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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意识上传遭遇高维空间 | 科幻小说

赵鹏 不存在科幻 2021-12-06
7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悬疑世界」。相比与现实主题的悬疑小说,科幻悬疑故事中的谜团更加难以破解,往往涉及到超自然的元素,甚至与时间和空间的性质改变有关。本周发表的,是具有时空元素的科幻悬疑故事,看主人公们如何在变换的时空中,找到答案。今天这篇小说讲述的是一个关于飞机失踪的故事:消失在高维物理空间中的乘客,神秘地出现在了虚拟世界场景中。二者有着怎样的联系?这一机的人们能得到拯救吗?

赵鹏 | 工程师,长春人。喜爱读书旅行。《阴影边缘》获豆瓣阅读小雅奖最佳作品。《维咔的诅咒》获“星盟冲突”征文优秀奖。《应许之径》发表于不存在科幻。


托付全文约24700字,预计阅读时间45分钟
一、失踪的航班记住,这事注定有个糟糕的结局。踏入候机大厅的那一刻,时间将近下午四点,天色阴沉,国际航站楼里人头攒动。他掏出手机翻看前天收到的留言,效果还和当时一样,脑袋嗡嗡作响,仿佛在为十几年前的遗憾留白。可为什么偏偏是今天?那件事她不可能知道。目光在空荡荡的跑道上来回摆荡,很多人都在议论:来自荷兰的ARJ33航班一小时前就该在那里滑行,现在却仍然连影子都看不到。他心下一沉。“您好,需要旅游指南吗?”声音从柜台后飞来,是位空中服务员。他皱起眉头。口袋里的手机舔到指尖。匿名微信的另一端连接着他的同伙,他们是“信得过”的组合。他骇入摄像头的本事和他一样高超,而且会提前把每步行动都纳入计划。只是今天,关于地点细节的描述似乎缩了水。有个东西窜过人群。是一只短毛猎狐犬,背上披着印有“稽查”字样的反光背心,开始对着柜台后的空服热切摇动尾巴。她有一头跟它毛色相仿的褐色短发,蓝白相间的丝巾上坠着一颗别扭的彩金别针,一双哀怨的眼睛,脸上的微笑十分温柔。柜台上胡乱堆放着各种颜色的宣传册,随意发给任何愿意回应问候的旅客,写有字母“E”的巨大标识物从上方垂下来。有不相关的人出现在接头点!他想发信息更换地点,目光却被一个熟悉的物品叫住。柜台一侧立着外交官旅行箱,银色防水面料表面喷涂了航空公司的蓝色标志,她看起来像是被临时派驻到这里的空服人员。舌尖同干裂的嘴唇相碰,腥甜味道唤醒的错觉感让人仿佛置身告慰场景。职业化的警觉引领神经进入戒备,跑道对面就有一座塔。可是细节太多,场景不会允许如此大的信息载荷,只是普通的调度塔,塔顶闪着单调的警示红光。他开始责备自己神经过敏,脑中禁不住闪过进入场景前都会看到的那座肃穆白塔。四周被碧蓝的海水环绕,接近时会有七彩霞光自塔顶倾泻,昭示着将要开启一个美好世界。女空服只是碰巧出现,他尝试说服自己。就像那个穿灰色连帽衫的青年,经过柜台时刻意将脸藏进低低的帽兜,腋下夹着鼓鼓的银色外交官手提包,尺寸刚好可以挂在旅行箱拉杆上。有哪里不对?手机屏幕上还是只有几分钟前自己打上去的那行小字:到达接头点,告诉我送药人特征。思路被来自小腹的绞痛打断,关闭了关于细节的更多捕捉。疼痛迅速扩散,放大到脸上,仿佛有人握住他的小肠在用力扯出体外。必须吃药。大脑在疼痛催逼下将此行目的做出了快速梳理。他们相互毫不知悉,不知道彼此的背景。将他和送药人连接在一起的是购自法国的未注册的手机号码,方便他们在时刻表出现变动时用微信联络。发出的信息只限于个人需要知道的部分,但他可以猜想:送药人携带一只层层包裹的手提包,里面的芯片能够阻止一切射线扫描,然后飞往内地。午夜时分他下榻酒店的房门会传来谨慎的敲门声,包中几千粒新型抗癌药将从此易手。尽管国家推出的相似产品现在压低了它的价格,但市面上一个疗程的用量仍至少需要三千元。他懂得算数,知道在机场截住送药人提前交易需要多付百分之十,还要面对可能被拒绝的风险,但为了活命这些都是必须要承担的代价。为此他做过周密安排,包括托付信得过的人提前打入法国的供应链。可还是有东西让他不放心。他想到不稳定的货源,海关近来数次重拳让送药人数量明显减少。金融泡沫破裂,作为虚拟经济的告慰产业严重萎缩,公司可能会将他的部门裁掉。那样花了好几年时间才熬到的合伙人身份恐怕会让他血本无归。他需要更多钱来治病,他的同伙也有用以维持体面生活的许多原因需要操心,而他们是“信得过”的组合。所以这次法国谈判成了摆脱困境的最后机会。他们本该一同前往,到底是什么拖累了他?“您一个人旅行吗?这有免费的行程推荐。”褐色短发的空服在说话。新洗过的粉色制服散发出浓郁的丁香花香味儿。旅行?也许下辈子吧。手机传来震动,回复这样写道:灰色连帽衫,不到三十岁,国际E,暗号不变。可恶。他一拳击在柜台上,疼痛要求立刻行动。他飞快打字:号码给我。“您脸色不好。需要一杯水吗?”年轻的空服说。“我需要的是地图。”“好的,有很多线路,下面还有旅行社电话。哦,您是要国际线路?这里有泰国,越南……”最近海关升级了系统,小心点,陈伦。新出现的字让他心头火起。我必须吃药,给我该死的送药人号码!打字的手颤抖起来。他不顾内心骤然响起的警告,操作另一部手机快速骇入机场监控系统。“还是先给您一杯水吧。”他这才突然意识到女空服一直注视着自己。而刚才的慌张,愤怒,和小腹越发张狂的疼痛一定让他的脸看上去扭曲到了极点。“你是临时顶班?”他接过纸杯,视线在热水和有温度的微笑间游移。“抱歉有点不专业。”“这一层北面有取款机吗?”他选出伏击地点。“现在兑换外币汇率不太划算。您有维萨卡或者支付宝吗?”女空服睫毛低垂,笑容似有深意。他了解送药人的特征。他们像兔子一样警觉,却又抵挡不住哪怕一丁点诱惑,这成了选拔标准。修改稽查队的巡逻路线就能将他送到面前。可为什么会有个一脸傻笑的女空服在这个节骨眼儿出现?一定有哪里不对,欲望却在尝试说服他:他和同伙说好要用这些年耕耘的结果去做最后一搏——一个大区的告慰功能,连同几千份用户数据——卖给曾经的供应商。然后分道扬镳,各自享受丰富的人生。“有件重要的事需要你来善后。”这话听起来就可疑,毕竟利益和安全同样重要,留下就等于一只脚踩进旋涡。他本想反对,可那条留言出现了。纸杯冒出的热气灼痛了唇上的裂口。女空服还在说着关于外汇牌价的蠢话,而在他看来直接把雪白脖颈上的丝巾扯下来,塞到她嘴里效果可能更好。“快说!”热水溅到对方手上。别针扭出的是花体字母“L”,难道她爱好愚蠢的拼字游戏?女空服眼里似乎有东西闪烁。管她呢,吃药要紧。她忍住疼讲出地点,他听了扬长而去,这成了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陈伦?”灰色连帽衫睁大了混浊的双眼。看见送药人抓紧外交官手提包,另一只手同时伸进口袋,陈伦猜想他一定在针对被截住的情况展开行动——他在操作手机。“现在交易。多付你百分之十。”“百分之二十。”连帽衫上下打量陈伦,大概觉得遇到了一只送上门的肥羊。“你先输入口令,把钱打过来。”盯着突然飞入手机里的窗口,陈伦脑中闪电般闪过一个念头:他一直通过几个远程托管账户在向来自法国的送药人打款。但对方也可以顺着这条线摸到这些虚假账户的源头——藏在陕西的某个秘密户头——只需要对等的网络知识和授权口令就可以瞬间取走他所有积蓄。“稽查队就在附近,明智的做法是都给彼此留出信任空间。”“那算了。”“等等,我是说给你。”就在输完最后一个字符的那一刻送药人箭步来到眼前,猛地抓过他的手机,绕过他,开始飞跑。没想到是这样粗矿的“骇入”方式。陈伦没有动,抬手举起另一部手机。回头时,气喘吁吁的连帽衫又折返回来。“手机送你了,把包留下。”陈伦亮出从对方口袋里摸来的手机。他动作不慢,曾经声望颇高,这容易让人产生能够轻易操控他人的感觉,可事实果真如此?脚下传来货运通道启动的声音,一群下班的空姐簇拥着她们的机长从旁边经过,准备跟随货运通道一起下到车库。在那里会有人按照编号,将输送过来的行李搬上她们的座驾。连帽衫小心夺回了手机,外交官手提包却敏捷挣脱陈伦的掌心,顺着支撑框架的凹槽滑入货运通道。送药人脸上闪耀出幸灾乐祸的笑容。笑容继而演变为胜利的光辉,可仅仅几秒之后就在四名稽查队员面前化为越发明显的惊慌。被按在地上的送药人还挣扎着企图去点手机上的按钮,结果猎狐犬的尖牙夺走了全部希望,血滴到屏幕上。陈伦没有回头,另一部手机显示出克隆对方设备的进度,然后会自动进入模拟程式。在接下来的几分钟,他通过手提包中的芯片成功进入了一台工作中的行车记录仪。他在机场外停车。从行车记录仪的画面判断目标车辆的底盘距离地面的高度应该很低。可能是体型不大的跑车。总之,只要跟着记录仪找到地址,在对方发现并准备报警前,扮成寄错包裹的快递员找上门就行。标志性建筑接连出现,陈伦的心平稳下来,对方进入了市区,范围进一步缩小。就在他准备启动引擎之际,手机屏幕上突然寒光一闪,仿佛低空掠过的闪电,又带着奇特的靛紫色晕光。紧接着他注意到记录仪事故传感器传回的快速接近中的物体时速:105公里。是一辆白色猛禽皮卡。紧接着画面急剧晃动,绿化带掠过头顶,翻滚两圈后水泥护栏迎面冲来。画面消失前,他惊讶地瞥见那枚扭成花体字母“L”的彩金别针从眼前飞过。特制药盒里什么都没有。药,想别的办法去找药。他哆嗦着打字:威廉,我错过了,需要B计划。一张噘嘴女孩俏皮的脸猛然跳出来,下面并排出现一红一绿两个圆形图标。是送药人通讯录里号码打来的。“搞什么鬼。”送药人没有按照约定屏蔽通话功能,所以才会那么顺利就被逮住。禁止通话,必须绝对可靠,威廉不止一次强调过这些规矩,结果送药人刚刚在交易时戏弄了他,还企图吞掉货款。现在电话又来了,难道就没有一个正常人考虑过确保利益的关键就是尽可能减少知情人的数量吗?希望是意外,要不就是有人为某事已经迫不及待。陈伦用力挥去这张稚气的脸,几乎立刻就收到一大串污言秽语组成的句子。自私,小偷,不负责任,见死不救。同样是来自那个号码。他们是“信得过”的组合。他干脆关掉模拟程式,这才看到期盼中的回复:陈伦,另一批货我亲自送回,落地前不再联系,航班号ARJ33。到时一起走。“药会送到机场。我会等你。”他又看了那条留言,十几年来绝无仅有的几次通信。陈伦觉得有个怪物在轻轻舔舐心脏,勾起分手那天的回忆,匆匆离去的背影,一去不返的时光。他想关掉手机,可留言中的内容让他怎么也动不了。手表发出提示。告慰云端服务器推送过来一条新任务:刚发生的女性工作单。意识采集一栏的状态是等待确认。他又去看时刻表,拇指在搜索按钮上疯狂撞击。然而,此前还标记为延误的目标航班,现在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感觉两只脚都踩进了旋涡。


二、动机“你为什么去机场?”他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我说过很多次了。”探员的笔记本摊开到崭新一页。“可那些不是事实,至少不是全部。”不如干脆点说是因为收到留言才去了机场。那样就会被追问旧情人对他的事知道多少。陈伦能想象探员抓住这条线索时好奇的眼神,足够他写上好几页口供了。“那要看你对“事实”的定义。”“文字游戏帮不了你,陈伦。”他有些惊讶,从这个角度居然可以看见探员西装后面笔挺的腰线。房间四周全是镜面。不只是四周,天花板和地上也都铺砌了镜面,视线回弹,辽阔而明亮的空寂感压迫过来。“让我见白主任,没证据你们不能一直关我。”他想用吼叫驱散无所不在的亮光。镜面里的人像位置并不统一,有的随他一起动作,有的却没有。除了探员的脸,他竟然无法将视线集中在别的地方。“掌握的材料够提出好几项重罪指控了。既然你不愿合作,强行取证过程会破坏创建过的告慰场景,希望你理解。”探员的声音无比真切。真是连祈求的机会也没有。没有场景,要如何向她解释不能去祭祀的事?这样一想不由得让他从头凉到脚。他陷入椅子,旧事重提:经济下滑,虚拟告慰服务作为人寿理赔的副产品越来越不被看好,公司打算裁掉开发部门。他和同伙商量过,决定利用海外业务往来的便利代购一些安硒替康,最后捞一笔。国内虽然有相对便宜的山寨品牌,可远远和它比不了。真正的安硒,胶囊里是美丽的白色结晶,能在物理治疗的同时进行神经阻滞。国内买到的臭药却混合了止痛药,维生素,和能引起强烈毒副作用的多烯紫杉醇,还有恶魔和恶魔他妈。简直让人受不了。“我们会分批从机场运往内地,赚取可观的差价。”探员摇头,“你们只做分销,不参与提货,我们和负责机场案件的警方谈过了。送药人供述根本不认识你。他是威廉选的,威廉本人没上过航班。现在说说,飞机去哪了?”最后一句听来十分刺耳。他说过要一起走,陈伦的脑袋嗡嗡作响。“我不知道它在哪。我们计划把手头的告慰功能连同客户数据出售给另一个买家,换钱治病。”“你们的目标可比这大得多。你说过行车记录仪里出现过一道光。”威廉,你干了什么?“我说的是真的,它就像是闪电。”“或者像告慰场景,总之都是代表把戏奏效的信号。”探员上身前倾,展示出临门一脚的威严姿态。“送药人交代飞机上根本没有药。”“胡说,全都是胡说。”“送药人在机场和你发生争执,你就设计他被捕,然后残忍杀害一个目睹你们内讧的空服。就为了掩盖目的,就因为分赃不均。”“女空服的事和我无关,肇事司机也送命了不是吗?”“所以你用了怎样的利益回报才让人舍命相搏?飞机去哪了,陈伦?”他们是“信得过”的组合。利益和安全同样重要。可要是有人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同买家单独交易呢?送药人幸灾乐祸的笑容又一次浮现,同探员笃定的面孔叠加成怪诞的模样。“你们有默契。你们通过告慰场景联络?”“那怎么解释发生在医院的事?”陈伦盯着对方,余光中居然看到自己的脚底,这是怎么做到的?“发生了什么?”他双眼火辣,开始后悔,“我遇到了一个女孩。”他说。不是出于哀痛,而是因为害怕。


三、场景闯入陈伦穿过码放医疗器械的通道,走了仿佛一公里长的路,终于在走廊尽头看见那道熟悉的铁门。负责接洽的“叹息”先生停在冷库门口不肯再向前一步。他有哮喘史,讲话伴有粗重的喘息。但陈伦知道他不肯进去的真正原因多半和今年公司支付给医院的服务费大幅缩水有关。“叹息”先生拖着脚转向岔路。“你不是升职了吗?该让下属来做。嗯,嗯。办公室改到楼上杂物间了。其实就你的能耐干别的可能更赚钱,嗯,嗯。我去看看网线还在不在。”陈伦脸上浮出一个浅笑,门禁开关在访客卡片划过后发出惊叫,阴风扑面而来。比对样本包括当事人的指纹,DNA提取物,以及其它内容,都已经在角落的小桌上放好。只要同社会保险数据库中的信息匹配确认,再依据每年社保采集的意识片段,和缴费等级就可以创建告慰场景。发出上线通知。他想起那段肤浅的广告:信息与时俱进,让您和家人永不分离。以下是可供选购的服务清单……他走到桌旁,开始用手机对资料逐一扫描。这些当然不该由他亲自做,更没必要非在今天,除了那个牵动他的真正原因。比对清单中居然还包括采集当事人音频,真是可笑。目光停在随行物品模糊的复印照片:尼桑轿车短小的后备箱严重变形,大部分行李显然都遭到过烧毁和污染。没指望了,他心里叫苦。翻过材料最后一页潦草签名。海恩林,31岁,空服六年,没犯过错。当事人的履历叫住他。没有婚姻记录,直系亲属多年前亡故,也是车祸。看来厄运会传染。他望向房间对面墙壁里露出一半的钢架床,白被单下就是她,等会儿会由“叹息”先生遥控推入墙壁,扣好锁。他的心不由地抽动,想起几小时前温柔的笑容。她一直兢兢业业,然而警方却会从行李中发现不属于海关准运清单的抗癌药,没准还会把她同某些老练团伙建立关联。这就是她该得到的全部?陈伦的手指慢慢从单薄的材料滑向投影机按钮,打算最后投下歉意的一撇。墙壁点亮的瞬间,陈伦就被之前没有认真观察过的美貌震慑了。她在青春正好的年纪离开,身上除了安全带造成的几处挫伤完全看不出胸椎折断的痕迹,这是长期锻炼的成果。站在她完好无缺的身体投影前,他感觉职业性仿佛失效了片刻。几缕发丝盖住了她的侧脸,他竟下意识地想要帮她撩开,仿佛那真的只是个沉睡中的姑娘。“这是哪?”声音幽幽飘来。猛然回首,空服装束的女孩坐在小桌旁,朱唇微启。陈伦的心脏急剧收缩,熟悉的眉眼来到眼前,若不是妆容过于浓烈他会以为出现的真是另一个人。早先收到的留言又在脑海浮现,让他脊背发凉。投影晃动起来,是紧张产生的视觉错位,真不该停药。他本能掏出手机。监控中一切如常,被单下的东西当然还在。可生物电感读数却出现了第三条折线。第一条是云端主机存储的当事人脑波片段,作为构建告慰场景的基础模型。第二条是他自己的,用来完成告慰场景设计师的准备工作。那第三条呢,还有谁在这?铁门吱呀一声,陈伦大步奔向出口,结果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女孩的鼻尖。接着她的身体骤然上升,高大无比。陈伦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坐到了地上。“是送药人手机里的女孩。这是奇迹吗?”他说。“嗯,嗯。什么?”脚步拖动的声音第一次听来如此踏实,视觉在起身后变得正常。可是那条多出来的折线还是逼迫他递出手机。“植物性死亡,大脑虽然还有些反应,但同其他器官的联接已经中断。人实际上还是走了,嗯,嗯。有过类似病例。雨下大了,你能不能送我回家。”“你不打算去报告,依照流程接上生命维持机吗?要知道家属都愿意答谢意识归档前的这类措施。”陈伦取回手机。“这要领导批准,嗯,嗯。再说她有家人?”“你了解规矩,我不能对这里发生的事撒谎。”


为海恩林接好机器已是深夜。陈伦回到简陋的杂物间,通过笔记本电脑连入告慰云端完成初始场景的搭建准备。他咳了一声。灌进胃里的热水根本挡不住小腹坠痛,身体更轻了,感觉随时都可能从椅子里滑下去。“这不是我的身体,发生了什么?”冷库里的女孩凭空出现,坐在桌沿上,从高处逼近。陈伦吓了一跳,看见敞开制服领口下清晰的一切。这不可能是真的,他想。然而对方已经注意到他眉心沁出的大颗亮晶晶的汗珠,并且正用简单而有效的方式开始主导一切。“你又是谁?”女孩提问。他戴上耳机,接通运维中心后便迫不及待的嚷道:“该死的DC2服务器应该正常运行了吧!你说怎么了,我遇到了场景闯入。上个月15号法兰克福服务器升级后问题就一直存在!”他咕哝道,“妈的现在谁都不能相信。”女孩的手用力挥动。“看着老娘!飞机什么时候着陆的?”他陷入迷惑,肯定是某个场景中预设过的素材,要不就是脖颈后的神经数据端子出了问题,真不该听信广告升级到新款。等等,她刚才提到飞机吗?“我现在是主管了,不负责基层工作。不过仍然可以查出你被客户提到过的场景,只要提供名字,通常会很快。”陈伦拿过笔和黄色便贴纸。告慰场景设计这行做久了,难免经历复杂情况。比如家属拼命要求在追忆过程中修改的内容,牵扯出刑事案件的关键线索。还有曾经隔壁班上的班长,意识在场景中误以为他可以阻止脑淤血的发生,纠缠不放。甚至有过经年累月卧床的当事人,在意识归档前突然复活的情况。然而从没有哪个场景人物能在闯入数据通道后长时间不被系统捕获,还能调用资源同设计师互动的。女孩在桌上弓起身,双眸变成亮黄色。“你会有多快?”说完她猛地扑来。没有任何等待,甚至没有经历作为加载缓冲的那道白光,陈伦直接跳入了医院大厅。有那么一刻,他怀疑自己在真实世界,但职业感官很快找出了不完整的细节。玻璃窗映出完全相同的景物,无法打开,更照不出人影,甚至连代表场景核心的白塔剪影也不存在。医生撞开他,要求术间方案签字。他讲出口令,意识经由颈部端子切换出业务核心。办公桌上的显示光锥里,果然出现了一个运行中的场景编号。他的心中警铃大作,不经过任何缓冲就能直接将人带入场景,难道遇上了更厉害的同行?“肠道深处多发性大体积肿瘤。”陈伦费力念出事件孵化器目标一栏的预设内容。恐怕是只有专业人员才能给出的理由,而且竟和自己的病因一样。他又跳到场景创建时间,就是最近,该死。陈伦扫了一眼时间轴上排列的事件触发基线,要不了多久场景中的医生就会按照预设目标做出诊断,宣布术中发现了扩散的肿瘤细胞,手术被迫停止。这是癌症恶化的常见方式,尽管残酷,却便于家属结束煎熬接受早已发生的事实。接下来会进入追思环节,在这个过程中家属可以面对相对健康的当事人,充分释放压力。必须确认闯入影响的范围。他开启工具,几乎立刻就定位到女孩的切入点。再次登入,还是没有缓冲,没有进入那座白塔的画面。他看见一个娇小身影出现在等候区,大概是手术接近尾声的时候,穿一件薄的露出肉色的拼色羊毛衫,下身的牛仔短裤满是破口,用的布料还赶不上一副手套。“黛妮丝!”这是她的名字吗?一个女人苦着脸靠近。“你怎么才来?”女孩的脸在抽动,遮盖泪痕的浓妆适得其反。陈伦吓了一跳,紧走两步想确认认错了人。可留言的内容又一次出现,她为何会出现在告慰场景,但最想做的还是直接唤出她的名字。结果没人理他,场景中的意识不会对脚本以外的闯入者做出回应。难道她家里出事了?他不敢想下去。赶忙调出停住时间线的菜单,指令没起作用。医生叫停手术的喊声传来。他看见盛放切除样本的不锈钢医用托盆竟然同时出现在医生、和女孩手里。一节由正中剖开的肠道赫然出现。像接在家用水槽下的水管,露出明显环状的结构。一个形状如桃子的粉色肿瘤附着于内壁,根须树藤般向四周辐射。周围还散布着大小不一,数量惊人的息肉。他感到小腹撕裂般的疼痛,不是因为场景,而是来自记忆本身。痛苦的治疗经历一下子全都回来。有人正在让他重温生命中极为悲惨的遭遇,那些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的内容。女孩的声音压倒一切。两份样本的扩散面积不同,其中一份没有触及淋巴。逻辑矛盾瞬间引爆,场景里事物先是摇晃,接着变得虚化。陈伦钻入事件孵化器,找到很多非法植入的事件基线。这些植入事件扰乱了逻辑链,正迫使孵化器生成更多细节,直到满足侵入者的期待,耗尽最后一点资源。短短几分钟里,名叫黛妮丝的女孩插入了多达三十六根事件基线,内容几乎完全重复,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物的怀疑。更奇怪的,她拥有侵入事件孵化器的能力,却没有考虑修改场景的最终目标。相反,仍一遍遍寻找彻底切除肿瘤的办法。先前咒骂过她的女人巴掌落下,陈伦的心又一次收紧,他看见被打落在地的精致提包,还有翻滚在半空的登机牌上的航班号:ARJ33。场景不能有动粗的设定——这是导致逻辑链崩溃的最后一根稻草。陈伦确定殴打黛妮丝的背影可疑到熟悉的程度,而恰在这时熟悉的白光出现,景物快速远去。强制登出。他睁开眼,脑海里仍不断闪过女人的画面,跟着吟出埋在回忆深处的名字:张爽。果然,每次登出都不轻松。


陈伦审视着生物电感读数中出现的第三条折线,绝对是高度拟真的意识波形。不是亲眼所见,他一定会说屋里还有另一个人真实存在。“刚才那一幕,是某人的恶作剧吗?”女孩的声音贴着耳膜发出。“告慰场景的目的是帮助家属安全度过悲伤认知。让故去亲人的意识在人造‘天堂’安居。任何人都不能未经授权侵入这些受到法律保护的信息。不管是团伙还是个人,现在停手都还来得及。”他机械地回答,目光无论如何无法从生物电感读数画面移开。“那可是我爸,混蛋。送我回家,不然我一直缠着你。”恐怕你没有这样的机会。陈伦端详着便贴纸上的名字。“没有授权乱动系统我会被炒鱿鱼的。我可以联络你的家人,这之前要求院方不要关掉维生机。”女孩轻笑几声,“我注意到你看样本的表情了,我能‘看见’你想过的事。你得了癌症。别难过,那不过是上帝对造物的筛选,但你至少可以在落选前做些值得感激的事。想听听飞机的故事吗?你好像很想知道。”他靠上椅背,椅子被压的咯咯作响。“抱歉,我负担不起所托之事的代价。”女孩揉揉下巴,“那算了。”“谢谢。”陈伦明显松了口气,挣扎着要从椅子里站起来,打算找出方法送她永远离开自己的人生。“对了。”她在门口转身,“你好像更想知道打我的女人是谁,是我妈妈,你们怎么认识的?不想说?没关系,在彻底切断同你的联系前,我会再进一次孵化器彻底毁了那场景。”女孩的身影晃动起来。陈伦坐回椅子,不可置信的发现自己刚被某些信息击中,内容变成石头压在胸口。“我们曾经是恋人…你真的能提供航班情况?”女孩耸耸肩:“你说呢?我负担不起所托之事的代价。”


四、突破光线近乎刺眼,陈伦觉得所有暴露的毛孔都在向外排汗,一定有人在调整房间的光线和温度。“你用来支持海恩林和失踪飞机存在联系这个说法的证据,就是一个能自由进出虚拟告慰场景的幻象,一个只有你才看得见的女孩儿?”“我把她的意识信号同几千份入侵立案的样本做过比对,相似度不到千分之一,绝对是完全不同的来源造就出的复杂变换。”“我不会问你是如何取得那些比对样本的,可你怎么能够确定这不是一般性意外?说不定是医院维持生命系统的结果,那只是海恩林意识的变化。”“意识片段中包含飞机上的信息,细节和我后来了解到的完全吻合,而我之前在机场见过活着的海恩林。这表示黛妮丝就在飞机上。”探员叹了口气。“我一直有个想法,陈伦。我们应该彼此合作,而不是相互为敌。”他调整了坐姿,整张脸隐却在明亮额头形成的阴影下。“你为什么来基地?这是高安保级别单位,地址是查不到的。”镜面背后一定还有更多眼睛,他四下张望,炫目的光晕却命令他立刻开口。“为了证明关于飞机行踪的猜测,这里是唯一我能想到有条件揭示它的地方。”“这么说是‘猜测’让告慰专家放弃了体面的工作,千里迢迢来到戈壁?”“你觉得这不自然,我这种人不可能为飞机上的乘客努力?”“我觉得不自然的是你怎么会认识路?你的随行物品中有卫星照片和地图。你的神经接入端子日志里记录了大量三点定位草图,和筛选坐标算法。”“不是我做的。是黛妮丝。”电子面板沿桌面缓缓滑来。“那么这份“基地坐标识别码”也是她的杰作?”“不,那个。”陈伦觉得精神涣散到了极点,镜面在吃掉他的精力。“那是女孩父亲的东西,他是基地工作人员,我们从上传的意识数据中提取到它,在另一个场景中。”“工作人员出现在场景中?我以为告慰场景只为故去的人才创建。”“是的。他已经……”“所以是幽灵提供了定位方法,以及空间捕获愿理图。”“是女孩整理的。”“一个看不见的女孩在幽灵父亲的帮助下孜孜不倦的工作,只为丰富你不着边际的猜测?”……“了不起的幽灵,了不起的女孩儿。陈伦,看看航班数据,看看旅客名单,要是你真的还对失踪航班上的乘客有哪怕一丁点的关心就快点交代它在哪?”“我当然关心。我得了绝症,说谎有什么意义?”“我们正要谈这个。”探员伸出手指。“检查结果显示你的肿瘤在缩小,数量也得到了控制。你一直在服药对不对?”“这不可能。”“你一直在服药。出发前你就知道基地坐标,你对结果深信不疑。我最后再问一遍:飞机在哪?”陈伦的肩膀完全垮下来,镜面在旋转,让他无法集中精神。声带又一次不经同意发出震动,是他在说话:“在高维空间,时空裂隙环带。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它就应该在那里。”


五、副本中的座位夜色愈加模糊,天空摇摇欲坠,登出为海恩林筹备的场景后,太阳穴上方的血管仍然突突跳个没完。陈伦绕过堆满资料的案头,摇晃着朝门口移步。他能够看到她,尽管反复确认,还是只有自己可以。窗户上,雨水叫嚣着奔流而下。她出现在水流间,映在橱柜里,此刻坐在爱普生复印机上,粉色喇叭裙像一朵倒置的牵牛花。她保留了医院场景中浓烈的唇彩,隔着一本满是图片的大书投来诡谲的笑。书页撩动,熟悉的记忆画面快速闪过。助理在办公桌上留了纸袋。里面有一整只尚未动过的牛肉汉堡,只要用茶水间的微波炉转一下就能发出焦香诱人的味道。他喜欢双倍番茄酱和调料。“过量的盐和糖是驱动癌症的燃料。”女孩说。能看到我的记忆又如何?陈伦在心底愤愤不平,索性将恼人的回忆一股脑搬出,书页翻动,画面不断累加。最初只是胃溃疡,常见的职业病,按时服药没必要小题大做。接着是反复发作的肠炎,可能是过量胃药的副作用,调整一下治疗方案就会没事。又过了一年他开始便血,每次腿都软到不行,感觉整个人好像要被马桶吸走似的。一年前他在诊断报告上看见了正在吸干他生命的桃子状肿瘤。“最多两年。”医生摊开双手。一些同事有过类似的情况,毕竟告慰设计者在创建场景的过程中无法回避负面想法。他看过很多文章,比如负面情绪会让血小板变粘,形成血栓,同样也能导致肿瘤的产生。“从来没有所谓‘只是一个想法’这样的说法,每种思想都有一个物理后果,而抑郁会使癌症的风险加倍。”“这么说是工作导致了我生病,你在学校都研究些什么?”“我想当健康顾问,搞懂为什么我爸的压力一直很大,《柳叶刀》上说这是肿瘤的首要原因。我不打算同你辩论,只是善意提醒,免得你活不到找到飞机那天。”“所以这就是你做到的,用不切实际的目标挥霍父母的钱!”他恶狠狠地回击道:“你爸经常不在家,母亲对你很严厉,你回报他们望女成凤的方式就是在学期中偷跑回国。那机场送药人呢?合伙偷运抗癌药是你实习的一部分?”那本书扔到了地上。“还包括合家团聚。重温我妈甩你的经过。”女孩目光中似曾相识的凌厉,瞬间就击碎了他的刻薄。该死,要怎么烧掉那本写满他想法的书?他感觉自己成了白痴,留存于意识间的记忆全都遭到粗暴的分解,和误读。这种隐私暴露的赤裸感像极了今天早些时候他走入过的那个副本。早已去熟的陈年往事这时捉住他:当初要是留住那个孩子,这会儿或许也和她差不多大吧。


陈伦进入的是为医院场景提供信息参考的副本场景。鉴于当事人无法自主表达意愿,而告慰场景本身又是供家属日后祭祀凭吊,因此设置过程中都会包含用来商议细节的副本场景。既方便同客户沟通也是对产品能力的宣传。一道祥和的白光照亮通往白塔的道路。两旁波光粼粼,海水轻柔拍打着路基。绿色的常春藤环绕白塔,犹如童话般的木门边缀满粉色花卉。推开门便完成了场景缓冲,陈伦看见医院场景里那个熟悉的身影对着胡桃木小吧台轻摇酒杯。雪白的双手,修长身段,即使步入中年,依旧鲜活如初。“张爽。”他唤道,声音轻的仿佛一声叹息。像是要记住每一帧信息那样死死盯着她。她有些生气,扬言要去找更“专业”的告慰厂商。她听说只需要更少的钱,就能让场景随心所欲。这当然不是针对他,场景中的意识数据如果没有更新,保留的还是原来沟通时的内容,面对的应该还是当初的设计者。他知道程序:不过分关注事件的来龙去脉,物化当事人是完成工作的恰当方式。项目运作周期一般为一周,视具体情况最多延长至两周。那是为每位用户分配的开发人力上限。面对无法挽回的离开,家属通常会有两种态度。一种是对此闭口不谈。这对摆脱痛苦不会有任何帮助。另一种就是对整件事的前后经过侃侃而谈,然后家人团结一致。无论如何隔阂都不是在短时间内形成的,更不可能通过一两天理想的虚幻经历解除。唯有尽快接受现实,才是走出困境的最佳途径。这是告慰实践的最终目标。所以不论张爽是否愿意,设计者都应该努力将她引向诸如怎样让当事人平静离开这样的现实问题。可怎么就发展到了这一步?陈伦问起事件的起因,感觉已经沉不住气。张爽是在结束一轮夜班值守后接到的消息。手机一下掉在医用托盘里,响声把邻座护士吓了一跳。她红着眼冲出办公室,然后请长假去了丈夫的单位。外人眼里张爽有着令人羡慕的婚姻。丈夫是试飞员,名字常常和高薪的秘密任务相连。陈伦想象着单薄的她驾驶租来的越野车,深入遍布风化岩石的不毛之地。一路忍受高原反应,和痛失爱人的伤痛。那个男人有着他给不了的东西,和不具备的优点。对于这样的结合就算有再多不舍,也只能把初恋的情愫深埋心底,远远祝福。“我要怎么向孩子解释没有遗体这件事?告诉她是个不幸的医疗事件?”她凑过来,故意买醉的热气喷到陈伦脸上。虽然这是场景内容的回放,却又有别于单纯重播。保存与系统中的意识会由于新加入的信息元素自行进化推演,即便是同一主题,也能根据不同识别程度给出不尽相同的反馈。只是这一刻他真的很想修改场景设计师意识,告诉她自己是谁。可当初的设计者似乎猜出了这种企图,故意对修改功能实施过加密。但她还是认出了他,只有朦胧的一点感觉,就在匆忙别过脸的一瞬。他们的意识完成了对接,大脑中相同的记忆开始唤起新的知觉。研究生毕业后,陈伦不满意家乡的工作安排,执意同张爽前往大城市追逐梦想。那是机会云集的所在,一切都新奇无比。他们花去了很多时间,在仅有几平米的出租屋内憧憬未来,只是他低估了通往天马行空目标过程中所要经历的崎岖。没过多久,他引以为傲的意志在挫折面前迅速贬值。而摩登的夜色也很快把身边淳朴,健康的女孩,改造成了一个浓妆艳抹,任性撒泼的私立医院女强人。当张爽收拾东西离开时,他终于通过一无是处的出租屋领悟到,六年的辛苦生活是可以耗尽所有告白和承诺的。还有他对那个孩子的态度,“没有做好准备”,“还可以等下次”铸成了无法挽回的结果。而这些特别的经历同样带给他更多矛盾,和怨恨。恍惚间,他听到张爽说起这些年对黛妮丝的含辛茹苦。说起她有多困难才帮助孩子度过预科和一年级,动情处泪水一个劲儿的往下落。而丈夫常年扎根偏远基地,对于家庭无法顾及,独自承担一切的生活更让她疲惫。但女儿不一样,她该有更丰富的人生。于是在她的一再坚持下,黛妮丝挣扎着进入了世界排名前百分之十的学院,选择了信息统计专业。虽然不知道这门学科具体能做什么,但无数职业规划讲座帮她下定了决心。毕竟现在是万物互联的时代,会有越来越多的东西依赖数据分析。资助女儿完成学业的梦想成了唯一的生存目标,无需追问,她和丈夫都会欣然接受任何代价。“保险的事,就当帮我一个忙。”曾经的天真浪漫,被执念取代。“难道你对设计师提出的托付是拿到保险赔偿?”陈伦瞪大双眼,“那你丈夫呢?他希望在场景中完成什么愿望?”“我怎么知道?他在基地参与了一个探索高维度时空存在性的项目,试飞探测器坠毁了。我这次去就是为了取回他的意识数据。”“我看过记录,场景设计师去过你家,采集意识样本的那几次都没见过你。明明只要交上基地提供的材料,就能拿到保险赔偿,可为什么一直不露面?我试过很多方法都联系不上你,也没有查到你租车的归还记录,是真的不愿见我,还是根本见不了我?”目光定格在彼此脸上。张爽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继续说:“失事前他报告看到了一束光。妈的一束光,搜寻了十四天我只得到几件旧衣服。”接着她亮出一份“基地坐标识别码”。“这不是你丈夫的场景?”“这么多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说‘我会等你’吧。你说,真的可以给他留言?”这不属于他们之间的对话。陈伦意识到眼前还原的是当时设计师在副本场景中同她的对话。“那‘药会送到机场’又是怎么回事?”陈伦惊恐地靠过来,望见她晶莹的目光在昏黄灯光下竟有几分迷离,顿时浑身哆嗦,手脚冰凉。她也吃惊的抬起头,感受到他聚拢过来的焦点正一路上行,钻入自己敞开的领口,攀上光滑的前额,又拂过白皙的大腿,一遍又一遍。她立刻本能的把裙子用力往下拉了拉,强忍着厌腻与愤怒,正琢磨着如何应答,陈伦却又把她向前推了一把。“这么说留言有两部分组成,而你只负责其中一半?”“我只记得回程途中看到一束光,淡青色,广播里都是杂音,接着就什么都记不得了。”张爽自顾自的说。两人的思路完全无法重合。“其实这样也好,可以歇一歇,只是放心不下孩子。”她笑了笑,这同样不属于他们之间的对话。陈伦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他一下扑到她的肩膀,泪水纵横,接着滑入她的怀中。“我怕的不是见不到你。我是怕再也见不到你。”他说。两句话乍听一样,细想起来却意思不同。“这是我最后的愿望,你们不是最关心这个吗?现在我托付给你,要是有下辈子,我一定报答你。只是千万不要让孩子知道,她要升学,要成才,这样的刺激,她怎么受得了。你一定要答应。”她托起陈伦一塌糊涂的脸,彼此都看到浑浊眼眸中炙热的不舍。 副本场景到这里便结束了。不知什么原因设计者没有完成所有步骤,而是让时间线停止,用安全模式让人物仓促分解为无数碎片然后消失。陈伦听见黛妮丝的叫声,感觉像完成了一场噩梦。“我感觉到医院场景还连着未完成的副本,里面藏了什么垃圾?”“不能告诉你。”“那我进你脑子看。”他急忙挥手。“我见过你妈妈。别急,我只说你偷跑回国没有别的。你大概也能猜到她的反应。”黛妮丝眉毛一挑,“告诉她,教授和我都对留级充满信心。”“听着你妈妈很着急,而我想帮你,这需要我们彼此信任。”“我要怎么对她说?说我因为挂念老爸偷跑回国,结果飞机中途失踪了,我钻进一个车祸空姐的脑袋?哦,妈妈,别生气,之所以见不到我是因为拥有那颗大脑的身体还躺在医院监护室,没准你愿意查看一下她头上的管子!”场景设计师的保护系统被突破了,他又感觉到想法正被另一个意识“看见”。普通人只能依据场景提供的模板做出对位反应,而黛妮丝的意识却像河流,不需要任何模板就能在场景中发挥自如。她的意识编码方式高度复杂,无法通过已知任何一种技术分析,重建。这使得她有了更为丰富的特征表达,流畅且自由。陈伦觉得她是直接在和构建场景的机器代码交流,不受框架,算法的束缚,无需语法修饰就能在对方心底产生共鸣。仿佛是和大脑的直接连通。尽管无法推测她身在何处,可一定有某种还不理解的力量在支持着这种连接。“飞机失踪快两天了,而你仍然能够入侵场景,这些有知觉的反应说明有强大的力量支持你同我相连。我说不清为什么只有我们可以建立连接,但是我相信:你还活着。可要想证明这些,首先要让妈妈相信你一切都好。”他竭力掩饰着声音里的颤抖。“我这个样子,她怎么相信我好好的?”“医院场景是她做的最坏打算,我很抱歉。但我们可以利用副本和她沟通。”陈伦心中骤然升起一种欺骗客户的负罪感。“那妖婆等不及了,爸爸有很多保险,要是他有事一定和她有关。”女孩已经在检索去往西北基地的路线图,那份“基地坐标识别码”她也看到了。必须克制想要了解侵入程度的冲动,因为测量的有多准确,她刺探的就会有多深入。“在场景外再包裹一层场景。我会改变内层时间线,让所有问题在那里发生。这样即使逻辑登出,看到的也是另外一层场景。”“你撒谎,她会记得有哪里不对。逻辑矛盾会向外传递,场景会继续崩溃。”对待无法补充信息的意识就不会。停下,不能去想。这是陈伦一直等待的时刻,所有必要条件都已具备,显示光锥中数据准备就绪。他的手指够到脖颈上的人工接口,用力一扯。血伴着剧痛从鼻孔涌出,整个人向一侧跌倒。程序启动,这是新一轮意识侵入。爬起时,他看见女孩还站在面前,以为他是疲劳过度不小心摔倒。而她不知道的是程序模糊了现实与虚幻场景的界限,另一个副本场景的通道已经悄悄开启。“你带我去找爸爸,我要知道他到底怎么了。我还要做健康顾问,路上你的起居饮食都要听我的。”她在发号施令。她还没有察觉到。陈伦定了定神,瞥见背景在悄无声息间渲染完成。“我答应你去找爸爸,可为什么还要提额外要求?”“你说呢?大人才做选择,我是孩子两样都要。要怎么测试你的办法?”“其实,我一直在测试。”是时候用逻辑矛盾中断同她的联系了。说话间陈伦感觉下身一阵冰凉,低头看时,窜进来的冷空气把粉色喇叭裙鼓起老高。他和黛妮丝交换了意识线,或者说彼此的身体,然后改变物理参数迅速飘到窗外。写字楼里一个面色憔悴的瘦长男人冲到窗口,拥有陈伦身体的女孩知道上了当。“你的座位号是C1A吗?”陈伦在半空大声喊道。黛妮丝能够听见。她的意识可以自由进出开放的场景,只要通道敞开她迟早会想出办法,离开场景内虚拟的身体。但要是场景先一步崩溃呢?她会被囚禁在里面,直到通道重新开启。飞机舷窗中琉璃的光影钻入陈伦的海马体形成记忆。黛妮丝创建的,用来盛放意识的虚拟身体里,关于飞机的线索被挖掘出来。最先出现的是朦胧的白色机身,汉莎航空红色的字母缩写印在座套正中。他试着推进,客舱里没有一点噪音,太安静了,发动机仿佛熄了火。接着舷窗里的景象瞬间将他俘获。不,这应该是黛妮丝当时的感受。只见四个太阳同时在天际现身,它们大小不同,正以不同的角度和速度穿过舷窗。气流湍急,搅散云层,在光线隐去的间歇星辰出现,同样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流转穿行。那盘曲错综的轨迹丝毫无法用传统欧几里德几何加以描述。相比之下飞机倒成了静止之物。工具分析出张爽所在副本场景设计师的身份,结果其同伙的签名让他越发不安。他竭力想要抓住哪怕一丝有效的线索,反驳掉由同伙编写出另一半留言的推论。可眼下没有这样的机会。女孩的意识脱离了虚拟身体的束缚,眼看就要钻出写字楼。陈伦只得继续修改物理参数,赶在被追上前加速上升。天空翻滚着垮塌下来。倒置的雨水汹涌澎湃,所有事物都发出可怕响声,场景在崩溃。他在激流中挣扎,周围景物的色彩如花瓣般层层剥离。脖颈滚烫,过载的端子正将多余电流输进他的神经,泵送到全身,撞击着每个细胞。可脑子却还停不下来,张爽的事决不能让黛妮丝知道,至少现在不行,可是——


六、远去的时光白塔下木门缓缓开启,黛妮丝在新的副本场景中平静下来。她看着信息池中挖掘到的关于这个家庭的记忆碎片,震惊的目瞪口呆。她看到父亲每次离家时的孤寂眼神,看到母亲面对杂乱起居室独自狂饮,还有自己试图让父母努力塑造优秀灵魂的梦想功亏一篑的各种努力。她早猜到结果会是这样,却无能为力,更糟的是,她看到妈妈很爱她和这个家。她同酒精斗争,抗拒一切逃避性的嗜好。然而她们仍然不是个快乐的家庭,至少不是标准意义上的那种。“我没法对发生在老爸身上的事无动于衷。她在医院工作,该知道怎样能救他。”黛妮丝的泪水泛滥成无声的河流。“也许正因为如此,她用了最合适的方法。”“一定能找到飞机对吗?我想回家。”“要是需要面对最坏选择,你还会这样想吗?”黛妮丝楞了一下,感受到心意相通的副作用。“为什么你们总要给出选项,却根本不问我是否真的愿意去选?这让我——”“做小孩真好——”陈伦克制着企图回想“这是为张爽场景搜集信息的副本”的想法。目光落向信息池中的全家福,这时才真正注意到照片上三人无法聚焦的古怪笑容间,暗藏了多少隐喻和担忧。


缓冲白光如约出现,黛妮丝开启童话般的木门,计划中的情节相继上演。场景中当她说出已经申请了二年级奖学金时,张爽几度哽咽。她望向病榻中的丈夫,相信这是家人团结产生的力量。黛妮丝别过脸,一滴泪坠入手中紧握的热水杯。将虚无的目光投向天花板,这是约定好的暗号,陈伦看到后会让时间线快进到下一节。场景中时光流转,手捧成绩单的张爽兴奋的走进病房。她激动得说不出话,丈夫也在这份鼓舞下气色好转,这是病情恶化至今绝无仅有的一次。奖学金可能还要等一段时间,但升入二年级一定没有问题。家人热烈拥抱。黛妮丝随口说着关于考试题目过分简单的话,只是每每语塞于题目细节。张爽说要准备一桌好菜作为庆贺,但身子却没有动,拉着女儿的手在泪光中连连道谢,仿佛她完成了伟大的善举。“还要一起去基地参观。我们说好的,小天使,考出好成绩就去。”这是极少几句采集到的老爸语音。年少时的约定,连同美好回忆潮水般涌来。黛妮丝扭曲着脸,努力朝天花板伸长脖子,样子仿佛在说:快让这些过去。时光远去。房间被朴素的白色占满,仿佛蒙上了灰。相对无言,母女俩各怀心事对坐良久。张爽拿出了准备多时的银行卡——保险金落地,丈夫是看到女儿升学后才心满意足离开的想法在她心底已然生根。今后,女儿会奋发求学,没有什么可以再去牵挂,难得的笑容出现,话题从沉重过往逐渐散开。她们回忆起一年级的事,校方怀疑女儿的学习能力,她还专门飞去同校长大吵了一架。只可惜,黛妮丝那时的心思全在一个喜欢程序、又爱穿灰色连帽衫的少年。“那么,我会想念你。”黛妮丝微笑。“什么?”张爽没能回过神。“她会顺利升入下一年级,日后工作了仍然会来看你。”陈伦借由场景设计师的混合信源现身,突兀强调告慰目标的达成。“那是你们的一厢情愿。”黛妮丝苦笑。“会有一个短途旅行,考察一个猜想。”陈伦又说。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张爽还是一把拉住女儿,眼中深不见底的不舍将黛妮丝牢牢钳住。代表场景登出的白光自头顶投下,房间外的暮光中出现白塔硕大的剪影。“飞机着陆我一定回来。”黛妮丝自觉失语,赶忙给了母亲一个深沉的拥抱。光线由强转弱,但场景却没有就此结束。不知为什么她的意识没有像普通人那样平静登出,而是释放出一连串记忆闪回。为避免逻辑矛盾陈伦立刻关闭了通往张爽场景的通道,可视觉中还是出现了硕大的白色机身。凌晨前后,一束光从侧面飞来,接着机载电子设备停止工作。


陈伦将这段场景以画面模式投射到尚处于巡航模式的汽车挡风玻璃,望了望副驾驶位上的黛妮丝。后者习惯性的摇头。这是她关于飞机遭遇的全部记忆,不知为何衔接在张爽告慰场景的终了,痛彻心扉的告别之际。“我知道她对升学十分在意,却没想到当真会谢我。”一路颠簸,陈伦拭掉眼角的泪花,将目光投向窗外。天空碧蓝如洗,地面碎石嶙峋。“上路后,这段资料播放八九遍了,就不能看点别的吗?”黛妮丝喃喃道。“上了岁数人容易念旧。有两遍还是你播放的。”话题转到似是而非的闲聊。“你在机场遇到的送药人是我前男友,他甩了我,我偷他的钱,想回国躲一阵,已经完全没有关系了。你呢,场景专家,满意现在的生活吗?”“每次交割场景心里总会不好受。客户的遭遇会成为噩梦。大概我是不适合这份工作。”“为什么一直没结婚?好了,我大概能猜到。”黛妮丝的声音不觉间又为他的眼前蒙上一团雾气。既然她能将海恩林的大脑当做容器使用,那么借由脖颈上的拟真接口和遥远医院监护室中的大脑相连,陈伦一样可以把自己的神经网络变成女孩的栖身之所。一路上,由她决定自己的起居饮食,起初身体状况有所好转。可进入戈壁后陈伦还是真实的感受到力不从心。间歇性的头晕,和失眠困扰着他。他用线上工具进行过体检,许多生理指标进入了红区,加上停药后病痛的折磨,他觉得身体就像一根绷紧的琴弦,只要稍一用力就会被拉断。“没有药,我不久会死。”“我要你好好地。你答应过送我回家。”她的微笑宛若一缕清风,吹散车内苦涩。他看向她,读出任性以外的乐观和积极,瞬间觉得她成熟了许多。要是早点遇到一个相似的人也许病情不会发展的这样快。陈伦将粘着棉球的胶垫连在胸口和手臂,开始这天的线上体检。这些天通过分析黛妮丝的意识来源,一个奇特想法渐渐在他脑中生根发芽。客舱陷入黑暗后,窗外初升的四个太阳变得异常夺目,很多人都注意到那串光球,像舞动触手上燃烧的吸盘,极速靠近。海恩林有过类似的临终一瞥,张爽车祸中也目睹过奇特的光。还有她的丈夫,出事前同样报告过类似情况。他们处在不同坐标,却有相同体验。结合这些发现,陈伦大胆猜测:如果高维空间果真存在,里面除了维度还有层次概念,且和当下时空发生相干。为了维持稳定,其中势必堆积了超量能量。能量叠加形成复杂的磁场,使得光也不能按照直线在不同层次间穿行。那么与其产生联系的三维物体,即便处于完全无关的三个坐标,也有可能在高维视角中彼此相关。测量结果同样支持了黛妮丝意识有着强大能量源头的说法。那复杂的编码形式,愈加丰富的思维细节绝非常规存储所能提供。要是有足够的科技手段追踪到这股能量的源头,是不是就能找到飞机?同样客机上其他乘客也能够就此摆脱失踪的定命,重返人间?而所有这些猜测能否揭开完全要仰赖此行的终点——黛妮丝父亲供职的研究单位所能提供的帮助程度。然而,寻找基地比想象要困难许多。在瀚海戈壁颠簸了近七小时后,张爽行车轨迹中提到的基地仍然踪迹全无。费了好大劲联络上从前一位同事,回答更让人失望:几天前他们转移了,不知去向。“沿我标出的这三个方向分别找上三十公里试试看。如果他们还在使用我爸飞过的那种机型,就需要很长的跑道。这一带地形复杂,除非跑道修进山里,否则适合建造机场的地方也就那么几处。”陈伦点点头。对风挡玻璃上整理出的数据由衷称赞。黛妮丝吐出舌头。“只是不想第一次约会就在不毛之地罢了。”车子猛然停下。陈伦盯着手机上的体检结果,默数到五才吐出一口气。后面多出了一个黑色窗口,里面医院维生系统的波形现在成了一条平坦的直线,关闭电源的倒计时旁还有一小段关于终止服务的免责声明。陈伦脑中的思绪一下子停顿了。


七、隐喻“你伙同前同事威廉策划飞机失踪。然后炮制女孩拯救飞机的说法,目的是接近基地,获取利益。”“刚到你们就注意我了,我不是自投罗网?”“这正是你的高明之处。头晕吗?”探员不知什时候来到身后,转动椅子。陈伦看到迂回曲折的镜面绕着自己翻过去,再转回来,形成一个个没有规则的环,五脏六腑也像经历过山车般搅动起来。“感觉不舒服是正常的,眩晕感来自于对经验的违反。”探员的声音折腾着钻进他的脑子。“这个房间是对高维空间的模拟。有更多维度,遵循抽象的几何步骤,在动能作用下将矢量反复卷曲,展开。那里根本没有所谓直线,而你连模拟都受不了,又怎么可能独自完成测试?所以你要联络其他人。你和白主任认识多久了?”探员俯下身,脸部轮廓恰到好处的打破了视觉魔幻。“你说什么?其实,告慰场景同这个有点相似。都是建立在全新认知框架内的信息再加工,也就是说,没法感知信源载荷以外的内容。”“说清楚。”“信息虽然可以根据载入点的不同变换出多种表达,但内容本身只能来自意识最初的输入。换言之,妄加揣测出的逻辑是对信源的曲解。没人能跳脱框架反馈事实。”“说我能听懂的。”“你们煞费苦心想要撬开我的嘴,却根本不愿花时间考虑不断有新的意识内容输入进场景的原因。”“昨天警察带着搜查令突袭了威廉住处,找到很多你侵入的证据。但结合健康状况,只要老实交代飞机去向或许能从轻处罚。这需要一份精神评估,借助压力过大,妄想症一类的线索很容易找到,但我们也可能根本找不到。”“飞机不在我们的时空,黛妮丝的意识就在那里。我要见白主任,叫姓白的出来说话!”“送药人交代威廉根本不打算和你一起走。我们确认过张爽场景最初的设计者,正是威廉。”“为什么?我们是故交。共事了那么久。”房间再度旋转起来。“送药人说他早受够你了。他知道你和张爽的关系,故意不想让你了解发生过的事。”汗水打湿了前额,身体却分明在发抖。“因为他知道我会为了她的托付奔走。会拒绝出售她的数据。那样交易就会推迟。”“说出飞机的去向吧。”“在高维空间。”“那种事发生的概率你知道有多小吗?”“去查你们的科研记录,那束光的确发生过。”“说实话,陈伦!”“不要停止测试,那可是几百条人命!”探员的脸上涌起血色。在任谁都会飞扑过去的救命稻草面前,嫌疑人却仍旧执着于那个“猜测”。


八、高维空间“当事人都目睹过一束奇异的光。而她是唯一还活着的人。”小小的会客室里陈伦说的恳切,可白主任仍是无动于衷。他五短身材,五官聚拢在馒头一样的白脸中心,皮肤光滑,小腹浑圆,怎样看都和饱经风霜的朴素科研工作者沾不上关系。“我承认寻找基地的方法巧妙,可也不能让我相信听到的内容。你也算是做技术工作的,如果讲的属实,你觉得那女孩更像什么?”医院中的病床进入脑海。毫无生气的面庞,无法唤醒的长眠。也许严格意义上那颗大脑还没有停止工作,可说到活着,那样的情况一定不算。他不知道这样的黛妮丝或者海恩林该被称作什么,可这绝不是正常的生活。“植物人”的标签会让她无法回到阳光里,失去继续受到关注的必要。白主任还在说话。“她丈夫是在检测高维空间联通测试中牺牲的。关于他患有癌症的情况,医疗团队也是尽了全力的。我们劝他早点回去修养,他不肯。现在是公司了,对员工的态度要尊重。可是我们后来发现,他在收到危重通知书后,仍然故意违反条例出任务。对此我们可以知道,也可以不知道,你明白吗?”“可是,他是候补航天员,你们总该照顾一下他家人的请求。只做一个小测试,无论结果,只有一次。”“我正要说这个。”白主任仍是面无表情。“他没有通过选拔,从来没有。像这样有经验,又肯加入风险项目的飞行员算是稀缺资源。可我们不承认你宣称的那个资格,你也可以到其他机构寻求支持。”交谈变为强辩,陈伦掏出一大堆关于客机的资料摊在桌上,语速惊人。从客机最后的坐标,到张爽行车轨迹的位置,再到海恩林车祸现场,所有事情都几乎发生在同一时刻。这之后客机杳无音讯,而黛妮丝的意识硬生生闯入海恩林的大脑,三起事件中最为离奇的共同点,都是奇特光束报告。结果“意识同时存在于不同时空”的假设消耗掉了白主任最后的耐心。他叫人取来一个精致的黑檀木匣,推向滔滔不绝的陈伦。目光警惕的从木盒移向陈伦,再移回木盒。他所知道的是:陈伦不是科学家。怎么可能依靠巧合数据就洞悉精深奥义?他只是告慰场景设计师,靠编织梦幻劝慰他人讨生活罢了。“张爽的事真的很遗憾,身份鉴定后,还是联系不上她的家人,我们只能自作主张。总之,欢迎你来。”白主任说的很小心,可陈伦还是重重吃了一惊。在被问及是否可以生成一个场景让她们阖家团聚时,陈伦的眼神里闪过一种“不知从何说起”的迷惘。不过很快,他就用细小的声音耳语道:“我正在做这件事。”走廊尽头,陈伦要求临走前看一眼新型的空间探测设备。透过巨幅观察窗,他望见一个宽敞的车间中央悬浮着一个椭圆物体,套叠在两个环形加速器中间。这是地面信号发射机,哑光座舱的设计很像新型概念跑车,里面布满仪表,精致的感应头盔就放在中间。“这是更为安全的探测方式,但只针对正常人。”白主任像是看出什么,“一旦启动,脉冲磁场会对脑中的寄居意识造成无法评估的冲击。你必须接受治疗,同她分离,不然迟早会发生那件事。”用不着饶舌,陈伦很快就明白他指的事大概就是“死”。黛妮丝的意识正在侵蚀他的神经系统,由此引发的意识冲突会影响身体机能。他会逐步丧失主动性,沦为和医院里海恩林一样的下场。陈伦开口道:“你觉得医院维生系统是支持黛妮丝撑到现在的原因?”“是的。”“是什么让你这么觉得?”“你支付了维生系统的账单。”白主任同样惊奇的问:“怎么了?”“维生系统不可能是她存活至今的原因。由于考虑到我的病情可能无法支付所有费用,两天前他们拔掉了插管,而她还在这里。”陈伦敲敲脑袋。他的脸愈加晦暗,塌陷眼窝里却有非同一般的光辉在闪烁。“求求你做点什么,这不只为了一个人。”然而白主任还是摇头。一阵酸楚涌上心头,陈伦一个箭步扑向猝不及防的白主任,从他手中夺过授权卡片,强行冲入车间。可没跑几步,就被突如其来的电流击倒,他这才注意到一堵闪烁粉色电光的无形之墙挡在面前。他就地遭到探员们的“控制”,几张从口袋里搜出的纸传到白主任手中。是失踪客机人员名单,上面密密麻麻罗列了三百多个家庭所要失去亲人的名姓。


白主任破例举行了测试。医疗团队为陈伦安排了临时住处,搬来的设备减轻了病痛对他的折磨,却无法冲淡他的担忧。他看见黛妮丝跌坐在面前,整个人都垮了下来。他想走过去抱紧她,眼前却出现大片朦胧,他能感受到那股悲痛的力量。哭声化作潮水,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身体每个细胞都有悲伤流过。他忍耐着眩晕和窒息,奋力冲过恸哭大潮牢牢抓住黛妮丝的双肩,可是接着身体却一道下沉。两个意识在苦痛中碰撞出无数疑问。究竟是在为谁创造场景,需要创造多少,已经不再重要。因为对于儿女,父母的愿望从来都是一样,他们都得到了告慰,此刻在另一个地方关注我们。太多遗憾,和太多疑问。比如他还能活多久?比如多年后张爽为什么会阴差阳错的选择托付他来照顾女儿?“我回不来了对不对?”黛妮丝哭着问。生活中的不完美,总是如影相随,贯穿人生。“我不知道。可有人托付我的事还没有完成。我答应过要送你回家。”“有什么用?爸爸不在了,妈妈也是,这样的世界对我全无意义。你是希望吃到药才做这些?”“飞机上没有药。探员告诉我的,很可笑对不对?可有你在,我的肿瘤变小了。你积极的想法帮助了我,也许你真的可以换个专业。”他们拥抱着哭成一团。


准备就绪,透过陈伦的意识,黛妮丝感知到圆形座舱狭窄的内部。还有那些五光十色的按钮,和犹如缝隙的观察窗外交叉掠过的两个带电圆环。“专家们在对设备做最后校准。”陈伦的声音听上去有几分胆怯。“我害怕。”黛妮丝把相同的情绪传递过去。“再稍微坚持一会儿。专家们在修正模型,如果理论正确,就能找到你所在的位置,我们会知道所有事情如何解决。”“为了救回飞机上的大多数人才这样做?”“为了让你回家才这样做。”不断加强的轰鸣让座舱陷入剧烈震动。黛妮丝看到交替闪过的圆环划出快如流星的弧光。一道七彩光柱从头顶出现,伴着增强的抖动他们越升越高。她仍然能够“听”到陈伦,他思绪的脉动如低沉鼓点源源不绝。透过这鼓点,黛妮丝感应到他苍白的脸上不断掠过的波纹,像一张满是褶皱的熟牛皮被风鼓起。这张脸不再年轻,也不算英俊,却透出让人安心的感觉。他们一起加速,可黛妮丝却很快将陈伦甩在身后,这样的环境中她拥有更高的速度,感觉自己快的如同一束光。抬起头,高处是一望无际的深蓝,四周的地平线上几个日头轮番闪过。继续飞升,变化多端的云彩正在快速倒退。一个模糊小点出现在远方,是穿梭机,一个可以追踪的明确目标。黛妮丝快速拉近和它的距离。厚厚舷窗中同驾驶员目光的突然遭遇让她大吃一惊。坚定而熟悉的微笑,在一个日头洒下的金光中被镀成金色。“爸爸在对我笑。”她对着远远被甩在身后的陈伦大喊,眼前斑斓一片。没有回答,黛妮丝又转而期待起母亲,张爽驾车的风采印象中一直都很帅气。许久之后她听到陈伦要求集中精力的警告:“穿越时空层次的能量级别会依次增强。停留太久你的意识会混入其中变成难以追溯的杂音,必须集中精神定位目标。”“我看到客机了。真奇怪,它一会儿在头顶,一会儿在下面。它在打转。”“大概是碰巧进入了打开的时空裂隙。‘内外平衡’形成的能量等级让它沿‘莫比乌斯’环一样的曲面做周期飞行。能进入机舱吗?”“大概可以。”七彩霞光引领黛妮丝进入了乘坐过的机舱,生动而鲜活的一幕让她为之一振。每个人,每个物件,都在霞光的照耀下停留在原处。她能感受到乘客们灵动的生命,他们每一个都同她一样活跃。只是不知什么原因,他们动作缓慢到近乎于无限。按照计划,她该径直走向尾部座位上的自己,在接触瞬间发送坐标信息。基地设备收到后会发出另一束高能光波,切断她同高维层次的全部联系,将她彻底回收。她会以全新的身份在现实复活,就是曾经占据过的大脑和身体,从此开启全新的生活。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悄然发生。她忽然发现竟然能够读懂乘客们的思想,强烈的渴望在机舱中积聚形成共鸣。走过一排排座位,乘客们的意识如烟雾,似泡沫般迎面扑来。让她可以瞬间浏览他们的过往,清楚看见每个人生。越发密集的思想丰富起她的记忆,让她禁不住对自己的过去做出这样一番抽象的思索。假如研究生毕业的母亲在县城直接找到工作,而不是在遭受连翻奚落后,说服相处六年的男友一同前往大城市;假如都市的繁华不曾侵淫母亲,让她在闷热季节选择投入另一个男人热切的怀抱;假如后来的交往中他们都能“务实”的瞄准当下,而不是鼓励彼此坚持梦想;假如父亲没有得上反复发作的顽疾,以至告别钟爱的事业;假如她没有错误领会父母的意图,让亲情越过聚少离多的家庭关系,朝着厌恶任性的既定目标撒足狂奔,她就不会乘上那架会失踪的航班,那么“如今”她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每一个假如都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偶然,而每一个偶然都足以改变她人生的轨迹。那么,她“如今”的生命,和这数不清的“假如”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黛妮丝的哲学思索恰当地停止在这里,不再向前延伸。她已经敏锐的意识到了生命的重要内涵:就是每个灵魂都可以自由选择换发光彩的方式。这种方式不会因授予者的初衷有所改变,也不会因接受者珍惜缅怀,或是恣意挥霍有所增减。大概这就是“爱”,由于会有缺欠的陪衬而倍显夺目。想到这里,黛妮丝回望霞光尽头的陈伦。像熟牛皮一样不断起皱的脸的确够不上理想约会对象的标准,可如果自己的意识回收成功,就可以成为“新的”海恩林,那他们不就可以……但是飞机上其他人呢?找不到合适的办法两全其美。舷窗外迂回曲折的时空翻腾着,围绕机身变换出万花筒般多样的色彩,不时有靛紫色闪电状的波纹巨龙般纵横滑过。那正是飞机不慎进入的时空裂隙。“我在爸爸的模拟器上练习过驾驶飞机,要是能找到导航系统,或许就能让飞机穿过裂隙。”她提议道。双眼捕获到几条掠过舷窗的闪电波纹。“这片区域探明的维度多达六维,还不包括维度中的层次数量。自高维时空降低层次会损失掉大部分能量,你会因此消散的,快点发送信号!”“可这里还有很多人,他们都有值得珍惜的家人。”霞光中一片静寂,黛妮丝看见陈伦使出全力张合着嘴巴,却没有半点声响,有点滑稽。她缓缓移向机头,加速将“后面”发来的声音远远甩开。“谢谢你让我明白,曾经忽视过的东西有多么珍贵。现在我想为更有意义的事做些努力。”她说。霞光另一端的陈伦还在拼命赶上,带着一种痛彻肺腑的难以置信。而他捕获到的仅是无限细分的“前一个”时刻黛妮丝残存的光影。强烈爆发中的光球宣告连接信号的中断,周围到处都是流星般飞速闪过的光线。他从座舱中跌出,呕吐着,被身穿橘色连体服的士兵抬上担架。


九、托付门刷的拉开,白主任敦实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探员翻了个白眼。“他撑不住了,请你出去。”“恐怕我们犯了方向性错误,现在请你出去。”探员嚯的起身,“这是违反纪律,1号,你应该回避。”“出去!”探员悻悻离去,镜面暗淡下来,白主任双手撑住桌沿,目光炯炯。“没人能跳脱框架反馈事实。所以如果有人了解到不属于框架的情况,就说明要么框架错了,要么他根本就不是所代表的那个人。你藏得够深的。”他叹了口气。“只是为了安全起见,还有什么?”“如果你指的是想要一个道歉。”白主任耸耸肩,“你早该将情况全部说明,你该相信群众利益是我们优先考虑的,这才是最安全的。有关部门正在追捕你的前同事,会考虑你所做过的努力,威廉。”他的面部舒展了一下。“什么时候知道我不是他?”“你要求参观空间探测设备的时候。急于求生的人不该想这个,贪图财货的走私犯更不可能。真正的陈伦早有布置,你们互换过身份。他用张爽的托付引你去机场,算计着你发现飞机上没有药,会立刻去国外找他。但你不会找到,这样他就成功甩掉了你。要是你留下,他会让事情败露,警方会在突袭住处时抓住你。就算有办法澄清身份,你也脱不开和案件的关系,结合身体情况还可能让调查搁置,那样就不可能抓住他。所以,在机场控制送药人是个简单的办法,直接打开了缺口。只是我仍然不确定你能成功。”“那为什么还要帮我,这不是违反纪律的吗?”“因为所托之事。”他从口袋里取出皱巴巴的客机人员名单。“我也会经常面临一些艰难抉择,同你在虚拟场景中一样,必须找出最佳选项。”“我只想让她回家,可这注定会是个糟糕的结局。”白主任合上了笔记本。“这要看我们的先进性。有些东西之所以能够被铭记,不是因为艰难面前选A,或选B。而是明知道艰难,还选择了A和B。我接到通知:海恩林运到了野战医院。也许你想在下次测试前同她见一见。”“你愿意接受托付,相信奇迹?”“你体内的肿瘤在消失,这不就是个医学奇迹嘛。”难得的释然化作微笑伴他冲进高原地区夺目的阳光里。无从判断今后,但内心已有了方向:是的,我的姑娘,大人才做选择,而我们两样都要。(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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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小说有着极高的叙事密度,并揉和了赛伯空间与高维空间作为故事的上演舞台,展示了一个高概念化文本印象,给人一种强烈的新类型感。——郭亮

赵鹏科幻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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