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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弃重生的我,在异星记录人类历史 | 科幻小说

沙陀王 不存在科幻 2021-06-07

2月份的主题是「孕育与复苏」。这个月,我们将迎来未来局每年一届的科幻春晚,本届科幻春晚以「2021宇宙千春词」为题,希望传达万物复苏之意。

本周为大家带来两篇关于生命孕育的科幻小说。生命无论对于宇宙,还是对于人类社会,都意义重大,无论如何,都不要轻易抛弃它。昨天的《完整的歌》,讲述了在一个不允许生孩子的未来永生社会,一位父亲偷偷养育孩子的艰辛经历:放弃永生,我获得了一个孩子的养育权今天这篇小说,讲述人类的飞船降临外星球多年后,外星生命和人类生命在其影响下所产生的新的形态。

※今年的科幻春晚“2021宇宙千春词”已经正式启动。从2月3日起,“不存在科幻”暂停长篇小说更新和“科幻问答”栏目,春节后恢复。

※2月7日~2月17日,我们将每天为大家带来一篇科幻春晚小说。敬请期待!

沙陀王 | 正经工程师,持证小裁缝。代表作品《下山》《野蜂飞舞》《太阳照常升起》《千万亿光年之外》。


大崩塌

全文约11600字,预计阅读时间23分钟

我觉得是时候带亚亚去纪念馆了。虽然我已经上了年纪,可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我还是明白的。

但就在我准备动身要去的那一天清晨,我的邻居上门了。


其实就在很久之前,当他们搬到我的对面,变成了我的邻居的时候,我就对他们起了疑心。

那时候搬进来的是一个年轻而高大的人,他的家里还有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一共就他们三个。有时候男孩子和女孩子会在门口玩耍。有时候那个年轻人会匆匆离开,也许是为了出门办什么事。我从来没见他带他们一同外出。他们家门口有个秋千,还有个摇椅,门口的大路平整而清洁,从来都不用费力清扫,就好像那些尘埃会自然地消失。


那时候我还没有把亚亚领回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自己住,家里没有别人。那的确是一段漫长的休息期,我独自一人,不必照顾任何人。我没有告诉他们我休息的原因,但我心里明白,只不过是因为我不想再照顾任何小孩了。

那时候我最喜欢的事就是站在窗前观察窗外的一切,包括我的邻居们,包括他们一家三口。

在我眼里无论如何别人的生活都比我的有意思多了。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几乎对他们了如指掌,他们所有的动向都瞒不过我。但这不妨碍我对他们心存疑虑。


这次来敲门的是领居家的那个女孩子,她跟亚亚差不多大。说起来,从他们搬过来那天起她就是这么大,就好像她一直都没怎么长大。

亚亚常跟他们一起玩,大概是同龄人的缘故,所以他们才那么的要好。也许是因为我已经太过衰老,所以不明白现在的孩子究竟在想些什么。我早就跟他们说过,我不适合再照顾小孩子了,无论是从精神上还是生理上。我想亚亚应该会是最后一个了吧。不过上一个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谁知道呢?


虽然我不知道这些小孩子到底在想什么,可我知道对他们来说禁止就等于鼓励。禁止他们做某些事情的话,往往会适得其反。所以我除了要求亚亚准时回家以外,并不禁止他和他们一起玩耍。反正他们也只会在那些我看得见的地方玩。


她应该不知道这些,我怀疑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他们应该都是受这颗星球影响而降生的孩子,他们甚至都不像亚亚。因为我知道,他们不是我们的孩子。


当初我们的飞船降落在这里的时候,它还是一个全新的星球,四处都是有待开发的处女地,至少在我们看来是这样。

是我在这颗星球上选中了这个方向,这个地点,那时候这一片和其他的方向一样的荒芜。我选择在这里落脚,我开拓了这片荒地,用废弃的飞船部件和我的双手,最后终于修了一栋小小的房子,用来安居。

当然了,那时候房子还没有这么大,这么体面,那时候它还只是个遮风避雨的地方,那时候亚亚也还没有出生。

那时候我们还跟现在不一样。那时候大家都抱着美好的期望,觉得未来就算是艰难的却也一定是充满希望的。


那么多年过去以后,当初跟我一起降落的那些人,很多都已经选择了死去。像我一样仍旧活着的,只是少数。

而当我结束漫长的休息期,终于带回亚亚后,在我周围住着的,也不是现在住着的这些人。

曾经,我认得这颗星球上的每一个人类,因为他们都是跟我一样从那艘飞船上走下来的,我们经历了漫长的旅途,我们认识飞船上的每一个人。虽然到了如今,我已经记不太清他们的面孔了。


我想我知道那些多出来的人是如何出现的,也知道那些一无所知的人们是如何努力地试图融入我们。可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成为和我们一样的人。

但是这一刻,她们中的一个站在门口,仰着头看着我,她说,“爷爷,我想求您一件事。”


我让她坐在厨房里,把亚亚的高脚凳给了她坐。因为亚亚坚持要陪着她,所以我让他们两个坐在了一起。

我拿出点心和水果招待她,亚亚帮我把这些吃的摆好,然后热情地请她吃。他是个好孩子,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

她跟亚亚说了几句悄悄话,亚亚朝她点了点头,然后她看着我,她问说,爷爷,您是不是要带亚亚去纪念馆了?

我看了看亚亚,他看上去好像一点儿也不意外,所以我问她,“是亚亚告诉你的吗?”

她说,“是,但也不是。”


纪念馆就是坐在餐桌旁,从厨房的窗户一眼望去就能望到的那个巨大的建筑,那里是我们的纪念馆,是为了纪念我们那些移民到这颗星球上的祖先,为了纪念我们漫长的旅途,为了纪念我们在这里定居和生活。所有的小孩子到了合适的时间都要去纪念馆,这不只是教育的一部分,也是他们成长必须经历的一步,为了让他们了解自己从哪儿来,究竟是谁。

纪念馆是有着重重看守的地方,小孩子自己是进不去的,需要有资格的成年人带他去,告诉他发生过的事,还有将要发生的事。这种事情只有死亡才能彻底地逃避。我还活着,而这正是活着的人的义务和责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需要带亚亚去纪念馆,还有另一个原因,也是更重要的。因为他开始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和呼喊。在夜深人静的夜晚时分,在一切都安静下来的时候,在周遭没有杂音的时候,他躺在他的小床上,他跟我说,他听到遥远的地方有微弱的声音在呼唤,在吟唱。

那一刻我就知道,是时候了,我该带他去纪念馆了。因为那些声音是不应该听到的,是必须要被消除的。


但她又为了什么要去纪念馆呢?

我看着她,我有预感,她知道得远比我以为得要多,而她也会告诉我想要知道的那些。

我只是不确定,当她讲述的时候,亚亚到底应不应该在这里。


也许是因为我的迟疑和沉默,她看着我的脸,突然说道,“你知道吗?我一直记得你的脸。因为你一直没有选择死亡,一直活着。所以我记得你的脸。”

我看着她,也许是我太老了,所以她说的话我都听不懂。

她说这话听起来像是她亲眼看着我从飞船上下来的一样,但这怎么可能呢?虽然我已经不记得飞船上每一个人的脸了,可当他们站在我的面前时,我总会认出他们来。因为那些面孔就像是印刻在我的脑海里一样,我只是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而已。


她的面孔是陌生的,看上去跟亚亚一样还是个孩子,可她的神情一点也不像。

人类的面孔无非就是那些元素,可是一旦它们以另一种稍微不同的规律组合在一起的话,就会变得似是而非,变得陌生。


“你还是个孩子。”我看着她,问她道,“你的监护人呢?为什么不让他带你去?”

她充满耐心地回答道,“我没有监护人。我们跟你们不一样,我们不需要什么监护人。”

小孩子怎么可能没有监护人呢?小孩子是这颗星球上最宝贵的财宝了。我怀疑地看着她。

“你是最早来到这里的那批人类中的一个。”她说,“现在他们都已经死去,剩下的只有你了。”

我很意外。她好像什么都知道,可她是怎么知道的呢?她爸爸告诉她的吗?可她爸爸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

她用手指着窗外那座宏伟的纪念馆,她说,“还记得吗?那里也是你们最初降落的地方。我们看着你们降落,看着你们从飞船里走出来。”

我看着那里,是的,我们当初就是在那里降落的。这么多年了,我一次次地回到那里,又一次次地离开,我怎么会不记得呢?我看到,听到的一切都在无时无刻地提醒着我。


“你是谁?”我问她,“你是怎么看到的?”

她解释道,“我不是人类,我们一直在这颗星球上,那里也是我们的圣地。你不记得了吗?”

我看着她,心里似乎有点明白,却不敢回答。

“我一直以为你知道呢,”她说,“我们就是你们降落时看到的那些东西呀。”

啊,那些东西。


我还记得当初我们刚刚降落到这颗星球上的时候,就在那个宏伟的纪念馆修建起来的位置,我们选中的降落区域和缓而平坦,是整颗星球上最适合降落的地点。那时候我们看到那些仿佛透明的矿床,它们以那个位置为中心,朝着四面八方生长,占据了整颗星球。我们只是不知道它们是什么。

后来我们才发现,在我们到来之前它们就一直存在着,它们是这颗星球的一部分,它们形成了这颗星球的大陆。而我们选择降落的区域,正是它们的发源地。


我还在看她,正确地说,我在观察她。

“你看起来就像人类……”我喃喃地说道。她笑了一下,说,“是你们人类的眼睛欺骗了你们,其实我们还是我们本来的样子。”她试探性地向水杯伸出手,然后看着我,好像在征询我的许可。

我点了点头。

她伸手摸着玻璃杯子上的花纹,很快地,她的手指,手腕,还有白皙的小臂都起了变化,变得像那刻着花纹的玻璃杯一样,近乎透明。

亚亚瞪大了眼睛,惊讶地盯着她的手,他甚至伸出了胖乎乎的小手,在那条近乎透明的手臂上摸来摸去。

她问我说,“这下您相信了吗?我们并不是人类。”

我说不出话来。

这和我想得不太一样。其实很久以前我就知道它们的存在,也知道它们对我们的影响。但我一直以为这就像是地球上有些地方的土壤含铁量高,有些地方的土壤含铜量高那样,它们对我们存在的特定影响大概类似于此,只是有些我们已经知道了,有些我们还在研究。可我头一次这么清晰地看到事实的真相,它们就是那些外来者!它们能和人类交谈,能像人类一样思考,它们甚至能够操控光,让人类看到它们想要呈现的样子。

亚亚还在摸个不停。他对她充满了好奇,就像发现了一个新的世界。他不停地把餐桌上的各种东西拿起来递给她,希望她能变成各种样子。银色的汤勺,硬麻的杯垫,罐子里咖啡色的砂糖,花瓶里的鲜花,还有盛着牛奶的金属杯子。

那只手可以变成它所触碰到的任何东西,也许她什么也没有变化,她只是操纵着那些反射到我们眼中的光线,仅此而已。她不是人类,她是另一种存在,可在我看来,此刻她脸庞上的神情却那么地象一个人类,一个活了很久的人类。


亚亚还在好奇地观察她的手指和手腕,他还是个孩子,对这变色龙般的肢体羡慕极了,他甚至想要找到她能做到这种奇迹的秘密,因为他很迷惑为什么自己不能像她一样。

她纵容着他,任凭另一个孩子好奇地摆弄着她的手臂。她说她其实可以整个消失,但她不想吓到我们。

“现在您相信了吗?”她用另一只手指着那高大的纪念馆,她说,“我知道你要带亚亚进去,您能带我一起进去吗?我想要回到那里去。没有大人带领,我进不去。”

这回我彻底听懂了她说的每一个字,可我不懂她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想要进去?”我谨慎地问道。

在我这漫长的一生里,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有这么一天,它们会以人类的形态走到我的面前,会主动告诉我她就是它们中的一员,还会向我求助。


她坐在我的对面,挨着亚亚,我所能看到的,就是那两个孩子纯洁而无辜的面孔。

“原因很简单,就是我想回去了。可如果你真的弄懂为什么,”她看着我的眼睛,然后她说,“那我就要从头讲起了。你想听我的故事吗?”


那时候太阳刚出来不久,柔和的晨光从窗外上洒落,就像是一层薄纱。

我说,“时间还早,你要是愿意的话,那就讲来听听吧。”


“我们很早就在这颗星球上了,早在你们之前。

我们就是这个星球的一部分。你还记得那块透明的大陆吧,就是你们降落的地方,和你们修建纪念馆的地方。那里也是我们的发源地。

那里是最光洁平整的,也是地势最和缓的地方。我们都从那里诞生,然后被推向远方。所以在你们最初降落的那个地方,那里最为平整光洁,因为所有新诞生的我们都会从那里开始被慢慢地推往远方。

然后你们来到了。我们看着你们降落,从飞船里走出,我们注视着你们,好奇原来遥远的生命形态是这样。你们是一个个单独的个体,而我们则更像是一个整体。你们分开行动,然后到了傍晚,回到一个个固定的小房子里。我们观察着你们,就像在你们到来之前,我们观察着天空,观察着大地,观察着星星和微风一样。当你们其中一个微笑的时候,另一个却在痛苦地哭泣,这是多么的神奇啊。我们和你们不一样,我们是一体的。当我们其中的一个看到了夜空划落的流星,所有的我们都会看到那道光芒是如何消散。当我们其中的一个看到你们所培植出来的花朵时,所有的我们都会领略到那柔弱的美丽。而当我们中的一个或者一部分被你们切除并搬走时,我们全部都会感到痛苦和伤心。所有的我们同时注视着你们,好奇地看着你们在我们的身体上修建了纪念馆,修建了停机坪,修建了房子,公路,机场,太空港,然后又修建了温室,美术馆,研究所。所有的我们都在同时看着你们争吵,拥抱,亲吻,抚摸,我们好奇而饥渴地凝视着你们,就像是我们生活不可分离的一部分。对我们来说,你们带来了一种全新的存在方式,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文明。在你们到来之前,我们从来没想过我们可以分开。原来我们之中居然也可以有我,有你,有他。


慢慢地,我们也发生了变化。我们中的一部分也想要象你们一样,想要成为单独的个体,而不是还和过去一样,和全部的我们紧密相连。我们中的一部分也想要象你们一样行走在大地上,向另一个人奔去,想要伸出双手抚摸那些被你们培育出来的花朵和昆虫,想要触碰你们制造出来的一切东西,想要追赶甚至拥抱另一个我,或者另一个人类,而不是永远安静地在那里等待,等待着被诞生,被推远,然后变成远处的山峦,变成远处的风沙。

于是,渐渐地,我们中的一部分慢慢地从所有的我们中分离了出来。你能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吗?我们不是全部的我们,是我们中的一部分。在你们来到这里之前,我们从来没有想到我们是可以分开,是可以不一样,是可以相互远离,相互隔绝的。

可我们还是看到了你们,就好像命运的启示,你们的来到让我们看到了一种全新的可能性,让我们开始了变化。我们中的一部分开始分开,变成更小的我们,就好像被你们切割走的同伴一样,不过这一次是我们自己主动分离的,然后当我们习惯了分离的感觉,我们会再次分开,直到我们都再也无法分割,然后我们就变成了我,每一个单独的我,就像是你们一样。有的我大一点,有的我小一点。你们人类这个年纪的孩子大小就是我们能让你们看到的尺寸,如果想让你们看到更大的形体,我们就很难控制那些反射光的精度。

所以更常见的办法是,我们两个单独的个体会再次融合在一起,成为一个更大的个体,这样的话我们就能够以你们能接受的形态融入你们而不至令你们起疑。因为我们受着你们的吸引,想要融入你们,想要你们的文明,想要变成你们。

我们中的一部分活了下来,被你们接受了,过着幸福的生活,有些却因为不能适应,或者对你们的生活感到失望,变成了死去的风沙。

这就是为什么这里的风沙会一年更比一年重的缘故。它们真正地死去了。不像是曾经的我们,作为大地的一部分,永远存在着。这大概就是分离的代价。你们也会死亡,不是吗?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们将会是一样的。

不,我们跟你们还是有区别的,只要仔细看,你还是能看出来的。眼睛里的光,皮肤的颜色,还有对于大地的感情。我们原本就是这星球的一部分。我们总是能够从你们之中认出我们来,哪怕分离了很久,但你们不能。

但是,当一个个的我离开得太多,剩下的我们就会变得虚弱。如果没有足够的我们,那么,剩下的我们就会慢慢因虚弱而死。你能感觉到大地在震动吧?也许会有那么一天,当我们从我们之中分离得太多,太久,作为整体而剩下的我们就会走向彻底衰败,无法继续存在下去,那时候这片大陆就会分崩离析,这颗星球就会彻底地毁灭。

我能听到那个虚弱的我们在召唤我,所以我决定要回去。我需要回来,变成那个庞大身体的一部分,令它再次强大起来,可以活下来,可以坚持下去。

我的确可以选择,我可以选择留下,仍旧以单独的个体形态在你们之中存活下去,可那样的话,慢慢地有一天,我也会死去。而在那之前,我不想后悔,不想痛苦地回想着为什么自己明明可以做点什么,却偏偏什么都没有做。

这就是为什么我选择回去。就像你所看到的那样,有的时候,我和另一个我会合为一体,以一个成年人的面貌出现在你们的面前,因为单纯以小孩子的形态是没办法在你们的世界长久地存在的。我们合为一体,装作一个大人,然后其余的时候我们会分散开来,以孩子的形态存在,这样不会引起你们的怀疑,我们就是这样地生活在你们的世界里。我们共同体验着生活,经历这一切。

但是当那个孱弱的我们发出召唤时,我们两个之间头一次发生了巨大的分歧。他想要留下来,可我想要回去。我想要重新成为那个巨大的我们的一部分,我想要拯救它,不想永远地失去它,在听到召唤的时候,我甚至开始怀念那种作为整体的感觉。

他不想让我回去。其实这也可以理解,毕竟,如果我离开的话,他就只能以小孩子或者侏儒的形态存在了,可侏儒只存在于你们过去的文化中,我们还不曾在你们之间见过真正的侏儒呢,所以第二个选择可能太过冒险。但是小孩子的话,在你们人类社会看来,是不可能独自生存的。所以他需要我,无论如何都需要我。但我想要回去,哪怕是冒着风险,我也想要回去,回到我们之中。我不能忍受因为我的缺席,让我们虚弱地死去。

最后,我们两个谁也不能说服谁。于是分离的时刻终于到来了,这么多年,我们头一次决定要彻底分开。

他会去找寻另一个同伴,另一个像他一样决定留下来,不肯回去的伙伴。

而我,我要回去,重新成为我们的一部分,一起歌唱,一起聆听,一起痛苦,一起欢笑。

如果到了最后还是不能拯救那个衰弱的我们,那我也希望作为我们的一部分,一起死去。”


“那么,你要怎么……回去呢?”其实我真正想问的是,要怎么重新成为它们的一部分呢?

她告诉我,“我要回到我们的发源地。在那里能够洗净我的杂念,令我变得纯粹,这样分离的我们就能够重新融入我们之中,以新生的姿态,再次开始。”

“也就是说,回到纪念馆。”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地明白了她的请求。

那里是最初的矿床,那里曾经平缓而光滑,是整个星球上最适合降落的地方。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会选择在那里建立纪念馆,为了纪念我们的初次降落。

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只是最初我们不曾发现。


“然后呢?”

“当我们走到纪念馆的正中央,”她说,“那时你就可以松开我的手了,我会改变光线的角度,消失在某个地方,然后我就能回到大家那里了。你放心好了,不会有人看到的。”

我不太确定。


“那我以后还能找你玩吗?”亚亚不懂她的意思,他还不能区分我们人类的我们和她所说的我们究竟有着什么不同。

她所说的我们,并不是象我这样牵着亚亚的手这么简单。

她温柔地回答道,“你随时都可以来纪念堂看我的,我们就在纪念堂的下面。”

“为什么?你被关起来了吗?”亚亚天真地问道。

“不,我只是变成了我们中很小的一部分而已。我也许还会记得你,可你已经是我记得的许多许多事情中最小的一件了。随着时光的流逝,我也许会被推得更远,在那些坚硬的道路下面,在你们形状各异的房屋下面,在你们人造的花园下面,也许我们仍旧虚弱,那样的话我就不会被推离得太远,也许仍旧会停留在你们庞大的纪念堂下。但无论是哪种情形,我都会尽全力保护着我们,就像是保护着我自己那样的坚决和努力。如果有一天,当我们再次强大起来,能够活下去的时候,也许我会再度离开,也许到了那个时候,我们还会再次相遇。”

亚亚迷惑地看着她,他还不能懂得这一切。

他需要时间。


我答应带她一起进去,我没有理由拒绝她,也没办法拒绝她。

我牵着她,还有亚亚一起去了纪念馆。

我带着他们从高高的台阶走了上去,走进那个宏伟庞大的纪念馆。


亚亚是个听话的孩子,跟我曾经预想得不太一样。本来我还很担心他会调皮捣蛋,很难管教,但他非常地懂事,有时候不看他的脸,只听他说话,我都怀疑我领错了孩子。

他不懂得我们究竟为什么要去纪念馆。他从来没去过那个地方,他只知道那是禁区,那个巨大的区域,那个宏大的广场还有那座宏大的纪念馆,以前的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却无法接近。

隔了好些年,当我再次回到这里,再次走近纪念馆的时候,我看到了石阶的缺口,立柱的开裂,还有墙壁上修补过的痕迹。就好像连这个没有生命的纪念馆都在苟延残喘,都已经快要支撑不住。

我比它还要衰老,那么我呢?我又能支撑多久?


我回想着记忆里的纪念馆,我还记得它刚刚修建时的样子,那时的纪念馆气派恢弘,光洁明亮,一切宛如昨天。

而不是像这样,衰老,残旧。

我恐怕是太久没有来了。


我牵着亚亚和她的手,从入口处进去,穿过中央长长的镜子走廊。

我还记得当初纪念馆刚落成的时候,人们是多么的孤单啊。来到这颗星球的,从那艘飞船上走下来的,孤零零的,只有那些人。

所以我们在入口后面修建了长长的镜子走廊。这样的话,当我们从镜子前走过,就会看见那么多的同伴在我们的身旁,就好像我们毫不孤单,身边有着那么多和我们一样的同类。我们想象着,也许不出几代,我们的子孙就会拆掉这条镜廊,因为他们会觉得这里太过拥挤。

而多年之后,当我再次走过长长的镜子走廊,我只看到无数个面貌相同的衰老男人,而那些枯槁而佝偻的身躯,就像是一座死亡森林。

我看着那些镜子,镜子里无数个老人同时看向了我,那些沧桑的目光就像是箭一样射穿了我,就连我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再次站在这里的意义。

就像亚亚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来这里一样。

她呢?她明白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吗?


我们走过长长的镜廊,穿过那些庞大的螺旋展厅,来到纪念堂的中心,那里是中空的螺旋扶梯,最上方有一个巨大的穹顶。

太阳的光芒会从那里落入室内。穹顶就是从那最初的开始一直保留至今的。我告诉亚亚,人类最早的房子都会有一个天窗或者天井。因为太阳是人类生存所必须的。所以人们总要看到它,哪怕是在室内。


我们刚降落在这个星球的时候,它是这一片星系中最适合人类居住的星球。

不过它唯一的大陆,却是一片透明的,广阔的矿床。

我们在这里降落,并且在这里生存了下来。我们在这里修建了纪念馆,那个巨大的穹顶下面,在环形的围栏下面,是一块美丽的,裸露的,光滑而平坦的矿床。那是我们登陆的地方。


当我在螺旋扶梯上俯视着那片巨大的矿床时,它已经不复当初的光辉了。

我拉着亚亚的手,我想,我要怎么告诉他们我所知道的一切呢?

从故事的一开始讲起吗?从我们在遥远的宇宙深处锁定了这颗星球的那一刻讲起?还是从我们降落的那一刻开始讲起?

我不知道。


其实一切都是有原因的。包括他为什么要来这里。

只是之前我没有看得这么清晰明白。

这里是它们的发源地,具有净化的力量。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会将纪念馆越修越大,而且还修建了占地面积更为广阔的纪念广场。

正是因为这里具有净化的力量。

这些我们早就发现了,所以我们还在纪念馆里修筑了隔绝墙,修了螺旋扶梯,曾经长长的镜子长廊这时候也派上了新的用场,可以用来装饰,来遮掩。


可是总要有人来解释这一切。

我们沿着旋转的楼梯一级级地走下去时,我对亚亚说,“抓住栏杆,小心别掉下去。”

亚亚听话地看着我,伸手抓紧了那半透光的栏杆。

我看着她,她轻盈地走着,像是一朵浪花在海面上跳跃。她冲我笑笑,小声地说,“我要找到一个不会被拍下来的位置,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应答。

就像我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亚亚曾经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一切。

降落到这颗星球上不久以后,我们就发现了,人类在这颗星球上很难繁衍后代。

这颗星球被诅咒了。所有人都这么说。有人说是因为那片透明的大陆,有人说是因为星星的位置,也有人说是因为这颗星球轨道的角度。

我们开始尝试复制自己,甚至制造新的胚胎。但在研究的过程中我们发现,那些矿床所产生的微小颗粒会进入我们的体内,而这似乎就是我们无法繁衍的不幸原因。然后我们还发现,它们也会一点点地进入那些被制造出来的胚胎,变成那些孩子的一部分。而且它们对胚胎的影响比对成人要大得多。它们甚至会重塑婴儿大脑的结构。

如果那个孩子有幸不曾夭折,那么在某个时刻,我们需要带那个孩子回到这里,回到最初的矿床附近,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消除他们身体里那些微粒所造成的的影响。太早太晚都不行。来得太晚,那些微粒就已经变成了他们的一部分,回到这里以后,矿床会让他们变成纯粹的空白。来得太早,微粒会在矿床的作用下杀死那些还年幼的孩子,但究其原因还是那些微粒,那些无所不在的微粒。

而在这样苛刻的尝试中,最终也只有我们这些已有生命的复制体才可以活下来。那些新合成胚胎的孩子总是活不长久,它们甚至都没有机会仔细地看看这个世界。

有时候我甚至猜想,那些微粒恐怕已经改变了我们,我们已经成为了一个适合的样本,所以只有我们的复制体才能活下来。

谁知道呢?

而所有这些猜想,都让我感到害怕和恐惧。


多么的荒诞呀。你要怎么跟那些和你曾经的同事,朋友,甚至是情人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们解释他或者她的诞生呢?

所以一切都成了秘密。过去都被消除了,模糊了。人要怎么跟自己的复制体共存呢?在这个小小的,遥远的世界里,这里的人类试图维持着人类社会曾经的秩序,可是看看他们的脸庞,难道他们漫长的一生中,注定要在活人的脸上看到死人的影子吗?

所以我们制定了一条铁律:只有当一个人选择了死亡,他的复制体才会以一个孩子的形式重新降生到这个世界上。

死亡从来都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选择。

对于记得过去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我看着亚亚,无论是第几次,我都难以开口,不知道这一次究竟要怎样告诉他真相。

他曾经是我的老上司,他已经死过七次了。

每一次我都想,下一次我再也不会照顾他了。

可每一次,我还是选择了妥协。我照顾了他一次,二次,直到这一次。他就像是我的儿子,孙子,像是我真正的孩子一样。可他已经远不是我当初认识和记得的那个人了。

是因为这颗星球上那些透明的微粒吗?还是那一次次的重生?

我不知道。

所有的这些,我究竟要怎么告诉他呢?

我想他也许会宁愿一无所知吧。


我拉着亚亚的手,绕着螺旋扶梯往下走。越往下走,就越靠近那底下的矿床。

当我们朝下走的过程,就是他被慢慢地净化的过程。这些台阶和角度都经过无数次的调整,只是为了平安地让他们度过净化的过程,不过我不知道他是否有所察觉。


这件事情我已经重复过很多次了,所以我知道什么是恰到好处的时机。曾几何时,我们会带每一个适龄的孩子来这里,就像是一场仪式。我们都以为净化就能消除那些微粒的影响。我们知道那些矿床的尘土,那些扬起的风沙,那些晶体的微粒,都会不知不觉地渗入我们的体内,对我们造成影响。

渗入,其实很早就开始了。

就在纪念馆的穹顶之下,那美丽的矿床还有着它曾经的魔力。

可当我从螺旋扶梯上往下看去,我只能看到那被切割过的矿床,那里裸露着美丽的矿石晶体。

曾几何时,那条宽阔无边的矿床仍会缓慢地生长,那些裸露的伤口最终都会平复,会生长出光滑的晶体来。而那时候的气候也要比现在缓和许多。

而现在呢。

被切割过的矿床仍旧显露着,如果没有纪念馆的围栏,你已经分辨不出这里和大陆的其他地方到底有什么区别。我看到了巨大的裂痕,散落的碎片,还有变得浑浊,褶皱的矿床。

很多年了,就连这片大陆也已经变得衰老,虚弱了。


谁都看得出来。

这片大陆正在慢慢地消失,缩小。

它们背叛了它们的过去,向往着成为独立的个体,于是它们分离,再分离,以另一种形态融入到了我们之中,希望成为我们的一部分。而我们人类社会虚妄的一切却全都建立在谎言和这片脆弱的大陆上。


我们之中知道这些秘密的人,都承担着巨大的痛苦,不能选择死亡和逃避。如果人们持续不断地死去,就没有人知道真相是什么了。

可当生命太过漫长,重复就失去了意义。只有死亡才值得期待。

所以对大部分人来说,他们最后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死亡。


只有我,一次次地拒绝了死亡,选择了活下来。我有我的身份,我的角色,所以我决定忍耐着痛苦,一直活下去。

我想,总有人要来讲述这一切。

我们所做的都是为了人类社会的延续。所以我们观察着自我,复制着自我,用新的自我充实着我们的社会。我们观察到了人口不正常的增长,我们知道他们和那些微粒有所关联,我们记录着那些陌生的人类,让他们生活在我们之间,希望他们能够彻底融入我们的文明,成为我们的一部分,可我们不知道他们具体是什么,我们监控着他们,装作一切都正常,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防着他们。

也许我们做得太过成功。

我们像主人一样盘踞在这颗星球上,我们分割着它们,用它们填充近海的大陆,当做脚下的基石,用来制作墙体,我们攫取着它们的一切,又占据着它的每一个角落。

我们早已相互渗透,犹如一体。


“你听到了吗?”她问我。

“什么?”

她露出一个笑容。“我们的呼唤。”

那一刻,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微小的声音。

她又问我,“你感觉到了吗?”

我的心脏感到了某种震动。她也随之在光线之中微微地震动着,我吃了一惊,松开了她的手。

她露出了幸福的笑容,然后她说,“再见啦。”


亚亚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就已经消失不见。

就像是一道光消失在穹顶之下。

像是一滴雨回到海洋之中。


在我活了那么久之后,在我身体里集聚了太多它们的微粒之后,当我再次回到了这个净化的位置,在一切都将重生的这个点,我终于听到了它们微弱的召唤。

就象亚亚夜半听到的那些呼唤一样。

其实它们一直都存在着。


但我直到此刻才终于想到。

也许这并不是净化,而是重生,是回归。

就像她讲述的那样。


而我在穹顶之下,终于听到了它们的召唤和呼号。

它们在不停地呼唤着同类,当它们因为分离和孤独而变得虚弱时,它们失去的那部分却不愿或者不能回归。

眼下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悖论。

它们成功地融入了我们,而我们脚下的大陆却因此摇摇欲坠。


其实,这世间发生的一切,很早就有了征兆。从我们在遥远的星空中选择了那个看似完美的着落点开始。

我只是不知道那一刻究竟会何时来临,是迟是早。

我阻拦不了,我们都阻拦不了。

仅此而已。


我们的来到,我们的呈现,象火焰一样地吸引着它们,改变着它们,然后一点点地毁掉了它们,而它们的转变,也慢慢地杀死了自身,进而一点点地扼杀着这片大陆。

但在这颗星球彻底消亡之前,在一切濒临崩塌之前,它却又呈现出脆弱的平衡。

所有的一切都将促成这颗星球的毁灭,我们和它们,将一同走向那个必然的结局。

那就是大崩塌之前的景象。

我知道那一刻终会来临。


或迟或早。

我终将见证。


(完)

编者按

我们在科幻中常会看到人类外星球殖民的主题,人类或是影响改变了当地生命,或者被当地生命所影响改变。然而,变化总是双向的,在本篇作品中,外星生命和人类都不再以既有的形式存续,而是孕育出了新的形态。这个新的世界是否有新的希望呢?让我们祝福他们吧。
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责编 | 宇镭

题图 | 电视剧《异星灾变》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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