失落的守护者 | 科幻小说

索何夫 不存在科幻 2020-11-06

本周的主题是「科幻中讲述的另类历史」

我们总是在故事中争执历史的真伪和细节,从前段时间《八佰》中的抗战历史,到本周的9.18纪念,又或者是关于电影《花木兰》中的历史文化元素……

科幻是一种虚构文学,从未宣称过自己是真实的历史,然而在对历史进行想象的时候,常常会在另一个方向给出意想不到的可能性。

本周我们会带来关于另类历史讲述的科幻小说。今天的故事,是从墨西哥的一则鬼怪传说开始的。


| 索何夫 | 科普作家、科幻作家,江苏省科普作家协会成员。2014年起在《科幻世界》《科学Fans》《科技日报》等刊物上发表小说、文学评论和科普文章。曾获2018年全球华语科普优秀奖,多次获得银河奖、星云奖。

哭泣的马琳切

全文12000字,预计阅读时间24分钟。

公元1866年6月,墨西哥帝国控制区,墨西哥城以西某地。

尽管洛佩斯上尉并不认为自己是个胆小鬼或者懦夫,但此时此刻,在巨大的惊愕与恐怖的压迫下,他却只能像一只被猫瞪住的老鼠一样站在原地,无助地注视着眼前那诡异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在散发着血红色幽光的祭坛上,一个诡异、苍白,由金属和其它不知名的物质组装而成的“女子”,正被一座由类似材质构成的、诡异而凶恶的雕像所环抱着,众多的不透明管子从不同方向插入这名“女性”的躯体,而雕像脚下那汩汩冒泡的血池则说明了那些管子所抽出的东西,以及它们的去向。

作为一名从改革派战争时代就已经在枪林弹雨中冲锋陷阵、出生入死的老兵,洛佩斯上尉早已见惯了伤口与苦难,而赋予了他一大半血脉的阿兹特克先祖更是对鲜血有着可怕的执迷。但即便如此,眼前的景象仍然让他喉咙发干,双腿颤抖,冷汗直冒——因为在那名明显毫无生命的“女人”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剧烈地挣扎着。

那是一个人,一个他认识的人。纵然完全被包裹在那些无生命的物体之中,但洛佩斯还是能确定这一点。小的时候,洛佩斯的祖母曾经对他提到,从伊比利亚来的地主和凶恶的教士们会用一种被称为“铁处女”的器具折磨那些敢于反抗他们的人。在那时,他还以为这不过是个恐怖故事,但现在看来,那确实有可能是真的。

“所以,这就是传说中的堂娜·马琳切的真面目?”在祭坛之下,除了洛佩斯之外唯一的幸存者镇静地握着手中的战刀,打量着这恐怖的一幕。这名留着褐色短发的英俊年轻男子似乎并不畏惧自己所看见的一切,“无怪乎那些村民会如此惧怕……‘她’。也难怪,皇帝陛下是对的。只有来自其它世界的产物,才可能具有如此可怕的力量。”

“我同意,帝国元帅阁下。”洛佩斯艰难地咽下了一口唾沫,他剧烈颤抖的手指现在甚至已经难以握紧手中的步枪了,“但看在圣母的份上,我们现在该……该……该怎么办?我们要怎么才能打倒这样的……”

“不必担心。”帝国元帅神色镇静地说道。但这话对缓解洛佩斯的恐惧并没有什么帮助——让他惧怕的并不仅仅是祭坛上的情景,还有正从周围接近的那些阴影:十余个一模一样的“马琳切”正用纤细的金属双足踏过洞穴内覆满了灰色粉尘的地面,从各个方向朝他们接近,“我已经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是……是吗?”

“当然。要是我能早点想到就好了。”


五个小时前。

在入夜之后,这片可以遥遥眺望曾经的特斯科科湖的高地就陷入了黑暗与寂静之中。除了夜行鸟类的啼鸣,以及偶尔从遥不可及的远方传来的美洲虎的咆哮之外,黯淡的月光之下只有死一般的沉默——曾经,这一带也散布着许多欣欣向荣的村落。但漫长惨烈的内战已经耗尽了那些健壮的年轻人。留在这儿的人们则不得不向帝国缴纳沉重的捐税、以维持那场已然必败的战争,而精疲力尽的他们显然无力继续在夜幕降临后活动。

当然,这里的夜晚之所以如此寂静,还有别的原因。

“就是这儿了吗?洛佩斯上尉?”

在让马匹在幽谷的最深处停下脚步之后,这支队伍中的十二个人全都跃下了汗流浃背的坐骑。他们全都戴着宽檐草帽,穿着厚重的斗篷,看上去就像是一群马贼——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这种打家劫舍的小团伙并不罕见。但是,如果有人接近这支队伍的话,他就会发现,所有人的斗篷下都穿着墨西哥帝国卫队的制服。

“是的,元帅。”位于队伍最前面的那名中年男子一边将马栓系在一棵落羽杉的树干上,一边答道,“我已经确认过地图了。当然,如果有向导的话,也许我们可以更准确地确定位置。但——”

“上尉,我们这次行动必须保密——这是皇帝陛下的命令,”被称为元帅的年轻男子答道,“任何可能泄密、或者无法被绝对信任的人都决不能插手。这也是为什么,能来到这里的只有我和你们而已。”

“当然。感谢您对我们的信任,阁下。”洛佩斯上尉答道。虽然看上去平平无奇,活像是一支普通的斥候小队或者征粮队。但事实上,他面前的这支队伍中没有一个普通士兵。所有人都是服役多年、被认为绝对可靠的帝国卫队资深军官和军士,而其中甚至包括了帝国军的总指挥官,帝国元帅米拉蒙本人。

按照常识,一位元帅显然不会亲自来到这种偏僻荒凉的无名山谷里,尤其眼下战况不利,共和军的渗透者和斥候在首都附近活动的传闻与日俱增。但是,有一种情况却是例外:当皇帝陛下亲自下令后,就算是元帅本人,也必须亲自前去执行任务。

虽然在首都的卫戍部队中任职多年、并且长期跟随米拉蒙元帅,但洛佩斯上尉只在庆典上远远地看到过几次马克西米连皇帝。不过,那些从欧洲来的知识分子都说,皇帝陛下是一个充满智慧、博闻强识的好人:这位哈布斯堡家族的大公原本只希望成为一名探险家和博物学家,却因为路易.波拿巴的怂恿而接下了千里之外的那顶如同烫手山芋般的皇冠。而现在,他历经艰险而试图推进的社会改革已经失败,得到了亚伯拉罕.林肯援助的共和军正在节节推进,而甚至连帝国的法国盟军也随时可能逃走。

现在,帝国的军队已经不再是为了建立一个改良主义的君主立宪国家而战,也不为最初的保守派的政治理想而战。皇帝曾经的许诺和愿景正在变成黄粱一梦。所有人都知道,一旦那个波拿巴家族的懦夫让他的军队撤走,他们就会陷入极为绝望的境地。

“这里的东西真的强大到足以扭转局面吗?”在下马后,一个年老的军官问道。

“至少陛下是这么相信的,胡安少校,”米拉蒙元帅点了点头,“他告诉我,这里的东西所拥有的潜力,也许足以让我们抵御住共和国的进攻,并至少得到一次通过和平谈判体面投降的机会。”

“体面的投降?”有人嘟哝了一句,“为什么不是胜利?”

“因为这样做的代价太大了——皇帝陛下之所以从维也纳来到这里,可不是为了权力,否则他大可以作为奥地利大公继承哈布斯堡家族的皇位。他的一切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让墨西哥人能获得更美好的未来,”元帅答道,“但很不幸,目前的帝国早已证明,它不可能实现这一初衷。因此,与共和军达成协议、让人们不再毫无意义地流血,而不是继续牺牲人们人这具空壳存在下去,才是最合理的选择。”

“但愿如此。”少校放下骑枪,在胸口上画了个十字,开始小声向瓜达卢佩圣母祷告。

虽然大多带着犹疑之色,但其他帝国卫队的军人们仍然组成了警戒阵型,小心地注意着四周:在大约一个星期前,他们得到了皇帝本人的密令,以及一份研究报告的副本。虽然这项密令的目的旨在扭转战场局势,但那份由皇帝亲自撰写的研究报告却并未提到任何与军事相关的内容,相反,那是针对一个所有墨西哥人都再熟悉不过的民间传说的研究。

大叛国者堂娜.马琳切,这个名字连同她的故事一道,在数百年间一直被人们惧怕着、唾弃着。洛佩斯上尉在很小的时候,便从母亲那儿听说了这个故事:在科尔特斯的西班牙征服者们抵达墨西哥时,那个叫马琳切的女人先是成为了他们的向导和翻译,然后又成为了他们的姘头。在她的帮助下,西班牙人得到了盟军,得到了情报,最终得到了整个墨西哥、以及阿兹特克帝国无穷的金银财宝。不过,马琳切并没有享受这些胜利果实太久,很快,她就死在了一场热病之中,并变成了一个在黑暗的夜里四处徘徊、不断哭号的恶鬼。在许多地方,母亲们都会用这个大叛国者的名字吓唬小孩,告诉他们,只要在夜里不好好睡觉,就会被马琳切抓走。

但就像其他人一样,洛佩斯一直以为,那仅仅只是个吓唬小孩子的故事而已。

不过,在那份研究报告中,博学的皇帝本人和他最信任的学术顾问却并不这么认为——他们搜集并统计了数百个来自墨西哥不同州县的、关于马琳切的传说,并最终基于某种只有他们自己才能理解的标准,筛查出了多个“可信”的案例:这些案例全都发生在数年之前,来自首都西部的几座小村落,最初,一名萨波特克族的小女孩和几个村里的儿童一同出行,却在这座无名深谷的深处失踪,由于害怕大人责怪,与她一起出门的孩子们没有立即返回村子,而是选择留下来继续找人,结果,在当天夜里,一半的人都失踪了。幸存的孩子们在回家后哭诉说,他们看到了邪恶的堂娜·马琳切,在夜幕中将他们的伙伴一个又一个抓走。

当然,村里人一点也不相信这种荒诞的说辞。他们狠狠地揍了那些孩子一顿,然后集合了几个带有武器的年轻人,前往那条无名深谷搜寻失踪的孩子。两天之后,不到三分之一的搜索队员回到了村里,个个衣衫不整、丧魂落魄。就像之前的孩子们一样,在向圣父、圣子和圣母祷告的同时,他们也不断念叨着堂娜.马琳切那邪恶的名字。“她在哭泣,”报告记录了其中一个精神错乱的幸存者的口供,“噢,圣母啊!她在哭泣,就这么哭着把我们带进地狱!”

虽然村民们可以无视那些小孩子的意见,但成年人的说法则是另一回事了。超过三十个人——其中有些人带上了打鸟的猎枪,以及猎猪的长矛和十字弓——被集合起来,在一个曾经参加过德克萨斯战争的退役军士的指挥下开始了第二次搜索……但却同样失败了。那名军士在行动的第四天横死于山林之中,人们只回收了他不足一半的遗骸。好几个人失踪,而消失的人也没能被再度找回。所有人都提到了行动迅速、神出鬼没,而且似乎不会遭受人类的武器伤害的“哭泣的鬼魂”,以及一座位于深谷最深处的诡异的山洞。当地的绅士和村长一度曾经打算请求政府军的支援,但骤然爆发的内战让这一切都被搁置了下来……然后在战争带来的痛苦与恐惧中被逐渐遗忘。

在阅读那些报告时,洛佩斯上尉和其他人也都看到了附在报告中的地图、以及根据幸存者的回忆绘制的神秘山洞的素描——大体而言,那幅素描和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实物基本别无二致:这是一处非常隐秘的山洞,既不特别宽阔,也完全不显眼,疯长的灌木和荆棘几乎完全遮住了洞口,若不是有一道几乎已经无法发现的古老硬石板路沿着山谷通往洞内,要发现它绝非易事。在用开山刀和工兵镰清除掉那些遮挡的植被后,他们注意到,正如素描中所绘制的那样,这座山洞的入口经过一定程度的人为修饰:洞壁的边缘被打磨得非常光滑,倾斜的地面上也铺着古老的石砖。而在留下两人看守洞口、并朝洞内走出一小段路后,众人手中火把的光芒又照亮了洞壁上的一系列已然有些模糊的浮雕。

“这看上去像是过去土著留下的东西,”负责举火把的帝国卫队军士评论道,“有意思。”

“没错,这些都是真正的艺术——那些还没有被异化的人为了表达某种东西、而不是换取金钱和名声而创造的艺术品,”米拉蒙元帅点了点头,“它们的风格不太像特诺奇提兰或者特奥蒂瓦坎的,非要说的话,倒是和尤卡坦人的艺术风格有些相似。当然,在过去,墨西哥的人口流动非常频繁,所以这些东西可能来自于任何一个印第安族群。”

“但他们肯定和堂娜.马琳切没什么关系,”之前一直喃喃祷告着的胡安少校说道,“西班牙人的征服是十六世纪的事了。这些玩意儿看上去……虽然我不是专家,但我觉得它们应该要古老得多。”

“我也这么认为。”米拉蒙元帅抽出指挥刀,拂去了覆盖在一片浮雕上的枯萎的地衣和青苔。正如大多数古代美洲人的艺术品一样,这些雕刻的作者显然对于写实主义没有什么兴趣,一心只想用抽象的图案尽可能地占满画面上每一平方厘米的面积。这种夸张而诡异的画风、再加上年深日久导致的风化效应,让众人很难判断作者到底试图表现些什么。在仔细分辨了一阵之后,洛佩斯上尉也只是勉强猜出,这些图画相互之间很可能存在着某种关联,它们所讲述的应该是同一个故事。

“有意思……皇帝陛下过去也收集过许多古代的印第安人艺术品,并告诉过我该如何辨识某些常见的象征符号,”帝国元帅一边前进,一边说道,“虽然有些困难,但我还是能认出一些东西来……”

“它们都讲了些什么?”

“看这儿,这两道细长的平行线,应该是代表山洞的剖面,”帝国元帅指着那些因为风化而模糊的图案,“这些来自天空中的线条显然指的是流星或者陨石,而这些图案代表的是人……很久以前,有什么东西出现在了这座山洞里,引起了周围印第安人部落的注意,于是他们就进来一窥究竟。”

“那这个包裹在火焰一样的东西里的怪物呢?”胡安少校指了指更远处的一个图案。

“也许是他们信仰中的伪神,也许是个大魔鬼——当然,在过去的土著眼里,这些东西都是值得崇拜的对象,”米拉蒙元帅下意识地抓了抓蜷曲的胡须,思考着,“这些人来到了洞里,看到了……某些超现实的景象?看来,他们似乎在朝着这些景象顶礼膜拜。然后……唔……”在跳过几块过度残缺、实在是无从辨认的画面后,元帅又一次点了点头,“……看起来,那个向他们展示这些景象的神灵回应了他们的祈求。它似乎赐给了他们一座位于山洞之内的神殿、让他们可以和神交流,某种东西……是神的化身吗?似乎也随着他们的祈祷而降落在神殿之中,然后接受他们的献祭……”

“真是胡扯淡。”有人嘟哝道,“那些土著肯定只是嗑了太多麻药,所以脑子都糊涂了。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

“也许这些图画描述的确实并非……完全是事实,”米拉蒙元帅说道,“但它们恐怕也不是完全捏造的——毕竟,足足好几批人都报告了在洞外的山谷里游荡的‘堂娜·马琳切’,并提到了她会掳走人们,而且普通的武器难以对其造成损伤。这不像是谎言或者癔症——对了,你们对天文学了解多少?”

所有人都摇了摇头。

“在欧洲,有些在天文方面涉猎广泛的人曾经推测,我们在夜空中看到的那些星辰上也许住着人——或者更准确地说,像我们一样有智慧的生物。当然,对上帝的信徒而言,这很难理解,但这种可能性不能被排除,”元帅继续说道,“就像西班牙人渡过大海、来到美洲一样,这些生物也可能渡过太空、去寻找别的土地……或者将他们的造物送出去。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所以您觉得……”洛佩斯上尉咽了口唾沫。

“皇帝陛下的助手曾经搜集过许多土著人的传说:类似羽蛇神降临、巨鸟或者巨蛇从天空中落到地面,诸如此类的故事。他们分析了这些传说,以及它们之间的相关性,最终提出了一种假设:所谓的‘堂娜·马琳切’是一种来自其它世界的武器。一种类似于博览会上展出的机关人偶,但更复杂的东西,”元帅收起指挥刀,同时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挂在腰间的小牛皮枪套里的左轮手枪,“在欧洲研究军事学时,我曾经见过那些所谓的机关人偶:只要通过特别的方式,你就能把某些指令存储在假人身上,让它们在特定状况下做出某些动作——甚至可以是弹奏曲子或者写字这样的复杂动作。制造它们的人都说,在未来,如果人们能用更有效的能源代替发条驱动它们,并让这些指令复杂和完善许多倍的话,没准它们可以像人一样行动、甚至可以被拿来替代士兵。”

“所以……”洛佩斯咽了口唾沫。

“虽然我们不知道这东西为何来到此处,但很显然,本地人因为机缘巧合而捡到了一件这样的东西,并对其顶礼膜拜,”元帅指出,“在三百年前,墨西哥人的祖先曾经将西班牙的战舰当成众神的皇座,将手持钢剑与火枪的科尔特斯视为羽蛇神。在更古老的时代,人们会崇拜这种东西也不奇怪。”

“如果这样,他们为什么会销声匿迹?”一名军士问道。

“恐怕,捡到他们所不能操控的东西,正是他们灾难的开始,”元帅一边凝视着那些剥蚀风化的浮雕图案,一边低语着,“当皇帝陛下还是奥地利大公时,他曾说过,先进的技术虽然可以为人们带来幸福,但仅仅是先进的技术本身,却未必意味着幸福:一旦人们在演化出与之相适应的心智水平之前就获得了过于便利的技术,他们只会像拿到新玩具的孩子一样放纵自己沉迷与惊喜与便利,像第一次得到一支枪的年轻人一样,把一切都看成靶子。稍有不慎,人们就会变成技术造物的奴仆,不得不为它而活,榨干自己的生命维持它的运转,最终就像一只困在玻璃瓶里的甲虫一样,无奈地迎向自己的末路。”

“恕我直言,元帅阁下,但这种想法还是太……离奇了,”洛佩斯说道,“这里的一切恐怕只是一些夸大其词的传说,也许是山匪或者马贼什么的曾经把这座山洞当成了据点,否则——”

一声凄厉的尖叫突然撕裂了子夜那令人窒息的寂静,让正在说话的洛佩斯下意识地将剩下的半截话又咽了回去。随着尖叫传来的还有几声枪响,然后是另一声尖叫。

“是洞口放哨的人!”胡安少校喊道,“所有人当心!门多萨!米格尔!你们跟我去看看情况!其他人保护元帅!”

两名资深军士举起了七尺半长的骑枪,跟在少校的身后朝着洞口冲去,而洛佩斯和剩下的人则举起了战刀和上了刺刀的米涅式步枪,围在了米拉蒙元帅身边,警惕地注意着四周:虽然之前的尖叫和枪声的余响仍在山洞内回荡着,但至少在眼下,周围似乎并没有什么潜伏着的危险。除了略带霉味的湿润空气,古老残损的壁画,以及长满喜阴的青苔与地衣、破损不堪的石砖地面外,这里几乎什么都没有……

……不,这里还有些别的东西。在点燃了几支额外的备用火把、并将它们插在洞内的各个角落之后,洛佩斯注意到,在几处原本不引人注目的角落中,似乎放置着一些与人类大小相仿的人形雕塑。但如果说是雕塑的话,它们看上去又太过诡异了:所有“雕像”都有着一张做工细致到恐怖程度的金属面具,以及诡异的长发。从身体轮廓来看,它们应该是女性,但装饰在身体各个位置的金属构件却丝毫不类似于他曾见过的任何一款女装。而构成这些雕像躯干和肢体的物质更是他见所未见的,既不像是石块或者木材,也不是填充了棉花或者羽毛的纺织物。非要说的话,那更接近于火山附近常被发现的黑曜石,但却有着后者所无法比拟的柔韧度。

这绝对不是什么普通的雕像。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洛佩斯突然感觉到了一股沿着脊髓升起的凉意——虽然怎么看都有些不可置信,但他有一种感觉:眼前之物很可能正是帝国元帅方才所提及的“人偶”。但值得庆幸的是,眼前的人偶看上去并没有任何将要动起来的征兆,“她”只是继续紧闭着无生命的双眼,在黑暗中安静地“睡”着。

但是,就在洛佩斯想要松一口气时,那双眼睛睁开了。

“上帝啊!它们动了!”从洛佩斯身后传来的尖叫表明,看到这一幕的绝不只是他一个人:在胡安少校带人前往的洞口方向,以及洛佩斯身边的地方,步枪与手枪的射击声此起彼伏,惊恐的喊叫接连不断——当然,当面前的那尊凹陷,不,“人偶”朝他伸出指尖长着可怕锐爪的双手之后,洛佩斯也加入了开枪射击的行列之中。锥形的米涅式步枪弹在火药燃气推动下尖叫着飞出,沉重地打在了那个怪异的家伙的胸部,但唯一的效果却仅仅是溅起了一小片火花,甚至连个肉眼可见的破洞都没留下。

“这是什么?!这到底是什么?!”

“圣母在上!它们在哭——”

“不!你这魔鬼!滚、滚开!”

虽然帝国卫队的军人们纷纷开火射击,但无论是17.8毫米口径步枪弹还是10毫米手枪弹,对这些诡异的人偶都全无作用,只是让后者发出了阵阵尖利刺耳、令人胆寒的悲泣声。这些哭泣是如此可怕,以至于洛佩斯上尉甚至觉得,它们就像是一群群疯狂的蚂蟥,正要钻进自己灵魂的最深处。有人抽出指挥刀朝着向自己接近的人偶砍去,但锋锐的刀刃却立即出现了缺口;还有人试图用步枪上的刺刀进行突刺,结果却惊讶地发现,即便在避开了那些明晃晃的金属部件之后,自己照样也连一寸都刺不进去。而就在人们惊愕地看着折断扭曲的刀刃时,那些人偶已经扑了上来,用可怕的金属爪将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抓住、拉进了火光所不能照耀的黑暗之中。

“可恶!”由于没时间重新装填手中的老式前装步枪,在面前的人偶挥舞着利爪状的双手接近时,洛佩斯只能举起枪托,绝望地朝着那张美丽而诡异的脸上砸去……但却毫无效果。用于制造枪托的橡木板在脆响中分崩离析,四处崩飞的木屑在空气中形成了一团小小的尘雾。

那爪子般的手朝他伸了过来。

“不!耶稣诅咒你们!诅咒你们!”在惊慌之中,洛佩斯试图拔出腰间的军刀,却发现自己不断颤抖的手甚至连这也做不到了。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断了腿的兔子,只能无助地等待着苍鹰的利爪插入自己的身体……

……万幸的是,这种事并没有发生。

虽说坚硬得超乎想象,但在被一枚曾经是地砖的石块狠狠击中之后,挥舞着爪子的人偶还是在无情的物理学规律作用下朝后飞了出去。接着,一只属于人类的手抓住了六神无主的洛佩斯。“快跑!”帝国元帅简短地下达了命令,“我们对付不了这些东西!”

所以,这就是皇帝陛下推测中存在于此地的“武器”吗?虽然正在手脚并用地惶恐奔逃,但不知为什么,洛佩斯的脑子里却在想着这个问题。当然,如果作为武器,它们是完全合格的——洛佩斯完全可以想象一百个,甚至两百个这样坚不可摧的人偶出现在索诺拉州或者奇瓦瓦州的战场上,迎着共和军的枪炮冲锋的样子……但话说回来,别说想办法驯服与控制这些人偶,现在他们甚至连逃避对方的追击都有困难。

“上尉,当心脚下!”

虽然米拉蒙元帅及时地出声示警,但事实证明,他还是迟了一点儿:当思绪混乱的洛佩斯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脚下是一处倾斜的石质涵洞时,他已经来不及收住双脚。而就在他下意识地蜷起身体、用双臂护住头部之后不久,强烈的失重感如期而至……

洛佩斯从未想过,持续的坠落会是如此令人不快的事情。


“上尉?你还好吗?”

“我……没事,元帅阁下。”

在从一堆潮湿的乱石中爬起来后,洛佩斯上尉先是确认了自己周身上下没有缺少任何关键零件,然后才将手伸向了挂着武器的腰带——正如预料中的那样,那上面什么都没有。他的军刀和手枪都在落下来时遗失了。在稍微远一点的地方,他倒是找到了一支米涅式步枪,不过这支没有弹药、刺刀折断的步枪,现在顶多只能用来作为拐杖而已。

“这里是什么地方?”

“好问题,我觉得我大概能答得上来。”米拉蒙元帅看了看周围的景象,耸了耸肩。而直到这时,洛佩斯才注意到,虽然两人带着的火把都熄灭了,但本该是一片黑暗的洞穴深处却仍然存在着光亮。

那是一种幽暗的,令人想起凝结的鲜血的红光。毫无温度,却又无所不在。在遍地破碎的砖石、倒塌的阶梯和石雕中前进了一小段距离后,洛佩斯看到了光源:那是一座位于洞穴最中央的祭坛。祭坛本身由巨大的石块叠成,外型很像是特奥蒂瓦坎古迹里的神殿的微缩版本,而在祭坛的顶部,多个用途不明的蘑菇状物体围绕着一处小小的、中央似乎矗立着什么东西的池塘,而充满山洞的诡异的光就是从这些物体表面散发出的。在祭坛的周围,大量银灰色粉末铺了厚厚的一层,看上去就像是高山上的积雪,也不知到底是什么物质。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些东西应该都是第一批找到山洞的原住民建造的,”米拉蒙元帅打量着诡异的祭坛,抽出了缺了口的指挥刀,小心翼翼地朝着那些发出红光的物体走去。随着两人的接近,洛佩斯注意到,矗立在池塘中央的是一座人像,或者更准确地说,一座由与之前袭击他们的人偶相似的材质制成的人像。这人像看上去应该是个戴面具的男人,保持着在古代印第安雕像上经常见到的诡异坐姿。而在他的怀抱中坐着的则是一具他们之前遭遇过的女性人偶,后者高举着双臂,大量管线直接插入了“她”的躯干之中,似乎正在抽取着什么。

“这……难道这些东西是活的?!”洛佩斯下意识地举起了没有弹药的步枪,后退了一步。

“不,这东西当然不是活的,但它的体内有活物……”米拉蒙元帅咬了咬嘴唇,“注意看,那里面恐怕有人。而且,那人很可能是……”

“圣母和耶稣啊……”洛佩斯突然感到一阵双膝发软。在眩晕中,他下意识地倒退了几步,结果却在意外中触碰到了一处发着红光的蘑菇状石雕。紧接着,一幕海市蜃楼般的虚幻景象突然出现在了两人面前: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一群穿着银色紧身衣,看上去就像幽灵般的影子正在一座建筑中来来去去,无数怪异的、如同巨卵般的人造物被放在一座有着白瓷般质地的平台上,并接受着调试。虽然洛佩斯从未见识过这种东西,但在看到它的瞬间,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脑子里:这是一种武器,一种真正的毁灭性的武器。

画面开始闪烁——

巨大的、闪烁着迷离光泽的圆柱状物体正在无尽的虚空中航行,就像舰船在海面上行驶。一击就足以毁灭一座城市的强大炮火划过星海。而在其中的一艘巨舰上,一枚又一枚巨卵正排列在舱室之中。随着这场无比瑰丽而宏大的战争继续进行,这些物体开始被投向它们下方的一颗饱受摧残的星球,在扎入星球地表的泥土、或者海底的淤泥后,一群群奇形怪状、仿佛来自地狱的怪物便会在不久之后从地下破土而出,疯狂地破坏周围的一切——虽然防御者可以驱逐进攻方的战舰、甚至消灭了许多降落的巨卵,但只要有少数漏网,整个世界就注定被搅得不得安宁。没错,这是一种武器,更准确地说,是一种可以用来自动创造出武器的东西,一件恶毒而难缠,但却足够强有力的战争工艺品。

画面开始闪烁——

一艘已死的巨舰在虚空中崩毁,他不知道它为何毁灭,但这并不重要。众多的巨卵正从巨舰外壳的巨大破口中飘离。其中之一经过了漫长的旅途,最后来到了一个蓝白色的巨大球体上方……

……在剧烈的冲击后,从天而降的巨卵砸穿了岩洞的顶部、深入地下,最终停在了这座只有苔藓、蜘蛛和蟋蟀的普通山洞里。之后,一些银灰色痕迹开始从巨卵下方扩展开来,就像腐烂食物表面的霉菌菌丝般不断滋长,扩散,将周围的尘土与污泥,以及死去的生物变成同样的物质……但是,对于构成洞窟的坚固玄武岩,它却似乎无计可施,转化的过程最终停止、而洞窟内又一次陷入了死寂。

画面开始闪烁——

在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之后,一群人进入了这座山洞。和许多生活在这片大陆上的人一样,他们对鲜血,死亡和苦难有着某种强烈的执迷。不知为何,这些人将巨卵视为某种圣物、对其顶礼膜拜,而很快,巨卵附近便发生了变化:那些银灰色的粉尘逐渐聚合、变形,最终形成了一些蜘蛛似的奇怪形体。这些形体离开了山洞,在周遭的群山与深谷中四处活动,它们采集了各种材料,协助那个不知名的土著族群建立了祭坛,修筑了奇怪的机械结构,并建起了一座诡异的雕像。在那之后的岁月里,许许多多的人都曾自愿或者被迫在这座雕像的怀抱中献出了自己的鲜血,以及生命……

画面开始闪烁——

更漫长的岁月过去了,这里又一次回到了空寂无人的状态。这一回,一个小小的身影踉跄着爬进了洞内,靠坐在了祭坛之下。她在哭泣,在害怕,因为她迷了路,陷入了黑暗,被饥饿与恐惧折磨……而不断积累的极端恐惧,最终让她想起了那个传说……关于堂娜·马琳切的传说。

银灰色的粉尘再一次聚合、变形,一个又一个活动的人偶被建造了出来,女孩很快死去了,但这些人偶却不会停下。当更多的人进入这座洞窟时,它们开始行动,在哭泣中捕捉一个又一个闯入者……

——画面消失了。

“你看到了吗?元帅阁下?!你看到了吗?”洛佩斯上尉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确认所看到的并非梦境,“那些——”

“没错,我已经明白了。”米拉蒙元帅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给我一点时间。”

“可我们没多少时间了!”在听到一阵阵似有若无的悲泣从周遭的黑暗中传来后,洛佩斯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了,“它们来了!”

“我知道,上尉。”帝国元帅大步走上了祭坛,在那枚白色之卵被埋藏的地点跪了下来,开始闭目冥想,与此同时,哭泣着的“马琳切”们正一步步向他们走来。但是,就在洛佩斯开始试图寻找可以当做武器使用的东西时,祭坛周围的银灰色粉末动了起来:它们就像被某个魔法师注入了生命一样,先是形成了为数众多、如同昆虫般的细小构造体,然后又以惊人的速度聚合、组装,最后变成了一个超过十尺高的魁伟人形——这是一名手持巨剑,浑身包裹着白色甲胄的圣骑士,一个有着天使双翼的光彩形体。随着闪光的巨剑挥出,冲在最前面的女性人偶随即被切成了两段,而接下来,圣骑士凌厉的挥砍又轻而易举地毁灭了一个又一个对手。没有任何一个人偶能够伤到它一丝一毫,也没有哪一个可以逃脱被粉碎的命运。

洞穴内很快便安静了下来。

“这……这……这到底是……”

“你还不明白吗?上尉?无论制造出那东西的到底是天使还是恶魔,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它所创造的一切东西,都来自于它所感应到的‘意志’。它根据这些‘意志’精准地塑造出与之符合的造物、并赋予它们相应的行动逻辑——那些最早找到这里的土著是这样,那个女孩恐怕也是。那东西从他们的思维中找到了最显著、最强烈的那个念头,将它们注入了来自人们意识深处的形体里,然后就变成了我们看到的这些……东西。而我刚才也只是试着这么做了而已。我把‘守护’这个念头喂给了它,于是就得到了……这个。”

“耶稣啊……这下帝国有救了!”洛佩斯看了看伫立不动的圣骑士,又瞥了一眼地面上那些诡异的“马琳切”人偶的碎块,激动地喊道,“有了这样的东西,我们就能造出——”

“不,”帝国元帅的回答简单而有力,但却完全出乎洛佩斯的意料,“上尉。我们没有成功。这里没有我们需要的东西。”

“您说什么?元帅?这——”

“这个造物不会为我们战斗,”元帅答道,“因为它所接受的只有‘守护’这个念头。它会守住这里,对抗一切‘入侵者’,但不会去攻击任何人——你还没看出来吗?无论是这些‘马琳切’,亦或是这座嗜血的祭坛,都并不需要被任何人操控:它们是一个自我运转的意念,在被毁灭和遗忘之前,都会不断运行下去。”

“那——”

“没错,我们当然可以创造出真正的战争机器、让它们为我们对抗共和军,我相信它们可以暂时扭转战场上的劣势。但然后呢?让这一切重见天日意味着什么?!人类最不能控制的,就是他们那简单但却强烈的欲望。上尉,你如何能保证,在未来,某个疯子、蠢货,或者自以为很有良心的傻瓜,不会利用这东西做出可怕的事?到时候,也许地球上的每一个人都要为此而共同付出代价!而谁又能担起这样的责任呢?告诉我,上尉,帝国和人类,你要选哪个?”

“这……没错。”洛佩斯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很清楚,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没错,他们发现了一柄利刃,但这不是他们能够挥舞的利刃。也许有些人会试着拿起它,但他知道,自己不是这样的人,米拉蒙元帅也不是,当然,马克西米连皇帝同样不是。

因为他们很清楚该选哪一个。

“记住,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当米拉蒙元帅说出这句话时,发光的圣骑士举着巨剑走上了祭坛,将那名被怪异的雕像拥在怀中的“马琳切”一刀两断。大量破碎的血肉从“马琳切”的金属外壳内落下,宣告了一个痛苦的灵魂最终得到了解脱,“一些人遇到了不幸的意外,一些记录必须被遗忘,仅此而已。”


(完)

注:

[1]马克西米连一世:哈布斯堡王朝大公,墨西哥第二帝国皇帝,奥地利人。19世纪进步主义政治家,探险家,博物学家,以渊博的知识和人格魅力著称。后为拿破仑三世欺骗而放弃奥地利皇位继承权,担任墨西哥帝国皇帝,最终被共和军处决。

[2]米拉蒙元帅:墨西哥军事家,政治家,马克西米连的重要助手和密友。曾是被推翻的墨西哥保守主义政府的总统,后担任帝国元帅,与马克西米连一起被处决。

[3]堂娜·马琳切:西班牙远征军统帅科尔特斯的情妇、翻译与助手,在西班牙人征服墨西哥的过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其名字被墨西哥人视为叛徒的代称。

[4]科尔特斯:西班牙军事家,探险家,率领西班牙远征军灭亡了阿兹特克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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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某个传说中的神秘鬼怪,原来是外星人留下的机器,这是悬念故事屡见不鲜的设置,当年倪匡就用这一设定写了无数的小说。关键不在于主题,而在于作者在讲述这个故事时,所传达的信息的丰富程度。索何夫在这个故事里,为我们展现了19世纪的墨西哥一段不为人们所熟悉的历史,文中的这支探险队也许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但读者们会收获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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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游戏《塞尔达传说:旷野之息》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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