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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抱人造肉!地球上最后一只鸡躺在刀下 | 科幻小说

司马迈克 不存在科幻 2022-01-08
11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世界对望」设计另一个世界的样貌和规则不容易,如果能以有趣的视角和语言,把这些新奇的元素转化为喜剧,我们就有了一个观察世界的途径。本周,我们给大家带来几篇别开生面的喜剧故事。
司马迈克 | 超新星在逃星尘。

吃鸡全文约16200字,预计阅读时间32分钟
地球上最后一只鸡躺在刀下。这是一只美丽的美国白洛克鸡,也是最后一只白洛克鸡,鲜红的肉垂好像血一样要滴到纯白色的羽毛上。由于镇定剂的作用,它十分安静,瞪着豆黑的眼睛安静地看着它的屠夫,好像能明白等待他的是什么。年轻的威廉教授看着这一幕手脚冰凉,一时间不记得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他看向自己的周围,不知道是否有人和他感受一样:六十六个新闻台直播记者,致力于从不同角度向全世界直播最后一只鸡的“处置”;六个政府官员,前来见证世界上最后一座养殖场的关停;十三个特工,充当维持秩序的保镖;一个屠夫,也是原来的养殖场主,心心念念着政府的巨额补偿款;还有一个科学家,也就是他自己。每个人似乎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的迷茫不安显得那么格格不入。每当他的父亲老威廉教授给他讲起他出生那年新型冠状肺炎时牛奶厂向河里倾倒牛奶的故事,他都觉得荒唐且不可思议,但这就是资本。既然人能人造一切,大自然就没有什么是必须的。屠夫举高了刀,世界的焦点聚集于此刻。他想到近几周世界范围内成因不明的流行病,想到只要这一刀下去人类就会迎来一个没有鸡的未来,一瞬间威廉教授感觉好像一声尖叫被憋在了喉咙里,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他,好像在场八十七个人是在见证人类文明的终结。威廉教授走到工厂门口试图呼吸新鲜空气,试图不让倒计时的读秒影响到自己。他望向远方,希望看到一些与种族灭绝无关的东西。他看见工厂外的高速公路边高耸着广告牌,积累了三十三年的尘锈,口号仍然清晰:“拥抱人造肉!拒绝真肉!更健康、更环保的选择!”一开始没有人看好人造肉。他记得文件上记载得非常清楚,最早上市的人造肉属于植物蛋白肉,只是肉类的替代品,本质上还是黄豌豆和甜菜汁,相当于升级版的中国“素鸡”。后来人们逐渐完善了细胞培养人造肉的方法,抽取动物的干细胞在培养皿中分化成肌肉纤维,提高了血红素含量并用3D打印重新塑型,人造肉就开始变得随处可见,逐渐混入天然肉类市场。就像转基因大豆和非转基因大豆时期一样,“人造肉与真肉的区分方法”搜索量大幅提升。倒计时突兀地结束了。刀砍在砧板上的声音非常钝,似乎有变调的禽啼和翅膀的扑扇声,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这意味着什么。威廉教授回过头,被记者疯狂的闪光灯闪得眼前一片雪白,恍惚中看见鸡头掉在自己脚边,血沾在他的裤脚上。他已经站得这么远了,这笔血账仍然要记到他头上,他在恍惚中想,在场的每一个人头上,不,每一个人类头上。人群中手机响了。不知道是谁的手机,没有人去注意。先是一个,然后是很多个,一瞬间所有人的手机都响了,各种不同的铃声混杂在一起,像不祥的警笛一样回荡在养殖场上空。所有人不得不停下了手上的事掏出手机去看,闪光灯自然也停了下来。教授眨了眨眼睛,仍然能看见雪白的残像,然后注意到自己口袋里的手机也在震动。他抬起眼镜,揉了揉眼睛,打开屏幕,看到最新的新闻:《法国科学家团队研究发现近期流行病成因与人造鸡肉有关,解决方法或为食用天然鸡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在做梦。他曾无数次在噩梦中见过类似的场景,好像有人把他内心最深的恐惧大声念了出来。标题看了一半的时候他就意识到大事不妙,他能感觉到无数道极具目的性的目光像子弹一样擦破了他的肩膀,直指他背后案板上那只刚刚死去的鸡。它的价值在死亡的一瞬间翻转了:从养殖场关停的累赘,到全人类的救星。他向前望,人流悄无声息地向他挤近;他向后望,戴着黑墨镜的特工对着耳麦点点头,上前呈保护阵型围住了那只鸡。在疫情越发严重的当下,每个人都意识到了它的价值。要不是传染性和致死率还没有后来那么强,场面会更疯狂。威廉教授夹在中间进退不得,感觉自己身形单薄,仿佛风雨飘摇中的小舟。一瞬间他想了很多。选择在这一时刻放出这种消息,一定是资本早有预谋的,但是不管真实性如何,对社会的影响已经造成了。现在这只鸡死了,是不是说明人类已经没救了?正在这时,他听见了不可能听见的声音——一声鸡叫。不是来自自己脚下的那颗鸡头,而是那只死鸡的喉头。因为失去了喙,它的声音微弱而嘶哑。紧接着让所有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那只无头鸡扇扇翅膀站了起来,若无其事地左右踱步。人群静寂了片刻,闪光灯铺天盖地。威廉教授听说过上世纪无头鸡麦克的故事,但当它真的出现在眼前时还是难以置信。这在理论上是可行的,由于大脑存在一个角度,对生存至关重要的部位仍然存在。然而实际操作中,真正能活下来的无头鸡是极其罕见的。人声鼎沸。他的肩膀被不断推搡着。挤上前的话筒几次撞到他的下颌。恍惚间,他听见有记者问他:“为什么,威廉教授?为什么会这样呢?”威廉教授想起了那本中国古籍中的句子:“天下将亡,必有妖孽。”“这是什么意思?”威廉教授没有回答。大灾难将要出现的时候,一定会出现各种反常预兆。这对人类文明意味着什么?这只无头鸡会成为全人类的救星吗?被特工装箱带走的无头鸡留下了神秘莫测的一瞥,掉在地上的鸡头的眼神浑厚难解。
威廉教授感觉自己生活在一个巨大的电话机里,电话不断地响,总统办公室里人流拥挤,西装革履的精英们在他眼前走来走去,用各种各样的语言对着电话手舞足蹈。总统先生打断了他。“威廉教授,你知道在你刚刚讲这段话的时间,地球上有多少人因为这场疫病死去了吗?”威廉教授愣了一下。“十万?”他刚刚有看到公告。总统重重叹了一口气,瞥了他一眼,对着秘书点了点头。秘书打开投影仪,一个巨大上升的柱形把先前所有的柱形都压缩到X轴里。“是一个亿,”总统说,“一个亿,威廉教授。”“怎么可能?”威廉教授震惊,“新闻上明明说……”“我们当然不可能报真实数据,会引起恐慌的。”“过去一年的全球总感染才一百万人,爆炸性增长也没有这么快!”“我把我的问题再重复一遍,也是最后一遍,回答我,威廉教授,这只是非常简单的问题:这只鸡还能活多久?”“我们能参考的只有1945年仅有的案例,”威廉教授严谨地周旋着,“无头鸡麦克在头部被砍掉后,依然生存了18个月……”“威廉教授,我信任你,”总统再次打断他,“所以在转移前,我只授予了你的团队核查那只鸡生命体征的权限。现在,给我准确的估值。”威廉教授深深吸了一口气,移开视线,盯着总统办公桌上的国旗。总统是个很严谨的人,什么东西都摆得方方正正,只有这面小旗是歪的。“七天。”一瞬间空气似乎有些冰冷。总统死死地盯着他,目光咬牙切齿,他回以平静的回望。最终,总统头也不回地吩咐秘书:“去发公告,那只该死的鸡还能活两年。”“我说的是七天。”威廉教授提醒他。“是啊是啊,我还说是十万呢。”总统站起身,扣上西装的扣子。威廉教授赶紧也站起身,总统举止亲昵了揽住了他的肩膀,为他推开最后一扇门。“待会的会议上,请一定不要再搞错了。”巨大的投影屏幕椭圆的会议桌周围,各国领导人的全息影像严肃地等待着。会议室里没有窗户,光源来自最前方的投影仪。威廉教授站在投影仪雪亮的灯光下,感觉自己的大脑就和身后的幕布一样空白。“法国代表,你们未证实的假消息已经风靡全球了,你们是故意引起骚乱的吗?”英国代表先开口道。法国代表争辩说:“这不是未证实的假消息,我们的背后是专业的团队,我们的医学家夜以继日才得出这个结论。”“太荒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疫病,怎么可能通过吃鸡解决。”俄罗斯代表发言。中国代表也持怀疑态度。“每次瘟疫都会有谣言散布:百事可乐会传播新型冠状肺炎,板蓝根可以预防非典。”“真的有可能是人造鸡肉引起的吗?”日本代表扭头询问威廉教授的意见。威廉教授斟酌着措辞,“我们已经证实了,人体基因里确实存在一些早已编排好的‘自毁程序’,它们会由特定的‘某种行为’触发,引起体内正常的基因重新编码,自我生成病毒。”“类似朊病毒?”中国代表接话道。“是的,以朊病毒为例,这种行为就是‘同类相食’。”“什么是朊病毒?”法国代表问。威廉教授解释道:“简单而言,朊病毒只会在相同物种之间传染:牛通过食用牛传染给牛,就会得疯牛病;鹿通过食用鹿传染给鹿,就会出现‘丧尸鹿’。而人食用牛、食用鹿一般不会有传染性,因为不同物种之间氨基酸的差别非常大。1950年,我们发现了人类中的朊病毒。就像是我们的基因禁止了同类相食的行为,一旦发生这种行为,病毒就会被激活,同类相食的哺乳动物就会被全面扑杀。”英方代表皱起眉头。“你的意思是,如果法国的结论是正确的,说明我们在用人造鸡肉淘汰天然鸡肉的过程中,也出现了基因禁止的某种行为,从而激活了未知的病毒代码?”俄方代表重重出了口气打断了他:“鸡肉,鸡肉,我就听见你们讲鸡肉。为什么是鸡?为什么不是其他食用肉?”“鸡肉是全球具有最广泛接受度的肉食。”威廉教授想了想说,“印度人不吃牛肉,穆斯林教徒不吃猪肉,日本不吃羊肉,中国瑶族不吃狗肉……世界各国各民族由于生活习惯和宗教信仰的不同,有的不吃猪肉,有的不吃牛肉,也有的不吃鱼,不吃羊肉,不吃鸭肉。唯独鸡肉,没有哪个民族忌吃。在人类迁移与征服陌生大陆的征途中,鸡一直陪伴在人类左右,仅次于狗。”“我国有个记者写过一本书叫《鸡征服世界》,书中说到:‘如果有一天所有犬类和猫类全部消失,人们一定会悲痛欲绝;然而若是全世界的鸡都不见了,将会立即招致巨大的灾难。’2012年,墨西哥由于禽流感扑杀上百万只鸡,人们几乎把新政府拉下台。”“可是为什么是现在呢?”日本代表提问道,“人造肉投入市场,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么多年都相安无事?”威廉教授摇了摇头。“不,正是时候。”“细胞是构成生命的最基本单位,所有生命活动都是由细胞完成的。人体细胞更新周期一般为两百天,每七年就要全部更换一次。换句话说,七年前的你和七年后的你是完全不一样的人,每个细胞都不一样。但是是什么重新组成细胞?中国有句古话叫做‘民以食为天’。我们在这七年里吃进去的东西重新组成我们:食物为我们的生命活动提供能量,又重新组成我们的细胞。细胞集合成组织,组织形成器官,最终成为有机生命体……当细胞出现病变,人体便发生疾病。有些研究还发现,我们吃的食物可能会影响我们几乎所有的基因。我们的食物定义我们。”俄方代表打断道:“没有人想听你回顾初中生物学。”“如果你耐心听我说完,伊万先生。2019年,人造肉概念走红资本市场;2020年,人造肉正式被端上餐桌,但是这时还不是细胞培养肉,而是植物蛋白肉。世界上第一块细胞培养肉2013年诞生于荷兰,2021年细胞培养鸡肉正式投入市场,用了3年时间改善口感为市场所接受,此后7年成本加速降低直到低于养殖成本,10年时间迅速占据了百分之十的肉类市场份额,5年后利用成本优势完全淘汰天然鸡肉,养鸡场被大工厂全面取缔。每七年,人体完成一次完整的更新换代……”“今年正是2053年。”中方代表意识到。威廉教授点了点头:“很讽刺不是吗?人造肉被发明的用意是保护环境,但是资本却只看到了一个发财的新概念。而社会的生存法则是:一旦没有了经济利益,就没有了存在价值,人类就牺牲它。”俄方代表问:“你是文学教授还是心理学教授来着?”威廉教授不卑不亢道:“我是生物学教授。”俄方代表又问:“你要讲科学,还是讲神话故事?”威廉教授说:“我要讲尊重。”俄方代表道:“现在已经晚了。我们坐在这里不是痛悼人类失格,把这件事留给诗人和艺术家去发挥吧!我们坐在这里是要寻找解决办法的。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把那只鸡杀死并冷藏起来?”中方代表反对道:“如果我们现在杀死了那只鸡,如何分给全球八十亿人呢?就算我们找到了办法分给所有人,那七年之后怎么办?我们的子孙后辈怎么办?”法方代表问:“现在配种还来得及吗?”威廉教授回答:“没有了,这已经是地球上最后一只鸡。”中方代表提问:“我听说,它被砍掉了头都没有死。它到底还能活多久?”他抓住了重点。威廉教授想到了总统的眼神,咬了咬牙说:“两年,正如我们报道上所说。”“真的吗?”中方代表追问道,“一只没有头的鸡可以活两年,真是千古奇谭。在情况尚未明晰之前,它活得越久,人类的希望就越大。你能用你科学家的人格向在场所有代表保证,它还可以活两年吗?”威廉教授又感到晕眩。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他实在是不擅长这种场面。俄方代表一定是看出了什么,因为他问:“那只该死的鸡到底在哪里?”“无可奉告。”他怎么可能知道呢?总统从后面轻轻按住他的肩膀,暗示他从这里开始由他接手。“它在安全的地方。”这位政治家回答说。英方代表道:“美国无权独自占有这只鸡。这只鸡是属于全人类的。美国应该把这只鸡交出来。”总统道:“我们没有占有这只鸡,这只鸡属于联合国。”英方代表提醒他:“联合国总部在美国纽约。”总统道:“英方代表,您知道在现在的局势下,洲际转移是十分不安全的。请相信联合国。”会议上出现了片刻的僵持。他们都不满美国独占这只鸡,所有人都知道美国不可能把鸡交出来,但又都无能为力。“你们有什么计划?”“我们计划大量克隆那只鸡,”总统大言不惭道,“我们会使社会大众相信:美国会让地球上的每个人类都能分到天然的鸡肉。”“克隆的鸡肉没有作用怎么办?”中方代表问,“鸡能活到那个时候吗?人类能活到那个时候吗?”
路边的流浪汉用大写的字体举着牌子:上帝创造世界用了七天,世界毁灭也只需要七天。会议在无数没有答案的问题、没有效果的抗议中不了了之了。威廉教授走在回家的路上,前所未有的疲惫,反思这么多年自己用热情投注的事业到底有什么意义。这是一条主干道,街上的人不少,牵着小孩的妇人、年轻学生、约会的男人女人、下班的白领,那个皮肤苍白微微发福的中年白人只是其中一个,每个人都想着自己的事,每个人有自己要去的地方,没有人分给其他人过多的关注。他突然跪倒在地上,无法呼吸,所有人才注意到他。威廉教授第一个冲上前,托住他的手支撑住他,确认他的状态,发现他全身的肌肉都疯狂地痉挛着;紧接着每个毛孔像爆米花一样炸裂开,先是四肢,然后是躯干,最后是头部,整个人就像剧烈的过敏反应一样膨胀得像个气球。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观察一次病发。“炸鸡病”,威廉教授想起这种病的非正式称呼。人们这么称呼它,因为这种病的初期症状是全身的皮肤会像裹了面包糠油炸的美式炸鸡一样呈现黄疸色疙瘩的硬皮。除去外形的讽刺性,其实也非常的合适,一种非主流观点甚至认为,如果没有美式炸鸡快餐文化,就不会需要那么多鸡肉,人造肉的概念也不会出现,也不会发生这种吃鸡才能治愈的全球性怪病。它曾被错误地诊断为疣状表皮发育不全或者普洛提斯症直到被证明是新的疾病。围观人群发出作呕的声音后退了一些,有人拨打了急救电话。人们提起衣摆捂住了口鼻,担心被传染。但威廉教授知道,比传染更严重的问题深埋在人类基因中。基因炸弹的倒计时已经沙沙作响,除非人类及时找到解决方法,这就是人类未来的样子。事情恶化的速度比想象中快得太多。前一个月它表现的就像轻微的流感,传染性强但不致命;而当新的一个月零点的钟声一敲响,一切都改变了。 威廉教授关上家门,想了想,又上了锁。面对门深吸一口气,才振作起表情面对自己的家庭。“情况怎么样了?”妻子看见他回来急忙把哭花的妆擦了擦,从沙发里站起身,“一整天我都看见运尸车停在外面的车道上,空气里到处都是焚化炉的味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空洞乏味地安慰她,用力搂了搂她的肩膀。孩子们在电视机前的地毯上玩积木,他们还太小,还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他经过的时候揉了揉他们的脑袋,亲了亲他们的脸蛋,他们也没有太大的反应。电视里客座专家正在分析疫情地图。他拿起遥控器换了个台,还是疫情新闻。又换了个台,还是疫情相关。除了三个主要的电视台,其他的电视台都没有信号了。威廉教授关掉了电视的声音。“威廉,”妻子终于开口叫住了他的背影,盯着地面擦了一下鼻子,一会儿将衣襟交叠起来塞到腋下抄起手臂好像突然感到寒冷,一会儿又放下手臂掰弄手指。“……食物不够了。”“我会想办法。”“我们能分到鸡肉吗?”她突然抬起头直切主题。威廉感觉到妻子的视线黏在他的肩膀上。街上的蝉在叫。没有听见威廉回答,妻子往下解释道:“他们都说我的丈夫在政府工作,一定有门路,他们希望我们能帮帮他们。”威廉教授深深叹了口气:“娜特——”“那我的父母怎么办?”妻子察觉到拒绝,立刻打断他,情绪激动起来,“昨天我的祖母死了,现在已经没有葬礼了。你的父母呢?你的父亲已经病了。至少想想你的孩子们!”“娜特,”威廉教授继续说道,“我没有这个权力——”“我在求你。结婚这么多年我求过你任何事吗?”妻子走进了拽住他的袖子。“威尔,我只求你这一次。我没有求过你任何事。我求你了。”电视无声地播放着疫情数字。第一天,全球一百零七人死亡。没有人放在心上。威廉教授拉开地板,走下楼梯进入地下室。地下室满溢着木头发霉的味道。第二天,十万人死亡。政府申明这只是暂时的增长,疫苗已在积极的测试中。威廉教授从一堆废弃的桌椅和家电里翻出一套羽绒服。他穿上一身羽绒服,然后又穿上一身,然后又穿上一身,一共裹了四层。第三天,一亿人口。所有产业都停摆,人群暴动,民众要求政府下台。多国封锁国境,希望能遏制感染。威廉教授打开了冰窖的大门,寒气蒸腾。第四天,世界人口锐减一半。这是特别的一天,早晨人们睁开眼睛,能够切实感觉到世界末日。几乎每个人都失去了亲近的人。现存的每一个人都只想着这一个问题:那只该死的鸡在哪里?威廉教授叹了口气,打开了冰窖的灯。灯光从最远处亮起,一直照亮眼前。这是足足的五百千克的冷冻鸡肉。 二十九万八千五百六十一人。走廊上的所有显示器都停在这个数字。相对于前几日的指数增长来说,这不算是什么恐怖的数字。但是在什么情况下爆炸性增长的数字会开始变小呢?在死的比活的多得多的时候——这已经不是全球死亡人数,而是世界幸存者人数。这个数字不再下降,并不是因为疫情停止了,而是因为统计局没有人来上班了。威廉望着那个数字,感受到自己是那二十九万八千五百六十一人最后那个“一”。“我听说克隆成功了。”前台接待处的年轻女子们在聊天。“我们很快就可以吃鸡了。”威廉教授第十六次确认自己的表,打断了她,“不好意思,可是我什么时候才能见总统?”那位女子转向了他。“你也知道,我们现在正缺人手忙不过来,总统要过一会才能见你。”“我听内部消息说要等到死到五千人。”另一位女子压低了声音加入讨论:“上面觉得亚洲地区的人口还太多了。”“我听说有一份名单,只有权贵才能吃鸡。”第三位女子说。第四位女子撇了撇嘴:“我听说那只鸡早就被吃掉了。”这时秘书从总统办公室里走出来,四位女子立刻向她打听情况。秘书告诉他们:“新的公告,宣布会对剩下三十万人均匀分配,每个幸存者都能分到一个鸡肉细胞。”众女子欢呼。“这是胡说八道,”威廉教授忍不住说,“一只鸡怎么可能分成三十万份……”“我最爱的科学家又在胡说八道啦,”总统打着哈哈走出来,揽住他的肩膀,使劲晃了晃,打断了他下面的话,“我一直在等你,快进来吧。”威廉尽量不露出吃惊的表情显得冒犯。虽然先前在电视上就已经见过,亲眼所见仍然有不小的冲击力。总统的皮肤病变已经覆盖了四肢,正在往躯干发展,整个人活像一只顶着人头的感恩节烤火鸡,出没于儿童节目或者喜剧表演里的配角。关门时威廉教授看见几位女子正在发推特,其中一个望了他一眼,眼神很奇怪。总统坐了下来。“你找我有什么事?”威廉教授刚要说话,总统的手机响了,他抬手制止了他,然后去翻自己的手机。威廉教授静听了一会儿,发现自己的手机也在响。这个不祥的场景如此熟悉,他极不情愿地打开了自己的手机,看见这样的标题:《明尼苏达州一男性患者吃人肉痊愈?》他的脑袋嗡地一声响。报道中写到有一个患者是连环杀人凶手,吃掉了自己的护士,现在已经活到了第四天,生命体征稳定,而这种病从来没有活过第三天的案例。威廉教授明白,这种新闻从来都是捕风捉影,且不说吃人肉和这个人活到第四天有没有关系,也没有人有把握他是否真的脱离了危险,但它已经给了人们以启示,传达的讯号是致命的。“疾病发展到现在,社会已经失去了理性。”威廉教授收起手机道,“这种局面必须马上停止了。”总统咳嗽了一声,低头摆弄桌角那面永远摆不正的小国旗。“不用担心,我已经把克隆鸡成功的消息放了出去。”“但是真的成功了吗?”“当然。”总统耸耸肩,看着他的眼睛。威廉教授追问道:“如果成功了,为什么你不让我回到我的研究团队?为什么绕过我?”总统沉下肩膀,开始搬出政治家的套话:“威廉教授,我想要你明白,你的工作做得非常好,但是这件事已经超出你的权限……”“那我恐怕我已经没什么好跟您谈的了。”威廉教授站起身就走。“好吧,没有,”总统垂下头叫住他的背影,“时间不够,我们必须加速生长过程。我们把复制鸡拿给志愿者吃,并没有任何效果,所以我们封锁了消息。”他叹了口气,“但我怎么跟你说呢?你会告诉所有人,那么社会秩序就乱套了。你们科学家都是这样,太诚实了,你们不懂政治。我们是同学,我不愿意把你放到一个道德为难的境地。”手机又响了。两个人都低头去看。《最新报道:吃人肉痊愈的患者吃的不是护士,而是明尼苏达州的一位议员》他又说:“请你相信我,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停止这种局面,但是这件事已经超出了掌控,单一绝顶聪明的大脑是改变不了什么的。”手机响了第三次。《最新报道:据悉该名议员昨夜秘密吃鸡》威廉教授收起手机走回来坐下。“我不是要帮你,我是要帮全人类。”总统赶紧点头:“当然。”威廉教授问道:“你知道劳·威廉吗?”“知道,是令尊。”总统答道,“一位科学家,更是一位智者。非常关注环境保护和生物圈平衡,极力反对资本对鸡赶尽杀绝。”“他反对不是没有原因的。”威廉教授说,“他曾在一次意外中发现人类核酸遇到培养皿人造鸡肉造成的短暂的异常数据。除了他没有人当回事,只当是仪器出了故障。”“我记得,那时候我还在当国务卿,”总统惋惜了一声,“他警告了国家,警告了人类,可惜没有人信,还被封杀了。”“他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威廉教授顿了顿,“所以在七年前全面扑杀运动前,他秘密冷冻了最后一批天然鸡肉。”总统浑身一个激灵,“在哪里?”“我家仓库底下有个暗格,是二战时期祖先挖的地窖,后来改成了冰窖。”“有多少?”威廉教授轻轻叹了口气:“足够一家四口吃二十年。”“威廉教授,”总统激动起来,站起来去握他的手,“您是民族英雄……”威廉教授制止了他。“您得先向我保证。”总统立刻说:“我保证会分给您的子孙后代。”“我要您向我保证,”威廉教授说,“会平等地分给全人类。”“当然。”总统稍微迟钝了一下。“说实话,我没有想到我国的科学家会有如此高尚的情操。”“我的养父是中国人,”威廉教授说,“他教我‘国之不存,何以言家。’但我觉得不仅是美国,整个人类是命运共同体。”总统沉吟了一下,“您先回去,不要声张,不要被别人发现异常。如果被外界提前知道消息,可能会引起很大的动乱。我会秘密派出可靠的研究团队带着设备直接去到您的居所,同时发动所有可靠的力量以最快速度找出如何均分给全人类的方法。”威廉教授推开总统办公室的大门时,手机第四次响起来。《明尼苏达州州长被爆吃鸡,被抗议人群活吃》“威廉教授,”前台小姐突然叫住了他,态度非常友善:“您吃过鸡吗?”
“没有。”他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为什么这么问?”“请原谅我的冒犯,”接待员赶紧解释道,“他们砍杀那只鸡时,您是现场唯一的科学家;鸡被转移后,您又亲自检查过他的生命体征;您和总统先生从小是同学。您是所有最后见过这只鸡的人员里唯一有公共记录的。几乎每个人都已经认定你肯定吃过鸡了。”威廉教授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离开那里,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走在回家的路上,心跳跳得飞快。他想赶快找到自己的车。这天的街道出奇地安静,一个人影也看不见。垃圾堆积成山,没有人去处理,风将报纸吹过人行道,罐头七里哐当地响,总觉得有什么在暗流中浮动。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路——”威廉教授还没来及说话,耳朵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他捂住自己的耳朵回头一看:那个流浪汉嘴里正叼着一只人的耳朵,鲜血渗透进他的胡子里,而自己也没有摸到自己的耳朵,只有淋漓的鲜血。他迟钝地感到疼痛,惨叫一声,跌跌撞撞地向前跑起来。那个流浪汉追上来,一边追一边用蹩脚地英语大喊:“他是威廉教授!他吃过鸡的!”这句话宣告了他的命运。“我没有吃过鸡!”威廉教授一边跑一边喊。“他撒谎!”有人说。又有人挡在前面,威廉教授奋力地推开。有人扯到了他的衣摆,他连忙把外套脱下来,情急之下撞翻了垃圾桶。威廉教授失去了方向,穿过无数大街小巷,人仿佛从地底下冒出来一般,最后幸存者们像蜂群一样聚集。一开始还有口号,然后就是意味不明的痛苦嚎叫。他回了一次头,看见了毕生难忘的一幕:那些面容憔悴、失去体面的人们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着,面容狰狞目呲欲裂好像廉价丧尸电影里的怪物,很难以置信但那确实是健康的人类没错,只不过为了生存失去了人性。人群的最前面不停地有人摔倒,面孔像是融化了,这是突然病发的人。威廉教授意识到,指数,不,爆炸,不,核聚变式增长的数字一个个是如何真实地上演——每一秒钟都有人死去。他们捂着脸惨叫着跪倒在地上,仍在匍匐着向前,然后被身后的人群淹没。整条奢侈品大道店面的橱窗全都被砸毁了,满地的碎玻璃,天文数字的名牌包掉在地面上,没有人看一眼,甚至还被踩了两脚。他只想到一个词:人间地狱。不是恶鬼来到人间,而是人类变成恶鬼。潜意识里他一直明白,那三条新闻无疑向社会大众传递了一条不好的信息:如果你吃不到鸡,吃了吃过鸡的人一样有用。而第四条新闻鼓励了人们这是合理的。他一直明白,只是不愿意相信人性会堕落到这种地步。这时他看见了惊人的一幕:有些跑不动的发病者爬到路边,居然互相撕咬了起来。人类的牙齿如此锋利。威廉教授一阵犯呕,赶紧扭过头去。他知道只要自己绊住半步,那辆飞驰的列车立刻会从他身上碾过去,他会在顷刻之间尸骨无存。有人在喊:“既然吃不到吃过鸡的人的肉,也许其他人的肉也有一样的效果呢!”疯狂比理智更有感染力,更多的人开始效法,仿佛咬到自己尾巴的贪吃蛇。家门口已经被疯狂的人群堵住了,他冲进车库关上门,用背死死地抵住,颤抖着喘气。门一下一下地撞在自己的后背上,很快他觉得自己要支撑不住了,于是他离开了门,随便抄起一把扳手,死死地盯着门。手机响了。敲门声中断了。威廉教授愣了一下,用空闲的那只手拿起手机去看。《最新消息:吃人肉的患者病情恶化,现已病逝》过了好半天,他才有勇气把车库的门打开。一个人也没有。一切好像一场白日梦。只有花圃里东倒西歪的植物证明曾经发生过。风带来一丝灰烬的味道,后颈的毛孔针刺一样发烫。他转过头,看见整栋房子都着了火。他发出一声变调的哀嚎,比他一路上听过的最可怕的叫声都要可怕。他不顾一切就要冲进去。赶来的特工把他按在了门阶前。一根烧断的房梁正砸在他脸边。
世界重新陷入恐慌。人类再次开始寻找那只鸡的下落。
先是四肢,然后是躯干,最后是头部。威廉教授的头部已经肿胀得无法戴回眼镜。在他模糊的视野里,每个新闻记者都像是一只炸鸡。“我们已经找到均分给全人类的方法,”总统对着无数话筒宣布。今天他穿了非常不合身的西装,似乎比平日里大上四号,这让他的头部显得小得滑稽可笑。“每个人都将吃到鸡。”罐头掌声。“现在,由克劳德·威廉教授签署捐赠同意书。”总统让出位置。威廉教授肿胀的手指艰难地夹起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接下来我希望在场所有媒体朋友把最热烈的掌声献给人类的救世主克劳德·威廉教授。是他让人人有鸡吃成为可能。”潮水般的掌声中,总统向威廉教授伸手,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我代表人类感谢您,威廉教授。”“不,谢谢你。你遵守了承诺。”威廉教授伸出另一只手捧住了他的手,用力地回握,“之前是我误会了你。很高兴见到你还保持着学生时代的初心。”他们把手分开,总统又回到话筒前讲述运输策略。威廉教授站在原地,欣赏着这一切,感到他应做的一切都已经做完了,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属于这里,也无处可去。他转身向大门走去,伸手要去转门把,突然看到自己白衬衫的袖子上沾到了什么黄色粉状物。他感到奇怪,伸手去摸,却发现沾染了更多,留下了黄色的指印。他意识到了什么,将两只手在自己胸前抹擦过——他的手上满是黄色的颜料,好像刚刚偷吃过鸡没洗手一样。但他没有偷偷吃鸡。是谁偷了?“你撒谎。”他望着自己的手,静静地说。整场记者招待会因为他不大的声音安静下来。“你说什么?”总统问他。“你骗我,你们骗了所有人,”威廉教授向他走来,患病以来从未感觉到自己这么有力气,“你并没有患病。你全身都是特效化妆。”“克劳德,别闹了,”总统捂住话筒,凑过头咬牙切齿地对他低语,“是的,我刚刚吃了鸡,只是为了测试这样小的剂量是否还能起到解药的效果。我做特效化妆是为了贴近民众。”威廉却把他脸上淀粉做的硬块扯下来。“你之前就吃过了。上次我来你办公室谈捐赠的事情,你揽住我的肩膀,手臂肌肉却没有抽搐。你从未病发,但你却提早在皮肤上做了手脚,为什么?因为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不会患病。”人群惊呼。相机的闪光灯。总统张了张嘴,又闭上眼睛。“这是误会,”他突然扭过头笑着对镜头说,“我们休息一下。”他一边伸手擦脸,一边走过去为他拉开大门:“不要在这里。我们出去谈。”他走得飞快,威廉教授几乎跟不上他。一路上他解开自己的领带,又解开自己的衬衫,将躯干上的填充物全部扯下来,扔在走廊上。突然他停住了往回走,几乎和威廉教授面贴面,好像要冲他大吼,但是又中途泄了气。“是的,那只无头鸡。”总统一边来回踱步,一边抓乱自己精心定型的头发。“我吃了一口,就一口。没办法,我有那么大一个国家要处理。这不犯法!”他提高音量试图证明自己的正当性,然而一瞬间他似乎又没那么自信了,似乎是在哀求威廉教授的认同。“这不犯法……”威廉教授平静地看着他,思路逐渐清晰。“你选择在那个时候开始伪造病情。你事先就知道会有‘吃了吃鸡的人的肉可以治病’的新闻出来,因为……那是你授意的。”他苦涩地得出这个结论,“你要让人们相信你患了病,从而相信你没有吃鸡,从而降低你自己被吃的风险;之后事情超出了控制,没有吃过鸡的人也开始被吃,你才下令停止。他全明白了。“可是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因为你觉得死亡速度还是不够快,你要加速将人口控制到你心目中的数字。谣言是真的:你们觉得亚洲地区的人口还是太多,所以要死到五千人为止,你们有个名单,只有你们选中的人才能活下来。只有权贵才能吃鸡。明尼苏达州被吃的议员和州长?这些人是真的吃了鸡,就是你分给他们的,我一开始还不相信,鸡早就被吃了,他们是对的。”“克劳德,你听我说,”总统试图打断他,“那只鸡还活着……”“当我告诉你鸡肉库存的事情,你处理得极为冷静,让我先回家去,好像早就知道了;我父亲被害的事情你坐在第一排观众席,你不用回忆就能说出我父亲的事情,也许你早就对我父亲私藏鸡肉的事情有所耳闻。你知道我的性格,我一定会站出来,你让我做代表发言,你接近我,就是想知道他到底藏在了哪里,而我告诉了你。”他越想越觉得恐怖。“你刚刚得知了鸡肉的位置,我回家路上就被伏击。我的房子被烧了,我的妻子和女儿都死了……”他用一种麻木且沉痛的声音说,“是你指使的,你想把库存销毁,因为你不想让名单之外的人发现这些鸡肉,但冰窖却在火灾后保存了下来,你现在把我叫到这里——”威廉教授顿了一顿,突然意识到什么,全身颤抖起来,竭力不去想那个最可怕的结果。“那些鸡肉还在吗?”总统没有说话,用一种漠然的悲伤回望他。威廉教授从他的表情里明白了一切。他的举止奇怪,好像连续被雷劈中了三次,然后扭头就跑。总统示意自己的武装部队堵住大门。然而威廉教授却没有向外跑,他向楼上跑去。总统愣了一下,赶紧带人追上去。威廉教授跑进总统办公室,锁住大门。总统站在门口疯狂地敲门,武装部队在身后严阵以待,还有两个听见动静跑上来的记者。“把门打开,别逼我使用武力。”“我把鸡肉交给你的第一时间,它们就已经被你销毁了。”威廉教授在门里大喊,“你们从来都没有克隆过鸡,也没有研究过平分给三十万人的方法,因为等死到五千人就好分了——现在还有五千人吗?三天前你就停止更新数字,没人知道还剩多少人。”“天呐,别说了,克劳德,把门打开,”总统扶住自己的额头,“我尽力想让你活着。”“外面最乱的时候,白宫也维持着秩序,也许你们都已经吃过鸡了。也许你们早就储存好了鸡肉准备着,也许这场疾病本来就是你们的阴谋,直到超出了控制引火烧身。你不允许我仔细研究那只鸡,因为你知道我会发现不对的地方。”“你在妄想。”总统说,“这是最后的警告,把门打开,克劳德,你没有选择,就像我当时一样。”“不,你有。没有选择只是人们屈服于欲望的借口。你可以选择不吃鸡,你可以选择不散布假新闻,你可以不烧死我的家人,你可以不销毁那些鸡肉。”威廉教授回答,“我也有。”总统让开一个身位,示意武装部队砸门。门上一声轰响。威廉教授后退了一步,转过身飞速打量这个房间四个角落,急于求得解脱之法。第二声轰响。他再一次看到了总统办公桌上的国旗。它又换了一个角度,但还是歪的,在整整齐齐的桌面上显得分外突兀。第三声轰响。他扑过去把那面旗帜转正。墙上的暗门打开了,几乎是同时,办公室的大门也被砸开了,总统带着人冲了进来,威廉教授不假思索地挤进了密室里。总统示意自己的部下原地待命,一个人走向密室门口。威廉教授走进密室,怔住了。密室里是一个洁白的无菌室,无菌室里有一张白色的手术床,手术床上躺着那只令全世界魂牵梦绕的无头白洛克鸡。距离处决日才过去几天,威廉教授却感觉已经一个世纪了。它一直都在他的眼皮底下。每次他来找总统议事,它都在总统背后。再次见面,鲜红的不只是它的肉垂,还有它的身体。天幕的卫星地图投映下四千九百九十八个红点,仿佛淋淋漓漓一地的鲜血。“我告诉过你,鸡还活着,”总统在他身后幽幽地说,“我们没有吃任何重要器官。”仿佛感觉到威廉教授的到来,那只无头鸡居然动了一下,再一次发出那种低哑的叫声。威廉教授立刻明白,它在痛苦之中。这只曾经牵动亿万人心的白洛克鸡身上牵动着几十根各种各样的塑料管,几十根五颜六色的电线,一台仪器维持着它的生命。威廉教授飞扑到手术床另一边,流下眼泪,为父母,为妻女,为人类,也为鸡。“我检测了这种病毒,是一种类似朊病毒的错误折叠的蛋白质,无法被特定的蛋白酶识别和分解,也无法被免疫系统识别并清除。这种新型的变性蛋白不仅可以感染神经系统,还参与到表观遗传修饰,影响了控制皮肤和骨骼的基因。它的来源正是细胞培养鸡肉。”威廉教授轻声细语,像是怕搅扰了手术床上生灵的安息,“我不明白。人造肉的初心是保护环境,人类创造出很多东西都是宣传保护环境,但是这么多年了,环境仍然在加速恶化着。保守主义者也许是对的,人类终究要为假扮上帝付出代价。”总统摇了摇头。“别开玩笑了,克劳德,你是无神论者,你才不相信这些。你一开始就是对的,人类要保护环境的初心没有错,上帝从来也不会惩罚我们选择解放农场动物。问题其实出在喂养细胞培养鸡肉的‘增长因子’营养液。”这引起了威廉教授的一些注意。“营养液中的蛋白质不是从植物里提取的吗?”“很早的时候是,但是成本太高了,有人就找到了新的替代方式……”总统叹了口气,悄悄往前走近了两步,“为了早日占领国际市场,我也默许了。确实有公司坚持不用,但是劣币驱逐良币,很快就被市场淘汰了。现在市面上使用的营养液,其原料都来自于这家公司。”威廉教授感觉喉咙一阵一阵地发麻。“替代方式?”“我记不住它的拉丁文学名,那是南美热带雨林地下一种很常见的蠊科昆虫。”总统飞快地说完这句话,有些急切地往下解释:“动物蛋白也更接近于食用肉的口感,当时没有检测出任何问题——”但是威廉教授抓住了重点,紧咬的牙关艰涩地泻出一丝气流:“你是说……蟑螂吗?”总统转移了视线,继续往下说:“……病毒出现不久,我们发现一种特异性的蛋白酶可以分解它,这种蛋白酶的空间结构很复杂,无法人工合成,只有一种途径可以获得——”“真鸡。”威廉教授下意识接话道。总统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些什么,然后又闭上了,只说了一个单词:“是的。”威廉教授就这么愣了半晌,闭上眼睛苦涩地笑出声。“多么讽刺,我们用蟑螂的蛋白质来‘喂养’人造鸡肉,最终制造出一种‘病毒’。“我们错在资本逐利不择手段,错在把没有经济利益的物种赶尽杀绝。错在以为可以随便破坏食物链,以为科技可以弥补一切,没有鸡吃了可以吃鸭,没有鸡去吃蟑螂可以用杀虫剂,却没有想到生物圈用这样的方式来跟我们开玩笑,到头来我们还是要‘吃’鸡,还是需要鸡来‘吃’蟑螂。”总统试探着向他靠近,双手撑在病床的另一边。“克劳德,你不会天真到认为今天这个局面完全是病毒造成的吧。你控诉我列名单,大清洗……世界上多的是人在这样做,一有机会就把枪口对准自己人,动乱激起平日衣冠楚楚下压抑的恶,更多的是蓄谋已久……比病毒更可怕的是人心。”威廉教授望着他昔日同学的眼睛,OCA2基因附近的三个单核苷酸多态性控制较少的黑色素表现出蓝色的虹膜,明明和学生时代一样清澈,又那么陌生,天幕上四千九百九十八个红点洒在地上,又倒映在他蓝色的眼睛里。他将鸡捧起来,让它的脖子靠在自己的手肘上。“你冷静,威廉教授,”总统说,“克劳德。请你理解,我必须要以我们国家的利益为先。你要明白,别人的越多,自己的越少。我并不为此感到骄傲,换做是哪个国家领导人都会这样决策,我已经很怀柔了。”威廉教授用轻柔的动作将那些导线和管道一根根取出。“我保证会分给你。”总统紧张地周旋着,“我把你列到名单上。我赦免你的一切罪名。你要什么?钱?荣誉?”威廉教授留下最后一根麻醉针,将剂量调到最高。鸡喉咙里痛苦的呜咽停止了。总统苦苦哀求,“你做一做简单的数学,还能救五千人和一个人都救不了——”“生命可以用来比较吗?”威廉教授打断他,“如果人数还没减到你们预想的数字,你们是不是还会分给恐怖组织和塔利班,让他们多杀一些人?鸡不是你们这些政客玩弄权术的工具。”“不要冲动,克劳德,你是个英雄。”“世界上不存在英雄人物,我也只是个哀恸妻女平白死去的可怜人。是我的固执害了她们,我是罪人。”威廉教授猛地把手术床往前一推,滑轮带着总统后退了十几步。他扭头对着记者的镜头说,“你们不是想知道谁最后吃到鸡了吗?”总统转过身,表情却没有很惊讶,轻轻地下令:“开枪吧。”被射成靶子之前,他微笑着将最后一块鸡肉生吞下去。
“上帝创造世界用了七天,世界毁灭也只需要七天。”地上裂成两半的是曾经流浪汉举的字牌。一只脚从上面踩过去。又一只。又是三四双不同的鞋子。黑压压的人群从上面碾过。疯狂的人群涌入白宫,将他们的假面撕下,将他们蚕食殆尽。当他们冲进总统办公室的大门,看见总统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后面,形容憔悴,神情却很平静。“来吧,”他拿着那面国旗在手中把玩,“这是我欠克劳德的。”人群将他吞噬。不久后,人们绕过他的残余,走进密室,为天幕上巨大的卫星地图震惊。“那些红点是什么?”一个男人问。“红热感应,”一个女人说,“现在世界上还有……四千九百九十八人。”一种莫大的哀恸袭击到美洲大陆上这仅剩的三百零七人心中。狂热逐渐消退了。人们站在威廉教授尸体前。“他是世界上最自私的人。”有人憎恨他。“他是活到最后吃鸡的人。”有人钦佩他。“我们应该给他造个纪念碑。”有人感谢他。人们把他扶起来,一时失去了平衡,威廉教授的身体砸在了操作台上。地图上的画面切换了。“那又是什么?”男人问。“一只鸡,”女人用难以置信的口吻说,“我在上个年代电视剧里见到过。它是鸡没错。”虽然和白洛克鸡有所区别,确实是一只鸡没错。它占据了整个画面。它肥胖的身体上布满白色的斑点,细小的头颈像蓝色的孔雀。男人不禁咽了咽口水,所有人都看呆了。女人走到操作台边,按下几个按钮。画面被缩小,它的身后还有另一只鸡。又一只。整整一群鸡正在草地上奔跑着。人们惊呼出声。鸡群的最后,一个穿着草裙、举着长矛的黑人男孩怪叫着奔跑着,脸上涂着颜色,看上去来自某个野蛮部落。他黑色的皮肤细腻又正常。画面再次缩小。这是非洲人迹罕至之地,一个少为人知的部落。由于云雾缭绕,卫星常年拍摄不到图像。由于这七天人类活动减弱,居然出现在了地图上。人们望向彼此,突然不顾一切地冲向门外。最后的四千九百九十八个地球人一齐涌向那片最后的梦幻大陆。涌向非洲大陆的四千九百九十八人里的每一个,脑子里都只想着一件事:吃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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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正如小说中的科学家在文中所说,人类各民族和文明在饮食上多有禁忌,然而鸡肉似乎在每个文明都很受欢迎,鸡肉有什么特殊之处呢?作者设计了一场大瘟疫中,鸡肉成了人类的希望,然而之前的人造肉的流行,却让鸡几乎灭绝了,巨大的反差,让我们不得不重新去看待身边的物种了。——宇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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