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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膜移植手术后,我看到了无数个太阳 | 科幻小说

沙陀王 不存在科幻 2021-12-06
7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悬疑世界」。人们都希望,在紧张的悬念之后,能够得到最终的答案。世界可以被理性所解释,相信这一点,是许多人能够在这个世界安心生活的前提。然而,每个人所身处和看到的世界,毕竟是不同的,对于各种无序和混乱,人们也只能从自己的角度去体会和阐释,想要与其它人分享,困难重重。本周带来的,是关于人们之间难以相互理解的悬念故事。
沙陀王 | 一个喜欢写字和缝衣服的工程师。代表作品《天衣无缝》《鞑靼树羊》《荒野花园》《千万亿光年之外》。

太阳的愤怒全文约10500字,预计阅读时间21分钟

让我想想,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这一切不太对劲的?是从我手术后第一次开车去上班开始的吧?那是我出院以后第一次开车。我觉得阳光真好,世界也是那么的明亮,能再一次看到这一切真好,哪怕是映在我后视镜里的太阳,也一点儿没让我心烦,那时的我,大概被狂喜冲昏了头。我全身心地投入了新生活中,早已忘记了手术之前那些黑暗的日子。我在公司度过了紧张忙碌的一天,休息的时候,我就想,我要谢谢那个捐献者,如果没有那个人,就没有我现在正常人的生活。但到了傍晚,我开车回家的时候,却发现左右后视镜里仍旧各映着一个明晃晃的太阳,闪得人眼晕,那时我终于觉得不太对头了。这条路我开过无数次了,无论是上班还是下班,我不记得有哪一次是背着太阳开的?那一路上,我犯起了糊涂。不过到家之后,我很快就把这事儿抛到了脑后。比起其他的事,这都是小麻烦,虽然是有点不对劲,可眼下我有更多比这个更要紧的事,还顾不上这个。再说了,太阳能有什么问题呢?也许是我愈后太兴奋了,脑子一时糊涂也不一定。第二天清晨,我开车驶出地库大门,准备上路,却发现左右两个后视镜里,各映着一个明晃晃的太阳。我的心咯噔一下。我是从北往南开,城里的路笔直笔直的,正南正北,后视镜里为什么会有太阳?上班的路我开了那么多次,从没在镜子里看见过太阳。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可我的脑子就好像卡住了。我看着路边的大厦,看着远处熟悉的风景,想,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明白。我甚至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我以前上班的时候,路上也是这么晃眼吗?太阳也在这个方向吗?我看着路边的指示牌,心想,没错啊,我是从北往南开啊。我开着车,脑子里却已经乱成了一团。我觉得我在做梦。 白天在公司的时候,只要偶尔闲下来,我就会想起后视镜里跟了我一路的那两个太阳,疑神疑鬼,心神不定。下班后我到了车上,先打开了手机上的指南针,辨别着方位,直到我确信我到底会不会遇到太阳。我想,这一回再不能犯糊涂了。开车可不能做梦。镜子里肯定不应该有太阳。然后我开车出了地库,上路回家,从南向北。那一路上,我左右两边的后视镜里总映着两个明晃晃的太阳,那么明亮,那么刺眼,而我的手心里全是汗,浑身紧绷,直到我回家,把车开到阴凉的地库里,还是无法放松。我坐在车里,一阵阵地发慌。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按照常理判断,我的结论不该出错!我那一路上都不该看见太阳才对!难道地球不是绕着太阳转动吗?每天的太阳难道不是东升西落吗?等红灯的时候,我甚至还把车窗降下来跟旁边的摩托车聊天,我说,太阳真大啊,晃得我眼睛疼。他一副看神经病的样子,把脸转了过去。是我的脑子坏掉了吗?还是我眼睛坏了?我究竟在后视镜里看到了什么?那真的是太阳吗?
第二天我很早就醒了,我又特意看了一下指南针,我还查了一下日出日落的时间,虽然这个没什么用。我还确定了一下自己的经度和纬度,确定了一下地球相对于太阳的位置,无论如何,我确信我的判断是正确的,我不应该在后视镜里看到太阳。我不知道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还是我的大脑出了问题,但总有什么地方不太对。我下到地库里把车开上来,结果一出来就发现左右两个后视镜里各出现了一个刺眼的太阳。它们从北朝南地跟着我。一路上从未离开,就像是两个寄居在后视镜里的白色鬼魂。我一路冒着冷汗,一直开到了公司楼下。那时我心想,怎么能证明我没有疯,怎么能证明我没有做梦?我明明看到了,可那些东西却不应该出现。我想到了很多,我甚至还想到庄周梦蝶的故事,可我一点都不觉得浪漫,我只觉得害怕,惶恐。在公司的时候,我甚至故意打翻了刚接好的热咖啡,结果烫得我直骂人。我想,这应该不是做梦。打另一杯咖啡的时候,我在咖啡机旁若无其事地跟他们聊天,我说,今天的太阳真大,开车开得我晃眼。他们笑嘻嘻地说,戴墨镜呀!我只好点头假装赞同。有个人知道我住哪儿,他挤着眼睛冲我说,呦,今天从哪儿开来的,怎么还晃眼了?道不熟吧?我只好含混地笑笑。我知道他意会错了,可我不能解释,也不能告诉他真相。我害怕,我惊恐。我已经不知所措了。我端着咖啡,心烦意乱地走到落地窗前,不经意地朝外看去,却发现对面的大厦玻璃墙上也映着一个明亮的太阳。我差点儿叫出来。这怎么可能!这个时间,这个方向,这根本就不可能!我掏出手机,辨别着方向,试图用我的理智找回我的镇定,可我失败了。我打了个冷战,把手机揣回了兜里。我不明白,我看到的都是不可能,也本不应该发生的事。在我失明的时候,这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是说我的眼睛有了毛病?或者是我的脑子?但我不能跟任何人提起这些。这太危险了。他们会觉得我真的疯了。
我中午又出去了一趟,调整着我的后视镜,那两个明晃晃的怪物仍在那里,纹丝不动,闪着耀眼的光芒。我直接把车开了出去。我不知道要开到哪里,我只知道我想看看后视镜里的那两个东西到底什么时候消失。一路上我都发疯般地盯着后视镜,从北开到南,再从东开到西,沿着斜扭的河道开,穿过狭窄的小胡同,那是正午时分,我却觉得浑身发冷,那两个太阳明晃晃地挂在我的镜子里,就好像是它原本的一部分,从来不曾离开。我看着路边大厦玻璃墙面上的太阳,看着道路上凸面反光镜的太阳,看着滑过我身旁银色车身上的太阳,无论我看向我哪里,只要像样一点的反射面,我都能看到一个明晃晃的太阳,大小和亮度或许略有变化,就像是月亮总会在每个池塘,井底,茶盏中映出自己的模样一样。我看向哪里,太阳就在哪里出现。就好像有人在我的眼底蚀刻了一个太阳一样。我发现了,我甩不脱它,只要眼里有光,我就甩不脱它。我把车停在了路边,在车里给我的大夫打电话。我问他,我到底做没做角膜移植手术?他有点迷惑,他说,你不是已经做完了吗?不是还恢复得挺好吗?我不知道。我听说有的人会做一种非常真实的梦,谁知道这是不是我自己的梦呢?我又问他,“这手术还有什么不可预知的后遗症吗?除了当初告知的排异?”我害怕我遗漏了什么,也害怕他遗漏了什么。我希望他知道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因为我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他好像有点意外,反问我说,“怎么?你有什么不舒服?”我说,“我觉得……我好像看到了点什么……”他说,哦,术后幻觉?“真的会有吗?你说的这种术后幻觉?”他说,偶尔会有,但是很少,而且很快都会消失。说完他小心翼翼地问我,到底看到了什么?我不敢回答。我看到了太阳,就好像太阳在跟着我一样?这算是什么回答?也许是我在做梦,也许是我的脑子坏掉了,也许是术后幻觉。而这一刻,我真心祈求答案是最后一种。我含混地回答道,“说不上来,就是感觉怪怪的。看什么都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样了。”他笑了,说,“这很正常,适应了就好了,有时候只是心理作用,很快就会消失的。”虽然我说话的时候,后视镜里的太阳仍旧明晃晃地在那里。可他的话听起来是那么的有说服力,我很愿意相信他,所以我想,也许我在黑暗里呆得时间有点久了,有点不适合光明的日子了。只这么一点幻觉,我就觉得自己疯了,真可笑,不是吗?我回到公司,一直到日落西山,华灯初上,一直等到这个世界变成漆黑的一片,我才离开了公司,轻松地回到家。我想,等等吧,再过段时间,这些症状就会消失的。那时候我真的是这么相信的。
那些美好的幻想是怎么被打破的?让我想想。哦,是当我发现,那些症状并不会消失,反而变本加厉的时候。
那些日子里我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地为公司创造价值。我不敢在白天出现,甚至不敢在白天的时候靠近窗口。那毕竟是别人的眼睛,我想我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可大脑是我自己的。我得相信我自己,不能把我的脑子搞糊涂了,不是吗?人不能怀疑自己的判断力,一旦他连他自己原本最确信的事情他都无法相信了,哪怕精神再坚强的人也会疯吧?
但是当有一天,当我不得不在白天出门的时候,我下到了地库,给自己打气,想,这么些日子了,我也该适应了。可从公司地库把车开出来以后,我就在后视镜里看到那两个熟悉的太阳。从那以后,我就不再开车了。我也尽量避免在太阳底下行走,白天的时候,我甚至从不靠近大厦的窗户,因为我会看到对面大厦玻璃墙上无数颗太阳。难以置信,一切都变本加厉了,每一块玻璃墙面上都有一个太阳,我清楚地数过。我不知道我到底是疯了还是清醒着,但我周围的人都好像没有察觉出我的异样,我的工作依旧完美无缺,甚至还得到了一个升职的机会。但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甚至觉得也许我的眼睛和我的大脑都没有问题。所以我还尝试过很多小把戏。带一个铮亮的打火机,一块带盖的昂贵腕表,还有一把瑞士军刀,甚至更夸张的刻面戒指和光面的袖扣我都佩戴过,我掩盖得天衣无缝,一直没有露出马脚,只不过偶尔有人因为我刻意的打扮,怀疑我是同性恋,不过我不在乎,这些都是细枝末节,毫不重要。但当我不经意地亮出那些光洁的表面时,能在那些光洁的反射面上看到太阳的只有我,只有我。他们好像什么也看不到,除了那些浮华的饰物本身。所以一直以来,我都对太阳的事守口如瓶。我知道如果我说出来的话,所有人都会觉得我疯了。甚至连我自己,都觉得也许我已经真的疯了。
然后,某一天,我突发奇想地搜索了一下,然后发现居然有人和我一样。他们问出了我一直想要问,却又无法问出口的问题。你们眼睛里有太阳吗?问这个问题的人,还不止一个。
我搜寻着那些发问的人,一条条翻阅着他们的回复,还有他们透露出来的只言片语。有些是纯为了逗乐子,可有些却看得我不寒而栗。他们描述的情形跟我的很像,出现的时间也很接近。无论你看向哪里,都能看到太阳。开始是光滑的,强反射的镜面,比如说化妆镜,后视镜,到了后来,到处都能看到太阳,只要是在太阳光里,无论你看向什么地方,你都能在那些能看到倒影的反射面上看到太阳。我的心跳如鼓,我想,这些描述是我臆想出来的吗?我看到的是真的吗?不是我的眼睛在欺骗我吗?我甚至用了各种语言的关键词来搜索。然后我做了个详细的统计表,关于那些问题的发问时间,具体表现,地点都记录了下来。我觉得我大概已经疯了。但我想我还没有疯到要告诉别人的地步。我的脑海里逐渐冒出了一个计划。我想我可以一个一个排除所有的可能性,至少我可以试试看。
我做了很多次眼部复查,比要求的次数要多很多,我不在乎钱,我只想知道真相。但看起来似乎一切正常。然后我在网络上一个个地联系那些看起来似乎和我有着相似遭遇的人,我开始跟他们一个个核对和确认,重新整理了那张表。然后我发现,虽然他们开始发作的时间点都比我要早,但他们的时间线基本上还是比较一致的。好像只有我是个例外。然后我想到了一个疯狂的念头。我开始给大夫打电话,我说,我想要联系一下我的捐献人家属。“为什么?”他似乎有些不解。我没有说实话,我只是告诉他,我想要亲自感谢他们。毕竟我还有点经济实力,我想为他或者她的家人做点什么。他说,我可以试试,但你也别抱太大期望。挂电话之前,他安慰我说,“捐献者肯定希望你好好的生活,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你把它当做偶遇,不要当做恩赐就可以了。”我说,我明白的,我知道。挂电话的时候,我觉得也许我根本联系不到那个捐献人的家属了。那时候我完全没想到,那噩梦般的生活,只是后来一切的开始。
两周后,我跟捐赠人的家属约在傍晚的公园见面,那里有塑胶跑道,他说他每天傍晚都要跑步。“我怎么找你?”我问道。他说,你一眼就能看到我的。是你最不想看到的东西。我云山雾罩,感觉他说话有点不正常,却又害怕多问会惹恼他,失去这个见面的机会,就闭紧了嘴巴。我在公园红色跑道旁的长椅上等待着,明亮的路灯下面,有好些飞蛾在不停地飞舞,盘旋。然后我看着一个穿着罩头衫的男人跑了过来,当他接近我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他穿着一件印着金色巨大太阳的罩头衫。我浑身发抖。我什么都没有问,我什么都没有说。当初我联系他的时候,我只是说,我想要感谢她,想了解一下她,想为她做点什么。仅此而已。别的什么我都没有说。但他什么都知道。
他站在了我的面前,他的影子落在我的身上,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山。“你想知道什么?”他说。他的双手插在裤兜里,看起来比我年轻不少,还有些痞气。我站了起来,侧了一下身,站在路旁,我不想挡别人的道。他也转了过来,我们面对面站着,路灯的光芒落在了我们半边脸上,我看到了他的表情,那种了然于心的表情。“她也看到了?”我看着他胸口金色的太阳,隐晦地问道,虽然我也不知道那两个字有什么难以出口的。也许到了这一刻,我还是害怕,害怕是我自己的脑子有问题。我的大脑和我的理智都告诉我,只是换角膜,不应该看到那种东西,不是吗?“应该说,你也看到了?”“……看到什么?”我的声音都在发抖。“太阳。”他平淡地说道,“先是每个镜面会有一个太阳,再然后,发展到后来,就只能看到光了,晚上觉都没法睡。你到哪个阶段了?”我浑身颤抖,半天说不出话来,他让我坐在长椅上,然后安静地等待着。我捂住脸,艰难地问道,“怎么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去做过很多检查,但什么都没有检查出来,大家都觉得她疯了。”他说,“她也觉得自己疯了。但其实真相很简单。”“我不明白……”我低声地呢喃道。他指着自己的眼睛说,“这是一种传染病,我后来也有了。”血涌到了我的头顶,我眩晕地看着他,简直是在冲他大喊大叫,我说,“我移植了她的眼角膜!”他说,“我知道。你联系我的时候,我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我抓紧了头发,我觉得我疯了,我宁愿是我疯了。而这是一场噩梦,一切都是我想象出来的,简直太荒诞了。“抱歉,”他说,“我都不知道她很早以前就做了遗体捐献登记,我想,也许她也忘了吧。最后那段日子,她也过得很痛苦。”我沉默着。我不知道哪个更糟:我没疯,还是我的确看到了我不该看到的东西。“最后……,会怎么样?”我木然地看着他。“后来,无论你看向哪里,无论你是在睡觉还是做梦,眼前都只有白色的光,只有光。密密匝匝的光,就像是虫子的卵一样。你见过蚕纸吗?”“什么?”我不明白。他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像洪水一样向我涌来,而我甚至来不及喘息。“蚕纸。你没见过吗?给你一张蚕纸的话,那上面密密麻麻地全是蚕虫的卵。等到了晚期,你就会看到类似的景象,只不过是负片。在黑色的背景里,密密匝匝地,都是白色的卵,这么说你明白了吗?”我惊恐地看着他。“然后,”他说,“到了那个时候,你就会传染别人了。虽然我不清楚是怎么传染的,但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你要离你周围的人远一点,免得他们变成像你我这样。”我抓紧了他的领口,急切地追问说:“然后呢?再然后呢!”我喘不上气来,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叫嚣,在鼓噪。也许是恐惧,也许是疯狂。“我不知道。”他说,“再往后,她就自杀了。后面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我颓然地坐下。他歉然地看着我,说,“我当初拦了,没拦住。大夫说她之前签了遗体捐献。这没办法撤销。他们都以为是我反悔了,其实并不是。我也不知道再往后会发生什么。”“再跟我说说她,说说她看到的……东西……”他双肘撑在膝盖上,想了想,才说:“起初,就只是太阳,就好像无论去哪里,都能看到太阳,就好像太阳长在她的眼睛里了一样……”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中,在黑暗里坐了很久。等我终于站起身来,走到了阳台上,向四处看去时,天已经变暗了,一切都变得恍惚,昏晦。我想,我是在做梦吗?我是不是还在黑暗之中?也许是因为我等待移植的时间太长了,所以我的梦境变得如此真实而详尽?
我闭起了眼,用双手抚摸着我的眼睛,我能感觉到那两个圆弧状的突起,有点硬,有点弹性,跟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都不同。我轻轻地按着那两个球状的东西,想,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我能感觉得到,它带着光,带着热,带着从太阳里汲取的能量,蛰伏着,在等待着什么。我还记得双目失明后内心的那种绝望和恐惧。我听说等待移植都会等很久,所以我常常在黑暗中祈求神灵或者上苍,让他们给我一双眼睛。我知道我在干什么,我在盼望着捐献者死去,好得到他们身体的一部分。我觉得今天的一切就像是我的报应。你能诅咒人们去死吗?好像不太合适。可是如果捐献者不死去,你又如何得到捐献者遗体的一部分呢?曾几何时,每天晚上,我都带着同样的矛盾在黑暗中平躺着,想象着夜色像一条黑色的大河,沉默而无情,流过我的身体,不知流向何方。那时候,我还以为我要这样过很久。但有一天,大夫突然联系我,告诉我,说我运气太好了,很快就可以做移植手术。那时候我实在是太高兴了,甚至没有想过那个捐献者,我只想着我自己,只想着我很快就要能重见光明了。一切都很顺利,器官的批准很顺利,手术很顺利,我恢复得也很顺利。医生说,我是愈后比较好的病人了,适应得也很好,而且最令他满意的是,我甚至都没有发生排异现象。等各项指标都恢复得差不多,我就顺利地出院回家了。现在想想,那一切简直都太顺利了,顺利得近乎可怕。而从我睁开那双眼睛之后,我的大脑已经察觉到了其中的异样。我越是回想,就越是能想到那些异样的地方。我还记得手术之后第一次回到我住的地方,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我觉得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陌生。那时候我以为是我失明太久,所以连自己的家是什么样的都已经记不清了。那时我沉浸在喜悦之中,忽略了那些其实已经很明显的征兆。我记得窗外光的颜色,家具阴影的明暗,陶器和刀具的光泽,都和之前不太一样。一切看起来都十分的明亮,那么的美好。我觉得是因为我在黑暗中呆得太久,所以忘记了失明前的世界。也许我的大脑在失明的时候被黑暗给耍了,就这么简单。我熟悉着,适应着我自己的家,我安慰自己,是因为我已经在黑暗中度过了一阵子,现在我需要重新磨合。现在想想,自从换上那双眼角膜,一切就已经变了。
还有一些人,我总也联系不上。我不知道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担心他们会不会象那个女孩一样自杀了?我跟那个男孩一直保持着联系,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发病好像比他们都慢。他说,也许是因为她已经发作过了吧。他甚至给我鼓劲儿,他说,“也许你最坏的情形也就是现在这样了吧?”可他的情况却很糟。他已经走到她自杀前的那一步了。或者说,至少是她告诉他的那一步。即便是在夜里,在纯粹的黑暗中,就算是她闭上眼,也能看到无数明亮的太阳,就像是一团团的白光,在游动,在飞舞,就像是无数的飞虫一样。 他说,“快了,那些东西越来越多了,就像是虫子在排卵一样。”“你去看医生啊!”我暴躁了起来。“……去看过了啊,和之前一样,他们都说我一切正常,没什么问题。我还能怎么办呢?我告诉别人,他们都觉得我疯了。你知道吗?那些听不见音乐的人认为那些跳舞的人疯了。我不想再去看医生了,也不想去找人了。我只想留在家里,只想一个人呆着,我不想传染给别人,我只想看看,她到底看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别做傻事,万一……”我突然害怕起来,后面的话不敢说出口,我含混地说道,“……记得喊我,我马上就过去!”“好的。谢谢你了。”他的感谢听起来那么的诚挚,有一瞬间,我觉得他就要哭了。可我还没来得及说下一句话,他就把电话挂掉了。 其实我也能感觉得到,或许真的被他说中了。我是不幸的,却又是幸运的。我的病情发展得比他们所有人都慢,好像卡在了这一步,在那些明亮的反光面里看到太阳,仅此而已。我觉得我眼睛里的那些虫子好像只是苟且的活着,等待着死亡而已。就像是从地底爬出来的鸣蝉,它们 已经到了生命的尾声。我能感觉到。只有在白天,在阳光下,它们会略有鼓噪,可一旦我走入阴影之中,它们就虚弱地沉寂了下来。从这个角度来说,我是幸运的。在黑暗中,我不受折磨。而所有那些跟我有着相似病症的人。有的应该已经发展到了更晚的阶段,却无论如何也联系不到了。这就是我为什么那么担心那个男孩的缘故。我担心他会和他的女朋友一样,做出什么傻事来。他们都还是那么的年轻,他们拥有那么美好的生命,爱情,期盼,可他们经历的一切却像是噩梦,没有人看见,更没有人相信。这是一种疯狂的传染病,就在太阳大爆发的时候,那些细小的,几乎看不到的虫子也在世界各地出现了。人类的仪器还检测不到它们,可它们的的确确是存在的。它们落到地球上,落在人的眼睛里,然后蛰伏着,慢慢地发育,长大,再然后,肯定会发生一些我们还没弄清楚的事。无论是什么,她都忍受不下去了,一个年轻的生命选择了自杀。之前我在网上联系过的那些人,到了那一步之后的,就也再没有了消息。我甚至试过更极端的手段,但也只能找到其中的一个,听说是失踪了。无论如何,这东西让我觉着害怕。他们都是受害者,无辜而又无助,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虽然现在感染的只有他们,可将来谁知道呢?如果有更多人被传染的话,那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我不能就这么看着。我要做点什么,无论如何,我应该做点什么。为这疯狂的世界,也为那些消失的人们。这是他们欠我的,也是我欠他们的。
那些天我一直在给那个男孩打电话,但总是没人接。我止不住地担心 ,所以我就直接去了他们家。那是他们一起住了好几年的家。他曾告诉我,他们本来计划要领证了。但是后来被耽误了。门上还贴着去年的春联和福字,红纸上撒着金片,看起来还是簇新簇新的。我敲着门,心里却有种不祥的预感,我用力捶了半天,连邻居都探出了头来查看,他的门却始终没有动静。我在门外诈他,说我知道他在里面,我还威胁他,说如果再不开门,我就要找人来拆门了。也不知等了多久,我终于听到了门的响动,我立刻安静下来,屏着呼吸等他,生怕把他吓回去。,他站在门口,打开那扇小小的通风窗,隔着门跟我说话,他说,“谢谢你来看我。我没事,我很好,你回去吧。”我喉咙一紧,说,“胡说,你让我白来一趟吗?我要进去!你到底怎么样了?”他半晌没说话,我催促他开门,我说,“你开门!不然我就去找开锁的了!”他说,“你别进来,我怕会传染你。”我觉得荒唐,我说,“我都已经这样了,还怕传染吗?”“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确定吗?你真的确定吗?我眼睛里的虫子还活着,你真的不怕吗?”他说,“你不怕变成我这样吗?”我突然就噤声了,半天才说,“变成什么样?”他沉默了许久,最后终于说,“它们就是虫子,很小很小的虫子,无数的虫子。它们充斥在我的身体里,越来越多,越来越挤,多得就好像要爆炸。我只能看到光,只有光,白色的光,密密匝匝,除了白色的光没有其他任何东西,什么都看不到了……”我勉强笑笑,说,“那不就是雪盲症?”“还有我的过去,我记得的那些事情,都在一点点的消失,你知道吗?我觉得我的大脑就要被清空了。我还记得她,记得她的痛苦,可我甚至都记不得她的样子了,我甚至时不时地想要走到太阳底下去,去跟那些不认识的人亲近,太可怕了……我不知道那些东西要拿我的身体干什么,也不知道它们是怎么控制我的身体。但如果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它们会带我走到太阳底下,走到人多的地方,我就会把这种病传染给地球上所有的人,真有那一天的话,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也控制不了,你知道吗?这简直太可怕了……”我打了个寒噤,我说,“这只是生病的幻觉,等病好了就没有了……”可我这么说,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不,你还没明白。只要我活着,只要我在太阳底下走动,我身体里的虫子就会传染别人,你懂吗?它们在繁殖,在我的身体里生了很多卵,它们会在阳光下孵化,会传染所有的人,然后再产卵,再传染,无休无止,就像她当初传染我那样。而我甚至都不知道她是怎么传染给我的。她以为她发疯了,她甚至都不让我碰她。她只是看着我,隔着那张空空的床,只是看着我而已……你明白吗?仅此而已……”我说不出话来。“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她为什么要赶走我,为什么要自杀……如果不那么做的话,我也不知道我会变成谁,变成什么。我们只是不想伤害别人,不想传染别人罢了。”“那你就要伤害你自己吗?!”我突然失去了控制,愤怒地冲着大门喊叫。“我只是要去见她。”他露出一个微笑。他说得平淡,我却气得浑身发抖。“你不能干傻事!跟以前一样,夜里出去就好了,不是吗?你别犯蠢啊!”“你不明白,你没到这一阶段,你不会懂的。没用的,再这样下去就太危险了,会传染给别人。”“那又怎么样!活下去总会有希望的!”
但最后他也没有回答我。他合上了那个小小的方形气窗,那扇门安静得就像是一座墓碑。我在门前愤怒地徘徊着,像是一头困兽。我想,我得做点什么。这是她们欠我的。也是我欠他们的。
他最后还是活了下来。是我救了他。但过去的事情很多他都不记得了。他甚至不记得曾经有过一个女朋友,更不记得她已经自杀了。再后来,我辞去了工作。我还有些积蓄,不必工作也可以活下去。除了工作,我还有另外的事情要做。我每天开车载着他,我们一个医院一个医院的排号,检查,就好像吃饭睡觉一样。还有其他的人,能联系到的,能说服的,我们都搬到了一起。我们一起去找医生,去找各个研究院,我们在网上发帖,告诫他们应该注意的事,我们给眼科排队的病患发调查表,我们尝试去做一切我们能做的事情。我们就像是一群在音乐声里不停跳舞的疯子,想要引起那些聋子的注意。
除此之外,我们的日子过得还行。我养了一缸金鱼,他养了一条拉布拉多。他不得不养。因为那是一只有证的导盲犬。也因为那一晚,我不顾他的拒绝,硬闯了进去。在厮打中,我身上带着的那把军刀掉了出来。我们都看见了,那一瞬间,我们停了下来,然后对视着,我觉得他知道我要干什么,因为他看起来很平静,也很绝望。他像是放弃了,微笑地坐在那里等待着。然后我打开了瑞士军刀,刺穿了他的眼睛。那一夜房间里太过明亮,那一地的鲜血触目惊心。后来,他的眼睛就彻底失明了。他还记得我,但除此之外,他之前的人生,我们的病,他的女朋友,还有太阳的事,他都不记得了。 偶尔,在路上的时候,我会抬起头来,看着那个巨大的,明亮的太阳,那时候,我身体里就有一点点异样的触动,那时候我知道,那是那些虫子在蠢蠢欲动。我想,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人类最终能够战胜它吗?人类还能保存自我吗?而那些消失的人,没有人帮助他们,他们变成了什么样子?又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光将从他们的眼中射出,就像是愤怒的太阳,他们行走在人世间,将会带走更多的灵魂,带来更多的噩梦,可人们却一无所知。
我在尽力,他也在尽力。我们所有的人都在尽力。我们不希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发生在别人的身上,我们用尽了一切力气,希望引起世人的注意。我们燃烧自己的生命,只是想要让这一切发生得慢一点。而其他的人,他们只是无知而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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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本文讲述了一种特殊的传染病,得病者会在视野中看到太阳一样的亮光。这种疫病的可怕之处,不在于生理上的苦痛,而在于精神上的折磨。设身处地,也许我们能够体验一名患者身体上的痛苦,但是我们怎能想象,他们所看到的,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东西呢?文中的病因,最终也没有得到解释,也许,它更多是一种隐喻,代表着那些不被人们所理解的少数者的境遇。——宇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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