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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战斗机器人与她的悼念项链 | 科幻小说

伊丽莎白·贝尔 不存在科幻 2021-02-06

12月,不存在科幻的小说主题是「冬日暖阳」。昨天我们带来的故事,可以让你对“骑自行车”这件事有新的理解:

震惊!自行车平衡原理百年之谜揭开!| 科幻小说

今天这一篇故事曾获2009年雨果奖最佳中篇奖,讲述了一个幸存的战争机器人与一个人类孩子的相处。

 作者简介 伊丽莎白·贝尔 |  美国科幻作家,主要撰写科幻类题材小说,也有诗歌及散文问世。首部作品Hammered发表于2005年,摘得次年轨迹奖最佳处女作奖。曾获2005年坎贝尔最佳新人奖,多次获得雨果奖与斯特金奖,并在号角写作班担任老师。本篇小说获2009年雨果最佳中篇奖。

 


潮痕 Tideline
全文约9000字,预计阅读时间18分钟
作者 | 伊丽莎白·贝尔
译者 | 罗妍莉
校对 | 李凤阳、Mahat

卡尔赛德尼[1]生来就不会哭,她没有这项机能。要是她有眼泪,那也会是冰寒的玻璃,一小滴一小滴,凝成锥形,在熊熊大火中淬炼而成——正是那次大火让她成了一个跛子。

[1]原文为Chalcedony ,意为玉髓,一种宝石。

要是她有眼泪,玻璃眼泪会沿着她的皮肤滑落,滑过熔化的传感器,扑扑簌簌地散落在沙滩上,而她不会有知觉。要是眼泪滑落,她必定会将那些凝固的玻璃泪珠捧起,然后把它们和其他那些残破的漂亮小玩意儿一道挂起来。她用了些网来加固自己破损的机甲,从垃圾里淘来的许多宝贝就挂在网上晃荡着。

如果还有人幸存下来抢救她的话,可能她能活得更久些。可惜她是最后一具战斗机器了。她的外形如一颗扁圆形的泪珠,三条腿,体积和主战坦克相仿,长着两只巨大的机械爪和一只精密的机器手,像蜘蛛的触须般叠在可旋转的角塔式头颅下,而头颅就位于她较为尖细的一端,她的聚陶瓷铠甲片片碎裂,呈蛛网状,仿佛产生裂纹的防震玻璃。她的头盔被远程操控师摘除了,她沿着海岸线一瘸一拐地走着,拖拽着被烈火烧熔的残肢。基本上算是报废了吧。

卡尔赛德尼的身下,白色细浪往后退去,裸露出来的蝴蝶斧蛤扭动着,钻进潮湿的沙砾中。受伤的是一条后肢,所以对她而言,在细粒砂岩上移动起来没那么麻烦。这条后肢可以凑活着当作枢轴用,而且只要离岩石远一点,拖着行走也不会遇到什么障碍。

她遇见贝尔韦代雷,就是在这片海滩上。


沿潮痕艰难前行的时候,她注意到有人正在注视着自己。她没抬头,底座上的瞄准传感器已经自动锁定目标——那个蹲伏在一块裸露的岩石边、衣衫褴褛的身影。她的可见光输入端是用来扫描纠缠的海藻、浮木、泡沫聚苯乙烯和海玻璃[2]的,涨潮时经常会出现这些东西。

[2]废弃玻璃,经海水打磨如鹅卵石般圆滑。

他一直望着她走过海滩,不过他身上并没有武器,算法也就没将他视作威胁。

她喜欢那块形状古怪的平顶砂岩,他就蹲伏在那块巨石旁边。


第二天,他又来看她,这一日天气晴好,她找到了一块月光石,一些水晶,一块橙红色的陶片,以及一些被潮水冲刷成乳白色的海玻璃。

“你捡的是什么呀?”

“沉船里的珠子,”卡尔赛德尼回答。时间一天天过去,他慢慢爬得离她越来越近,后来干脆尾随在她身后,就像那些海鸥那样,翻找着被她拖曳的后肢耙出的斧蛤,然后丢进一个打着补丁的网袋。

他是为了填饱肚子吧?她猜测,事实的确如此。他从网袋中扯出一只小小的蚌壳,不知从哪儿又摸出把崩刃的折叠刀,然后拿刀撬开蚌壳。传感器扫描了这把刀——是件武器,但算不上威胁。

他的手脚够灵活的。他一弹、一吸,再把空壳扔掉,全套动作一气呵成,加起来也不超过三秒钟。可那点儿肉还不够塞牙缝呢。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收获却少得可怜。

他不光衣衫褴褛,还瘦骨嶙峋,而且作为人类来说,身材太矮小了。也许是因为年纪尚幼吧。

她原本以为他会问自己“什么是沉船或残骸”之类的问题,而她则会含糊地遥指海湾那头,那个曾是城市的地方,然后对他说“有很多沉船和残骸”。但他让她吃了一惊。

“你拿那些做什么用?”他用沾满沙砾的小手擦了擦嘴,那把破刀从他拳头底下支楞出来。他可真够粗枝大叶的。

“等收集够了,拿来串项链。”在一团名为“亡人指”的纠缠海藻下,她捕捉到一抹闪光,便开始费劲地俯下身,试着去够它。她的陀螺仪已经失灵了,只好靠算法来弥补。

“啊,不行,”他在一旁热切地说,“不能拿那玩意儿做项链。”

“为什么?”她用烧熔的后肢作平衡,继续下探了一分米的距离。她可不喜欢跌跤。

“我看见你拿的东西了。它们全都不一样。”

“所以呢?”她一边问,一边又竭力弯下了几厘米。她的液压装置被压得吱嘎乱响。总有一天,要么这些液压装置会不听使唤,要么燃料电池会无以为继,然后她就此动弹不得,化为一座雕像,被海风和海水侵蚀,潮水会漫上来,漫过她的身体,而她的机甲已然破裂,不再防水。

“不全是珠子。”

她的机器手刨开那团“亡人指”,让那件珍宝重见天日。那是一小块灰蓝色的石头,雕成个胖乎乎、笑眯眯的人形,上面没有洞孔,卡尔赛德尼重新直起身体,保持平衡,然后在光线下转动着那座小雕像。石头的结构没问题。

她另一只机械手上伸出一个头发丝细的钻头,在雕像上钻了一个孔,从顶直钻到底,然后她拿一段金属丝编成的线穿过雕像,将两端相接成环,然后冷却硬化,再把串好的雕像加进那些珠子穿成的项链中。项链在她损毁的底盘上摇荡着。

“所以呢?”

他用指尖碰了碰小小的佛像,佛像摆动起来,碰到了旁边的破碎陶瓷甲。她再次直起身,他够不到了。

“我是贝尔韦代雷,”他说。

“你好,”卡尔赛德尼说,“我是卡尔赛德尼。”


日落之前,潮水落到最低位的时候,他蹦蹦跳跳地跑着,兴奋地紧跟着她,叽叽喳喳说个不休,他在成群的海鸥之间穿梭,挖起一把斧蛤,在拍岸而来的浪涛中洗涮干净,然后生吞下肚,卡尔赛德尼基本上对他视而不见,她正忙着启动泛光灯,将光芒集中对准潮痕。

她又蹒跚移动了几步,另一样宝贝吸引了她的目光。这是一根链子,上面缀了几颗光亮的玻璃珠,细金属线编成的链子上嵌着金箔和银箔。卡尔赛德尼启动了费劲的取宝过程。

贝尔韦代雷突然蹦到她面前,她停下来。他伸出脏兮兮的小手,一把把那条链子抓了起来。卡尔赛德尼锁定了位置,差一点失去平衡。她正打算从那孩子手里把宝贝抢过来,再把他扔进海里,他却踮起脚尖,竭力将那宝贝举过头顶,献给了她。泛光灯将他的影子投到沙滩上,在灯光下,他的每一根头发和眉毛都纤毫毕现,与漆黑的影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帮你拿比较容易,”他说。她精密的机器手正温柔地捏着链子。

她举起宝贝,放在泛光灯前细细观看。这条链子挺长的,足有七厘米,上面有四颗闪亮的珠子,泛着珠宝的光泽。她抬起头,头部吱嘎作响,锈屑从关节纷纷扬扬地落下。

她把链子挂到缠绕着自己机甲的网上,说:“你的袋子给我。”

贝尔韦代雷把手伸向他湿乎乎、软趴趴的那张网,里面装满了各种生鲜贝壳,正沿着他光溜溜的腿往下滴着水。“我的袋子?”

“给我。”卡尔赛德尼挺直了身子,虽然熔毁的后肢让她整体运转失灵,但她仍然比这孩子高出两米半。她伸出一只机器手,从某个废弃的文件里扒拉出与人类平民打交道时的应该遵从的协议:“请。”

他橡皮似的柔韧手指笨手笨脚地解着绳结,网兜是系在拿绳编成的腰带上的,他拽松绳结,解下网兜递给了她。她用一只机器手钩住网兜举起来。取样显示,织物属性为棉质而非尼龙,于是她把网兜合拢,塞进两只大一号的机器手中,往网兜里施加了一次低功率微波脉冲。

她不该这么做的。这会耗掉蓄电池,而现在蓄电池是没法充电的,而且她还有一项任务要完成。

她不该这么做,但她还是做了。

蒸汽从她爪中腾起,斧蛤张开壳,贝壳里的汁液和海藻的湿气味道从网兜里飘出来。她小心地把网兜还给孩子,尽力不让里面的汁液流失。

“当心,”她督促着。“很烫。”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网兜,一屁股在她脚边盘腿坐下。他把海藻扯开,斧蛤们好像小巧的珠宝一样,色彩纷呈地躺在那里——灰橘、玫红、黄色、绿色和蓝色——底下衬托着玻璃绿的海白菜。他先是小心地尝了一颗,然后就开始狼吞虎咽起来,吃剩的空壳被他抛得四处都是。

“海藻也吃掉,”卡尔赛德尼告诉他,“里面富含重要的营养成分。”


潮水扑来的时候,卡尔赛德尼朝着海滩的高处撤退,仿佛一只硕大的螃蟹。她驼着背,还有五条腿不见踪影。在月光下,她的背就像只甲壳虫,那些宝贝们在她的网上摇荡,哗啦作响,它们互相敲击着,就像掌心里颤动的粒粒石头。

那孩子跟在她身后。

“你该睡了,”卡尔赛德尼说,此时贝尔韦代雷正在她身边安顿下来,就在高高的、干燥的那一弯新月形的海滩上,背靠着屹立的泥巴峭壁。海浪打不到这里。

他没有回答。她的嗓音模糊起来,仿佛生了一层茸毛,然后她清了清嗓子,再度开口。“你应该爬到上面去,离开海滩。这峭壁也不结实。待在下面不安全。”

贝尔韦代雷蹲下来,蹲到离她更近的地方,下唇朝前撅着:“可你在这下面。”

“我有装甲。再说我也爬不上去。”她的残肢重重锤击在沙面上。她用两条依然灵便的腿保持着平衡,身体前后摇晃。

“可你的机甲都坏了。”

“不要紧。你得爬上去。”她用两只机械爪把贝尔韦代雷捧起来,将他举过头顶。他尖叫起来;一开始她还担心伤到了他,可是后来,他的尖叫声却逐渐变成了大笑,然后她放下他,把他放在悬崖边突出的一块歪斜的狭坡上,从那儿他应该就可以爬到悬崖顶上去了。

她用泛光灯照亮狭坡,“快爬,”她说。然后他爬了上去。

早上,他又回来了。


贝尔韦代雷的衣衫仍旧褴褛,但在卡尔赛德尼的帮助下,他却不再瘦骨嶙峋,变得日渐丰润起来。她为他设下陷阱捕捉海鸟,然后烤给他吃,也教他如何生火并维持火焰不灭,她还会在自己海量的数据库中搜肠刮肚,寻找如何让他在成长时保持健康的办法——他长高的速度有时候几乎是可见的,每天长高几分之一毫米。她对海里的蔬菜进行研究和分析,然后哄他吃掉,而他则帮助她取回机器手无法抓住的那些宝贝。有些残骸还有放射性,让卡尔赛德尼的辐射探测器滴滴地响起来。这些对她其实算不得威胁,不过有史以来第一次,她还是把这些残骸扔掉了。她现在有个人类盟友了,她的程序要求她让他保持健康。

她给他讲故事。她的书库浩如烟海——里面装满了战争故事,还有那些航行在海上的船和星际飞船的故事,莫名其妙地,他就是最喜欢听这些。这就是宣泄吧,她想,然后又给他讲起了罗兰、亚瑟王、哈林顿大人、拿破仑Ÿ波拿巴、霍恩Ÿ布洛尔船长和杰克船长[3]的故事。她诵读的时候会把语句投射到屏幕上,然后他就开始和她一起张嘴念了起来——这比她料想的要快。

[3]罗兰:欧洲四大英雄史诗之一《罗兰之歌》的主人公;亚瑟王:英国民间传说《亚瑟王和圆桌骑士》的主人公;哈林顿大人:大卫·韦伯所著太空歌剧《Honorverse》的主人公;霍恩·布洛尔船长:C. S. Forester作品《怒海英雄》系列中的人物;杰克船长:Patrick O'Brian作品《怒海争锋》系列中的人物。


夏天就这样结束了。

到昼夜平分日那天,她已经收集到了足够的纪念品。残骸珍宝还在不断被海水冲刷上岸,贝尔韦代雷也还在继续为她带回其中的精品。卡尔赛德尼在那块形态扭曲的平顶砂岩旁安营扎寨,把宝贝们排在砂岩面上,摆弄起来。她将打捞起来的黄铜旋转着穿过一个模具,制成铜丝,将珠子穿到丝上,然后铸成链环,再把链环连成项链。

起初她的审美观并未开发,她只好反反复复地串了又拆、拆了又串,将那些珠子按照数十种排列组合,直至最终找到合意的样子。不仅形状和颜色要保持平衡,而且还有结构上的和谐。一开始,重量分布并不平均,以致链子都扭得弯弯曲曲。然后链环还会蜷起绊住,只好拆开重来。

她忙活了好几个星期。从前,对人类盟友来说,悼念品举足轻重,虽然她从未理解其中的逻辑。她无法为战友们修筑坟墓,却从档案中获得了“悼念首饰”的概念,就是那些充斥着各类故事的档案——贝尔韦代雷像小猫舔牛奶般欣然接受的那些故事。虽然她身无战友们留存世间的遗物,即便头发或者衣物也片缕不存,不过,这些残骸应该也弥足珍贵吧?

唯一让她感到困窘的是,首饰应该交由谁来佩戴?照理说应该交给继承人,某位对逝者心怀眷念的人。卡尔赛德尼当然留有逝者最近亲属的记录。不过她却无从知晓是否有人幸存,更何况即便是有,她也无法找到他们。

一开始,贝尔韦代雷总在她左右,试着让她一起到处去游荡探索。不过卡尔赛德尼始终坚定地不为所动。不仅是因为她的蓄电池电量低到了危险的程度,也是因为随着冬天的降临,她利用太阳能的能力也会愈发受限。到了冬天,风暴也将来临,那时的海洋会让她逃无可逃。

她下定决心,要在彻底报废之前完成这最后一项任务。

贝尔韦代雷开始不用她跟着自己四处去漫游了,他会自己捕捉海鸟,然后再将抓到的鸟带回来,在用漂流木生起的篝火上烘烤。这样很好,他是得学着自食其力。不过每到夜间,他总是会回来,在她旁边坐下,爬到平顶的那块岩石上,整理珠子,听她讲故事。

这些珠子其实不仅仅是珠子,更象征着生者以荣誉铭记亡者的责任。她用机械爪和精密的机器手翻来覆去摆弄着同一串珠子,就这样一边讲着战争故事,一边反复摆弄,只是她那些小说和历史已经讲完了,现在开始讲她的亲身经历。她给他讲艾玛·珀西怎样在萨凡纳附近救起那个孩子;讲西雅图附近的一场小规模战斗中,战斗机器人被诱骗离岗时,列兵麦克又是如何为凯·帕特森中士吸引火力,最后自己中弹倒下。

贝尔韦代雷倾听着,他虽然记不住具体的词句,却居然能重复故事的梗概,这让她感到意外。他记性还算不错,虽然赶不上机器。

 

有一天,贝尔韦代雷沿着海滩,远远地跑到她看不见的地方,然后卡尔赛德尼听见了他的尖叫声。

她已经好些天没动过了。她以一种别扭的姿势蹲在沙里,失灵的后肢在海滩上形成奇怪的角度,摆在岩石上的项链还在继续串着。这块岩石现在成了她的临时工作台。

当她用尚未熔毁的两条腿支撑起身子时,片片石头、玻璃和细线便在岩石顶上散落开来。她一下子就猛地直竖起来,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然后又歪歪扭扭地踉跄了一阵,因为她的陀螺仪早就失灵了。

贝尔韦代雷再次大叫的时候,她差点跌了个跟头。

虽然卡尔赛德尼完全没办法向上爬,但她还能跑。她的残肢在身后的沙子里犁出一道深沟,涨潮的海水追逐着她,逼着她穿过腐蚀性的海水,溅起一路水花。

她来得正是时候。当她飞驰着绕过贝尔韦代雷消失其后的那片突出的岩石,恰好看到他被两个身形较大的人类击倒在地,其中一人手拿棍子举过头顶,另一个则正抓着他破破烂烂的网兜。棍子落到他大腿上,贝尔韦代雷痛得放声大叫。

卡尔赛德尼不敢使用微波发射器,不过她还有其他武器,包括精确定位激光和化学推进剂轻武器,非常适合狙击。敌方人类都是些软柿子,这两个更是连护甲都没穿。

 

她在海滩上埋葬了那两具尸体,因为根据战争协议,她体内的程序要求尊重敌军阵亡者。她用夹板为贝尔韦代雷固定了伤腿,处理好他身上的擦伤,目前他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不过据她判断,他受伤严重,完全无法给她帮忙。好在沙子很软,挖起来很轻松,不过却没办法将尸体埋在地下水位之上了,她已是尽力而为。

埋好尸体之后,她将贝尔韦代雷运回他们自己那块岩石,然后开始收集四下散落的珍宝。

 

他的腿没断,只是扭伤和擦伤而已,经过这次意外,他反而更有些任性,变得不消停起来,才刚刚恢复了一些,他就急着试探自己的极限。还不到一周时间,他就又开始走动了。他拄着拐杖,拖着那条跟卡尔赛德尼的残肢差不多一样僵硬的伤腿。刚一取掉夹板,他就又开始东奔西跑,甚至比以前走的还要远。腿刚刚瘸了,他却并没因此放慢脚步,而且还连续数晚夜宿不归。他还在长个子,越窜越高,现在几乎和海军陆战队员一样高了,而且比以前更懂得照顾自己。上次与劫匪的遭遇教他学会了小心谨慎。

与此同时,卡尔赛德尼则精心制作着她的葬礼项链。她必须得让每一根项链都能配得上故去的战友。现在夜间已经无法工作,她的进度慢下来。援救贝尔韦代雷的行动消耗了更多小心积攒的能量,如果她还想在电池耗尽之前完成任务的话,就不能再用泛光灯。虽然借助月光,她仍能视物,而且看得一清二楚,但由于需要搭配和平衡颜色,她的微光夜视和热成像眼睛却全无用武之地。

总共应当是41根项链,每一根都对应着她曾经的野战排里的一位战友,她绝不会容忍丝毫粗制滥造。

无论她干得有多快,都需要跟阳光和潮水赛跑。

 

到了十月份的时候,第40根项链完工了,此时白昼已经变短。日落前,她又开始串第41根——这是纪念她的首席操控师、排长帕特森的,底端坠着那尊灰蓝色的佛像。她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看到贝尔韦代雷了,不过那也没什么。她今晚肯定弄不完。

 

“卡尔赛德尼?”他的声音惊醒了她,此刻她正在一片沉寂中等待着朝阳升起。

她醒来时听到一阵哭声。起初她还以为是婴儿,不过他怀中那个温热的形体并非婴孩,而是只狗,一只小狗,德国牧羊犬,就像过去和L连合作过的军犬队的那些狗一样。她从没介意过那些狗,可有的军犬兵曾经被狗吓到过,当然了,他们可不会承认。帕特森排长曾经对一名军犬兵感叹过:“噢,阿卡自己不就是一只大型攻击犬吗!”一边还装腔作势,在卡尔赛德尼的光学取景器看不到的地方做出蹭她痒痒的动作,引来笑声一片。

这只小狗受伤了,温热的血沿着后腿流淌。

“你好,贝尔韦代雷,”卡尔赛德尼说。

“找到只狗狗。”他把自己破破烂烂的毯子踢平,好把狗放下。

“你是打算吃掉吗?”

“卡尔赛德尼!”他厉声说,一边搂住那只小动物,作势保护。“它受伤了。”

她沉思了一下:“你想让我给它治伤?”

他点点头,她仔细想了想。她得需要动用灯光、能量,以及其他各种无可补充的储备。抗生素、凝血剂、还有手术用品,而且即便是治了,这只动物也还是可能会死。不过狗是有用的,她知道军犬兵都对狗都十分尊重,甚至超过了帕特森对卡尔赛德尼的尊重。在她的藏书系统里,也有关于兽药的文件。

她打开泛光灯,开始读取文件。

 

天亮之前,她结束了治疗,电池还没有完全干涸,不过也所剩无几了。

太阳升起时,小狗正舒舒服服地呼吸着,腰臀部深深的伤口已缝合妥当,血流中的抗生素含量已饱和,她这时才又转回去继续串项链。她只能快快干活,凡是最易碎又美丽的那些珠子,她都给串到帕特森的这条项链上了。卡尔赛德尼最怕弄碎了这些珠子,所以才留到最后串,这时她的技艺也已经磨砺得炉火纯青了。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她的动作也越来越慢、越来越费力。阳光并不能完全复原她夜晚消耗掉的能量。不过随着珠子一颗接一颗串起,项链的长度也逐渐加长——白蜡、陶瓷、玻璃、螺钿,还有卡尔赛德尼那尊宝贝佛像,因为帕特森曾是她的操控师。

太阳爬到接近天顶的最高处,为她注入了一阵爆发的能量,卡尔赛德尼加快了工作速度。小狗躺在她投下的荫凉中继续熟睡。贝尔韦代雷喂它的那点吃剩的鸟肉早就被狼吞虎咽地吃光了,而贝尔韦代雷自己则爬上岩石,蹲在她那堆完工的项链旁边。

“这根是给谁的?”他摸着悬挂在她机器手上那段松松的长链问。

“凯·帕特森,”卡尔赛德尼回答,一边往链子上添了一颗绿褐色陶珠,珠子杂色斑驳,就像迷彩服的颜色。

“凯长官,”贝尔韦代雷说。他正在变声,有时候话说到一半嗓子就全哑了,但这个词他还是说完了。“她是亚瑟王的驯马师,也是他的领养兄弟,她还把他的战斗机器人放在马厩里,”他对自己的记性颇为得意。

“那是另一个同名的人,”她提醒道,“你得赶紧走了。”她又将另一颗珠子穿入链子,合拢链环,用精密的机器手将金属冷却硬化。

“你没法离开海滩,你爬不上去。”

闲来无事,他拿起一根项链,是罗代尔的,他双手将链子牵拉着展开,好让珠子沐浴在光里。链环发出轻柔的叮当声。

贝尔韦代雷坐在她身边,太阳正在下落,她的动作也随之逐渐放慢。现在她几乎是全凭太阳能在运作了,每到夜晚,她就又休眠了。风暴降临时,海浪就会淹没她,然后即便是阳光也再无法将她唤醒。“你必须走,”她说,机械爪此时正定格在即将完工的链子上。然后她骗他道:“我不希望你留在这儿。”

“这根又是谁的?”他问。下面的海滩上,那只小狗抬头呜呜地低吠着。

“加纳,”她回答,然后给他讲了加纳的故事,还有安东尼、贾维兹、罗德里格斯、帕特森、怀特,以及沃兹纳的故事,直到天完全黑下来,她已经发不出声音,视力也完全丧失。

 

早晨,他把帕特森的项链放进卡尔赛德尼的机械爪中,链子已经穿好了,他肯定是在黑暗中就着火光弄完的。“链环加工不了,”他边说边拿那些链环在她爪子上轻轻摩挲着。

她默默地弄起来,一环接一环。小狗已经站起来了,瘸着腿,沿着岩石底下转着圈子嗅来嗅去,朝着海浪、鸟雀,或是爬得飞快的螃蟹吠叫。卡尔赛德尼完成之后,伸出机械手,将项链松松地挂在贝尔韦代雷肩上,他一动不动地站着,面颊下已经长出了柔软的茸毛。以前,海军陆战队里的男队员们总是把下巴刮得光溜溜的,女队员则不长胡子。

“你说过这是给凯长官的,”他双手捧起链子,细看玻璃和石头在光线下的模样。

“是为了让人铭记她,”卡尔赛德尼这次并没有纠正他,她拿起另外40根项链。放在一起还是很重的,不知道贝尔韦代雷能不能拿得动这么多。“所以你要记住她。记得住哪一根是给谁的吗?”

他开始历数起每根项链对应的战士的名字,她随之一根根交到他手中:罗杰斯、罗代尔、范梅蒂埃,还有珀西。他又铺开另一条毯子,把项链一个挨着一个排开,一根根地摆在海军蓝色的羊毛毯上。

他打哪儿又搞来一张毯子的?可能是从捡到狗那地方弄来的吧?

项链闪闪发光。

“给我讲讲罗代尔的故事,”她边说边将机械爪从项链上轻轻拂过。他讲了起来,虽然掺杂了一半罗兰和奥利弗的故事在里面,但还算有模有样,不管怎么说,算是讲得不错。因为她是位很合适的评判者。

“把项链都拿走吧,”她说,“拿着。这是悼念首饰,你得要交给别人,再给他们讲项链主人的事迹。这些项链应该交由会铭记和致敬逝者的人来保管。”

“上哪儿找这么些人呢?”他双臂交叉在胸前,闷闷不乐地问,“又不在海滩上。”

“不,”她说,“不在这儿,你得去找他们。”

 

但他不愿离开她。天气一天天变冷,他和那只狗就在海滩上游来荡去。她睡得越来越久,越来越沉,太阳的仰角太低了,除了正午那片刻之外,根本无力唤醒她。风暴来临,因为这块桌子般的岩石击碎了扑来的浪花,咸涩的海水弄僵了她的关节,不过还没有侵蚀到她的处理器——暂时还没有。即便是在白天,她也不再活动,也几乎不说话。贝尔韦代雷和小狗借助她的机甲和那块岩石挡风遮雨,篝火冒出的烟熏黑了她的肚子。

她在积蓄能量。

到11月中旬,她的能量够了,等贝尔韦代雷带着小狗闲逛完回来,她便对他道:“你必须得走了。”他张口刚要反驳,她又补充了一句:“该是你去游历的时候了。”

他的手滑向帕特森那根项链,他在脖子上缠了两圈,用破破烂烂的外套盖着。其余那些项链他都已经还给她了,除了她当作礼物送给他的这一根。“游历?”

星星点点的腐蚀物从她各处关节吱吱嘎嘎地掉落,她把那些项链从头上取下来:“你必须找到这些项链应属的主人。”

他手猛地一缩,引开她的话:“他们都死了。”

她答:“战士们虽然死了,可他们的故事还活着。你为什么救小狗?”

他舔舔嘴唇,又摸了摸帕特森那根项链:“因为你救过我,还给我讲了那些故事,好战士和坏战士的故事。你看,珀西会救那只狗的,对吧?黑兹尔·拉也一样。”

艾玛·珀西也会救那只狗,卡尔赛德尼很可以确定,要是她有机会救的话。而凯文·麦克也会救这孩子。她把那些项链握在机械爪中,伸出爪来,“那谁又去保护其他那些孩子呢?”

他盯着她,两只手在身前扭在一起,“你爬不上去。”

“我爬不上去,你得替我干这件事,找到人来铭记这些故事,找到人来宣讲我们野战排的事迹。我活不过这个冬天了。”她灵光忽现,“这是交给你的任务,贝尔韦代雷长官。”

冬日阳光下,根根项链悬在空中,熠熠生辉,大海在背后涌动着,灰寂而疲惫。“什么样的人啊?”

“会对小孩或受伤小狗伸出援手的人,”她说,“像野战排那样的人。”

他停顿了一下,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这些项链,任由那些珠子咔拉拉作响。他弯曲双手,穿进项链里,捋到两边手肘上,负起了她的重担。


(完)

编者按

本文是雨果奖获奖作品。人类与AI的关系多为三类,或敌对、或奴役、或和平,近年来又以敌对的说法甚嚣尘上。本文却以甜蜜感伤的口吻讲述了一个男孩和机器人之间的故事。世界末日,一切不复存在,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我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尽数教授于你,而你带着我讲过的那些故事去你的未来。这样的科幻童话美好又充满希望,轻易唤起人类最本质的情感。

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责编 | Vera
题图 | 动画《机器人九号》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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