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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时光机到过去租房子,还是被坑了 | 科幻小说

凯伦·哈伯 不存在科幻 2021-02-06

12月,不存在科幻的小说主题是「冬日暖阳」。本周,我们继续给大家带来适合冬天看的,关于季节的温馨的故事。

昨天我们带来了一个旅行者在全宇宙寻找有着春天的星球的故事:

这个族落,终其一生都在寻找春天 | 科幻小说

今天这篇《美景三室》,讲述了去不同的时间线上租房子,以及那些租房子遇到的麻烦事和主人公的选择。

 作者简介 凯伦·哈伯 |  美国科幻作家,1955年生,2002年雨果得主。科幻作家、编辑、评论家,著有多部长短篇小说及著作,包括《星际迷航》系列之一(StarTrek Voyager: Bless the Beasts)。

 


美景三室 3 Rooms, Good View
全文约10000字,预计阅读时间20分钟
作者 | 凯伦·哈伯
译者 | 罗妍莉
校对 | 何锐、Mahat

“三居公寓出租,风景优美,位于波特雷罗山区域,月租1200美金,包水电。”那则广告上说。

听着简直跟做梦差不多。过去这半年来,我在旧金山市面上看过的每间公寓,连要挤进排队等待名单都还得排队呢。

“朝南,可饲养宠物。”

这可真是锦上添花了。

然后我便发现了关键所在:好吧,这间出租的公寓,“出租年代”是1968年。

别误会,我并没有年代歧视,而且老天知道,我一直有多想住在旧金山啊。


我第一次北上是在07年,跟家人一起寻幽探秘,参加了那场“时光回溯泛太平洋博览”。展览很有意思,不过我更喜欢的是旧金山这座城市,阳光明媚的山坡,色彩鲜艳的花箱点缀的街道,有轨电车叮当作响的数字化铃声在凉爽的空气中飘荡,以及薄暮时分悄然掩至的雾气。这儿简直就是天堂,尤其是我在圣费尔南多谷的烈日下煎熬了整整13个夏天之后,这种感觉就更强烈。我暗自发誓,总有一天,我会再来。

我说到做到——尽管时间整整过去了17年,期间还经历了一次离婚。我刚从伯克利分校法学院[1]毕业,一通过律师资格考试,马上就到旧金山来了。

[1]Boalt,全称为Boalt Hall School of Law,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法学院

很遗憾,这儿住的地方紧张得很——简直就是爆满。早在2003年,市政府制定了苛刻的建筑限制条例,结果也是如愿以偿:所有住宅建设不仅全部停工,而且直接销声匿迹了,全都迁往条件更为宽松的东面,到康特拉科斯塔县发展去了。

我在湾区的每家地产中介那儿都登了记,但我能淘到的那些出租房里,条件最好的也不过是间一居室——其实倒不如说是个大号的衣帽间,只是带了上下水而已——位于尤巴城内,一套重新装修过的复式公寓里。房子到我位于旧金山金融区的上班地点,还得再搭上三小时的通勤时间,这就压根谈不上什么良好的生活品质了。

所以,看见这则广告的时候,我一阵雀跃,可刚跳到半空中,却又冷静下来。我前面说过,我没有讨厌某些时代,但同样的,我也算不上那种多愁善感的历史脑残粉,成天就盼着穿越回耶稣受难现场去。不好意思,我只是觉得现时现刻就挺好的了。一贯如此。想想我们家其他人的情况,我这种品性的确有些独特。

我奶奶总是住在1962年,过去十年一直如此。她说,那是美利坚还怀抱着泱泱大国自信的最后时光,而且治安也很好。她喜欢前计算机时代的安静祥和,“放轻松点儿,小克莉茜,”她在离开前对我说,“别那么死板,生活在过去没什么不好的。”

我兄弟活在1997年,他在那边穿了鼻环、唇环和眉环,头皮上纹成红黑相间的一堆同心圆。我隔三差五就会收到他用电邮发来的消息:“过来玩儿吧,咱俩一块儿去泡吧。你难道都不休假的吗?我还以为女孩子都喜欢找乐子呢。”

至于我妈,好吧,她喜欢1984年。不过确实,她一直都有着不同寻常的幽默感。

不好意思,我最喜欢的偏偏是现实世界,我的双脚始终牢牢扎根于当下。我克莉斯汀就是这种人,实际又倔强。按照奥林匹斯山的森严等级,我应该会被安排在紧挨着宙斯左手的地方吧,就在大理石饰带浮雕上雅典娜所在的位置。没错,我甚至同样有着灰色眼睛、褐色头发,很搭这种严肃务实的态度。我身材高挑,肌肉结实,恰好符合你们对战争女神/商业律师形象的基本认知。就连我这身材也颇具实用性——谁不想找个看起来令人胆寒的律师呢?

我压根也没想过什么回到从前。关于时间旅行出过的那些岔子,大家都还记得最初的若干报道。我在伯克利上法律预科的时候,有个名叫莎莉的同学,那年圣诞假期,原本她想去曾曾祖奶奶曾经生活过的法国小村子去过几天,可萨克拉门托的一次电涌却把她送回了十四世纪。你们嘴上说的算什么破地方,这才是真破。她要不是离开之前打过了疫苗——她还为此抱怨个没完——身上就该长满疱疹了,颜色和大小准跟烂掉的油桃差不多。

在莎莉差点染上黑死病那回过后,我就跟自己说,我对时代跳跃这种诱惑完全不感冒。那些关于修业旅行的网络广告——1598美元即享耶稣受难加罗马之劫套餐;黑暗时代和启蒙时代联程,两周2100美元,餐费小费全包之类的(这些旅行套餐尤其受日本人欢迎,他们都快成时间旅行瘾君子了。但那又如何呢?反正他们来来回回完全可以半点也不耽误现实中的上班时间),我连看都不看。

即便是韩国人造出了能在家里或者办公室使用的便携式旅行舱之后,我也只是耸耸肩,依然故我地坚持活在当下。可这次当我看到报纸上那条广告时,我四下打量了一番我现在住的这间公寓(或者说蚁巢)那几堵灰泥粉刷的墙壁,瞬间就将我那些固执的实用主义观念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一间位于波特雷罗山上的公寓!一纳秒间,智慧女神帕拉斯·雅典娜就变身成了冲动的墨丘利。

我把个人信用档案发给杰瑞·拉斯金时——就是广告上写的那位地产中介,心情激动而不耐,以致于双手发颤。我这边才刚发出去,差不多马上便收到了一份约见信息,邀我前去看房。这位拉斯金显然是半点时间也不肯浪费啊。

我们的会面约在他位于田德隆区的办公室里。他身材矮小,勉强才到我肩膀高,深色头发有脱发迹象,面团一样的鼻子就跟没烤熟的饼干似的。他的办公桌后面摆了一架三菱哑光黑时间旅行舱。我不自在地盯着那玩意看。

“想去看一眼房子吗?”他问我,一边朝那架旅行舱做了个手势。

“哦,好的,当然了。”我深吸一口气,跨进了旅行舱门口。

突然间出现了一堆色彩和声音的碎片。我置身于一片白色空间的高处,正在下坠。接着,我已踏进波特雷罗山上的一间公寓里,讶然摇晃着脑袋。

时间旅行那光芒闪烁的输运效应余威仍在,杰瑞就已开启了销售员模式,得意洋洋地向我推销起来:“这真是个宝地啊,这种挂牌出租的物业,我打着灯笼都难找到。”他说着在绿色丝质西装肩头轻轻一拂,掸去一根几乎看不出来的线头。“隔个五年能有那么一回吧。”

确实无可挑剔。阳光明媚的开阔房间,镶着松木护墙板,光线充足,适合栽种植物。硬木地板。而且卧室外面还有个小阳台,夏日午后,我可以在阳台上看雾气越过双子峰飘来。

拉斯金跟上足了发条似的,完全没察觉我心中的狂喜,继续喋喋不休地说着:“你可以在衣橱里装个时光旅行机,好穿越往返,每天早晚上下班用。这可算是捡了个大便宜。算算看,你靠轨道交通往返尤巴城,通勤费就得花多少钱?”

用不着他怎么费劲劝说,我就已下了决心:“我租了。”

“租期两年,”他说,“在这签字。”然后他又挥舞着另一张纸:“这上边也得签。”

“这是什么?”我又变回了帕拉斯·雅典娜,怀疑地盯着他头顶汗津津的地中海。“要是宠物限制条款的话,那我得抗议,你们的广告里头压根儿也没提到这一点,我可养了只猫。”其实我是把麦克希斯养在公司的——办公室里地方比家里大多了,可我懒得跟他说。反正不管我去哪儿,或者去什么年代,都得让它跟着。

“没事,没事,”拉斯金忙道,“只要你把押金交上,你完全可以带着你的猫咪。这只是份标准的不干涉合约而已。”

“不干涉合约?”

他像看白痴一样看着我。很少有人这么干,我可不喜欢这种感觉。

“你知道的,”他用抑扬顿挫的音调背诵起来,“不得改变过去,否则过去就会改变你,时间法的规定。你们这些律师最明白了吧。你,而且仅有你,将对过去的各种事件和人物等等的任何错位负责。看一下附属细则,然后签名吧。”

我脊梁骨上忽然突如其来地一阵冷战。不干涉?好吧,我为什么要干涉过去呢。早晨的阳光透过客厅宽敞的玻璃窗倾泻而入,山坡上有一片片白云高高飘过。我甩开不安的感觉,签了名。

一周后,我搬进了新居,挂起了我为数不多的照片,铺好一张张地毯,对自己的这片私人空间洋洋得意。麦克希斯对于输运效应并不怎么在意,不过它显然对新居环境的改善表示了认可。把每个角落都闻过一遍之后,它就与阳光约会上了,一整天都跟着阳光的步伐,从一个窗户挪到另一个窗户。

我随生活的钟摆摇摆着,公司和家,上线时间和下线时间,两点一线。幸亏有了时光机,我可以每天随时离开家,片刻后再返回。这为我带来了大量高质量的生活时间,我可以在红色灯芯绒沙发上依偎着麦克希斯,或是独自流连在比现代更小、更舒服的市中心。我心怀感激地沿着海滨漫步,去买酵母面包,在北海滩那些爵士俱乐部里点上一杯咖啡消磨时光。到处都充满了颜色、生命力和乐曲:带着迷幻色彩的浮华海报,用我记得叫作幻彩荧光漆的油墨印刷而成,宣告一些名字怪异的乐队抵达,比如什么“杰克逊的飞机”[2]之类。人们头发蓬松,衣着鲜艳,态度友好得有些幼稚,东一堆西一堆地群集在大街上,巴士中,以及嬉皮街和阿斯伯里沿街那些老房子里。我迷恋上了过往——至少是旧金山的过往。

[2]指成名于旧金山的著名摇滚乐队“杰斐逊飞机”。女主角对摇滚没兴趣,记错了名字。

在上线时间里,上班的地方,他们问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历史在身边流逝,一声不吭呢?

“你就从来没想过要警告谁吗?”资深合伙人比尔·霍桑说,“你就从来没想过,要给马丁·路德·金或是罗伯特·肯尼迪打个电话,跟他们说:‘离酒店阳台远点’,或者‘别进厨房’[3]吗?”

[3]马丁·路德·金和肯尼迪分别遇刺于酒店阳台和厨房。

“比尔,你可真不要脸,”我说,“你明知道那样做是犯法的。”

其实,当吓人的刺杀和示威队伍走上街头时,我热切地旁观着。这是活生生的历史啊。我开始明白,为什么人们会对过往着迷:这比视频的形式可要真实多了。

在我生活的1968年,马丁·路德·金在孟菲斯遇刺,罗伯特·肯尼迪则在洛杉矶遇害,而楼下的公寓里,有人搬了进来。

楼下空了这么久,我都开始以为那也算我的地盘了呢。哦,我知道,有些上线时间的租客也会在某个早晨出现,打扮得奇奇怪怪的,也不跟谁来往。我在附近也见过那么一两个,我猜他们也跟我一样,是上线时间里的住所老大难,不过我一直都躲着他们,他们也躲着我。我们行事都很谨慎。

楼下的人搬进来的时候,我正身处上线时间,没在城里。我发现他们存在的第一个迹象,是摇滚乐原始的节奏,那声音穿透了我钟爱的深色地板,断续夹杂着装有扩音器的电吉他高亢的疯狂哀嚎。嘭嘭啪——嘭嘭啪——整整五个小时,我心里来来回回琢磨着各种法律策略,好为杀人找个正当理由。对不住,法官大人,这是正当防卫。他们的音乐把我搞疯了,要是我没阻止他们的话,整个社区都会陷入危险,整个历史都会因此被改写,所以我不得不出手,难道您不明白吗?

大概凌晨三点,有人关掉了音乐。

第二天,我睡眼惺忪出门丢垃圾的时候,遇见了我的邻居。他正坐在后院里,抽着根香喷喷的烟,那味道提神的烟雾懒洋洋地盘绕在他头顶,长波浪金发直垂到他肩胛骨下。他穿着条牛仔裤,上身一件褐色的仿麂皮背心,除此而外,他的脚趾甲里全是黑乎乎的污垢。

“我是达菲。”他说完把头朝着旁边一个体格健壮的女人一甩。她穿了件薄棉布长裙,上套一件村姑衫,正站在门廊里,一脸恍惚地朝我微笑,跟嗑了药似的。“那是帕尔瓦蒂。”

帕尔瓦蒂微金红色的头发编成两条粗大的长辫,垂到她膝盖以下,她戴了副金丝眼镜,镜片在草上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反光。我饶有兴味地盯着她,我都忘了,在这个年代,人们还用体外装置来矫正视力呢。

达菲又甩了甩头,这回是冲着个小淘气,顶了张脏脏的小脸,黏糊糊的金发,大大的蓝眼睛。“我们的孩子,彩虹。”

彩虹拿手背擦了擦鼻涕,盯着我瞧,他们一家三口都盯着我:盯着我看不出男女的小平头发型、严肃的西装、深色的鞋、锃亮的公文包。我意识到,在我刚搬来的嬉皮士邻居眼里,我看着多半像是那种男装大姐。

“嗨,”我说,“很高兴见到你们。”我开始上楼梯,往自己家走。

“真牛!”达菲盯着我的公文包说,“你是个秘书,还是女演员或者别的什么?”

“是别的什么。”我已经走进家门,趁他还没来得及再问之前,赶紧把门关上。

周末,我去金门公园散步,穿过公园走上长长一段路。公园翠绿而美丽,挤满了跟达菲看上去差不多的人,大概都是他的亲戚。

“和平,”他们说,我点点头。

“爱。”

我微笑。

“给我点面包吧,好吗?”

我摇头走开,大惑不解——我看着像面包师什么的吗?

为了去杂货铺的时候代步用,我买了辆浅黄绿的大众甲壳虫——三手经典款,装了块带凹痕的紫色护板,我跌跌撞撞地开着这辆车,沿着街区开过几回之后,就熟练掌握了里头古里古怪的老古董变速杆和离合器的用法。

嗯,至于衣服呢,我在社区军品店里淘到了二手牛仔裤,还有件粉红相间的宽大上衣,是用薄棉布扎染的。我穿上上衣的时候有些痒,放到洗衣机里以后,把我的内衣也染成了灰粉色,不过这是很好的伪装。我在脑袋上再扎上一块红色大手帕,盖住短发,这么一来,我就一点儿也不显眼了。

我很快就了解了我邻居的作息:他们晚上通宵不睡,音乐声震得我的住处地动山摇,然后白日成天睡大觉。彩虹显然没上学,有一回,我向窗外扫了一眼,看到她正抬起头盯着我住的地方,满眼渴望。我尽力假装看不见她,装得很费劲。

一天深夜,吉他声还在嘶吼,我正准备打开噪声阻尼器,这时却响起了敲门声。

“谁啊?”

“达菲。”

我把门拉开一条缝:“怎么了?”

他眼皮耷拉着,从眼缝里乜斜着我,笑得昏昏懵懵:“我觉着你可能愿意来参加派对。”

“不了,谢谢,我得睡了。”

“得,别这么冷冰冰的嘛,”他说,“帕尔瓦蒂去见她家里人了,就咱俩。”

我差点笑出声。很少会有男人用他现在那种眼神看我。要是在现实时间,我认识的律师当中有那么一两个,他们对我发出这种邀请的话,我兴许还会乐意接受,可面前这个老古董的脏兮兮的懒汉,我可没兴趣。

“对我来说,这派对太小了,我不去,谢谢。”

“嗨,帕尔瓦蒂不介意,不管下一步发生什么,她都没问题。”

“那可恭喜你了。但愿情况激烈起来的时候,她能认识个好律师。”我把门关上。

从那以后,让人开心的是,公寓里安静了——我有至少一星期没听到达菲的音乐声。没见他或彩虹,也没见他们家的朋友们,只有一回,我去外面丢垃圾的时候,彩虹出现在客厅的窗户旁边,把她的小手按在窗玻璃上,盯着外面的我。我朝她微笑,她并没报以笑容。当她转身走开的时候,我看到她的小手在窗玻璃上留下了脏兮兮的污迹。

我在现实时间呆了一个星期,忙一个重要的案子,等我回去的时候,发现我的邻居又有新人了。

达菲和他的家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个挺瘦的男人,二十来岁,黑长发,留着胡子,跟以前的租客一样,也喜欢那种嘈杂的吉他音乐。他们一般都当我不存在,那倒也没关系。

一天深夜,我的噪声阻尼器运转完关掉后,我听见一个孩子的哭声。是那种无望的高声恸哭,完全不指望有谁会来安抚似的。孩子无论如何也不该发出这样的哭声,无论什么年代、在什么地方。

我从床上爬起,留神静听,又听见了那哭声,于是把前门打开。然后就再也听不到了。夜色寂静,只闻我脚下地板的吱嘎声。是我的幻听吗?我回床上时,麦克希斯用力打了个哈欠,发出一阵懒洋洋的呼噜声向我探询。

“没什么,”我说,“做了个噩梦。”

第二天晚上,我又听见了那哭声——那是个孩子绝望的哭声,在全世界的每个人都早就睡着以后。

两天后,我看到了她。

彩虹正站在后院里,前后摇晃着,眼睛半闭,一副醉了的神情。

我向前朝她迈了一步:“亲爱的,你没事吧?”

她睁开眼,瞳孔张得大大的,几乎吞没了她蓝色的虹膜。

“彩虹,你妈妈呢?”

“妈妈,”她看着我,小脸露出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奔回屋里。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听到过那哭声。

但我倒是遇到过一个照顾彩虹的人。一天早晨,我出门丢垃圾的时候,他正等在外面。

“嗨,妹子。”

我对此人直接无视,心里想着侵权行为,想着文契约束,想着彩虹。

突然间一只手搭上我肩头:“我说,你聋了啊!”另一只手已经粘在了我臀上。

我朝他的方向侧过身去,他凑得更近了点。我一把攥住他的胳膊,往下一蹲,用力一拉,他头朝下倒在地上,四仰八叉地栽在一堆垃圾桶里。有片刻工夫,我还以为我失手把他摔死了呢,结果他呻吟着,翻过身子,侧躺在地,像是惊呆了,抬头偷偷打量着我。

“别碰我,”我一字一顿说得清清楚楚,“我不认识你,也不想认识。”我踢了踢他脑袋旁边的垃圾桶,以加强语气。他瑟缩着点点头。

后来他没再骚扰我。不过有天晚上,我回到家,发现公寓门被人蓄意破坏过了:看样子有人企图撬锁进屋。幸亏我从上线时间带了一个安全密封器来装上。甭管是哪个家伙干的,那人在木门的门把上方刻了两个字:“婊子”,这样便已心满意足。

给我记着,我心想。

我任凭那道粗陋的刻痕留在原处。

夜晚的哭声又回来了。我开始想到底该不该给谁打个电话,可是该给谁打呢?达菲和帕尔瓦蒂去哪儿了?他们真是她的父母吗?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旧金山,又能找到什么样的儿童福利保护机构?彩虹有没有可能获得比如今更好的条件?除此之外,时间法规定的一清二楚:不得干涉。

我不知该怎么办,所以只好就这么耽搁下来了。可俗话说得好——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一天晚上,我11点才穿越回家,屋里却漆黑一团,到处是浓烟滚滚。起火了。可火在哪儿呢?我没发现火源。我摸了摸地面——烫,滚烫。来不及再犹豫了,我给消防队打了个电话,一把抱起麦克希斯,已经一只脚迈出了门外,这才又想起时光旅行机。我边骂边把时光机拆下来,扔进我公文包里,跑下楼梯,将挣扎扭动的橘色猫咪抱了个满怀。

我踏上人行道的时候,楼下那套公寓已经彻底被火焰吞噬了,熊熊烈火轰然腾空。楼上那层也着起火来,我看着火焰舞动着,沿窗帘向上飞腾,将我房前的玻璃崩裂。我想象着火舌舔舐着我的地毯,被子和衣物,将其燃尽。我的生活付之一炬。消防车正沿街疾驰而来,我已能听见警笛那震耳欲聋的尖啸声。

周围左右的房屋中亮起了灯,一张张睡眼惺忪的脸透过窗户和打开的门往外窥探。我脸上竟流下泪来——也不知是被烟熏的,还是出于恐惧——打湿了麦克希斯的毛。它拼命挣扎着,想要逃离这些奇怪的声响、人群和黑暗。最后,我把它塞进了我那辆甲壳虫车里。

消防员们踢开楼下公寓的门,闯了进去,用橡胶软管向那地狱般的现场射水。这一切要不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话,我说不定会觉得这富有年代感的一幕挺有意思。

那些消防员干得挺不错,不到一小时,大火就已经平息。烧焦的木头散出缕缕浓烟,高高冲入空中,但明火已灭尽。

里面一具具尸体被抬出来的时候,我浑身颤抖着,在一旁观看:早已焦黑的尸身面目全非,三分像人,七分倒像烧焦的枯木。共有九具尸体,层层剥落,散发出难闻的臭味。还有一具,比其余的都要小些,最后才抬出来,那是彩虹。

“在后窗那儿找到的,”消防员的脸被熏得漆黑,嗓音嘶哑,“我觉得她应该是想打开那扇窗户逃出来的,可那该死的窗子被浆漆封死了。”他轻轻将她放下。“天哪,我家里也有两个小家伙呢。真他妈丢人!”

“是啊,”我不敢再多说什么。我尽我所能,飞快地转了个弯,离开了现场。那晚我在一位邻居家借宿了一宿。第二天早晨,我等到这位好心的邻居出门,去造船厂上班以后,给时光机接上电源,设定为自动回收模式,然后带着麦克希斯回到了现实时间,直接进了杰瑞·拉斯金的办公室。

“你个混蛋,”我一把拎起他那件廉价银色西装外套的翻领,“你租给我的时候,早就知道那房子会着火的吧?”

“什么?”他盯着我沾着烟灰的脸,眼中有真切的恐惧,“我真不知道,克莉茜,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摇晃着他,晃得他牙齿嗒嗒作响:“按法律规定,你必须先执行一次时基扫描实验,好就潜在的危险向租客作出警告。”

“我做过,做过的,记录很清白,原先的业主肯定对保险公司撒谎了。”

“这是疏忽危及他人罪,”我又道,“首先,这罪名听着怎么样?你想被控犯下了一桩重罪吗?”

这一回拉斯金的双眼惊恐地睁大了,我把他放下,他忙向后退去,直缩到办公桌后面。“现在咱们先冷静一下,”他说,“我看你好像也没事,你平平安安地逃出来了,没错吧?我会把押金退给你的。我发誓,我不知道。”

我决定不再浪费口舌了,跟拉斯金根本犯不上。我又回到尤巴城,找了处单间公寓,地方差不多勉强能容下我和麦克希斯。尽力遗忘吧。

白天这么做还算轻松,旧金山在我眼前上演着活色生香的好戏:金门大桥在阳光下光芒闪烁,海湾中漂浮着星星点点的太阳能帆船,缆车鸣响着录制的电子铃声,吉拉德利广场上安装的电动鼓风机吹来咖啡和巧克力的香味。我的工作能让我全神贯注,这很幸福。

可是每到夜晚,我的睡梦中便充斥着一个个小女孩,小脸脏脏的,大大的蓝眼睛,吓坏了的小姑娘们的手和脸挤在一面墙后——一面坚固的玻璃墙,火焰在她们身后熊熊燃起。

“救命!”她们哭喊道,“救命啊,妈妈!”

“救命啊,爸爸!”

“救命啊,克莉斯汀!”

一天早晨,上班路上,我乘坐的车开进鲍威尔车站时,我向窗外投去一瞥,此时,旁边平行的轨道上,另一辆列车也已进站,车上有一个小姑娘,一双大大的蓝眼睛,正一脸严肃地紧盯着我,双手按在车窗上。我垂下眼帘,看着手中的网络报纸,等我重新抬眼向外看时,她已消失不见,但她刚才停留之处,玻璃上赫然留下两个脏脏的小手印。

那天晚上,我回到了过去。

我重返1968年,站在那座房子外面看着,看火势逐渐转盛。一团团令人窒息的浓烟向上腾起时,我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看到一个女人——那就是我——正从楼上的窗户向外张望,眼神愤怒而恐惧,怀中抱了只橘色的猫。那么神情严峻的一张脸,真的是我吗?我来不及多想。

我看到楼下窗边有亮光一闪。一张小脸,大大的眼睛。是彩虹,她正在拼命拔窗栓。浓烟充满了她身后的屋子。她反复拍打着窗户,一边咳嗽。

就在那时,我动了,捡起一块石头。

消防车在远处呼啸。

我看见我自己沿着楼梯下来,飞也似的冲到一旁,冲出了我的视线之外,后来我才想起来,我是在把麦克希斯塞进车里,背朝着房子。

然后,我笨手笨脚地改变了历史。我砸破了玻璃窗,把手伸进窗里,参差不齐的碎玻璃划破了我的双手和双臂,我抓住那孩子,把她拖了出来。火焰紧追在她身后,窜到窗台边缘,可这一回,火却无法吞噬她了。不是今天,不是这次。

彩虹紧抱着我,一面抽泣,我轻柔地摇晃着她。

“没事了,亲爱的。”我小声说。我的手蹭了她一脸鼻涕烟灰,可我不在乎,她还活着。

当她终于安静下来,精疲力竭地入睡后,我把她交到一位邻居手里,自己悄悄离去。我可不想有谁发现,在那儿有两个我。

重返现实时间,我好好洗了个澡,包扎好伤口,又喝了两杯香醇的苏格兰威士忌陈酿——产于1991年。

第二天早晨,我给吉米·吴打了个电话,求他帮我个忙,他掌管着旧金山警察局的数据库。

“她名叫彩虹。”

我的好老兄吉米从1968年下半年开始,替我搜了一下这名字。他找啊找啊,可根本找不到彩虹,连半点蛛丝马迹也没留下。

“见鬼了,克莉茜,”他说,“那年他们全都叫彩虹。要么就叫晨星,或是爱和平。我需要真名,比如塔米,或卡蒂,或莎拉,还得有社保号码。要是知道姓什么就太棒了。”

这条线索终于还是就这么中断了,就在五十六年前的波特雷罗山上,一座冒烟的房子后院里。在我能察觉的范围内,什么异常也没发生——时间线上,连一丝异样的涟漪也没有荡起。麦克希斯没变成绿毛,我也没插上翅膀。阴冷的夏季阳光下,旧金山依然闪烁如常。我猜,有些人压根儿就是可有可无的,无论何时,他们都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她活到长大成人了吗?还是活到15岁那年,在靠近雷西达的某个加油站厕所里服毒过量而死?我打破了那些书上规定的每一条时间法,是否仅仅是推迟了她的死期?我不知道,不过有一件事我心里很清楚——现在我睡得比以前好了。

日常工作的节奏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的伤口愈合了。过去的记忆逐渐淡去,后退到了一个让我觉得舒服的距离。

大约三天前,我接到一个电话,是卡斯特罗的一个地产中介打来的。

“克莉斯汀吗?我从杰瑞·拉斯金那儿要到了你的电话。”

“我对下线时间的公寓没兴趣。”

她喘着气笑起来:“哦,我只经手现实时间的地产。我有两处物业想请你过目。第一处简直美轮美奂,是波特雷罗山区域的一套三室公寓,分成楼上和楼下,原先本来是座双户住宅。你一定得亲眼看过才能相信。”

我身中一切倏然静止,只余轻微的沙沙声响。我又能看见那扇窗户,窗上印着脏脏的小指印。

“喂?喂?”

不知怎么,我又能重新开口道:“我已经看过了。”

“那不可能,这一套公寓才刚刚开始出租。”

“相信我,我看过了。实际上,你也许可以说,我在那套房子上已经花掉了太多时间。”接着我便挂了电话。


(完)

编者按

时间旅行是经典的科幻主题,基本上稍有了解的人都能说两句“祖父悖论”或者“虫洞穿梭”。自威尔斯的《时间机器》问世之后,人们一直在讨论时间旅行的话题。本文又融合了电车难题,将经久不衰的哲学问题也代入到思考中,让本文最终成为了一篇治愈性的温馨小文。这篇文章曾多次入选各类年选,包括范德米尔主编的《时间旅行者年鉴》。

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责编 | Vera
题图 | 电影《机器管家》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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