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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前文明的黑罐子里,藏着克苏鲁 | 科幻小说

樊一霖 不存在科幻 2021-06-07

1月,「不存在科幻」的小说主题是「人体的改造与进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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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一霖 | 生活在深圳的游戏程序猿,加完班回家的深夜里会写点什么。


融合式接触

全文约25400字,预计阅读时间50分钟

第一章

我坐在实验室的窗户前,看着窗外高耸的透屏工厂。雨水落在其用透屏砌成的晶莹表面上,腾起一片片的白雾,把无数透屏一起播放着的时尚品广告艳丽的色彩朦胧。在这些迷离光照的映照下,我看到了两个月前我守着的那块工地上立着个破纸箱的影子,它在雨中摇晃着,已经摇摇欲坠。纸箱中突然钻出了个佝偻的人影,黑黑的,我看清了他手里的亮点,那应该是一块个人透屏。透屏被捂在他的脸上,我隐隐约约看清了一双瞪大的眼睛,像是怨灵。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他爬了起来,就像背着一块巨石,上身前倾,几乎和地面平行。用这个奇怪的姿势,他向实验室这边走着。越来越近,我看到他那成簇的头发垂在地上扫来扫去着,不停地蘸起更多的泥浆来。

就在这时,工厂的透屏统一了步调,一同亮起了红光,绿字出现在这红色背景中,一个年轻奶气的男子声音响起:“加德曼,让所有在一起。”红色的光穿透了那个人的皮肤,映出了血液的流淌和肌肉的跳动。他停了下来,试图抬头看那些透屏,身体扭曲成了不可思议的姿态。我突然觉着他挺直了腰板,整个世界随之发生了形变,工地卷成了蜗壳,透屏工厂压成了飘雪的玻璃球。


那个人影回过头来,他看到了窗子里的我。对视着,我仿佛看到了他颤抖着的眼球里带着的愤怒。突然,像是退化成了一只蜥蜴,他俯身用四肢向我快速爬来,那速度快到我不敢眨眼睛,生怕只能捉住残影。然而一瞬间,透屏切换化妆品广告间隙的黑暗给了他庇护,我用力贴在窗户上还是不见了他的踪迹。

也许是走了吧,我心里想着,准备挪回桌子继续工作。就在这时,咣的一声,那个人贴在了窗户上。挤压在玻璃上,透明如膜的皮肤流着脓浆,其下的肌肉血管内脏都清晰可见。他瞪眼看着我,那是仇恨,无人可以抚平的仇恨,他掀出了背心里一块块破旧透屏穿在一起的腰封。那些透屏上,破烂导线交错,他伸手拨出了一根特别长的。攥着那根导线,他张嘴说着什么,只是雨声将其内容淹没了让我没有听清。然后他闭上了眼,插入了导线,腰封上的透屏一同爆炸,把他变成了肉泥,各种内脏更是糊在了实验室的防护玻璃上,慢慢地向下滑动着,留下了一道道红黄交错的痕迹。

心跳加速,头皮发麻,想呕吐,我心里一紧,向后缩了两步,然后跑出实验室叫来了情报部的人。

我被带回实验室里询问着发生了什么时,看到保洁人员也已经赶到。“又是一个被透屏和康乐因搞得家破人亡的可怜虫。”我自言自语着,脑子里闪出了让自己都惊恐的想法:“也许吧,刚才把我炸死了也应该算罪有应得吧。”

我,我有罪,我的罪恶来自我的工作,我在加德曼这家世界排名第一的公司任职。而我眼前的这座如同堡垒般的透屏工厂是加德曼的生产透屏的地方,和我一样,也是帮凶。透屏是统一了桌面电脑和移动电话的产品,得益于最近几年材料工程的进步,它的屏幕,处理器和所有其它零件都是透明材质制成,这让它表面上看是一块通体如水晶般透明的屏幕。那座工厂每天至少能生产上千万台透屏,这让全球几乎达到了人手一台的程度,这给了加德曼公司通过透屏信息监管影响人们思想的可乘之机。

加德曼公司小心翼翼地在上面宣传着自己的时尚产品,以此引领着东亚的审美。加德曼公司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由加德曼家族建立时,仅仅是一家卖奢侈品的公司。那时的美国社会还是以成熟健康为美,加德曼公司却趁着女性开始获得工作的时机,开始宣传骨瘦如柴,形似幼体的模特。被很多人嘲笑着,公司却在八十年代以占据着的时尚话语权敛走了巨额的财富。随后的九十年代,大批模特为了保持消瘦而吸食毒品的丑闻被曝光,听说公司被情报部门监管,也许是收到了指示,公司业务转入了东亚,成就了日韩的男性偶像行业,顺便把影响力辐射至了庞大的亚洲市场。然后,莫名其妙地,就像是证明了自己后获得的奖励,加德曼公司收到了来历不明的技术支持和资金储备,透屏就这样被生产了出来。

然而,甚至它的普通员工们都能时刻感受到一种无意识的奇怪情绪,就像是想挣脱锁链的冲动。原本只注重投入产出比的公司,竟然在几年前斥巨资建立了基础学科的研究院。研究院下的几个分院零星分布于公司巨大的透屏工厂周围,它们算是在物理、数学、生物和材料工程方面后来居上,现在已经处在世界顶尖水平。而我就在研究院下的生物所进行研究工作,在这里我更是犯下了我的原罪。在这里,我研究出了一种叫作康乐因的合成物质,这种物质会让人产生精神依赖性,将其涂抹在人类的皮肤表面会让毛囊退化,角质膜薄到几近消失,长时间使用还会导致肌肉的退化,同时雄性激素几乎会被完全抑制。康乐因的发现并没有被公开发表过,而是被情报部接收,随后就被添加到了加德曼的化妆品中。搞不清楚公司高层的布局,公司通过透屏开始铺天盖地地宣传薄膜皮肤的审美,没几年,东亚的这几个国家就以此作为了流行。越来越多的人痴迷于加德曼的化妆品,不少人甚至为此疯癫上瘾到倾家荡产。虽然我左右不了什么,但是这和我儿时曾经的当科学家造福人类的理想相去甚远,这就是我的罪恶,然而作为小研究员的我现在还没有赎罪的机会,更没有反抗的可能。


第二章

两个月前,在生物所后面,物理所大型粒子加速器的建筑工地下,在一堆黏在一起的数十吨蚂蚁尸体中心,一个黑色罐子被挖了出来。那个罐子毫无疑问不是在地球上自然形成的,它是一个完美的圆柱体,表面光滑,通体黑色,水桶大小,却有着惊人的十吨重量,后被鉴定,它和那些中古蚂蚁在那里埋了至少一亿年的岁月。我和马冰就被研究所派了过去,和其他研究所派出的研究员们一起指挥现场,并发现了一座长宽深千米见方的蚂蚁巢穴遗迹。

这极有可能是史前文明存在过的证据,想着这对于全人类的意义,起初我是无比兴奋的。然而也许是公司高层看到了什么机会,他们决定冒一次险,并没有把这个发现通告政府,而是设立了及其严密的保密措施,情报部甚至还派来了上百人的安保人员。这意味着,如果执行得当,这个发现将永久封存无法公开,我感到心一下子冰冷了下来,然而我是个小人物,又能决定什么呢?

公司把黑色罐子塞在一辆渣土车里运到了工厂内的核避难所,我们在确认了没能再挖到新的东西之后,也带着成吨的蚂蚁标本回了生物研究所。昨天研究所里还热热闹闹的,在我们运回标本那天,突然变得空荡荡的了。所有保密级别不够的人员都被放了假,除了那些持枪巡逻的保安,只有老汤和所长在等着我们。

马冰刚回研究所,就被所长拉去训话了。而老汤则在所里的食堂里给我摆了个宴席,除了最基本的关心,他还跟我提到这次任务的保密费和奖金的事情,试图是让我稳定情绪。怎么说那,我不想自己的想法这么容易被人看透,但是跟我谈话的是老汤,他说的话是管用的。老汤是所里除了所长资历最老的员工,还是我在上家生物所的专家,是他介绍我来这里的。他是一个非常令人舒服的人,而且工作任劳任怨,连续工作住在所里几个月都不是问题。我们都很喜欢他,也都曾经觉着他迟早会成为副所长,毕竟那是他应得的。

与此同时,公司的高层都涌向了工厂内的核避难所,物理所的研究员们却拿那个罐子束手无策。那几个搞物理的光是解释这个罐子表面的材料时就是满头大汗的,又是什么弱力让原子核紧密排列了,侦测射线无法穿透,又是什么照射在上面的电磁波会被束缚,就跟被完全吸收了似的。最后我搞明白了的是,那个罐子的科技水平远超现在的我们,研究员们连个原子都切不下来,更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曾经有人提议使用新建的高能粒子对撞机轰击其表面试试,后来在会议上也被另外一批人制止了,他们喊着,什么都不发生还好,如果诱发了罐子材料向正常态的转移,将会释放出比人类的核武器总和还大几个数量级的能量,地球都有可能被炸成两半。在听到这些话后,公司高层召开了没有技术人员参加的会议,我只是听老汤说,大家吵得特别厉害,事情就这么僵下来了。

研究那些中古蚂蚁标本的我们倒是顺利一些,我们甚至发现了包裹在奇怪绿色分泌物结晶中,一些没有保存完整的蚂蚁有机体。它们除了更大些,确实在外形上和现在的蚂蚁没什么区别,只是外表壳薄得跟膜似的,上面一点毛都没有。更多的解刨也在论证着之前的观点,至少是在神经系统上是这样的:虽然神经束要粗大不少,那些中古蚂蚁确实也只有那么几十万个神经元,就那么几个神经节,不太可能有什么个体智慧。

当然这还不够,我们研究所还是那么冷清,这让卡所长甚至有些愤怒。反正我们几个都不能回家,他就逼着我们夜以继日的节奏去不断地分析着那些蚂蚁。讲真的,那些蚂蚁怎么看都和现在的蚂蚁没什么两样,就是更大一些,也许是仅仅是习性的不同让它们筑了那个巨大的巢穴。我们几个开始讨论,如果好好去找,说不定全球还是能找到那样的蚁巢的。只能等基因提取,这平庸的结果让我有些失落。而且我觉着我们这就是在胡闹,这些东西应该交给国家,我不想如果真的有什么重大发现又变得跟康乐因一样被公司封存和利用。虽然不敢去表达这个想法,我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影响了马冰,他也变得有点懈怠了。这让所长暴躁了起来,他曾经好几次凌晨1点来实验室里点名,然后一个个地把我们叫回来继续上班。

后来所长终于开心了一些,因为对那个罐子无从下手,公司的一些管理人员开始跑到我们的办公室讨论那个罐子是这些蚂蚁造的可能性。我们却有点不胜其扰,谁能受得了一天几十遍地跟人解释脑容量,神经规模和智力水平之间关系的基础知识。能有人问是不是这种蚂蚁有了文明高度发达的集体意识和集体智慧,我倒是会庆幸那么一些,因为那真的还有一定的探讨价值。不过问题还是出在那些蚂蚁的个体上,它们的神经系统还是太简单了,个体还是会移动的,随时会死亡的不稳定存在,生物素的处理和释放效率又如此低下,还不是那么准确。我们自己也花了大量时间讨论过,甚至还搞了一个计算机数学建模模拟,结论是,至少蚂蚁能用群体智慧造就高科技文明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第三章

今天早上,我们终于完成了那些蚂蚁的基因图谱分析,而它们的克隆胚胎也已经进入了稳定期——那些人看到活着的,傻傻的,爬来爬去的蚂蚁应该能跟我们少说两句。更重要的是,所长好像一下子心情又好了,来实验室发表了一通讲话后,淡淡地表示让我们好好休息一下。

暗暗欢呼,我们心里感觉舒服了不少,下午的时候,我和老汤在实验室里谈起养孩子的事情。老婆在我41岁时给我生了这个儿子,我的第一个孩子,他现在已经快四岁了,我快两个月没见过他了。不过男人谈孩子,最后不可避免把话题引向了其中的辛苦和自己因此被严重挤压的业余时间的方向上。

“应该把你们孩子煮了吃掉,然后再把骨头扔出去,就跟那些难民似的!”马冰听着我们的讨论,不停地晃着头,突然就跑到我们身边咧着眼角对我们吼着。这一下子我想起了去因破产而产生的难民聚集地时,我们在那调查传染病的见闻——都是些可爱的小孩子,饿得几乎只剩骷髅,小腹鼓胀得就跟球似的,一排排地摆在地上当食物被贩卖着。心里发着慌,我的头皮发麻,怒视着马冰。我尽量说服自己他并没有恶意,至少也不是在针对我的。他就是有点不正常,曾经跟爱狗如命的同事绘声绘色地描述过狗肉的烹饪方法,尤其是他家的狗该怎么吃更好,更不用提什么要吃掉老汤家的小鸟等一些其他的事情了。

下午在研究所食堂吃饭时,我和老汤坐在一个角落的位子,远远地看着马冰一个人吃着饭。他因为小时候干了很多农活,他皮肤黝黑粗糙,膀大腰圆,面相更是让人怀疑他有蒙古人的基因。窗外的马路上走过一位撑伞女孩,马冰一直晃头盯着她,还用臼齿用劲咬着筷子,等那姑娘走远了,他才重新呲牙咬起盘子里的那些肉来。目睹了这一幕的我心里又不舒服了,我感觉他就不是一个人类,更像是非洲草原上的一只豺狼:“冰哥不会真的想吃人吧,如果他以后交到女朋友是不是要抑制自己吃人的冲动。”毕竟让他搞得有些烦躁,我在食堂吃饭时跟老汤偷偷说着。

“他交到女朋友还得靠运气,他不太会以一个正常人类的方式思考问题,就好像根本不知道一个人的感受。”老汤瞪着最近熬黑的眼圈说着,赶紧喝了口水冲了下噎在食道里的食物。脾气这么好的老汤给出这样的评价我一点都不觉着意外,他曾经给马冰介绍过一个女孩,结果马冰不分昼夜地骚扰她。最后闹到女孩找老汤投诉这事,当时他真的是颜面尽失。

我叹了口气,我和老汤知道其实他原来不是这个样子的。两年前刚来时,马冰挺单纯的,更像是一个孩子,还挺上进钻研那种,所里的很多成果都是出自他的手。然而没多久,他喜欢上了所里的一个小妹子,没有受太多教育那种。他在她身上花了很多钱,主要是让她满足在穿着打扮上的消费,结果最后那个小妹子跟一个无业青年跑了。我们甚至还见过那个戴耳钉的小伙一面,跟现在的很多把自己打扮得不男不女的男孩一样,他骨瘦如柴,还总是自吹自擂着,特别目中无人,当然他也有着这几年特别流行蛋膜皮肤,那层皮薄得都能看见肌肉和骨头了。这也算是我制造出的康乐因做的孽。现在更严重的是,现在那些流行歌星影星都那个德行,他们在透屏上没完没了地蹦跶着,一句话就能那些小姑娘刷掉自己一年的收入买一些含有康乐因的化妆品。

当时的马冰确实是受了打击,不过后来又追求过几个普通的小姑娘。结果有个女生对他厚实的皮肤冷嘲热讽。还有一个姑娘跟马冰约会时,只是低头玩着透屏。好不容易说句话,她则说自己在攒钱,她愿意为某个男星排卵,然后高价买那个男星的精子搞个体外受孕,再想办法自己生下来。马冰很不开心,调侃了几句,然后被要求滚得远远的。受了刺激的他那晚跑到实验室里给自己注射了过量的康乐因,然后悲催地发生了抗拒反应,只能被送到医院急救。出院的他皮肤并没有变薄,头却颤个不停,他回到家里就把养了一年的兔子亲手扒皮,然后炖着吃掉了。从那之后我们就没见过他正常的,经常不经大脑就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就和刚才说的那些差不多。

估计老汤想到的和我差不多,所以他也一直低头吃着饭,好像是懊悔着自己刚刚说的那句话。快吃完饭时,老汤抬头看了我一眼:“所有事忍忍,适应一下就好了。对了,那些蚂蚁的克隆体还得几天才能出来,有我们盯着,吃完饭你就回家看看吧。”

“这不好吧,毕竟……”说着我起身拿起了餐盘,看见老汤在点头:“我打过招呼了,所长下午已经审批。还有,注意保密,情报部的人到处都是。”

“知道了!”听着身后老汤爽朗的笑声,我跑了出去。进了研究所车库,我费劲地把车从一堆公司情报安保的黑色皮卡里挪出来,然而研究所门口的三道检查花了我不少时间。

这两个月来的疲惫让我有些恍惚,路上一串串被甩在后视镜里的的车灯晃得我心里有些发慌,然后又想到了马冰今天下午说的那些话,我感到了自己的惊恐,感觉他的人性似乎已经被加德曼影响着的社会给压扁了。抑制着自己的情绪,我又把油门踩得更深了一些,在车流的缝隙里辗转腾挪,我必须得在儿子睡觉前赶到家里。

终于到家,我轻轻打开家门,看到自己的儿子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小手里端着一个小碗,正用小叉子安静地吃着水果。他小小的眉毛垂向眼角,就像一个大人一样若有所思。他转身发现了我,并没有兴奋和开心,而是稍带伤感地喊了声爸爸。

“爸爸,它说要买东西,然后爸爸就回来了。”儿子用一个孩子不该有的严肃表情说着。

“谁说的啊,我的孩子?”我压抑住愤怒,轻声询问着儿子。

“我想买东西,它告诉我的。”小嫩手指指着被妻子遗忘在沙发上的透屏。

穷困潦倒的劳工就是用相同的姿势端碗摄入那些仅够维持热量的食物,然后又把辛苦赚的钱在透屏上花掉,根本没有获得什么,那是前段时间我在工地指挥时亲眼所见的。无比的焦虑,我害怕自己的孩子陷入贫苦又被控制的生活,在那样的生活里,享受所爱事物的自由将会被剥夺,能做的只有每天辛苦地把石头推到山顶,然后无助地看着它向山脚滚落,天天重复循环而又毫无所得。等儿子这批儿童长大时,平民的财富是不是已经完全被榨干,如果反抗是不是会被逼成像是马冰那个样子?到时,绝大部分人类会不会完全沦为用于生产和消费商品的工具?心跳紊乱,头冒冷汗,我疾步走进浴室洗了把脸。抬起头,我看着镜子里初现老态的自己,泪痕印在了我的脸庞上。老天啊,不要让我的罪过产生的恶果也落在我儿子的身上,虽然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第二天早上,我被轻轻的敲门声叫了起来,那是来接我的一个班的情报保安。等我到了研究所才知道,那个罐子昨晚被运到了我们的研究所里,然后就打开了。


第四章

咣当咣当的高跟鞋声在站满持枪保安的走廊里回荡着,我跟在衣着光鲜的余潇后面。她脖子上透明到快看到血管的皮肤,明显在长期使用着公司最好的康乐因化妆品,虽然她是知道康乐因的副作用的。她现在是副所长了,被命令把我带进来,但是昂着头的她一点不想搭理我,甚至有把我当作不存在的意思,就好像是如果我不在了,她那一段屈辱的外聘经历也就消失了。

刚来时,余潇只是一名外聘员工,是我的助手。那时,不是生物相关专业的余潇帮我们做些杂事,想要转正的她可以说相当努力,只不过能力和学历都实在是不符合卡所长的规定,我们不能破例。那时的她因为薪水不高,只能住在贫民窟边缘,生活省吃俭用,因此长得一般的她那时的打扮是那么朴素,说话做事总有一种蹑手蹑脚的意思。余潇是家里的唯一的孩子,所以母亲不太赞同她外出到这座城市打工,当然她的生活状况都是没让家里人知道的。“出来打拼,努努力,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哪。”她曾经跟我这么说着,让我心生怜悯,她那透支着身体和精神的努力,像是一种乞求。

虽然保密级别比老汤还高,但在我们忙得昏天暗日的两个月里余潇从来没有来过。今天终于回研究所,她一定是用心打扮了,香水味都有那么点浓,扭动着的屁股,低腰的裤子上侧还隐约露出了半透丝制内裤的一角。半透内衣,我寻思着,我不得不又怀疑起所长的品味来。当时余潇作为我的助手,她的长相和气质我是清楚的。但已经四十多岁的卡所长却从一天起就说她天资极佳,一定要亲自培养,还不停得跟她强调她只要听自己的就够了,甚至当着我们的面夸赞她的美貌。一段时间后除了马冰之外的所有人都懂了,所长一来指导,我们就打咖啡的打咖啡上厕所的上厕所,以尽可能自然的节奏陆续离开。没两年,比之前轻松很多的余潇就拿到了研究员的最高职称,还发了很多论文,然后就成了我们的副所长。

有一次,马冰在实验室里叨叨着为啥她穿衣服这么包身,还穿透明内衣。我们吓坏了,我赶紧开玩笑说马冰咋知道穿啥内衣的,一定当处男当太久了,自己想象出来的。马冰正要解释,就被冲上来的老汤把头按在桌子上。老汤一边用着劲一边说等给他介绍个对象,马冰在下面憋红了脸,只能呜呜呜的,然后就是我们的哄堂大笑了。

现在想想,老汤简直是救了马冰的命。余潇一年前当上了平权组织的地区代表。那个组织也是公司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开始秘密运营的,起初创建目的是让新兴人群的消费能力释放出来,顺便控制他们的思想。令公司意外的是,发展到现在,像余潇这样的代表,一年的奢侈品宣传奖金就有几千万,而且大部分成员已经惯用性侵和性骚扰为把柄造谣,配合上透屏的信息控制,那又是致命的武器,这也让跟余潇相处稍有差池就得万劫不复。我还记得曾经有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研究员,他曾经质疑过余潇的专业水平,立刻就被开除了。更惨的是,没过多久我们一个女员工就投诉他曾经摸过自己的腿,随之而来的就是对他日夜不停的围攻和辱骂。再也找不到工作,亲戚朋友不敢靠近,出门就要被路人指指点点,那位可怜的研究员最后跳了楼。

现在这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平权代表就在我面前,我还不经意间瞄了一眼她的腰肢。所幸相安无事,我被带进了一间挤满公司高层领导的会议室里,甚至还有最高层的人。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得盯着墙上的一块透屏,我很容易就找到了站着的老汤,而余潇走到所长的椅子旁坐下,一会儿就和所长聊起来了,时不时的笑声是那么的爽朗。所长和她聊着,一如既往地无视着自己定下的规矩,正使劲地抽着烟,还时不时得帮边上的高层领导点上一支。

我抬头看着那块大透屏,也许是怕有什么辐射跑出来,那个罐子在被厚实钢板包裹着的放射室里,它的中间裂开了一条光缝。

“它开了多久了?”我挪到老汤身边问。

“昨晚就开了,想让你好好陪下老婆孩子,所以早上才去叫得你。”老汤小声回答我。

“怎么开的?”

“自己开的。”

“自己开的?然后你们就站在这里看着?”

“当然不是,它几个小时前开始说话了。”

“现在没有说话啊。”我有些吃惊,不经大脑地反问。

“它在等马冰,不知道为什么它要求来见马冰,而且只和马冰说话。”我在老汤脸上读到了一丝不悦。

正说着,我们从屏幕上看到了马冰走进来,只是穿着平时那套衬衫牛仔裤,不过不近视的他竟然带了副眼镜,而那幅眼镜都快被他颤着的头给抖掉了。

“我来了,按照约定没穿防护服。”马冰挪了个椅子坐在罐子边上。

“我已经闻到了,那我也来了。”那是一个女声,应该是那个黑罐子发出来的。

先是听到屏幕音响里发出的嗡嗡声,紧接着会议室里的人们发出了惊叹声——大家看到了一只体型巨大的蜂类从黑罐里飞出来了,它在盘旋两圈后又落在了黑罐子的上。

监控摄像头拉近聚焦后,我发现虽然比黄蜂还要大,其实它的外形更像是一只蜜蜂。它全身覆毛,口器是吮吸式而非咀嚼式的,而且没有黄蜂和蚂蚁的细腰,看起来圆滚滚的。

“漂亮的宝贝,我们上次谈到哪了。”马冰故意转着眼珠,好像是在自我暗示自己很聪明,不过我明显感到了他声音的颤抖。

“我们输掉了对黄蜂的战争……”黑罐子的声音拉得挺长的。

“哦,对对对,文明发展二十万年后,你们分化成了两个种族,分别和现在的蜜蜂和黄蜂很像,然后俩个种族之间爆发了战争。”马冰的眼珠左右上下地扫着,那副眼镜的镜片应该是块透屏,他正在按照提示说着话。

“嗯,是的,历史资料上记载了,在我出生前的五百年,黄蜂在我们的两座重要的蜂巢城市投放了两颗裂变炸弹,然后科技军事和生产力都落后的我们就投降了。”

“所以你们在那个时候没有那种裂变炸弹?”马冰继续按照提示问着。

“当时是没有,我出生的时候就什么都有了,比如说你带的那个眼镜,我们使用的是植入型机械复眼,所有个体都被免费植入。那个东西能时时刻刻给我们传递信息,世界是什么样子的,要怎么看待简直全是它告诉我们的。被诱导着,我的同胞几乎全变成了工作完回到家里就躺着看复眼的样子,甚至钱怎么花都还听它的。总之你最好是把它摘了,我恨那些东西。”

“好好好,你们被黄蜂打败了之后那,它们没把你们吃掉?”马冰摘下了眼镜,继续问着。

“那些自大又粗鲁的黄蜂?他们觉着自己是文明先进的,只是把我们的兵蜂都转换成了工蜂,然后让自己的兵蜂驻守在我们这里,偶尔还用我们这里当基地再打打仗什么的。后来因为他们老是在我们周遭打仗,也就把我们这里当作后勤基地发展得不错,有段时间我们的经济体量甚至要超过黄蜂的母巢了。”

“那你们就应该趁机去捣乱,给黄蜂点颜色看看。”马冰说这话时张着嘴,做出一个要扑咬的动作。

“他们的军队在我们这里哎!虽然没有明抢,不过我们被逼签了一些协议,然后经济陷入了危机,大家的劳动成果就慢慢被吸走了。后来我知道的是,其中一部分资金流进了我们的大众娱乐市场,我们蜜蜂之中的一些雌蜂被挑选包装了出来,被夜以继日的宣传。那些家伙都是我们的变异种!细细的腰,长长的肚子,它们甚至还做裂嘴手术给自己装上了颚,怎么看都像是黄蜂的雄蜂!”

“是的,是的!我们这里也一样!雄蜂在你们社会里也只是负责和蜂后交配繁殖,不工作和战斗是吧。”

“你刚才说什么?现在只有蜂后有交配权了?”

卡所长听到这里,一下子脸变得狰狞起来,夹着烟的手都不稳当了。

“是啊,不光蜜蜂,蚂蚁也是这样的。”

“蚂蚁?哈哈哈,蚂蚁,哈哈哈!”黑罐的声音有些疯癫了。

“马冰就是个弱智,咋安排的来着!!”卡所长终于忍不住低吼着。 

“那个东西油炸一下可好吃了,你还不知道是吧,就是你罐子附近……”马冰还没说完,就冲进来几个穿防护服的人,一个人架住他示意出去,另外一个大声地说说:“马冰你妈出车祸了,赶紧去医院看看。”

“你们放开我,我妈几年前就死了。”马冰瞪大眼喊着,挣脱了出来,而进去的人蹑手蹑脚得不敢多动,只能看着他跑回罐子那边。然而罐子沉默了,那只蜜蜂也早就钻回了罐子里。

会议室里一下子鸦雀无声,甚至没有人敢动,就像是时间静止了,直到有人提议在午饭前开个会讨论下,人们才又都低头掏出各自的透屏来。


第五章

没完全了解情况也不清楚他们的安排,我有些摸不到头脑,然后就被老汤拉出了会议室。他马不停蹄地带我去了克隆实验室,让我帮他立即催熟那些克隆幼体。于是我和老汤就一起干起活来,一边干着,还是一头雾水的我终于忍不住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昨天中午的时候,黑罐就开始说话了,不过它只是重复地要求人们把他带到这里来,并要求只和马冰交流。昨天晚上罐子到了的时候,只有我和所长被通知了此事,至少我是这么被告知的。”老汤这样回答着我。

“难道是在现场挖掘时曾经侦测到过到马冰?那我是不是也有被它选中的可能。”

“谁知道那?把黑罐送过来的那几个物理学家怕得要死,一直说小心小心,我们只好把它放进了有防护钢板的放射室里,谁知道那能有啥用不。然后所长去和情报部的讨论了很久,所长一直说这么重要的事情,卫星无线什么的都不可靠,情报暴露的可能性总是有的。最后情报部的人被说服了,于是就连夜在放射科和会议室之间拉了根线。他们搞完时,都快凌晨四点了,马冰这才进去和它进行了接触,不过它之前一直躲在黑罐里不出来,而且感觉套出来的信息都不是领导们想要的。”

“那我们目前知道什么?”

“它说自己是它们种族最后的幸存者了,刚刚休眠起来,特别想聊聊。”

“那你们搞清楚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灭绝了吗?”

“领导们不关心那些,他们只想要通过哄骗获得它的科技,只不过马冰表现得一直不咋地啊。”

和其他文明接触,这是人类历史上如此重要的时刻,也许能让我们更好地认识我们的文明本身,人类由此说不定会迈出新的一步。然而信息被一家公司封锁,给那个文明甚至没有表现出人类的什么美德,现在就像是一场闹剧。不过,我没敢跟身边的老汤表达自己愤怒的观点,我们平时惧怕的情报部现在就在这座建筑里,小心是必须的。

不得不钦佩老汤,所长在中午陪公司领导们吃饭回来后,就把我俩召到了所长办公室。隔着透屏,隔离室里的马冰已经在被骂了,所长骂累的时候他还想趁机反驳,不过已经结结巴巴了。那也再次激怒了所长,然后马冰就只能在所长劈头盖脸的辱骂中自己叨叨什么了。等所长缩坐着连抽两根烟后,对我和老汤的训斥开始了,什么平时太懈怠了,关键时刻只能干看着,什么没有进取心。老汤等他说完,才抬头笑眯眯地说那些蚂蚁的克隆体下午就能分化成型,说不定能给点帮助。

所长不说话看着我俩,问具体什么时间可以给出初步结果,老汤说应该在余潇进去后一个小时内。所长又想发火,咬咬牙忍住了,问我们俩为什么还在这里站着,不赶紧去盯着。随后他就不管我们来,而是像对待三岁小孩一样开始教屏幕里的马冰说话,我俩就赶紧出去了。

早到其实没有意思,我和老汤慢慢地走着。在走廊里我们看到,又是光屏又是摄像机又是化妆师,好是热闹。我以为我们这里变成了公司的直播部门,老汤赶紧跟我解释,说是下午余潇要去和那只蜜蜂沟通,顺便要录个像,说不定以后时机合适了,再公布出来。我意识到了这应该是早就安排好的,只是早上的铺垫好像是不太顺利。

我们只催熟了二十个个体,因为催熟有提高变异率的风险,现在我和老汤正在克隆间里一遍遍地检查着被催熟的虫体。我看着那些逐渐形成器官的细胞预估着他们成熟的规模,然而怎么算,神经节的数量都不超过50万个。

“不会我们又白忙活一遍吧。”我对老汤念着。

“再等会儿,看下那只长得最快的,看下它的眼睛。”老汤指着培养试管,让我把电子显微镜挪过去。

“复眼?巨大的两只复眼?”

“是的,我们明明提取的是蚂蚁的基因,却克隆出来了一只蜜蜂!”

“而且看体型规模这些蜜蜂克隆体应该是那只蜜蜂的同类,他的神经系统规模一定无法让其拥有那样的智慧!”我一时没有压住我的声音。

“智慧绝不是那支蜜蜂本体的!这个要告知他们!”老汤拉着我就向会议室跑去,解释半天后守门的情报保安才开了门。挤到所长面前,我刚想说话就被制止了,顺着所长手指的方向,我把目光放在了大屏幕上。屏幕中被几台摄像机环绕的余潇脱掉了胶皮手套,把手伸进了黑罐里,透过手和罐子口的间隙,我们能看到里面正在高频闪烁着各色的光。

“这是怎么了?”我不顾和所长说话的语气问道。

“那只蜜蜂说只有这样才愿意和余潇交谈。”叼着的烟自己烧了一大半,所长说话的轻微颤动把烟灰给抖了下来。

“这么做风险实在是太高了,谁知道那是在做什么。”老汤在边上小声说着。

“我们已经讨论决定了,她就该好好执行。”卡所长说着回头看了我俩一眼:“有什么发现吗?余潇这都进去了一个多小时了你们才来!”

“通过查看那些克隆幼体我们发现,极大的可能,那些蚂蚁就是那只蜜蜂的同类,或者是它的同类被转化而来的。而且这种蜜蜂没有那么发达的神经系统,极大的可能,那个高级智慧并不来自那只蜜蜂本体。”我本来想说得简短些,但是还是不可避免得多说了几个词。

“难道是那个黑罐子本身,但是有那个必要吗?科技比我们领先,它根本不需要用一只蜜蜂在我们面前表演。等一会儿余潇这边结束了,开个会讨论下吧。”所长说着把烟头扔在了地上。

这时的屏幕上,余潇把手拿了出来,重新把手套带上。几分钟后,那只蜜蜂才钻出罐子,罐子也开始说话了:“所以为什么之前你拒绝脱掉防护服?”

余潇看了下防护服面罩上的透屏,这样回复道:“因为我还没有生育,我不想让我的后代冒风险。”

看着会议室的大透屏,我感觉蜜蜂像是伸了一个懒腰,好让自己能够忍耐余潇的谎言似的。“我们种族负责劳作和战斗的是雌性,而一次交配后就会死亡的雄蜂们饱受歧视,甚至还曾被当成商品买卖过。后来在我们被黄蜂统治的时间里,因为生产力不足,雄蜂们也开始有工作机会。不幸的是,黄蜂没有放过他们,一方面给他们灌输着所谓的审美思想,一方面组织着雄蜂权利组织。我们的雄蜂们对此一无所知,有一些警言也被无视了。他们花尽了赚的钱买黄蜂毫无用处的产品,还只和我们之中长得像是黄蜂雄蜂一样的家伙交配,当然他们也没忘了宣称那是自己的审美和自由。用了四代,我们雌蜂就变成了没有翅膀,腰身纤细的可笑家伙了,飞就别想了,连爬都费劲。”

余潇似乎是明白了它的意思,显然是有点愤怒,但是她又本能地装作没有听懂的样子,念着面罩透屏上的提示:"但是你不是那个样子的啊,为什么啊。"

"因为我在偏远的乡下长大,然后靠着学习成绩在大城市当了一个机械工程师。"

"那你还是挺厉害的,能告诉我你都造过什么吗。"余潇毫无感情地继续念着,就像小孩子读课文一样。

"你真的这么想的吗,我读到可不是这样的。"

“你只是只虫子,还敢质疑我?”终于被激怒了,愤怒占领了的大脑里智力的领地,她伸手想去拍死蜜蜂。然而蜜蜂像是提前知道了她的意图,已经迅速飞回了黑罐,然后把它关闭了。

摄像机机后面是各级领导在观看的事实把余潇的大脑从空白里拉了回来,余潇低头摆出一个可爱微笑,然后抬头看了下摄像头,并说她准备离开了。就在这时,伴随着细细的声音,黑罐开始高频闪烁,那些不断变化着的迷幻彩光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

余潇的眼睛盯着那些光,逐渐得变得无神了,眼球就像是娃娃的似的,左右晃动着。就像是被控制了似的,我们看着她脱下了防护服。她头颈部的皮肤是那么的晶莹透明,和漏出的躯干粗糙肤色是如此的不同,让人感觉她的头是接上去的。脱到只剩下内裤后,她趴在了地上。胸贴地,头抬起看着摄像头,她的屁股也撅了起来。“卡所长,卡总。”她一边说一边轻轻哭泣着,“刚开始的时候,你说这样我就能转正,规矩都是你定的。”

我转头看了下卡所长,这时的他逃避着所有人的目光,根本不知道把视线放在哪里,只能一遍遍地擦着头上冒出的汗。

“你说我现在得到的比我曾经想要的都多,娱乐演员只是木偶,而那些作家和电影导演创作作品都得按照我们的意志,不管他有多出名。”说完她就大笑着,明显带着嘲讽的意味:“今天我漂亮吗,你说喜欢我穿上这种的小裤裤,你喜欢!”

那时的我根本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过那丝罪有应得的快感让我又看了一眼把自己缩成了一团的所长。然后余潇爬向黑罐,然后紧紧把它抱在怀里。一道道尖锐的光穿透了她的身体,变得朦胧而有了暖意,然后她的身上开始聚显一个又一个的绿色光点,越来越多,逐渐布满了全身。接着,她的骨头像是融化似的,形状开始变得模糊,被布满血管的薄膜覆盖的眼睛像是还在看着摄像头,已经失去形状的嘴唇蠕动着,发出了恶魔才有的低沉怪音:“一切都是我应得的,是我的实力!是我的审美!你们这些贱民,一辈子翻不了……呜呜呜……”

她还想喊,然而耷拉下来的上嘴唇封上的嘴,只能发出如同哀嚎的声音。用尽最后的力气,她想用双手扒开自己的嘴,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肿胀到黏连在一起,变成了形同鲸鳍一样的东西。

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瞪大了眼,惊恐地看着透屏。一分钟之后,余潇的每一块躯体都变得瘫软无比,它们就像是闪着光的胶体在缓慢流动,没一会就变成了在地上的一坨肉泥。

会议室里终于有人吓得尖叫了出来,还有人吐了。我忍着头皮发麻的感觉,观察着这个还活着的怪物表面。这坨血肉模糊的肉泥上到处都是闪着绿光的斑点,不过还能看到跳动着的内脏。甚至我从中分辨出了它的心脏和肺,它们还在工作着。但消化器官都已经破裂,各种消化液从中涌出,消化到一半的食物和粪便也是沾得到处都是。隐约的,那条透明丝质内裤的翻到了它们的上面,肮脏无比。

也许是忘记了她的恶行,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余潇刚来时的天真样子,终于我也看不下去了。伴随着不可名状的恐怖,我跑出了会议室,然后抱头蹲在了走廊里。像极了我曾经看过的一些小说,那种未知的力量是不是邪恶的,我问着自己,汗不停地从头顶冒出来。不想让它们流到眼睛里,我抬了下头,却看到正在和情报部领导说话的老汤。

“我会帮忙作证的,不停逼迫你们把监控室开到所里的是卡所长。”老汤的声音不大,但是我还是隐约听到了。

“是的,是他,为了表现,置领导的安危不顾,还这么冒险地牺牲了我们的平权代表。”情报部的领导说着,扫视到了我,他的眼神里瞬间露出了杀意。

“没事的,自己人,自己人。”老汤拍了下情报部领导的背,然后他俩就各自离开了。


第六章

深夜的亚马逊森林里一片骚动,鸟群被机场上一排排的商务客机惊扰,四散奔逃。一位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从飞机上走下来,各自低头看着透屏。卡所长也混在这群人之中,垂头丧气,甚至懒得跟别人点头哈腰,完全没了原来的精神。

刚刚在飞机上,他被解除了研究所的负责权,现场指挥已经移交老汤,至于职位调整等这次事务处理完之后就会任命。毕竟加德曼公司是仁慈的,不会随意开除员工,而且是会给他们留下后路的。

领导们都去休息了,新的监控室很快在当地一家酒店里被搭了起来,不再顾及通讯安全,影像和我们在研究所的会议室大透屏同步。

此刻我们这边是清晨,现在的研究所里,除了几十个的情报部门保安,就只剩我,老汤和隔离室里的马冰三个。我正和老汤坐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感觉身上在开了一道锁后有那么一些愤怒:"到头来,咱们的命还是最不值钱。"

“顾全点大局嘛,以后你就是副所长了,开心一点,不要生气。”老汤在边上翘着二郎腿,还是那样笑咪咪的。

听着不要生气几个字,我终于有点忍不住了,昨天的事情还在冲击着我的神经,让它们变得纤细,稍微的刺激都有可能从神经纤维里溢出,变成一滩滩火热的刺痛:“那些领导也应该学会顾全大局,不要迟到!全世界人民都得等着他们才行是吧,我俩连夜把余潇的解剖分析做完了,那么重要的发现,却在这里干等了一个多小时。还有,还有这些人难道就没有那么一丝罪恶感吗?多少人就因为他们的决定家破人亡,他们现在还是那种高高在上的破样!”

“以后你就懂得了,说不定还会享受这些。要不我们先吃点东西?”老汤有点吃惊地看着我,他轻轻地摇醒了自己,笑着说。

“解剖了那个活东西你还吃得下去!”我嚷嚷起来。

“咱们上学的时候也没少解剖人不是吗,毕竟领导们要看一下,只要顺利,你今年能拿到三倍于去年的钱。”看着边说边笑的老汤,我感到我的内心里陷下去一个大坑。那个坑是那么深,也许不是钱能填上的了:“我觉着事态有些失控了,这不是一家公司能够解决的,这种类型的接触应该交给那些最应该代表全人类的人,然后我们的发现应该公开,而不是被利用!”老汤看了看我,沉默不说话了。

又过了一个小时,透屏通讯终于接通,陆陆续续地有些人到了南美洲那边的会议室里。又等了一小时,公司的拥有者——加德曼先生终于到了,他是公司创始人的孙子,他接近60岁,不过看起来没什么精神,这和刚刚迎娶了女明星的状态有些不符。确认了下那些人里没有卡所长,老汤要开始汇报了,这次他还是站着,不过语气不紧不慢:“昨天,余潇,哦,不好意思,是余副所长的神经元内发现了一些有鞭毛的细菌,这种个体相对简单的细菌通过光信号传递信息,以此它们在人的体内构成了一套类似人脑的神经网络。可以猜测其拥有了相当的智慧,融入了神经系统的细菌说不定可以处理人类的神经信号,说不定它们还能分享人类的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甚至思想。根据余副所长的情况,很有可能它还拥有释放神经物质干预人类思考的能力,甚至可以做到控制人体细胞形态。我怀疑那只蜜蜂的智力其实来自这种细菌。另外我后来以它的化学特征找到了正常人体标本里,在神经元里也有这种细菌,只是它实在是太小了,一直被我们无视了。”

“那为什么昨天余潇体内的那种细菌被黑罐控制了?”加德曼询问道。

“是光信号,黑罐发出的光,它们带了复杂的命令和信息。”

难以抑制的,老汤的表情变得稍稍得意起来。是啊,他应该得意,这是如此重要又具颠覆性的发现,可能对人类文明的轨迹都能产生及其深远的影响,我们说不定能拿到一个诺奖。我从昨天晚上一遍又一遍地想着,将其公开会产生什么影响。然而透屏对面的人啊,竟然对此毫不在意,刚听了两分钟,他们甚至已经不耐烦了。

“我们能掌握黑罐的技术吗?就靠我们自己,能不能掌握。”加德曼先生还专门在“自己”两个字上加强了下语气。

面对管理者们的冷漠,老汤尽量隐藏着自己的失落。像是在挣扎着什么,他想了一会儿才回答:“等那些克隆体成熟了,我们可以给它们装上遥控神经,到时就可以进入罐子里面试试。”

突然,未来的所长仰头看了下天花板,嘴角露出了丝微笑,那是无奈的嘲讽,他继续说着:“而且我们必须保证它死的时候黑罐是开的!或者说黑罐开着的时候让它死。”

南美洲的会议室里一下子炸了锅,老汤明显是在利用这些大人物们,他们都因惊恐而失去了耐心,有说服他们铤而走险的机会。他继续说着:“它飞得很慢,而且看样是得进到黑罐里面才能操作,我们让它出来,”说着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就完事了,东西就是我们的了,也就没有什么可以怕的了。”

南美那边没有立即回复我们,而是掐断了信号。面对漆黑一片的透屏,我没有坐下,只是叉腰喘气地继续站着,愤怒地怀疑着这里的一切,包括我自己。这算不算是一个文明对另外一个文明的预谋宣战?它的恶意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们冒险对它的谋杀到底会招致什么?但是,但是它把余潇变成了那个样子,是不是杀死它才是安全的。可惜!真的太可惜了!万一它真的被杀死了呢?这些都是全人类及其重要的科学发现,竟然就要这样被隐瞒和销毁了。不管它是不是有恶意,我们也把事情搞得像是闹剧,为的是仅仅是一家公司的盈利和它对权力的追求。而我在这里一直协助着,完全没有反抗,是懦夫,也是帮凶!


第七章

到中午时我们才得到了允许执行的命令。有些疲惫,我感觉脑浆在颅内转悠着,老汤更是已经连轴转了三天,但是他还是连午饭都没吃就立刻拉着我开始干活了。先是配制了仅仅针对昆虫的毒气,我和老汤再次进入了克隆室。看着培养箱里面那些已经能够爬动的小蜜蜂,我只是尝试着注入了0.1毫升的毒气,不到1秒,它们就都变成了微微颤抖着的尸体。

“这种毫无保护的呼吸系统,昆虫说到底还是一种低级生物不是吗?”老汤轻描淡写地说着,若无其事地笑着。

“一会再做下哺乳动物试验,我可不想把马冰给毒死了。”我尽量毫无情绪地说着话,同时用眼神和他确认着。

老汤用四周熏黑一般的眼扫了我一下:“现在稍微有点赶,至于他啊,无所谓吧,反正放到社会里他也是有可能会被牺牲掉的。”

“好吧,考虑到这点,我觉着用10毫升应该够了吧。”我开始找小瓶上的刻线。

“要用100毫升,不,是200毫升,一整瓶。”老汤说着,他看到了我脸上的不情愿,他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了,他补充着:“你是不是觉着这已经触犯了你作为一个科研从业者最后的底线了,对要杀死那只蜜蜂觉着甚是可惜,甚至想在这瓶药上动点手脚?如果那只蜜蜂出来了,但是没有死,他们一定会查出来的。那你会怎么样?被杀人灭口?他们可以很轻松就制造一个科研事故什么的,然而就算那样,我们什么都改变不了,它们还是会被封存,永远不让众人知道。而且它如果没死,还知道了我们的意图,那很容易的,你看它曾经很容易就读取了余潇的记忆,它会不会暴怒,把我们全都变成肉泥也是说不定的。不要多想了,搞死那只蜜蜂,把黑罐交给公司,然后我们继续我们的生活,还能拿到职位和钱的补偿。”

听着这些话,我的头就像是被锤子重击了一样,嗡嗡作响之中,我点点了头,把毒气填满了瓶子。

老汤去了会议室,而我拿着那个瓶子来到了隔离室的门口,透过观察窗,我看到老汤在透屏里跟马冰说着什么。等了好一会儿,马冰才穿好防护服走了出来,我拿着注射器,准备从小瓶里吸入那些毒气。

“你害怕吗?”我问马冰。

“害怕什么?就是只蜜蜂。”

当然他什么都没被告诉,在和那只蜜蜂接触时他的记忆可能会被读取,那会导致失败,想着我把整瓶的气体注射进了他防护服的里面。

“等那只蜜蜂出来再脱防护服,然后它就会被麻醉,到时我们再取下细胞标本。我知道,我知道!”马冰一边看着我一边笑嘻嘻地说着。

脑子里又是解剖余潇时的恶心场景,又是如果失败的各种后果,我面露慌张,他倒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只是眯眼陶醉着:“果然,果然,我一直都是最重要的,到最后最重要的还得我来。”

我自己穿上防护服后领着他到了放射室的门口,作为保险我会在这里守着,毕竟我比那些情报部的人更知道怎么跟他打交道。汗在防护服里凝结后让里面变得潮湿,有一些还跑到面罩上,模糊了一行又一行地跳动着的提示。这东西我都习惯了几十年了,但是仍然感到不适,穿上之后笨拙地像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我在打开放射室的厚重金属门时都不太能感觉到马冰是否还跟在身后。

再看那个黑罐一眼吧,可能以后再也看不到了。晃动着,在防护服狭窄的矩形面罩视野上,我看到了那个黑罐。漆黑,像黑洞,我想着,突然发现它发射出了一束细细的光,直直得照进了我的眼睛。本能的,我闪躲着,然后被后面东张西望的马冰撞了一下,绊在了门槛上一下子摔进了门里。

趴在地上,我闭上了眼睛,脑子里浮现着余潇的可怖肉泥,让我更加地用力。但是我能看到那束光,它通过防护服的面罩后穿透了我的眼皮。我先是感觉到疲惫,然后是呕吐感,我的身体像是飘了起来,飞出了这个世界。

意识朦胧中,我听见了一个声音,它是如此的轻柔,比这些天我听见的每句话都顺耳:“我知道你,来吧,来吧,我让你看一些你想知道的东西,追求文明的人。”

在飘来飘去的色彩之中,我隐约看见了一处阴影。渐渐地,阴影之中开了一扇门,门里面全是光,耀眼的白光。

“把手伸进来吧,来吧。”有些不由自主,我走近着那处阴影,逐渐看清了它就是黑罐。

恐惧让我抬起的手不敢落下。“你是不是想知道我们是怎么灭绝的,你是不是想知道你们的文明是怎么诞生的,来吧,我都让你知道。”

舒适感又占据了我的心头,是的,让我知道吧,这才是我所追求的!深吸一口气,我把手伸了进去。刺痛!像是钉子扎进了我的手,挣扎着,我猛地睁开眼,周围一片亮白。“请原谅我,刚刚读取了你的记忆。”那只蜜蜂飞在我的身边,没有黑罐,它还能说话,而且声音是如此响亮。

“你是知道那些发光细菌的,它们存储着我的全部记忆,构成着我的智慧。它们就是我,而且你也是!”

“你说那些发光细菌窃取了我的记忆?”

“不不不,它们才是你智慧的基础,你的神经系统只是它们的附庸。你可能从来没有意识到,你,正在思考的你,正在操纵着身体的你,其实是那些细菌的集体意识,它们是你的灵魂。”

“所以你是在用那些光信号向我传递着信息?”

“你身体内的那些细菌也在发着光,要不我也没法用现在的方式和你沟通,更不用说读取你的记忆了。而且这建立在一个基础上,我们的细菌是同根同源的。来吧,看看这个。”

色块挪动着,一瞬间,我发现自己悬浮在一片枯黄,尸骨叠横的草原上。清晨将至上,不过还是黑暗占了上峰,一群巨羚不顾一切地冲进了水塘。它们的惨叫声在枯黄的灌木丛周围萦绕着,把所有生物对它们平时的恐惧无限放大着。

蜜蜂飞在我的身边,他说着:“这是两百万年前的非洲,那种身体覆盖着致密粗长鬃毛,身高四米左右的巨型羚羊,是那个长达几百万年的冰期的霸主。绝大部分大型动物在冰期前期就已灭亡,而它们体温恒定,拥有体型,代谢效率,消化方式的完美平衡,群居的习性更是让它们在大型肉食动物无法大规模生存的漫长冰期里受不到任何威胁。”

我看着那些焦黑的灌木草丛和干裂的地面,问道:“这可不像冰期。”

“冰期中间的数万年里,一股猝不及防的热潮席卷了整个地球,大量物种因为无法适应温度的骤变灭绝了。并没有那么强大散热系统的巨羚起初在这里还是幸存了下来,但代价也是巨大的:它们的恒定体温提高了接近5度。显然巨羚体内有一部分微生物并没有适应这个新的温度,这也导致了巨羚体内生态系统的失衡。在这个岌岌可危的生态系统中生存的那些细菌并没有选择坐以待毙,它们在此刻已经采取了行动。”

“你是说那种发光的神经元细菌也在那种巨羚体内?”

“是的!”

穿过四起的浪花,一只只巨羚抽搐着涌入了池塘。它们相互撞击扭绊在一起,拼命地把身体浸没到水中。本能让巨羚的部分身体部位想把头部拉出水面,然而却被其他部位拉扯着,呈现出了一幅无法描述的扭曲形态。急速颤抖着,本来用于抵御严寒的棕色长毛浮起又被拉下水面,犹如疯长的菌丝一样炸开,形成了一种恶心又恐怖的形状。奇妙的是,整个挣扎的过程中巨羚用来呼吸的口腔和鼻孔一直以各种微妙的身体姿态保持在水面之上,就像有一种充满怜悯的生物钻入了它们的大脑,夺走了身体的控制权但又不想把已经毫无用处的寄主杀死一样。

一只古猿在水塘不远处的矮树上吓得瑟瑟发抖。它用力抓住树干,头埋在树叶的后面,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这就是你们的祖先,这段记忆就是我从你体内的那些细菌内读到的。”

“我可是没有记得我知道这些。”

“细菌群落之间的光通讯限制不是那么大,对后代的直接传递且不说,甚至人和人对视时它们都能靠相互照射进行信息交换。也就是说你体内其实存贮着很多人甚至很久之前人类的记忆。不过细菌有对你的意识筛选告知的能力,而且由于传输效率低下,你体内的信息不一定是完整和准确的。”

“你说的这些都得靠极大规模的群居,不过这只古猿怎么就一个?” 我的专业本能让我立刻提出了质疑。

“不同于群居杂食的其它灵长类动物,这类古猿长着满嘴的尖牙,并拥有强有力的四肢。虽然体型不够巨大,对猎物也不能一次就造成致命伤害,它们却依靠独自狩猎生存。它们的埋伏一般会发生在水源附近,猎物喝水休息时。一旦猎物放松警惕,古猿就会从树上或者灌木中跳出,对猎物进行攻击。猎物常常不会被制服,但不意味着这次狩猎的结束。古猿拥有着目前为止地球上最为高效的散热系统,它们会长时间地追赶猎物,直到猎物精疲力尽。这种狩猎也有麻烦之处:每只成年古猿都有着自己的领地,闯入领地的其它古猿会遭到主人猛烈的攻击。长距离的追击有时会经过其他它古猿的领地,除非付诸武力并胜出,猎物很有可能落入其他古猿之手。”

我听着笑了一下:“不过此刻,对于这只能够占据近水优质领地的古猿来说,狩猎区里的这些巨型生物,不是它的猎物。”

“是的,独居的动物不仅没有协作的优势,它的父亲几乎没有教过它什么,更没有种群代代积累的信息。只能依靠基因里携带的本能,古猿面对比自己巨大的生物时也只能有本能的恐惧。”

水塘渐渐安静了下来。古猿松开了紧缩的眉头,赶紧用力呼吸着,与此同时它忍不住把头伸出树叶看了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巨羚的躯体交叠漂浮着,无数发着急速闪烁的绿光的微小颗粒从它们的口腔和下体漂出,慢慢地向中心汇聚,伴随着的是无数细细的声响如同在低语,就像它们在商量着什么。

低声窃语突然停止了,所有微粒停止了流动,巨羚也开始恢复意识。它们拼命推搡着游出池塘,然后惊恐疯狂地向四周狂奔散去了。混乱中,有几只巨羚蹭到了古猿躲藏的树木,巨幅的晃动吓得古猿啊啊大叫,所幸矮树并没有倒掉,它也没有落地变成巨蹄下的肉泥。

听着巨羚们远去,古猿仍然紧紧地扒在树上。记忆开始加速,天上的月亮和星星甚至划出了自己的轨迹。不知道过了多久,长时间四肢绷紧的古猿已经严重脱水,它开始试图吃一些树叶汲取水分。然而长时间的高温让树叶变得枯萎脆干,入口也随即变成了粉末。终于忍不住,古猿爬下树木溜到了水塘边上。来不及调整急促地呼吸,它俯下身体,大口大口地喝下了池塘中仍然稍有浑浊的水,那些还微微发着绿光的颗粒,也随之进入了古猿的身体。

记忆再次加速,太阳升了起来,古猿正在树上享用着刚刚捕食的猎物时, 另一只雄性古猿为了寻找水源进入了它的领地,这显然破坏了它进食的快乐心情。古猿吼叫着爬下树来,怒气冲冲地向着入侵者冲去。就当它准备向着刚刚喝饱水的同类发动攻击时,它的表情突然变得放松。慢慢地,它放下了举起的利爪,站着,眼睛里映着如同在微笑着的对方。


第八章

出来放射室之后,我看到了晕倒在了走廊上的马冰。“只是轻微中毒,一会儿忙完了再送他去治疗室。”旁边的情报保安这么说着,然而之后马冰还是在治疗室里住了一晚。而我呢,被老汤取了一些细胞标本后就一直待在隔离室里。老汤给我取标本的时候叹息着,他问我都发生了什么。我只是告诉他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还有点头疼,并让他赶紧去睡一觉,他已经连续三天没有休息了。从那之后,老汤就没有来找过我,甚至没有任何人通过透屏跟我说过话。

一晚上,我都在想着蜜蜂告诉我的那些东西,结合着我所知道的,所有都是自洽的,而且我还想再见他一次,好确认更多。让我高兴的是,第二天下午只是被告知蜜蜂又要见我,然后我就被带了过去。同去的还有马冰,不过这次他只能远远地站在门口,为此他一直忿忿不平。我进去后一会儿,蜜蜂并没有出来,只是黑罐又开了口。透屏上提示我试着和它沟通,我看了看摄像头,装作不情愿的样子,然后把手又伸进了罐子里。

无数的色块堆积着,我又进入了那个世界。不过这次不是非洲草原,而是一口漆黑无比,深不见底的坑洞中央,我的脚下恰好是那个黑罐,它正悬浮着,偶有晃动。

终于,蜜蜂出现了,它飞到了我的身旁:“这里实在是太狭窄黑暗肮脏了,不是吗?特别是和我们在地上曾经的巢穴相比。”

说着它落在黑罐上,慢慢收起了自己的翅膀:“这就是你们挖出的那个蚂蚁巢穴,你现在看到的是它的主通道,还有很多子坑道会相互交织,最终汇集于此。这个黑罐呢,是我们的星系内飞船,是我设计的。”

“所以它是飞船?那你现在为什么不从我们这里逃走?我想我们这座楼的强度对它应该是小意思。”我问着。

“如果能飞我早就飞了,都放了上亿年,它已经没有多少能源了,休眠和生命维持系统马上也都不能用了,而我的这个躯壳应该也快撑不住了。”

“所以,接下来,你还会告诉我些什么?”

蜜蜂模拟了一下苦笑的声音:“我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饱受同胞的歧视,没有蚂蚁的外形,还是一名机械工程师,呵呵,可笑的机械工程师。没法和它们相处,那些雄蜂们还公开羞辱我,它们甚至会来扯我的翅膀。但是我当时正参与完成了我们自己的宇宙飞船项目,也就坚持着没有离开这里。我啊,天真的我啊,原本以为它们看到我们自己的飞船从城市里飞向宇宙的场景,也许会重燃哪怕一点点的斗志,不再沉迷于黄蜂的设计之中,然而谁知道这都是骗局。你看到的这些,是我正打算驾驶飞船驶出城市时的场景。”说着,那个黑罐开始亮光,坑道的四周闪起了点点的绿光,这些光越来越多,密密麻麻的,还在如波浪般摇曳着。

“这是一个巨大骗局,你知道吗!就算在那些愚蠢雄蜂们的帮助下,经过几代的筛选我们的基因也没发生太大的变化。然而那些年轻的雌蜂们啊,最后被所谓的时尚潮流控制着,花掉了自己的所有积蓄,为的就是做上手术,好让自己无翅,双颚,细腰,透明外壳的样子把自己的吸管变成颚,然后黄蜂就建造了这个地下巢穴给我们当作新的城市。审美文化被扭曲被控制,这里被宣传为了时尚之都,整个种族对这里趋之若鹜,那时,这里已经聚集了数兆的蜜蜂,它们中的每一个蜜蜂都配发了新的植入复眼。”

“植入复眼?和网络相连?为什么和透屏听着这么相似!”我哼着鼻子,知道这不是巧合,只是现在我还不知道原因罢了。

“是的,相似的还有那些化妆品。黄蜂在城市里贩卖一种美容液,喝了之后刚进城的蜜蜂们会逐渐脱去翅膀和绒毛,腰肢变得纤细,表壳还会变薄变透明。也就是说变成你们说的蚂蚁那种样子。”

对比着现实中加德曼公司的行为,我的心颤了一下:“我不明白,不明白。奴役你们就算了,为什么,黄蜂和加德曼公司都要做这种大费周折的事情。”

“开始黄蜂们想的只是赚钱,把我们变成被自觉幸福快乐实际被控制的劳动力。所有都被植入复眼引导,我们的地下巢穴的消耗水平并不高,却不断为黄蜂输出着几乎免费的物资,以此支撑他们无休止的战争和平民铺张浪费的生活。更重要的是,被植入复眼里的虚拟生活引导,又几乎倾尽所有地去讨好着我们的雄蜂,大家并没有觉着有什么不好,来这座城市的蜜蜂还越来越多。”

“说到底还是为了钱啊,没有什么区别。”我叹了口气。

“不,这只是表象,黄蜂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思想也被偷偷控制着,或者说他们的智慧里有一股暗流。”

就在这时,发着光的黑罐高速旋转起来,它射出的光留下一道道的残影,就像环绕着它的能量一般。随着而来的是那些点点绿光开始变得密集,完完全全的铺满了坑道的全部坑壁。

“这些绿点是什么?”看到这番场景,我问道。

“我的同胞,绿色的是它们体内高度活跃的神经元细菌。”

“难道飞船能引发神经元细菌的共鸣?”

“飞船上被偷偷装了那个东西!”蜜蜂愤怒着。

“什么东西?飞船上有什么东西?”

在我说这句话时,那些绿色的亮点开始向着不断闪耀的黑罐汇集,一只只抽搐着的蚂蚁脱离了重力,漂浮着被吸附在了黑罐上。一层又一层,它们彼此粘连着,融合成了一团巨大的蚁球。如此同时,要刺破我脑壳的嗡嗡噪音越来越响,蚁球继续变大着,自身也开始发出高频的彩光。

“你看看这些,我可怜的种族啊。”被蜜蜂拉到坑壁边上,我看见了更多的蚂蚁软绵绵地从小洞里爬了出来,它们翘起前躯,似乎做出拥抱这光芒的姿势,随即也被吸了上去。

随着体积的增加,蚁球的增长变得更快了。就在那么一瞬间,就像是洪水涌进了巢穴,无数的蚂蚁都融合了进来,粘连着的蚂蚁们一下子占据了坑道里的每一寸空间,并向着所有的小洞里蔓延。然后我只能看见光亮,如同心脏跳动着的光亮,一只只如同溶化了躯壳的蚂蚁,狰狞地在这蚁球里颤抖着。

明明如此恶心可怖的场景竟然让我产生了舒适感,无法理解这些的我有些慌张了:“所以这是为了什么?你还没有回答我。”

蜜蜂像是在想着什么,沉默良久之后终于开口:“之前我用的控制这个词也不算准确,这也算是它们的自由意志,毕竟那些细菌就是我们的智慧本身,那股暗流只是个体意识里没被察觉的一部分。就像是你们的计算机中央处理器,感光细菌的运算能力和它们的群落规模直接挂钩,一个群落里的细菌数量越多,它们的智力更高。然而无论是动作,语言,生物素,还是电信号的效率都比光信号效率低了不少,更何况那些信息都还要被我们的感官接受后再转换成神经信号,之后神经元里的细菌群落才能读取,蜜蜂个体之间细菌群落之间的信息交换变成了最大的瓶颈,这极大的限制了细菌们文明的进步。如果,嗯,是一定要,把足够多的个体粘连在一起,融合成一个大大的整体,分散在每个个体体内的小群落就能够汇合在一起时,瓶颈就能突破,然后就能获得运算力无穷的计算网络,它们将拥有前所未有的智慧来解决我们一直以来无法应对的问题。”听着他说,我又看了下淹没在我周围的那个由无数蚂蚁融合在一起的怪物,无数亮光在其体内此起彼伏着,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

“看那个黑罐的技术,你们的科技水平已经高很多了,到底有什么问题无法解决?”

“我们的物理发展停滞了接近一百年,大规模宇宙航行被技术限制,我们只是被困在地球上毫无意义地消耗着资源的笑料。”

“这个听着也没什么,我们人类已经停滞了快一百年了。”我尴尬地笑笑。

“你们的上限比我们高很多,我们因为落后的内循环系统,我们极短的个体寿命和我们羸弱的神经系统,感光细菌们的生存环境一直不好,而且个体种群的规模更是有限,仅仅为了维护那些已知的知识,它们已经焦头烂额,我们已经到头了,再也无法进步了。”

“所以我们的极限比你们高了?”我自己内心里是肯定的。

“你们只用两万年就走完了我们二十万年的路,差点它们就成功了。”

“它们?那些细菌,我可不认为它们离成功很近,东西好像是重新再来了,又走了一个循环。”

“并不是的,这次融合让他拥有了远超从前的科技。它们为自己制造了完美的容器,然后就离开了地球,那些可恶的黄蜂随之也变成了只会乱飞的虫子。至于你们体内的那些,只是留下的看护者。”

“看护者?”

“是的,原始主义者们拒绝进入非生物容器,细菌的主群落离开前,给他们创造了哺乳动物,于是它们就被当作看护者独自留在了地球上。观察着物种的进化,它们一直寻求着更合适的生物容器,不比那些制造容器差的,没被机械改造的。最后它们挑选了你们人类,但是现在看来,它们又感觉到了极限。”

“又计划着一次融合?”

“目前看,是的,只不过不是现在,估计要当你们达到文明天花板时融合才会发生。”

一直作为小人物的我,习惯性地感到了无力感:“然而我什么也改变不了吧。”

“是的,就像当时的我。我的身体已经撑不了多久了,我想再看一次天空,那个我曾经自由飞翔的地方。”

黑罐飞船已经能量耗尽,我也觉着我是说服不了公司的:“我想,他们是不会让我带你出去的。”感慨着,我就像被闪电击中了似的,一个想法出现在了我的脑子里:“你可以让你体内的那些细菌寄居到我手上的神经元里,那里不大,不过应该也算够了。”

“真的可以吗,我们的神经元细菌并不是那么一样,如果我成功进入,你原本的神经元细胞都会死,那只手就不再是你的了,就算我出来也都不会修复。”

“你能有办法对抗加德曼公司或者以后崛起的类似公司吗?你有办法不让人类也发生融合吗?”

“阻止融合也许不能,我会试着想办法抑制那些公司,它们和那些黄蜂一样可恶。还有我能确保的是,我能引导你的孩子,不让他也掉进那种陷阱之中。”

我考虑着,它是能够读取我的记忆的,这会不会是它以此编织的谎言并不停引导着我。然而拒绝它,让这个世界继续下去又能会怎么样呢?我不想让我的后代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之中,最后他们也会落得这些蚂蚁一般的境地。说不定它能带来转机。

要不要相信它?要不要相信这个蜜蜂?要不要相信这个能够读取我的记忆还把余潇变成肉泥的家伙?我犹豫着,最后选择了相信:它并不是在欺骗我,在我把手伸进黑罐的那一刻开始,它就能擅自钻入我的手里,而它没有!我必须相信它,它代表着一丝希望。

“那就来吧。”说着我闭上了眼。

“谢谢!”

我眼前的地下巢穴一下子坍塌,只剩下了黑暗。突然我看到了一个光团,其内的一个个光点堆成了一只蜜蜂轮廓的形状。光团慢慢的移动着,轻柔地敷在我的手上,然后一点点地钻了进去。麻麻地,我的手失去了触觉,也不再听我的使唤。最后当光团全部钻进去的时候,我能清楚地看到我手上的所有神经,就像是发着光的树根一般。

睁开眼,我又看到了现实世界。黑罐的光已经熄灭,面罩透屏上一行行地提示还在滚动,他们正催促着我赶紧说服蜜蜂,让它出来。

我没有回复,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过了一小会儿,蜜蜂的躯壳晃晃悠悠地飞出了,靠着原本神经系统的本能,它转了两个圈后最终还是掉在了地上。

“它死了,本来就快死了,他只是想找人聊聊。”我拔出手后站起来,对着摄像头喊着。

好半天,我防护服面罩上的透屏才蹦出了新的提示,我能想象出会议室的那些人的惊异:“你确定吗?”

“确定!”我刚喊完,就看见摘下了头罩的马冰冲了上来,他跪倒在地上,看到它腹部朝上,足部卷曲。喊叫着,他把蜜蜂的尸体捧了起来:“宝贝啊,我的宝贝啊,我好想跟你在一起啊。”

“在一起是吧?”我一边戴防护手套一边抛出了这句语气冰冷的话。

“是的,是的,在一起……”他眼睛直勾勾地瞪着蜜蜂的尸体,不动了那么十秒钟,大笑道:“在一起!在一起!”他又一次咧开了嘴,一口把它吞了下去。

这时,我已经向门口走着,只是若无其事地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后从我身边穿过四个保安,他们冲上去把马冰的头按在了地上,然后给他注射了什么,立刻就让他不动了。

走出门,老汤已经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他努力说着,想微笑又收了回去:“刚刚余潇的那坨肉泥完全失去了生命特征,已经死了,算是好结果吧,都结束了,一切回归正常。”

“余潇终于死了吗?是啊,一切都回归正常了。”说着我眼泪流了下来。


第九章

马冰的胃立刻就被切开了,不过研究所获得的东西不比那些克隆体多什么。从那天后我们就没有见过马冰,听说他在后来的三年间被做了各种试验后才被放出来。刚出来时,他身体还算能用,甚至还找了一个女朋友,行为举止也稍微正常了一些。过了一年,我才知道他被那个女的骗光了他攒下的钱,然后他就变成了疯子。也许是反复确认了他不会泄密,加德曼公司把他解聘了,然后他就开始了露宿街头的疯癫生活。直到有一天,我工作的学校接收了一批解剖用的尸体,我从中认出了他。我翻查了他的档案,他是从天桥上掉下来摔死的,当时他袭击了一个女人,咬住了她的腿,还撕下了一块肉。就像野兽一样地嚎叫着,最后他被围上来施救的人们推搡着,掉了下去。

至于老汤,他在事件结束后就如愿当上了所长,不过研究员们的日子并没有好过多少,连续高强度的加班就是隔三差五的事情,公布的成果还是集中在几个人的身上。而我那,隔离一个月后,他们什么都没查出来,也没了耐心,就让我回去工作了。我并没有接任副所长的职位,老汤需要那个职位的空缺来拉拢一些人。作为补偿,他给了我更多的奖金。曾经几次,我试着去接近那些蜜蜂克隆体,都在情报部的严密看守下失败了。他们应该已经不再相信我了,我说得实在是太少了,这是没法让他们交差的。

最终我还是选择了从研究所辞职,然后用那笔奖金做了体外受精。毕竟那时,我和老婆的年纪都大了,不太可能生出孩子了。不过体外受精也不算特别成功,质量合格的受精卵只有几个,还都是男孩,让我觉着有些可惜。在胚胎植入代孕人前的那晚,我偷偷溜进了医院实验室,我在培养皿前又一次伸出了我的那只手。这段日子来它一直努力假装着,配合着我身体的神经信号,现在是时候了。

垂在培养皿上,我的那只手发出了就像是黑罐才能拥有的那种高频亮光,同时慢慢变得透明而瘫软,最后它融化成了闪着光的汁液,流进了营养液之中。

“去吧,那是你新的身体,手的事我已经安排好了,不会暴露的。”说完,我傻笑了下,我的想法它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我看着那些光在培养皿里欢快地窜来窜去着,渐渐地,渐渐地,它们全部钻进了胚胎的里面,然后悄悄熄灭了。

作为一个只是被决定的人,这次我并没有感到了一种无力感。它的灵魂重新获得了躯壳,而且还将作为兄弟,陪伴着我的儿子长大。至于这个灵魂自己,它会成为布道者,如果在它在世的时候人类就发生了融合,这次也许它不会那么孤独而愤怒了吧。


(完)

编者按

对人类当下某些审美潮流,从科幻的角度进行反思,是一个有趣的视角,我们在三体2《黑暗森林》中几百年后的人类社会描写中,见过类似的批判。而本文通过考古发现的方式,虚构了远古时代地球上另一对文明种族的命运,做出了有趣的参照。

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责编 | 宇镭

题图 | 电影《2001:漫游太空》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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