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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旅行者的妻子,人生轨迹划成莫比乌斯环 | 科幻小说

I.沃森&R.顾埃亚 不存在科幻 2022-07-18

6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命运的交错」

18岁的他,爱上了65岁的她。在爱人去世后,他发明了时间机器,返回过去寻觅她年轻时的人生秘密……


作者简介伊恩·沃森是当今最著名的英国科幻作家之一。他一生游历经历丰富,曾在英国、坦桑尼亚、日本教授过英语和文学,现定居西班牙希洪。他是经典电影《人工智能》的编剧,曾为著名游戏《战锤40K》写过4本衍生长篇小说,此外著有30余本长篇小说和大量短篇小说。罗贝托·顾埃亚,意大利科幻作家。曾任欧洲科幻协会的副主席,作品被译为多国文字出版。与美国著名科幻作家罗伯特·谢克里、英国著名科幻作家伊恩·沃森分别合作了数篇科幻小说,其中与伊恩·沃森合著的《毕生的相爱时光》获英国科幻协会奖。

毕生的相爱时光全文约18300字,预计阅读时间36分钟
作者 | 伊恩·沃森&罗贝托·顾埃亚译者 | 曾毅校对 | 何锐
直到18岁,乔纳森仍然没有恋爱过。这之前几年,他的朋友们早已同女孩子们打得火热。他们要么热情似火,要么凉薄如水,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然而这种过程对乔纳森毫无吸引力。他确信自己一生只能真正恋爱一次,不打算把时间浪费在任何次一等的事情上。朋友们警告他:你这样一辈子也尝不到女人的滋味。他则会回答:错了,我当然会恋爱,但那只会是在我找到一生之爱的时候!他这种态度很可能有一种基因角度的解释。一个人身上有让他或她按照专偶习性行事的基因,但也有驱使他或她倒向多偶习性的基因。爱情故事之所以往往充满戏剧性,正是因为这两种对立基因之间的冲突。在基因的随机组合下,一个人可能罕见地只拥有专偶基因(当然,也可能只拥有多偶基因)。其所有基因都合唱同一种信念,驱动同一种欲望:只能对一个人投入无限而永恒的爱;这种爱应该是完全的、完美的,并且坚不可摧。乔纳森无疑就属于这样的稀有品种。周围那些正处青春期的少女没有一个符合他的标准。青春期女孩的问题在于:如果她们此时平庸乏味,那几乎注定会一生平庸乏味;然而,即使她们此时活力蓬勃、思维敏锐,将来仍然可能变得平庸乏味。如果一个鲜活聪颖的女子在将来会变成某种令他无法再爱下去的东西,他又怎能爱她一生?如果你想知道自己几十年后会和什么样的人挤在同一个屋檐下,一个常见却又不乏智慧的办法是:去观察爱人的母亲。这种观察的结果往往会令人痛心。即便用了这种方法,也远非万无一失。要是能看到爱人的未来,能确定她们会变成什么样,该有多好!
乔纳森过完18岁生日后不久,埃琳娜叩响了他的生命之门。乔纳森痴迷于物理,并且明白自己对它所知太少,而埃琳娜正是他的物理补习老师。乔纳森的父亲为了享受按摩已经移居泰国,而他的母亲则为了打开心灵而加入了西班牙的一个公社,因此乔纳森从17岁就开始独居,住在一间小小的公寓里,定期收到一笔小小的生活费,衣食无忧。此外,你应该已经看出,他具有某种哲学家的气质。与父母的相处从来不曾令他感到自在,而他的父母对他(以及夫妻彼此之间)的感觉显然也是一样。成熟女子这个词不足以描述埃琳娜——她大概已经有65岁或70岁了。她完全可以做乔纳森的祖母!因此,对一个18岁的少年来说,任何与埃琳娜发生性关系的念头都太过荒谬。然而,他们在学习中一起度过了许多时间,乔纳森渐渐觉察到埃琳娜是何等温柔体贴的女人。尽管上了年纪,她的体型仍然悦目,而她的声音有一种催眠般的魔力,令他心灵平静。她甚至会回答乔纳森尚未提出的问题,似乎能直接洞察他的思维。当他想要一杯咖啡,或是想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啤酒时,还没开口,埃琳娜便已经预见。“现在是咖啡时间的概率有多大?”她会这样说。“假设T代表时间,C代表咖啡和光速Celeritas[1]……”在面对宇宙如何和何以如此之类的问题时,他们二人的波长有着惊人的同步。埃琳娜显然不会是他的一生之爱,但乔纳森还是意识到:如果他预见一名女子在垂暮之年将与埃琳娜相似,他就会知道自己找到了挚爱终生的女人。[1]拉丁语“速度”,常被视为代表真空中光速符号c的来源。
有一天,乔纳森向埃琳娜问起她是否结过婚——因为此前她从未谈到过这个话题。“算是结过吧,”她回答道。“你是说你不相信婚姻的形式?”“那并非我从未正式结婚的原因。”“那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说来话长了。”“是不想对我说吧。”埃琳娜发出一声叹息,其中有甜蜜,也有哀苦。“下次再说吧。或许在死神吻我之前。”“你说什么?”“哦,我不过是读到过这样的话。别想太多。”乔纳森照办了。他有太多更要紧的事需要关心。“我还没有恋爱过,”他说。“爱情会来的,乔纳森,不必心急。”艾琳娜露出母亲般的笑意。“恋爱的滋味该有多好啊。”有那么一瞬,乔纳森的头脑陷入了空白——他没有任何与恋爱有关的记忆。“那是唯一值得拥有的感觉,”埃琳娜表示同意。 几个月过去了。二人之间的友谊益发深厚。有时他们一起在城里用茶,有时他会陪她去逛商场。到了这一年的最后一天,乔纳森向埃琳娜吐露了他的想法:他不想跟他那些朋友(还有他们眼下那些天知道是谁的女朋友)一起过新年夜,把自己灌个烂醉。然而另一个选择又会显得有些可悲。“如果你愿意的话,”埃琳娜说,“我们可以一起过新年夜啊。我请你到我家去!我来做饭。”乔纳森接受了邀请,满心感激。 第一次走进埃琳娜的温馨公寓,乔纳森有一种奇特的满足感。餐桌上点着两支长长的蜡烛。“这是奶奶和小男孩的小小浪漫晚餐,没有别人。”埃琳娜笑着对他说道。她穿着一件奶油色的蕾丝上装和一条绿松石色的褶裙,优雅非常。时光没能偷走她那种内在的气质。他们先用了芦笋和牡蛎。下一道菜是鸭肉,甜品则是焦糖布丁。酒是罗马尼亚的“红色悖论”——一种用赤霞珠[2]酿造的精品。烛光摇曳之中,两人都喝了不少,这令他们的谈话愈加亲密。午夜来临之际,他们举起香槟共祝新年。身边回响的是“金属启示录”[3]的音乐。那是一种用大提琴演奏的硬摇滚,是埃琳娜的选择。[2] Cabernet Sauvignon,一种主要用于酿酒的红葡萄,系Cabernet Franc和Sauvignon blanc两种葡萄杂交而成。后文中再次提到这种酒的酿造原料时仅用了Cabernet(解百纳)一词,也是指同一种葡萄。[3] Apocalyptica,一支芬兰乐队,成立于1993年,特点是用大提琴演奏重金属音乐。两人的眼神都变得迷离起来。这不是因为酒的缘故——酒只不过是一种优秀的情绪放大器。随着“金属启示录”的大提琴摇滚乐逐渐变得舒缓,音乐成了起舞的理由:拒绝这份邀请会是对整个世界的亵渎。于是乔纳森和埃琳娜开始跳舞。共舞的甜蜜难以言述。他们的气息交融在一起。必然结果之外的一切可能性都被宿命的推动力排除了。埃琳娜闭上眼睛,向乔纳森的方向靠近了一点,刚好可以轻轻地吻到他的嘴唇。乔纳森胸中的情绪不可遏抑——那正是他空候多年的美妙激情。没有丝毫的犹豫,乔纳森热情地回吻。时间仿佛弯曲了许多秒,在宇宙中创造出一个小小的空泡,一个无视外界的一切、理当永恒存在的空泡。亲吻过后,埃琳娜睁大眼睛,注视着他。“来吧,”她低声说,然后轻轻牵起他的手。乔纳森脑中一片恍惚,身体里的荷尔蒙澎湃起来,令人着魔。他把自己完全交给埃琳娜,随着她走进了卧室。 这一夜的激情似乎没有终点。埃琳娜引领他经历了爱的技巧中的一切可能,对此乔纳森毫不怀疑。岁月在埃琳娜身上留下的痕迹似乎完全消失了。她贪婪地品尝着至美性爱中的每一瞬间,永无餍足。乔纳森的每一次高潮过后,埃琳娜都会让他重新燃起情欲,温柔而又带着不知疲倦的决然,似乎这世界上除了他的体液之外,没有什么能够浇灭那团古老的火焰。乔纳森陶醉在自然的、并非药物造成的狂喜中。在多年的等待和节制之后,他似乎获得了无休无止做爱的能力。直到曙光初现,二人对肉欲的迷恋才平息下来。他们的身体依然纠缠在一起,分享着彼此的温度和气息。没有任何东西能解开这样的彼此交融。“我真幸福,”乔纳森低声絮语,仍在品尝那几个小时之前还不为他所知的完美之感。“我现在也是,”埃琳娜答道,将他搂得更紧。“我会永远爱你,”乔纳森许下诺言。“你已经做到了,”她一边抚摸他的头发,一边回答。安抚让乔纳森深深沉入无梦的安眠,那是为婴儿和沐于爱者所共享的安眠。乔纳森醒来时,时间似乎已经过去了永恒那么久。阳光洒满了房间。埃琳娜依偎在他身旁,却又已经不在那里。她的身体变得冰凉。乔纳森很快明白过来——她死了。一定是那些离经叛道的尝试和欢愉引发了一次心脏病发作。或者,是那些亲昵的爱抚造成了严重的中风[4][4]此处为双关:“中风”(stroke)一词也有“抚摸”之义。
从世界之巅坠落的感觉是难以言说的痛。难以想象之事和绝无可能之事竟然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接踵而至:他确信自己找到了一生中唯一的爱人,她却几乎在转瞬之间就从宇宙中消失,从他生命中消失。他一生的爱情在一夜之间就走完了,再无回放的可能。命运给他开了一个多么残忍的玩笑!换作其他任何人,这样的经历无疑都会造成创伤。但是只要没有当场自杀,他早晚会从这创伤中恢复过来。他会继续自己的生活,会认识别的女人。然而乔纳森不是这样。无论他自己是否愿意,他已经注定了只能有一次爱情,一次完全的、没有回头路的爱情。对不再存在的埃琳娜的爱将会陪伴他走过余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改变这种状态。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也因此饱受折磨,因此沉入永无解脱的痛苦深渊。 在接下来的岁月里,乔纳森不再敞开心灵,生活中只剩下两样东西——自己,和学习。二者是他允许自己逃避痛苦时的唯一去处。而那痛苦与至高的幸福又是何其相似:只要他不愿忘记对逝去的埃琳娜的爱,他就永远不能回避她的离开带来的莫大伤痛。这痛苦有着神圣的光辉,见证着他不渝的爱情,又让这爱情成为一种象征。乔纳森开始梦想以某种方式回到埃琳娜去世之前的时光。显然那是无法实现的空想,但这却不能阻止他的梦,也不能阻止他开始钻研关于时间的科学之谜。十年过去了,乔纳森仍然沉浸在研究中,拒绝回到人类的社会。所幸他还有一笔生活费。他的母亲和父亲似乎已经失去了对时间和现实的感觉:一个失落在对灵性的追求中,另一个则在泰国按摩师的揉捏之下乐而忘返——那些按摩师想必是真的不错。偶尔,乔纳森会收到一张他们寄来的明信片。事实上,时间只是人们用以理解现实的模型之一,并非某种绝对意义上的客观存在。如果可以通过意念的方式来进入不同的未来、过去和当下,会怎么样呢?如果可以让视角脱离习以为常的时空连续体,将它重新置于你最深的直觉选择的另一条时间线中,又会怎么样呢?理想的时间线应该是另一个当下,其中的埃琳娜应该与他年龄相仿。那样一来,促成他们的爱情的条件就会变得完美无缺。然而乔纳森先验地排除了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就算这样一个新的当下真的存在,他也找不到将自己的视角转移过去的办法。那会是一个乔纳森从未接触过的时空连续体,因此他永远不能通过直觉来找到它的位置。尽管它可能平行于眼前的时空,从存在的意义上来说它与乔纳森当下生活之间的距离却太过遥远。这就好比在装了镜子的电梯里与自己的第一百个倒影之间的距离:在那里,一个个影像渐远渐小,直到消失在视线之外。要想对视角进行重新定位,最大的希望就在当下这条可能性时间线中,因为它与埃琳娜的时间线之间的交叉是确定的。没有必要奢望更多——没有任何东西能超过他的爱。它正在他的心中燃烧如火。 多年的专注研究和不顾一切的投入终于有了收获。乔纳森确信自己已经准备好,可以进行真正的跃迁了。此时他已经是31岁。他必须想出一台虚拟的时间机器,一台能够对他的起点和目的地之间高度的形态相似性加以利用的时间机器。他的离开点和进入点必须有接近完全相同的环境——无论在这个地点之外两个世界的差异有多大。他能想到的最持久、最稳定的环境就是麦当劳:一家麦当劳和另一家之间的差异小得可以忽略不计,连一个a字母的差异也不会有。[5]既然麦当劳已经遍布这个世界,那其他世界只要与这个世界有一丁点儿相似,必然也到处都是麦当劳。也许在某些现实中,麦当劳的商标里没有两个“a”,但很难想象哪个现实会没有某种极为近似麦当劳的东西。因此,麦当劳就是他的时间机器![5] 译者注:作者在本文中将麦当劳写作“Macdonald’s”,比本时空的麦当劳商标“Mcdonald’s”多一个a字母。考虑到上下文和读者阅读体验,我仍将之译作“麦当劳”。跃迁的日子到来了。乔纳森随便选了一家麦当劳走了进去,吃了他在自己这个时代的最后一个麦氏干酪汉堡。接下来,他的爱情罗盘必须将他送往距离埃琳娜占据的空间位置最近的一家麦当劳。至于在时间上会落在哪里……他只能像一个禅宗弓手那样,在双眼被蒙上、眼前一片黑暗的情况下射中目标。咽下最后一口汉堡,乔纳森闭上眼睛,用自己研究出来的方法将意念集中于一点。他的意识迷失于其自身。麦当劳里的声音和气味也消失了。 一段难以定义的间隔之后,乔纳森的意识感受到第一个冲击。那是气味上的变化:空气中汉堡的油腻气息变少了,多起来的是麦氏甜色拉的味道。他睁开了眼睛。眼前的麦当劳与他闭眼之前看到的那一家几乎一模一样,然而顾客们的穿着却大有不同!好些男人穿着大翻领的浅色外套;一些女人则穿丝绒连衫裤。自然,店员们穿的还是一样的麦当劳制服。乔纳森心中一阵狂喜。他的奇诺裤[6]和灯芯绒上衣看起来还不算太出格。有片刻时间,他怀疑自己的到来是否把另一个乔纳森挤了出去——当然不会是刚好从这同一家麦当劳里挤出去的,那样未免太过凑巧了!然而,如果真的有一个乔纳森被挤走了,他被自己挤到哪里去了呢?也许去了一条乔纳森从未出生过的时间线吧,否则这个被挤走的乔纳森又会挤走另一个乔纳森,永无止境。这个过程也许会像一组正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般一直延续,直到他自己被另一个被挤过来的乔纳森挤走。乔纳森觉得自己比从前更成熟了,这无疑是因为这样的思考角度。至于成熟了多少,则无法确定。[6] Chinos,即用奇诺布料(chino,即斜纹棉布,又称卡其布)制成的休闲裤,多为土黄色。埃琳娜应该还活着,并且就住在离这家麦当劳不远的地方。那么他要怎样才能找到她呢?埃琳娜在暮年才与他相识,所以这里的她不可能认得乔纳森。出去瞎碰运气要冒一再错过她的风险,因此在这家离她家最近的麦当劳里坐等似乎成了最好的选择!或早或晚,她一定会来这里吃喝点什么,或者哪怕仅仅是来上一趟厕所——毕竟麦当劳的厕所总是保持干净,不会拒人千里。那时候乔纳森就能与她再见。啊,从她的角度来看,那不是再见,而是初见——把他们两人的视角综合起来平均一下,他与她就算是50%的再见。在他观察到她之前,麦当劳就会像是一只薛定谔的盒子。乔纳森在最近的旅馆租下了一间房,作为晚上麦当劳关门之后的去处。幸运的是,由于某种守恒原则,货币没有发生变化。考虑到信用卡可能不会享受到同样的保护,乔纳森随身带了大量的现金,并且选的都是他能找到的年代最早的钞票。因为通货膨胀的逆转,他成了一个有钱人。接下来的三个星期,乔纳森天天都在那家麦当劳里度过,每天只短时间出门两次去一家健康食品店买些便餐。毕竟把自己喂得太胖就没那么浪漫了。为了避免激怒麦当劳的雇员,他时不时会买些麦氏水。他拿了本侦探小说在读,名字是《死神吻我》。那是他从一个垃圾桶里翻出来的。每读10个字,他就会抬头张望,然后再读10个字,再次张望——但愿这样不会让自己显得像个妄想狂。他会不时揉揉自己的脖子,似乎得了某种病症,需要经常转头,否则他的头就会锁定在一个姿势。麦当劳的雇员们也都受到这样那样的小毛病的折磨,所以对他熟视无睹——当然小孩子们还是会投来惊奇的目光。刚开始,书的名字似乎在他脑海里唤起了某种渺茫的记忆,然而这种声音在每一页都会出现,很快他就听不见了。终于,在守望到第20天的时候,乔纳森看见一个40来岁的女子走进麦当劳,快步朝厕所走去。他见过一张埃琳娜41岁时的照片。这个女人和照片上的埃琳娜一模一样。乔纳森的心脏几乎要爆炸了。埃琳娜!他该怎么和她打招呼?啊,也许他可以假装自己在对麦氏厕所[7]做卫生质量调查。[7] MacToilet,作者自创的名词,与本文中各种麦当劳产品的命名方式保持一致,以突出麦当劳的标准化程度和乔纳森所需的“稳定性”。那扇挂着女性标志的门打开了。乔纳森发现自己与埃琳娜面面相觑。他全身僵硬,说不出一个字。埃琳娜看到面前站着一个大约30多岁的男人。他脸色苍白,嘴唇颤抖,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她,似乎要突出来。她的脸上失去了血色。她的眼睛睁大了。“乔纳森!”她几乎喘不过气。接下来她便扑进了他的怀抱,而他却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天哪,乔纳森,我等了好多年!你终于来了!”她把头倚在他肩上,幸福地叹息。“你终于来了!”“这怎么可能……你怎么会已经认识我了?”她向后退了一步,脸上浮现出怜悯的表情。“这一定是你的第一次跃迁……那么你多年前告诉我的事果然是真的。”“呃,我的第一次跃迁?你是说我还会在我的未来——你的过去——再次遇见你吗?……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乔纳森此前一直相信:只要他找到埃琳娜,他们就会永远在一起。然而事实看起来不是那么回事。“为什么,这个问题也折磨了我好多年,”埃琳娜说道,“让我们忘记为什么好了!我们在一起了,你和我在一起了!这就够了。享受相会的每一秒钟吧——在相会尚未终结之时。”“在尚未终结之时?”乔纳森重复了一遍。埃琳娜凝视着他的眼睛,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你从前向我解释过一次:如果一个人的过去中包含了另一个人的未来,就必然会出现确定的不可界定性,或者某种可界定的不确定性,这样才能避免让时空连续体失去稳定,才能让一切继续下去。”“这是我对你说的?”乔纳森的脑中一片混乱。艾琳娜点了点头。“请让一让,”一名体型巨大的母亲开口说道。她想要上厕所。乔纳森第一次认识艾琳娜的时候,也就是她来给他上物理课的时候,就他所知,埃琳娜身边并没有一个更老版本的乔纳森。因此,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的余生没有和埃琳娜一起度过,没有陪她走到最后。也许更老版本的乔纳森在18岁的乔纳森遇见埃琳娜之前就死了。那应该发生在她的未来,因此现在的埃琳娜不可能知道——至少在乔纳森在埃琳娜的过去将这一点告诉她之前不可能知道。然而乔纳森还不知道这一点,因为那只能发生在他的将来……他一直以为:来自不同时间线的更老的自己和更年轻的自己可以在一条时间线内共存,只要他们身处这条时间线上的不同时间。“请让一让!我有权使用厕所。”埃琳娜退得更远了。庞大的女人从她和乔纳森中间挤了过去,占据了每一寸空间,就像发生了一次日全食。她费力地穿过走道,进了厕所。随着她的移动,被她遮住的一切慢慢显现出来……然而那里只有一道空空如也的墙。难道那个胖女人把埃琳娜拖走了,就像一头巨鲸带走一只不小心的寄生生物?不——乔纳森刚才停止了对埃琳娜的观察,而现在她消失了!乔纳森的身体摇晃起来,茫然无措,惶惶不安,孑然而立。他终于找到了埃琳娜,却因为一个想上麦氏厕所的、胖得像座山的女人而再次失去了她!刚才的埃琳娜是那么实在,那么真实,然而这个时空连续体却在一个本地胖子的扰动下变得不稳定了。一个位置里集中了太多质量、太多的确定性。也许这就是原因!乔纳森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颓然坐下。那本翻开的《死神吻我》还在桌面上。他盯着开向街面的餐厅大门,发了一阵子呆,幻想着也许现实可以简单地重置回退几分钟,也许埃琳娜还会再次走进这家麦当劳。然而进来的并不是埃琳娜,而是一个比刚才那位更胖的女人。她坐在一辆自动轮椅上,将整个轮椅都遮住了。这样的对比让乔纳森感到不真实:似乎构成他自己的实体也流失了。看来要想与埃琳娜相会,麦当劳可算不上安全!然而它仍是最合乎逻辑的地点。天哪,为什么埃琳娜要和他在麦氏厕所旁边逗留呢?他们应该手牵着手一溜烟跑到大街上去,那里有更多空地方。如果埃琳娜已经消失,那就意味着她当天在麦当劳的出现仅仅是一种可能性。这个可能性非常高,也许有99.9%,但这仍旧给0.1%的不可能性留下了空间,而那个大胖女人的巨大身躯本身就像一个逆向的黑洞,正好把这0.1%的不可能性挤进了现实。现在埃琳娜很可能位于城里另一个地方,而且多半对遭遇乔纳森这件事毫不知情。不过,也许她正在一边想着乔纳森,一边惊奇自己为何会恰好在此时想起他。乔纳森对世界有了一种全新的看法。它可以解释为何乔纳森可以通过意念之力穿越到另一条时间线,也可以解释为何袜子总会在洗衣机里失踪……时间线的总数一定是无穷的。每一条时间线的概率或大或小,但永远不会获得绝对的确定性。在概率最小的那些时间线中,也许整个人类都会变成拥有智力的恐龙,而天空也可能变成绿色。在概率较小(但还不是最小)的时间线中,男人也许可以变成女人,或者你的宠物猫可以变成一条鬣蜥。这样的时间线也许涨落不定,但还不至于乱成一团。概率最高的那些时间线则会相当稳定,但也不会完全如此。也许你扔了20只袜子进洗衣机,最后拿出来的只有19只。总有些时候会发生古怪的巧合。也许一个住在鼬鼠路52号、名叫鲁比·橡皮糖[8]的小姑娘会在一只气球上贴上自己的地址,将它放飞,而这只气球也许会在飞过200英里之后,降落在另一座城市的鼬鼠路52号,被另一个同样年纪、也叫鲁比·橡皮糖的小姑娘找到。[8] Ruby Gumdrop,作者虚构的名字。Gumdrop一词意为橡皮糖,在俚语中也可以指可爱的小姑娘。为保留原文的戏谑意味,此处使用意译。因此,乔纳森在另一条时间线里出现的概率变得极小,在这一条里出现的概率却非常高。既然他已经知道埃琳娜就在这里,而埃琳娜也知道乔纳森是谁,那为何不在本地报纸上发一条广告,约个地方同她见面呢?可惜,这样行不通。他必须穿越到她更早的过去,把不确定性的事告诉她,因为那是已经发生了的事。如果他不这么办,一切都会变得不确定。他闭上了眼睛,开始集中意念,与他在另一家麦当劳里所做的一样。 不久之后,他睁开了双眼。眼前显然仍是永恒不变的麦当劳,然而店中的雇员已经换成了另一群人,价钱也更便宜了。便宜了差不多20%。在走进麦氏厕所的时候,乔纳森往镜子里瞟了一眼,然后便惊呆了。他看起来老了差不多10岁。一开始他脑中一片空白,随后他回忆起自己之前体会到的那种无法确定的、变得更成熟了的感觉,得出了结论:在任何时间线中向过去穿越都需要付出代价,即与时间跨度成正比的衰老。这种时间上的付出对乔纳森来说可不便宜——他失去了10年青春。然而也有一点好处!在这个过去的时间点,顾客里的胖子更少了,比例大概从原来的1/3下降到了1/4。他立刻走向他之前在其中找到《死神吻我》的那个垃圾桶。显然,同一本书要在10年之后才会在那里出现,不过乔纳森这次找到了一本用土耳其语和英语写成的《土耳其语谚语大全:谚语辞典之母》。书的后面被人撕掉了一部分,少了100来页。也许有人把它们撕下来擤鼻涕或者当抹布了。接下来乔纳森又喝了两个星期的麦氏水,还学会了“爱情是颗滚烫的鹰嘴豆”和“丑女人收拾房间,漂亮女人逛大街”之类的谚语。然而到了第15天,一个20岁出头的埃琳娜因为想要尿尿,走进了这家麦当劳。乔纳森赶紧把住厕所门口的位置,同时警惕着是否有任何大胖子靠近。埃琳娜刚一出门,他就拦住了她的去路。“能让我过去吗?”她说道,语气平静。还好,埃琳娜没认出他来!谢天谢地,他不用往更早的过去穿越了。“抱歉,”他说,“我是一名检查员,正在做一份基于顾客感受的麦氏厕所卫生质量调查。你能花点时间回答几个问题吗?首先,”他边想边说,口不择言,“你刚才是小便还是大便呢?”老天,他之前不小心听了太多母亲和蹒跚学步的小孩之间的对话。他已经有好多年没有正常地跟任何人交谈过了。“你真变态,”她大喊起来。接下来,她的脸色变得煞白。“乔纳森……?”“你知道我是谁?”事实上,幸好她认出了他——这总比被当成个变态佬好些。“这怎么可能?一定是幻觉!让我出去!”“埃琳娜,亲爱的埃琳娜,不要惊慌,没事的。”他一直用力在拦住她。然而埃琳娜突然不再挣扎了。“我能闻出你的味道,无论在哪,我都能闻出你的味道。上帝呀!我一定是在做梦……一定是这样……”“亲爱的,你不是在做梦。放松些,就当这是一场魔术,把自己放心交给奇迹。你是奇迹的宠儿。”埃琳娜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哭泣。“我肯定是死了!这样的事不可能是真的。”“我要你活着!不,我的意思是你还活着,而我需要你。为了等你,我已经在这里坐了好几个星期,喝了好几个星期的麦氏水。别哭啦。”“因为我的眼泪不是麦氏水吗?”她大笑起来。“你变年轻了!”接着她跳起舞来。可是他还以为自己看起来老了10岁!为了建立连续性以增加事件的概率,乔纳森急忙把可界定的不确定性和确定的不可界定性的概念一口气告诉了埃琳娜。他照搬埃琳娜先前对他使用的说法,如同背诵一段祷文或是一条魔法公式。很快他们就会在床上了,要么在他的旅馆,要么在埃琳娜的住处——不论她住在哪里。他错得离谱。乔纳森已经不再注意周围。这时,他听到一个人喘息着发出的声音。“让开。”那是一个体型巨大的男人。也许一口气只够他说两个字,但他听起来可不是个善茬。或许是因为脂肪能量,或许是因为巨大的动量,总之他的动作相当粗鲁:两条巨大的胳膊在前开路,然后庞然的身躯便从乔纳森和埃琳娜之间挤了过来,将二人分开。被他遮挡的地方重新出现时,埃琳娜已无影无踪。乔纳森回到座位上,满心痛悔。与埃琳娜最后一次在她的过去中见到的他相比,乔纳森在这次短暂的相见中变得年轻了,这似乎让她感到惊奇。要想在抵达过去时变得十分成熟,除去穿越本身花费的时间,难道他注定还要在麦当劳里把这些古怪的土耳其谚语读上许多年,直到自然衰老到足够的程度,然后再次向过去穿越?尽管他的最近一次跃迁让自己看上去老了十岁,但是再跃迁一次只能再老十岁,那明显不够。埃琳娜在他的过去——她自己的将来——曾与他一夜欢爱,之后却成了一具尸体。那个画面在他脑中无法磨灭,令他陷入沉思。他渴望自己在埃琳娜的眼中变得完全透明,因为那才是真正的、绝对的爱情的本质:爱人之间不该有任何秘密。然而,埃琳娜会死在他的怀里,死在她的最后一次拥抱中,死在他的第一次拥抱中。他绝不能让埃琳娜知道这个事实!这成了爱情的透明中的例外,令他心痛不已,但同时也悖论般地让他无边的爱火燃烧更炽,让离别给他带来的伤痛变得更深。他的思念愈燃愈烈,不可遏抑,终于变成了一场熊熊的森林大火,让他不得不逃离,不得不潜入救命的湖泊,而这湖泊不是别的,正是她的存在。如这本书中关于Yokluk——“离别”——的部分所言:Hasret ateşten gömlektir——“思念如同着火的衣衫。”他渐渐忘记了一切关于时间与年龄的事,闭上了眼睛,开始集中意念。耳边传来的声音渺不可闻:“喂,我的自动轮椅过不去了……” 麦当劳的价格变得更便宜了,《谚语词典之母》也消失了,感谢真主。这一次,店里只有一个体型超常的顾客。就像刚刚冒出水面的游泳者那样,乔纳森用手抹过自己的头发,却没有摸到几根。于是他朝麦氏厕所走去,打算照照镜子。镜中的乔纳森也望向他,看上去差不多有60岁!可能是58,也可能是62,他无法确定。显然,回溯时间与企图赶上光速之间具有相似性!在空间旅行中,你加速越多,质量就会越大。尽管外表不会有什么变化,在质量意义上你却会变成一个大胖子。在时间旅行中,你走得越远,年龄增长的速度就会越快。如果他还得再向过去穿越几年,大概就会变成一位100岁的寿星。他失去的那部分生命上哪去了呢?答案是:它已经作为时间旅行的燃料被消耗掉了。一个更加年轻的埃琳娜还会对他有什么绮思吗?现在的乔纳森是一个60岁上下的老头子,在光顾麦当劳的大群年轻人中显得格格不入。也许他们会把他看成是个麦氏恋青少年癖[9]。所以他现在得一边保持警惕,一边更加注意不要让人觉得他在频繁四处张望。还好,同一个垃圾桶又一次(也可能是第一次)帮了他的忙。这意味着命运也许还站在他这一边。[9] Macteenophile,作者自创的词。Mac(麦氏)的用意与前文中各处一致;teenophile相对娈童癖(pedophile)而言,指对青春期中后期的青少年有性偏好者。这一次他捡到的书是《高尔夫球规则详解》。“高尔夫球是一项孤独的运动,”书中这样说道。寻找埃琳娜不也是一样吗?“高尔夫球很难,这是因为我们制订的规则所致。一个人在准备击球时会感到种种拘束和恐惧,其中一部分是他自己的心魔,一部分是前方令人畏惧的空间在他的想象中留下的印记……”没错,真是字字珠玑。乔纳森得放松下来。“了解你自己的球”——这同样是个好建议——然而乔纳森确信自己总能认出自己的爱人,不论她在什么年纪。不过,至少得有13岁吧!如果埃琳娜还不到13岁,那么出于体面的考虑,他也得等她再长大些,尽管他自己变老的步伐不会为此而停。在高尔夫球比赛中,有时为了让球变活,你需要让它从自己肩后垂直落下。[10]这时你得当心:如果你屁股太大,球就会被你的屁股弹飞。要是乔纳森在麦氏座位上坐上许多星期甚至许多年的话,他的屁股很可能也会变大。然而他能有什么办法?难道要到麦氏厕所里去练健美操或是做瑜伽?[10]高尔夫球中的抛球规则:当球的位置有不可移动的障碍物时,选手需要站在球位原处,背对球洞抛球,之后才能继续击球。还好,才过了10天,年轻的埃琳娜就和一个女伴一起走进了这家麦当劳。就是她,确凿无疑,而且这次她不是来尿尿,而是来吃饭!毕竟每个年轻人都会在某个阶段认为快餐是种好东西。乔纳森已经学会了耐心。他看着埃琳娜把番茄酱弄得满嘴都是,看着她用一根吸管慢慢喝奶昔。她的一举一动都像是一种无心为之却又美妙绝伦的展示,散发出自然而然的性感。她最多17岁,乔纳森暗自估算。她的眼神看上去那样纯洁,那样天真,但乔纳森已经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到时而闪现的光芒。那光芒将在未来的日子里让她的眼睛灿若星辰。此时的乔纳森凝视的,是那个将成为他一生挚爱的姑娘,而那场爱情又发生在这一切之前。事实上,要想表达他的这种经验,我们需要发明一种新的时态。现在他已经对麦氏厕所满怀警惕。事实证明那地方太不安全,而且就算每小时就打扫一次,那里无论如何也难称浪漫。要让埃琳娜爱上他,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也无法一蹴而就。可以说,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已经消耗在这个现实的气泡中。如果这次再失败,整个气泡恐怕就会化为乌有,在宇宙中留下的痕迹不会比一个破掉的肥皂泡更多!何况,埃琳娜身边还有一个女伴。这种情况下,一个老头子上去套近乎只会造成尴尬或是让人嗤笑,搞不好还会引起尖叫。于是,在埃琳娜离开麦氏大楼之后,乔纳森跟了出去。他谨慎地保持着距离,假装专心阅读那本关于高尔夫球的书。发现埃琳娜的住处之后,他去了一家印度餐馆。终于能吃点像样的东西了! 埃琳娜知道自己是个不同寻常的姑娘,但这也是让她心烦意乱的原因之一。她的大部分伙伴都已经有了男朋友,或者至少有过男朋友。她怎么就找不到一个让自己感兴趣的男孩子呢?埃琳娜对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毫无概念,但她确切知道自己不想要的是什么,而这个世界似乎遍地都是无趣的男孩。可能是因为男性在心理上比女性要成熟得晚吧。她只能继续等下去,同时试着把自己理解得更透彻。这样也许她就会发现自己到底想从生活中、从男人那里得到什么。此外,青春所蕴含的那种未经挫折的锐气也赋予她力量,让她能在这巨大的谜题面前坚持下去。每个星期天的中午,埃琳娜都会去看望她亲爱的祖父母。她喜欢祖母做的罗宋汤——除了她,别人都做不出来那味道。泡卷心菜猪肉汤也很不错。汤后还会有一道奶渣饺子或是波尔塔瓦饺子[11]。不过她真正的最爱是“纳里斯尼基”[12]。那是一种以土豆为原料、做法独特的小薄饼,还有个名字叫“德鲁尼”。当然,土豆饼还得泡在用浆果制成的清爽饮料“乌兹瓦”[13]里吃。[11] Ghalushki Poltavskie,常被称为乌克兰饺子,是乌克兰波尔塔瓦地区的传统食品。[12] Nalystniki,土豆小薄饼,是许多欧洲和中东国家的传统食品,在乌克兰被称为“纳里斯尼基”或“德鲁尼”(deruny)。[13] Uzvar,白俄罗斯和乌克兰流行的一种饮料,以各种水果加水烹煮而成。一个晴朗的星期天,埃琳娜在祖父母家里见到了一位新客人。她的祖父母是很合群的人,但是也和其他所有老人一样,有稳定的朋友圈子。在他们的生活中,新朋友的出现是相当不寻常的事。这一次就是例外之一。这位客人是在城里的高尔夫球俱乐部和埃琳娜的祖父结识的。如今祖父和他的朋友们要么得了关节炎,要么喘不上气,打不动球了,所以那里成了他们下棋的地方。他们从前打高尔夫球,又喜欢会所的气氛,所以选择了“升学”,把兴趣转向下棋。新来的这位不是什么高尔夫球俱乐部老板,可是似乎对高尔夫球懂得不少。自然而然,下棋对他也成了不错的选择。和祖父母一起吃午饭的时候,你不会期待有什么新奇发现,只会期待熟悉感带来的慰藉。然而,这一次的午餐交谈比往常可多了些新东西:有关于时间的奇思妙想,甚至还有几句土耳其谚语,比如Vakit gelmeden horoz ötmez——“时候不到,公鸡不叫。”因此,当这位新客人告辞的时候,埃琳娜感到一丝自责:先前客人被介绍给她时,她没怎么留意对方的名字。于是,在挥手道别时,她皱了皱眉,说:“……先生?”“叫我乔纳森就好,”客人回答道,同时凝视着她的眼睛,神情中有一种古怪的专注。不过,她当天下午就把这位先生忘在脑后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埃琳娜渐渐习惯了每个星期天在祖父母家里见到乔纳森。祖父可真是喜欢这个人。他那60岁的身体里似乎住着一个相当年轻的灵魂,而这灵魂又不失睿智,对世界也有一种有趣的视野。埃琳娜意识到,正是在他这种视野的帮助下,她对自己关于世界的看法有了更多了解。这不是因为乔纳森教会了她什么,而是因为她在自己头脑里发现了种种概念,种种此前她无法言喻的概念。她感到自己正在进化。于是,每个星期的每一天,埃琳娜都盼望着星期天的到来。然而她的进化并没有一张紧迫的时间表:对自己了解太快的话,那很可能意味着你是个平庸的人。埃琳娜终于等到了一次在家庭氛围之外见到乔纳森的机会。他提到自己手里有两张邀请函,可以去参观某个专精现代艺术的美术馆的非公开展出。埃琳娜抓住了这次机会——终于能听一听他在另一种环境下的见解了。展览上展出的是一些坏掉又被重新组装起来的钟,上面放着一只只死鸡。有的鸡身上还有羽毛,嘴里被强行塞进了煮鸡蛋;有的鸡身上的羽毛已经被拔光;有的鸡已经被烤熟;每一只鸡都被刷上了漆,以防止腐败。乔纳森评论道:“Ay gör, oruç tut; ay gör, bayram eyle。”“鸡还没孵出来之前,别忙着数有几只?”埃琳娜完全明白他的意思。“而且,很快,”他又说,“时代就败坏了。”[14]没错,死鸟总会发霉。[14]原文为拉丁语tempus fungus,意为“时代败坏”。一个年轻的女人端着一盘鸡腿和鹌鹑蛋走来走去。“咯咯,”他叫了一声。“喔喔,”埃琳娜说。“有兴趣去咖啡馆喝杯拿铁吗?”参观艺术展的托辞就此烟消云散。他们赶紧离开,在一间咖啡馆里开始了有趣的谈话,内容与刚才完全不同。从那一天开始,他们经常在城里见面。以这样的方式见到乔纳森,埃琳娜开始对自己有了越来越多的体悟。尽管与通常一样,知识带来的谜团比它解决的谜团更多,但他对她的理解仍然成为她探索自身的助力。有一天,当他们在一家巴基斯坦餐馆里吃午饭时,她突然冲动地说:“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但又不想让你觉得受冒犯。”“别担心,”乔纳森回答她。“你无论怎样都不会冒犯我。”“那就好。我的问题完全是假设性的:你有没有想过和比你年轻得多的人相爱呢?”“男人还是女人?”他问道。“我不确定你的取向,不过我多少觉得该是女人。”“那你是在问我是否会对一个比我年轻得多的女人感兴趣,还是问我是否会出于某种道德准则阻止自己与她相爱?”“我也说不清。也许两者皆有。”“埃琳娜,成熟男人除非脑死亡了,否则他们对年轻女人的兴趣永远不会消失。另外我也想不出一条有意义的准则来排除这种可能性。”“在爱情方面,你遵循过任何准则吗?”“我唯一的准则——也许是刻在基因里的准则——就是我一生只能完全地爱一个女人。找到她之后,其他任何女人都不会令我感兴趣了。”“啊……,”埃琳娜说道,“那你的女人一定是幸运极了。”“我也是这么想。不过要是她不知道呢?”埃琳娜笑了。“别逗了!”“如果是那样的话,那我现在就应该还是个处男。现在是哪一年来着?嗯,我敢肯定我会在未来40年内摆脱处男身份。很可能,到你像我现在这么老的时候。开玩笑的不是我,而是这个宇宙。你也是生来只能爱一个人的,埃琳娜。”“你怎么知道?”“未来的事我记得很清楚。”她又笑了起来。“你太有趣了。”“有趣的不光是我。生活就是这么有趣。”“我想这也说得通。”“跟许多悲剧一样:恰恰因为在本质上是有趣的,它们才会免于沦为荒诞剧。”“你这又是在说生活是一场悲剧了?”“埃琳娜,生活是一切悲剧之母,或者说是一切悲剧组成的俄罗斯套娃。翻开一个大号的娃娃,里面只是一场小一号的悲剧,再往下翻还是一样。这就是生命之所以有趣的根本原因。”“生活也可以是一场美丽的悲剧啊。”他点了点头。“如果你演绎的方式对头的话。”“你的阅历可比我多多了。你是怎么演绎生活的?”“我尽力了。”“那你满意了吗?”“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抱怨也不会有什么意义。”“我真想也能正确地演绎生活啊。”“哦,你当然会做到的。”“你怎么知道?”乔纳森眨了眨眼睛。“我曾经去过未来,还偷偷看了一眼。”自然,埃琳娜又笑了。“等我到了未来,如果发现你说得没错,我会回来告诉你的。”乔纳森也笑了。“不用啦!到你老了的时候,我会在你身边听你说的。”“你还真是爱做梦哦。”“难道梦不能塑造现实吗?”“这话听起来太老套啦。”“梦太古老了,有资格老套一些。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很难有什么新鲜的梦了。”“你好像总有道理可讲!跟你辩论时要想抢到最后一句话说可真难。”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一丝忧伤的阴翳。“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说,“就是一切悲剧之母发生的时候。”“你的意思是悲剧之母只能发生一次?”“一次就够了——一次就包含了其他一切悲剧。”“我好像明白了。”“不,你还没有明白。不过也不用着急。”她狡黠地说道:“我猜在这个问题上你也是正确的?”“正确并不必然令人快乐。”埃琳娜想挑衅一下。“那跟我相爱是否必然是件能让你快乐的事吗?”“不如说‘命中注定’更合适。”       埃琳娜自然不知道:他们的爱也许是某种强大的必然,却并非命中注定。 时间如常流逝。该发生的事往往会发生,或者不会发生。这一次,它们真的发生了。埃琳娜和乔纳森经常一起用餐,去过城里许多奇奇怪怪的餐馆。然而,那一天晚上,他们第一次来到乔纳森的住处:乔纳森自告奋勇,打算把那些餐馆比下去——至少要试一试。餐桌上有两支蜡烛,烛光温柔。菜肴异常精致,一如他的承诺。对它们的描述很难表达乔纳森应得的赞美,因为描述味道毫无意义。不过我们还是可以提一下那道开胃菜——生菜卷海胆——因为海胆里面的部分看上去就像小巧的、棕色的阴唇,尝起来则让人想起低潮时分露出海面的礁石潭。乔纳森坐在埃琳娜对面,看着她。那道目光似乎要将她穿透,其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诉说。那是幸福吗?或者,是忧郁?是因为烛光太暗,让人无法分清哀伤与喜悦吗?她是不是喝了太多赤霞珠酿的“红色悖论”?埃琳娜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自己心中有强烈的情绪涌起。她心目中的乔纳森的形象已经历“海水神奇的变幻,化成瑰宝,富丽而珍怪”。在他身上,她再也找不到他人眼中的那个垂暮之人——他蕴含的意义太过丰富,让人几乎无法客观审视。在乔纳森漫长的一生中,一定已经有无数双女性的眼睛看到他身上那深邃而令人惊异的美!然而,也许此时她是唯一能完整触摸到这惊人之美的人。她希望自己独一无二,希望其他所有被平庸蒙住了眼睛的女人只把乔纳森看做一个60来岁的老男人。并且,她还相信乔纳森完全懂得她的心思。当他对她开口说话,他是在与完整的她交谈,而其他人通常只是与她身上某个渺小的、次要的部分交谈。当他聆听她的话语,他听见的正是她想说的,而不是平庸的听者耳中所闻——那些人只能听到他们自己头脑中的成见。她与乔纳森之间的交融已经成为一种具有绝对强度的精神现象。人就像一个一个漂浮在世界的空气中的肥皂泡。它们的漂流漫无方向,时不时与另一个泡泡相碰。有时两个肥皂泡会融合在一起,变成一个更大、更耀眼的泡泡。所有的泡泡早晚都会破裂,变成无足轻重的水滴。然而,只要那个耀眼的泡泡还在焕发光彩,这个事实就并不重要。此时,她与乔纳森便正身处一个神奇的、交融而成的肥皂泡中。第一个吻在何时变得无法抗拒?当超越时间的爱情在一吻中开启时,时间是什么?当这初吻令一切距离成为幻影时,空间又是什么?对了,为什么关于爱情的问题听起来都如此老套,如此矫揉造作?然后他们的吻开始弥漫,开始变化。仿佛在不经意间,餐厅已变成有着巨大软床的卧室,衣饰也成了毫无用处的遗留。没有什么能闯进埃琳娜和乔纳森的肥皂泡了。此刻,平庸的世界无法将它穿透。气泡里面,温暖而美妙的事情正在发生。乔纳森不愿放过埃琳娜的每一寸肌肤,直到他恭敬地抵达最终的圣坛。气泡中的热烈升上了巅峰。“这一刻我等了好久,”埃琳娜喁喁而语。这句话在她自己耳中听来也有些异样。客观地说,她等得并不算久。然而突然之间,那场等待似乎长如永恒。“这一刻我已经等了一生,”他低语道。这倒是没有说错,尽管有好几十年是作为时间燃料被消耗掉了。“我早有一种感觉:你已经在我的身体里好久了。我们是不是该抹去幻想和现实的界线?”“是的,正该如此。”他们的拥抱缠绵而甜美,在埃琳娜心中注满迷醉的情绪。她哭出声来,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搂住乔纳森。高潮过后是如水的余韵。他们互诉衷肠,言语如蜜,久久不歇。“我爱你,乔纳森。”“我也爱你。”“你终于不是个处男啦,”她说,笑靥如花。“我找回了我的处男之身,”他回答道。“失去它的时候还没有到来。”“你说话总是那么有意思。”“伤心的事情何必去说它?”“乔纳森,虽然我无从比较,但是我相信,你就是我理想的爱人。”“是你教会了我。”埃琳娜热情地注视他的眼睛。她的双颊火红。“我要你,”这一句话来自她心底深处。于是他们再次做爱。 埃琳娜记得她曾经听说老人的性能力会减退。然而那一定是毫无根据的传言!至少在乔纳森身上,这样的说法完全不适用。很快,她的思维就被原始的感觉逐出了脑海。当她的整个宇宙都为至乐所充满,埃琳娜再次哭出声来。生命怎么可以如此神奇?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里,他们依偎缱绻,舍不得入眠。他们亲吻,交谈,相互戏谑,相浴以爱。晨曦初露之时,乔纳森再次恢复了精力。埃琳娜相信自己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她觉得,在自己年轻的生命中这个爱的初夜,乔纳森似乎将来自整个宇宙的能量引导到了她的身上。他成了一根轴心,而宇宙全部的爱都在他的吸引下汇成一束,在搏动的节奏中注入她的身体,直到她在极乐中爆炸。这是宇宙本身在爱着她;宇宙为了显示它对她的爱而创造了乔纳森。她知道,自己对乔纳森的爱将没有尽头。他再度在她身体里迸发了高潮,而她的快感巅峰也在同一时刻到来,令她发出尖叫。他们的呼唤汇成原始的旋律,在这时间的空泡中永恒演奏。然而她听到了一个不谐的音符。乔纳森的喉中发出似乎被掐断的声响。他松弛下来,重重倒在她身上,不动了。“乔纳森……?”她没有听到回答。“乔纳森!”埃琳娜明白了。她再次尖叫起来,比之前所有时候都要大声。然而这一次不是因为快乐。 多年之后,埃琳娜在麦当劳遇见了那个年轻一些的乔纳森。他慌慌张张地把关于不确定性和不可界定性的事告诉了她,而她也找到了他扔下的那本土耳其谚语词典。于是埃琳娜发誓投身物理研究,直到理解时间的秘密。她与他再次相见了,却被一个体型巨大的顾客打断。之后,她发现了他那本《死神吻我》。他在过去吻过她,向她开启了一扇门,然后死去。在某种意义上,这让乔纳森的生命和他们之间的爱情变得不朽:与历史上其他每一个人都不同,乔纳森不会在自己出生之后的任何一年死去。当他在自己的时间之旅中与她分手时,她该如何面对他的离去?岁月在每次相见的间隔中流逝,而她会在这岁月中学习面对他不在的日子。答案会越来越清晰。特别的爱情意味着特别的牺牲。爱洛依丝与阿伯拉尔[15]的故事是如此,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16]的故事也是如此。此外,在暮年还有希望等待着她,这已经比大多数人所能得到的要多了。她可不能太早去找乔纳森![15] Héloise and Abelard。皮埃尔·阿伯拉尔(Pierre Abélard,1079-1142)是法国著名神学家和经院哲学家。他与教士之女爱洛依丝的爱情使他惨遭宫刑。[16] Tristan and Isolde。理查德·瓦格纳的歌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中的男女主角。埃琳娜加倍投入了对物理的学习。时不时,她也会重读一遍《死神吻我》和《谚语辞典之母》。尽管他们应该互相坦诚,不分彼此,但她不能让那个更年轻的乔纳森看到这两本书。要不然,他在麦当劳里还能有什么新鲜东西用来消磨时间呢?总不能让他去读麦氏菜单吧。(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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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精巧的时间循环的故事。少年矢志不渝地追求人生的真爱。两人的人生轨迹屡屡交错,确又屡屡错过。无数时空里,两人爱的轨迹划成了“∞”,成就了永恒的忘年之恋。本篇获得2011年英国科幻协会奖。——孙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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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孙薇  题图《超时空接触》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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