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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个身体,get新时代的减压方式 | 科幻小说

零上柏 不存在科幻 2022-07-18
6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命运的交错」近未来,一种在沿海发达地区已经过气的意识转移技术,被商家包装成了一种减压产品,推销给了内陆封闭小城的学生们。小镇少年的日常生活被打破,他们能应对这一冲击吗?

零上柏 |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大三在读,腾讯科幻研究及文化传播课题组成员,中国科普所区域科幻产业课题组成员。作品见于《科幻世界》、one·一个等平台,曾获第四届冷湖奖短篇二等奖。

涅槃全文约14100字,预计阅读时间28分钟
狂欢开始了,一群学生从教室内涌出,一时间人声鼎沸。他们簇拥着两个奇怪的男孩,就像超市店庆时门前放置的充气小人,五官模糊且僵硬,四肢不是特别分明,手指几乎陷进手掌。他们行动起来也很滑稽,前面那个大跨步画着八字,后面的迈着小碎步,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推着。越来越多的孩子从教室里跑出来,老师们也跟着凑热闹。人们围在天井四周,议论和嚣叫的声浪逐级攀升,仿佛来到了古罗马斗兽场。全部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顶层阳台,那两个男孩出现了,人群再次欢呼起来。打头阵的男孩激动地挥舞双手,兴奋难以掩饰,身后同班的男生们也跟着他挥手叫好。旋即,他爬上阳台,整个校园的制高点。这里曾经被厚重的铁门锁住,如今却大门洞开。大家都安静了,上千人的呼吸都停止在此刻,不少女孩捂住眼睛,从指缝里目睹这一壮举。男孩张了张嘴,似乎想说几句跟眼下场景相符的漂亮话,但憋了半天也没说出口,只好大喊一声,纵身跳下。尖叫和呐喊声淹没了校园,站在顶楼的男子汉们鼓起了掌。剩下的那个男孩怯生生地后退,其他人则组成人墙拦住他。上课铃响了,人们丝毫没有退散的意思,目光仍紧紧锁在那个男孩身上,甚至都没人关注已经躺在地上的他的哥哥。负责跟他讲道理的人把手搭在他肩上,苦口婆心地劝他,他干脆趴在地上不起来了。更多的男孩加入了“劝说”当中,事态正向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我冲向顶层,却发现有人把铁门从内锁住了。男孩们把他抬起来,吆喝着号子,像扛牲口一样把他运到阳台边。从那里可以看见他哥哥的身体,现在已经七零八碎。他们大喊三二一,然后松手,那个不情愿的男孩被抛向空中,然后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欢快的喧嚣声此起彼伏,似乎比刚才那次还要强烈。  有不少学生家长问我关于涅槃项目的事,电话没消停过。我本以为这种可笑的把戏不会有人理睬,看来我还是低估了这些家长。他们为了那个所谓的目标,似乎可以将底线深埋入土。我理解家长们的心情,但他们这种可怕的迫切丝毫不亚于饿过整个冬季的狼群,弄得我焦头烂额。我不厌其烦地向他们解释利弊,可他们似乎并不愿意听我长篇大论,有几个家长甚至没跟我商量就签署了涅槃协议,他们也没和自己的孩子商量。家长们只不过想让我告诉他们:涅槃项目很好,涅槃之后你们的孩子会一身轻松,什么压力也没有了,就能考上好大学,就可以实现“那个目标”。我对这种无意义的工作感到疲倦。跟家长谈话时,我习惯把他们对孩子的热望称为“那个目标”,我不爱说些具体的期望,因为人们永远也不会满足。很多家长甚至连自己孩子在班上的排名都不知道,却总是追问我他能不能考上哪所名校。其实我也一样,我曾在脑海中为自己的孩子设计过几十种未来,每一种都很完美,我恨不得她经历人世间所有的幸福,成为世界上唯一快乐的人。有时候我会质问自己:我的女儿,如果等她到了这个年纪,面对学校和家庭的压力,我会不会允许她去涅槃?学校对涅槃的态度很暧昧,既然项目被批准了,学校就得允许执行,但上面也没有作出明确的姿态,这让学校进退两难。但我知道,只要有一个学生涅槃,其他的孩子都会蜂拥而至。他们把涅槃看作是勇气的表现,青春期的男孩子正愁没地方表现自己的勇敢,涅槃给了他们机会。我回学校的那天晚上,一对兄弟从学校顶楼跳下去了,他们称之为涅槃。其中的弟弟是拙玉的同桌。涅槃其实和交换相似,只不过将涅槃者的意识上传到定制身体上,这种涅槃专用的定制身体通常不会太精致,扎在人堆里格外显眼,像是穿着卡通玩偶服。所谓涅槃,就是一种廉价的身体消耗。当你从楼顶一跃而下,你能够体验坠楼的冲击感,体验死亡,然后再次从自己的身体里醒来。重生公司第一次推出涅槃项目时,人们还以为这是种恶作剧式的黑色幽默,但更讽刺的是,这个项目在世界范围内得到了推广。重生公司声明,这一项目只对青年人开放,它将成为划时代的生命教育。当涅槃推广到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城时,它在外界已呈退潮之势。高考的压力很大,如果涅槃能够为他们提供宣泄的出口,这似乎不失为一种好的解决方法。毕竟老师和家长们时常告诉孩子,如果你不能改变考试,那就先改变自己。现在科技为孩子们提供了改变自己的方式,让他们觉得自己甚至能够通往终极。涅槃笼罩着每个孩子的头上,不知是白云还是阴云。我听人家说,涅槃这东西在沿海那边都已经被玩烂了,传到我们这里却被当作是至宝,群山之间,我们的消息向来闭塞。即使生活于信息时代,我们还保留着封闭文明的惯性。如果他们出生在草原上,站在教室的窗台边能看见一望无际的天地,周围没有楼房和灯火,无依无靠,一切参照物都不存在了,不知他们还能否拥有涅槃的勇气。作为老师,我当然希望能多几个考上名牌大学的学生,说出去好听,奖金也分得多,但他们太累了,每当我走进教室,压抑的气氛扑面而来,粘稠地包裹着我,有时我挺替他们悲哀的。阳光在窗帘上舞蹈,风轻轻吹动窗外的竹林,鸟儿叽叽喳喳地嬉闹,这些景色他们却视而不见,久而久之我也没了欣赏的心情,斑斓的世界似乎在渐渐褪色。依依说我的压力太大了,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她教语文,每天早上必须起早去上自习,我负责送女儿上学。等我看到女儿进了教室,我又要急忙赶回学校,我是班主任,也得早到。因为我不在,我的班级被通报过好几回,说是早自习吵闹。我把自习被年级主任抓住的几个孩子叫到办公室,狠狠训他们,孩子们表情严肃,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看到他们这样,我只能逼迫自己板起脸来。每次被通报的学生里都有拙玉,一个很受欢迎的女孩,长得漂亮,喜欢和老师作对。她被通报的原因是睡觉,还讽刺老师。“为什么睡觉?”“困了。”“晚上没睡好吗?”“没法睡。”我轻咳一声,挥挥手,让旁边站的几个孩子先回教室。拙玉家的情况我了解一些,她母亲自从生了场大病之后开始吃斋念佛,还经常跑到寺院去听课当义工。父亲没什么志气,挣钱少,却喜欢打游戏,整夜闷在家里大吼大叫。听别的孩子说,他们正打算离婚。拙玉劝过她妈妈去参加重生项目,那是涅槃的母项目,也是重生公司的主要盈利来源。但她妈妈不愿意,毕竟重生的过程是很痛苦的。不是身体上的痛苦,而是精神上的折磨,所以有的重生人会在重生后几个星期内选择再次自杀。她妈妈得病前和我说过,她想让女儿参加涅槃,可他们家只有一笔钱,只够一个人做手术。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涅槃和重生都是一种死亡。说来奇怪,现如今人们要拯救一个濒死的家庭,却需要付出死亡的代价。目前的人类没法解释或是认同这些从死亡中归来的人,他们究竟是活人还是死人?他们仍属于自己还是成了别人?这母女俩都想让对方去死,因为爱。“每个家庭身上都贴满了创可贴和纱布,有的人揭开后露出伤疤,有的人则选择永远捂着,而捂得好的就被人说是幸福的家庭。”拙玉曾经在自己的作文里这么写道。像拙玉这样的绝不在少数,她并不需要我的同情,我也没法拯救她。我说了她几句,她转身就走。换作以前,我会拦住他,让自己愤怒的声音充斥整个办公室,可现在我不想这么做,我总觉得骂她的时候更像在骂我自己。依依说得对,女儿的出生使我更能共情了。我开始理解学生们的情绪,而不是做一个旁观者,我不知道是好是坏,可我似乎没法理性。这是一种病吗?我还不得而知。我把身体租了出去,未来几天会有别人使用我的身体,带着交换者专用的徽标和手环,以便他人辨认。我借了老方的身体,他碰巧去外地出差,我决定趁机回老家一趟,也许回家能让我清醒起来。躺在交换大厅的床上,药液渐渐覆盖我的身体,我不自在地扭动。黑色的罩子覆上来,机器把我束得更紧。虽然这不是我第一次交换,但幽黑的不安感还是让我想逃。来不及了,我的意识就要上升,灵魂将踏上归程。
意识高速公路,被誉为现代技术的唯一。公路和桥梁消失了,轨道和机场被拆除,意识交换大厅则拔地而起。从北京到纽约,你只需将意识转移到朋友或定制人身上,就可以瞬间往返。世界各国联合创建的重生公司掌握着意识的挪移之术,并由此开发出意识高速公路。与意识相关的诸多技术如同树的枝蔓疯狂生长,譬如重生,譬如涅槃。重生为人们提供新的身体,创造生命延续的可能,涅槃则在新的身体里将人们摧毁,声称让人们认识生命。我走出交换大厅,对着镜子照了照,老方还是那么精神,皮肤黝黑,肌肉结实,眉宇间蕴含着坚定的能量。这副身体在我的控制下蔫了不少,本来炯炯有神的眼睛显得浑浊,像个醉汉。驱车四小时,我终于进入草原,在经过别人家的草库伦时,凶猛的猎狗追了上来。草原上的狗总是这么彪悍,一头足够成熟的牧羊犬能在汽车上留下可怕的牙印,甚至能够逼停偷猎的吉普。这些猛兽继承了荒野的气息,他们与黑夜出没的狼群几乎没有任何分别,我一直觉得草原上的狗和狼是惺惺相惜的。据说欧洲已经大规模使用机械牧羊犬,这些人类的造物跑得更快,能轻而易举捉住狐狸,两三匹就可以撕碎灰熊。故乡草原上的人们拒绝接受这种凌厉的工具,他们仍钟爱自然繁衍的牧羊犬,他们健硕的身躯在跑动中规律地颤动,汗珠挟着阳光飞舞,晶莹剔透,如同降临人间的天狗。我先去拜访了老方的父亲,他今年二月份进行了重生手术。到达时已是傍晚,一位老人正在蒙古包前修勒勒车,力气很大。重生时他九十四岁,病重,以老方的财力也只能买到六十岁的身体,老人欣然同意。他告诉我,他并非怕死,只是他相信这片草原在不久的将来就会消失,净土将不复存在,他还想再多看几眼。跟老人说话的时候,我总觉得不自在。眼前的这个人并非我儿时认识的方叔,而是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一般的重生人并非私有,在方叔之前,还有很多人使用过这具身体,消耗了这具身体的青年和中年。直到老年,他才是身体的新主人。时间在身体上流过,意识却只是短暂地寄居,一旦租约到期,宿主的意识会被毫不犹豫地扔进垃圾堆。他的样貌经过系统微妙的雕刻,似是故人却又不是故人。即使胸怀宽广直达天际的草原也并非一成不变。有时候人们为了守住旧的就得把自己变成新的,到头来新旧都无法留住。就像这草原上日益肆虐的黄沙,无论种多少树,修多少墙,沙还是在,像一张巨大的网,要把草原人悲哀的命运彻底兜住。我问他重生什么感觉,他形容不来,但感觉身体变轻了,想通了许多以前想不通的事。真奇怪,一些人在报纸上大力批判重生,说重生出来的人全是精神分裂,可方叔看上去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所以重生究竟会不会毁灭人类呢?媒体上那些口若悬河的演说家激烈的争论,他们究竟谁对谁错?也许争论本身就没有意义,因为我们谁也阻止不了技术的高歌猛进。我告别方叔,驱车往城区。进了城,一切都灰蒙蒙,连点绿都没有。我母亲的房子在小城边缘,几百户一模一样的二层小楼整齐排列。他们都是草原的遗民,住着国家提供的安置房。小楼墙上刷着差不多的标语,乍一看根本没有分别,都是醒目的红色。我母亲的房子很好找,她是这里为数不多在院子栽种花草的。墙根的贝加尔针茅逐渐茂盛,大有燎原之势,草原人曾经把他们作为牧草。进了院子,母亲最爱的芍药花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忘忧草的花瓣没入泥土里,就连绿箩也病怏怏的,这花园很久没人打理了。李大姐和母亲坐在门槛边,隔壁家的几位老奶奶也围坐一旁。母亲坐在中间的摇椅上,听其他人说话,也不插嘴,笑眯眯地望着。李大姐见我来了,连忙起身,她看了一眼我胸前的交换者徽标,知道是我,拍了拍我母亲的肩。“阿姨,是程构回来了,您儿子!”母亲望着我,好像不认识,指着我喊小方。“阿姨,这不是小方,他带着交换者的牌子呢,是您儿子!”我走近她,把买的营养品放在她身边,李大姐又把东西提起来放进里屋。母亲看着我,还是一副陌生的样子,李大姐还想替我解释,我摆了摆手。每次都是这样,母亲始终认不出我。无论我给她讲多少关于过去的细节,她总是无动于衷。她病了,身体和心智都在退化。如今坐一趟飞机和去月球是相同的价钱,自从有了交换技术,已经没什么人乘坐远距离交通工具了。这是一个既开放又封闭的世界。我不是不想亲自出现在她的面前,高昂的费用令我望而却步,坐一趟飞机可能就要花掉我和依依整整两年的积蓄。“阿姨,您最近身体怎么样啊?”我想叫妈,可老方告诉我,除了她儿子活生生地出现在她跟前,她谁也不认。母亲抱怨了几句,说身子骨不行了,又说这样也好,能早点去见我父亲。我欲言又止,不知怎么说才好,我望着李大姐,向她求助。“阿姨呀,现在科技这么发达,老天爷的话都可以不听哟,您若是没这个病,再活二十年一点问题都没有,您儿子......小方帮您安排了重生手术,您做了手术,还可以多活好几十年呢!”老方在重生公司工作,现在是中华区的一个小部门主管。他很机灵,一点也没继承草原人的忠厚。我请他为我母亲安排重生。我没多少钱,老方借了我一些,加起来够买五年的寿命。依依曾旁敲侧击地提醒我,五年的时间对一个老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也知道,以我的经济能力,不可能让母亲长久地留在人世间,可我只是想她能毫无痛苦地生活几年。她这一辈子为我操碎了心,而我却一直在辜负她。记忆里的母亲永远在笑,无论多痛苦。我父亲去世的时候,她拉着父亲的手微笑;我高考失利,在家里摔东西的时候,她笑着说无所谓,上哪个大学都可以;她患了病,躺在病床上,她冲我笑,说咱们不住了,太贵,我一点也不疼......“我不去,人家电视上说了,这东西可不便宜,别让小方花钱,也别跟我儿子说,他固执的很,知道了肯定逼我去,我不去。”母亲说话时费力地呼气,我蹲在她身边,止不住地想要向后倾倒。天色渐晚,太阳落了,邻居们起身回家,李大姐点上一根香。母亲信佛,家里供着佛像,身体还好的时候她每天磕两百个头。我以前不理解,可自从我得知母亲一直瞒着我她的病时,我的世界里好像一瞬间有了神明,我时常祈求佛祖保佑母亲身体健康。就好像小时候我不好好学习,考试前夜趴在佛像边,双手合十请佛祖显灵。我突然想起拙玉的母亲,她一直是个要强的女人,很在意自己女儿的成绩,家长会穿得花枝招展,誓要与那些阔绰的家长比个高低。可她生病之后像换了个人似的,衣服素了,头也昂不起来。她每天都跪在佛像前,再也不去看身边的人。电话里我跟母亲讲过这个事,她说,佛祖绝不是自私的人,它清楚你的所思所想,不会因为你遗忘了它而愤怒,也不会因为你日日参拜而喜悦,这些都不是佛祖想要的。我期待母亲引出高深莫测的佛家原典,可她却就此打住。手环的提示音把我拉回了现实,我的交换时间快到了,我得返回交换大厅。这一趟交换花了我一个月的工资,虽说用的是老方的身体,可以省去身体的租赁费,但技术费用还是很高。听老方说,最近重生手术可能要涨价。母亲不能再等了。“不行,必须去!”我有些神经质地猛然站起身,顿时感觉一阵眩晕。在母亲诧异的目光中,我拉着李大姐走到门口。“过几天手术就能弄好,到时候我让老方带我妈去医院,您跟着就行。”“阿姨跟你一样固执,她不会去的。”“重生公司......他们提供上门服务,只要亲属签字,当地政府机构盖章,可以强制重生,法律上......是允许的。”李大姐有些犹豫,她照顾母亲六年了,感情很深。她踌躇了一会,对我说:“我是外人,不好说什么,你们就自己拿主意,记得回去再跟你媳妇儿商量商量。”临走的时候,我指了指花园,问李大姐:“这花园您没修剪吗?”“哦,阿姨不让我弄,说是等你回来,她想教你打理。”她欲言又止,盯着门前的花坛发愣。“阿姨她不会去的。”她又重复道。我站在花园门口,凝视着在灰尘中渐渐衰亡的植物们,仿佛要和他们融为一体。或许拯救他们,也是拯救我自己。“过段时间我会回来看您的,”我冲着门槛边佝偻的老人说道,“妈!”
我拎着两箱牛奶站在拙玉家楼下,他们家没亮灯,不知道有没有人。我还是上楼去敲了门,无人应答。下楼的时候我碰见拙玉的母亲,她从远处走来,嘴巴嗫嚅着,念念有词。她好像没看见我,跟我擦肩而过。我奇怪地望着她,直到她走上台阶,我才叫住她。她回头,见是我,便不好意思地笑笑。从前她也和其他家长一样,对我围追堵截,问长问短,生怕自己的孩子在学校里表现不好或是受了委屈,但很长时间里我没再见过她。“您的病怎么样?”我站在楼道里问她。“不太好,估计撑不到拙玉高考结束。”“拙玉最近状态不好,可能跟您有关,我跟她说了,让她多跟您交流。”我的言外之意是,她也应该主动和拙玉谈谈。“这丫头不想和我说话。真悲哀呀,父母做到这个份上。”“我替您劝劝她,你们可以一块到我办公室谈。”“程老师,我发现您也变了不少,”她话锋一转,对我说,“可您这样反而对孩子们不好,他们需要的是一台机器,一台不断鞭策他们,永不停歇的机器。你应该清楚自己的位置,你得看着学生成才,而不是把他们变成敏感多情的小说家。我曾经也是老师,我之所以不干了,就是因为我太脆弱了,我心中充满理想,我不想看孩子们吃没意义的苦,但咱们的老话说得好,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看着我的学生们出来之后成为理发师,成为收银员,我痛心,我觉得是我的过错!”我沉默了,竟不知道如何反驳。“我没太多时间了,我恨不得拙玉马上长大,马上快乐,马上幸福!我不奢求她能考上什么重点大学,不期望她能成就什么大的事业。得病之后,我觉得这一切如果我不能活着看到,似乎她的未来对我来说虚无缥缈。她不用成为多么优秀的人,能做一个普通人我就很安心了。”“请你对拙玉严格些吧,她不需要谁的同情。未来,她只要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嫁个好人就行。另外,我给她安排了涅槃手术,她老说自己压力大,那就干脆彻底放松一下,我问了好多人,他们都说有用。”她说完,转身上了楼。我知道,她并不像拙玉说得那么冷漠,她只是在以另一种方式爱拙玉。短暂而又飞速流逝的生命在女儿和她之间建起了一道时间的屏障,她们再也迈不过去了。我提着牛奶,站在门口发呆,直到路灯都熄灭。他们家的灯亮了一盏,在黑夜里像星星似的发光。我点了一根烟,蹲坐在楼下的花坛边,抬头望着天上的星星和地上这一颗,他们之间似乎有某种神秘的联结,可无论哪颗星,都离拙玉很远很远。过了很久,我起身,发现拙玉正站在不远处。她背着手,怯怯地看着我。“不想上去?”她点点头,蹲在我身边。我重新蹲下,也不说话,就默默地坐着。“姑娘,你知道吗,十年前我来到这里,那时我刚二十出头,从草原上来,个子很高,很有威慑力,校长就让我干班主任,一干就是十年。我的班总是整个年级最听话的,但也最......”“最闷。”拙玉接道。“对,学生们都怕我,估计你们也一样,现在应该好点了吧,我很久没训人了。”“大家都说您变了,可能是因为您有女儿了。”“也许是吧,你妈妈也说我变化挺大,不过她似乎不太喜欢。”“她对所有事情都提不起兴趣,除了对付我。”“不是对付,她很在乎你,只不过方式上可能有问题。就像我女儿不喜欢我抱她,因为我力气太大,小孩也说不清话,只管哭。”拙玉笑了,她盘腿坐在地上。我们俩就着昏暗的灯光聊天,分享学校里的趣事。我现在才发现,这个孩子也并不是拒人千里之外。“地上凉,快回家去吧,时候不早了,把牛奶带上去。”“谢谢,程老师。”我有些不知所措,拙玉从没对我说过谢谢。她的背影也消失在楼道,过了一会儿,他们家又亮起一盏灯,而先前那一盏已经熄灭,我却觉得比之前更亮了。我不想在这样的时刻跟她提起涅槃的事,虽然她必须得面对。涅槃之后的她会是什么样?她会更加快乐吗?我只知道,她会因此而失去自己的母亲。
 今天是我母亲做重生手术的日子,我坐在飞机上,正往草原去。这一趟往返要花费我们大量的积蓄,可我还是要来。像是草原在冥冥之中对我的谴责与召唤,我知道我必须回到草原,去凭吊逝去的人。昨天凌晨,我母亲在睡梦中离开了。我上一次坐飞机还是在小时候,那时我父母都健在,而如今我已无依无靠。我自上大学起就离开家,城市之间的沟通除了交换身体还有稀少的高速铁路。但高速铁路只接受上学,就职等必要的出行流动,即使你的母亲过世,也不在它的允许范围之内。重生公司把人们框起来了,在一个发达的技术社会,我头一次觉得自己寸步难行。葬礼在殡仪馆举行,母亲化为火焰,重新归为这个世界的微尘。她的一生和这片土地上任何一位母亲同样平凡而伟大,她的身影时刻在我的脑海萦绕。春夏过后,秋季转场的时候,父亲骑在马上驱赶牛羊,母亲和我一道拆卸简易的毡房。母亲年轻的时候被狼咬伤过腿,走路有点跛,干起活来一瘸一拐。转场是件很辛苦的事,我从小文静,白长了大个子,其实都是母亲在忙。每年这样的重活她要干两次。草原上沼泽密布,母亲不知掉进去过多少次,就为了护住我们的家当。我的父母已是草原上的最后一批原始牧民,他们谨小慎微地保护着草原最后的尊严,在不断缩小的草场间游离。依依的交换身体站在我身边,她用的是自己表妹的身体,正好两个人都算是来了。不少亲戚也到场了,都用的是交换身体。我感到孤独,仿佛置身于陌生的人群之中。母亲她能认出我,而身边这些奇奇怪怪的人她却认不出。她用实际行动拒绝了我的好意,可我也并不感到遗憾,反而有些释然,也许这才是她想要的结束。她进入涅槃了吗?母亲念诵的经文伴随着一缕风,悠悠然来到我的耳畔:“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小小的骨灰盒摆在我面前,我突然有些恨她,她一身轻松地走了,我却仍背负着生活的重担和良心的谴责。母亲常说,那些重生之后的东西不是人,是重生公司造的傀儡,专门用来骗人的。她和草原上的许多人一样,对技术怀着偏见,认为技术带来的麻烦与苦恼远比幸福要多。我曾试图纠正她的观点,每次她就拿日益沙化的草原说事。没准她是对的,我想。老方带着他父亲来了,我没想到他父亲衰老的这么快。上次见时还像年轻的小伙子一样卖力干活,这回好像又回到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依依陪着老人在母亲跟前坐着,我和老方跑到门口抽烟。烟雾缭绕间他告诉我,他即将到我所在的城市工作,作为质量监督组的成员,去监察涅槃项目的情况。“最近在工作上不太顺,只好往外调求自保。现在取消涅槃的呼声在公司内部也沸腾起来,大有燎原之势,一些部门跟外面的媒体合作,打算彻底曝光涅槃项目,但公司把这些部门全取缔了,据说之后会有大动作。”“涅槃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吗?”“我也不清楚,按理说合规合法,听说不是技术上的问题。”“你爸没事吧,看起来不太精神。”“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说最近他总有种寄居感,身体像是要罢工,而且很孤独,叫我回来陪他。”“是因为重生吗?”“也不全是,可能他心理上确实出了点问题,不过我觉得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死期。我买给他二十年的身体使用权,他这副身体像一台快要报废的老爷车,价钱便宜,所以我才能付得起二十年,如果是年轻人的身体,我连半年都付不起。二十年一到,他的意识就要被销毁。即便网络世界漫无边际,我们也不留闲人,别忘了,意识上传是非法的。所以,他突然告诉我,他不想留在草原了,他要到世界各地去周游,把自己之前没体验过的事情都玩个遍,可我是真的没钱了。然后他就闹,给我打电话,彻夜地打,最近他还迷上了社交网站,半夜不睡觉看综艺节目,简直换了个人。”老方父亲佝偻地坐在一边,他和我父母原来是很好的朋友,可时过境迁,他们被生死隔开,有的人奔死亡而去,有的人又迎来新生。我俩一块走回母亲的家,李大姐正在家中收拾母亲的东西,她眼里泛着泪光,见我们来,也没有说话。母亲的花园被李大姐收拾出来了,枯萎的花都被清理掉,只有为数不多的植物还在顽强地支撑。我想,母亲的生命也许已经被这些花和叶收留,成为她新的居所。李大姐交待了我几句,离开了,她准备去投奔自己的儿子。我知道李大姐对我很失望,我没能践行自己的诺言,母亲的花园我可能永远也不会打理,她再也没法教我了。草原又迎来日落,一只银色的小狐狸闪电般穿过街道,后面几只猎犬紧随其后,这是我儿时常见的戏码,没想到现在仍在上演。草原的人和物还保持着过去的温度,风从未带走草原的时间。猎犬们开始加速,狐狸不熟悉街道的布局,渐渐体力不支。眼看就要追上,一辆东风卡车呼啸而过,阻断了这场追逐,狗们被迫停下。那狐狸回头瞄了一眼,转身消失在街道尽头。
拙玉笨拙地夹着笔,像刚学会写字的幼儿园小朋友。她宽大的身体与小一号的课桌椅形成奇怪的对比,桌子上的水杯摇摇欲坠,随时要被她粗壮的手臂碰倒。坐在她旁边的男孩把椅子向过道挪了挪,给拙玉腾出更大的空间。她进行了涅槃手术,当时我作为班主任在场。在她与母亲的拉锯战中,她母亲取得了胜利。当我们走进手术室,拙玉面无表情地躺在手术台上,一个肥胖的定制人从另一张手术台爬起来,碰翻了检测仪器。她好像还有些恍惚,盯着手术台上的自己发愣。医生和重生公司的雇员站在她旁边,宣读合同以及注意事项。“......涅槃前二十四小时请通知你的涅槃责任人,涅槃时责任人需要到场,在涅槃后责任人需取出定制人脑内的意识中枢。由于下坠会导致意识中枢不同程度地损坏,如果未及时取出,可能导致无法修复的伤害甚至意识流失......”因为涅槃诊室还没有完全建好,手术一般在产科进行,就在拙玉走出手术室的一瞬,从另一间中传来新生儿的啼哭,那充满生命力的呐喊在楼层中回荡,孩子的家人纷纷围了上去。一个新生命诞生了。我不禁想起女儿刚出生的场景。我们一行人都站在原地不动,望着眼前这一幕出神。人类的生命在循环中流转,这是最伟大的奇迹。坐在拙玉旁的男孩前几天刚涅槃过,他是被一群男孩给扔下去的,所有参与的男生都受到了我严厉地训斥,他们现在都不在教室,我打发他们回家反省了。学校也对这起恶劣事件反应强烈,要求老师们管好学生,禁止涅槃时围观。现在想想我还后怕,这帮孩子可能并没有意识到他们的所作所为究竟意味着什么,没人有权利替他人作出关乎生命的决定。在这场荒谬的游戏中,涅槃的不仅仅是跳下去的人,周围所有人都被一股无形的能量笼罩,人人都在变。我想告诉孩子们,他们的行为与杀人无异。男孩涅槃之后还是很安静,更不爱说话了。拙玉以前还会捉弄他一下,现在他们俩都自顾不暇。倒是男孩的哥哥,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有一批低年级的男孩子追随他,把他捧成英雄。下课铃响了,我起身回办公室,拙玉在后面跟着我。我心里有些忐忑,她妈妈昨天给我打过电话,要我抓紧催拙玉涅槃。拙玉跟我进了办公室,站在我桌子旁边。我找了把椅子,让她坐下。“老师,我不想涅槃。”“为什么?”我几乎是无意识地问出这句话。“如果我放弃涅槃,妈妈是不是还有救?我们可以让他们退钱。”我喝了口茶,没有回答,空气闷得让人烦躁。“我一点压力都没有,我可以不上大学,我只是希望妈妈能去重生!”“你妈妈可不这么想。与其你在我这儿浪费口舌,不如去做一点有用的,比如选一个涅槃的地点,是在你家,还是学校?最好还是学校,重生公司鼓励在学校涅槃,毕竟学校是压力产生的主要环境,对其他同学也是,哼,一种教育。”“我......我会劝妈妈的,她很快就能想通,我不能没有妈妈!”愤怒的火焰在我的心底升腾,我面前的这个女孩正逐渐变成恶魔,她轻柔的话语传进我的耳朵,也变得锋利起来。“行了,你回去吧,我今天不想吵你。”我挥挥手赶她走。“老师,如果您的母亲得了重病,你会选择让她去重生吗?我以为您是个能够共情的人,现在我知道了,你们这些人永远不会理解我!”拙玉几乎吼了出来,整个办公室的人都抬起头看过来。我猛地一摔茶杯,喊道:“你发什么脾气?你以为你这样你妈妈会感激你?扯淡!她只会更恨你,恨生了你这么个自私自利的女儿!父母和子女本来就是敌人,二者只能存其一,永远不可能相互成全。你想要奉献你的爱,那就给我老老实实去涅槃,这样大家都满意!滚出去!”没想到她出奇地平静,注视了我几秒,然后缓缓走出办公室,脸上没有表情。如果她用的是自己的身体,我一定会看见一副愤怒的面容。我重新打开教案,却怎么也看不进去。晚上老方来了,我带他在学校转了转。正好有一个男孩涅槃,老方安排他在晚自习的时候开始,这样免得学生都出来围观。那个男孩站在顶楼,他的涅槃负责人蹲在楼底下抽烟,连蝉鸣都显得微弱,每间教室灯都亮着,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汇聚在天井,不断传递焦虑的声波。“你知道重生人的身体不是活的,对吧?”老方问道。“什么意思?”“重生人的身体虽然高度模仿人类,但其实跟这个男孩用的定制身体差不多,是机器,只不过是更逼真的机器。定制人身体碎开之后蹦出来的是零件,我猜要是捅重生人一刀,没准也往外蹦零件。”男孩跳了,轻描淡写地跳了,我甚至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我突然后悔今天教训了拙玉,她毕竟只是个孩子。眼前的这个男孩迅速坠地,负责人走上去,把手伸进男孩的脑子,取出意识中枢。我犯了恶心,四周天旋地转,仿佛世界化为线条环绕着我,想要把我勒死。我感觉喘不上气,老方紧张地喊我。我晕了过去。
我醒了,医生说我过度紧张,没有大碍。依依陪着我,趴在床沿睡着了,老方刚走。手机上有一堆信息,全是学校的事,有一条发了二十遍,学校告诉我:拙玉丢了。拙玉的母亲给我打了好多电话,还有几个学生也打了。我没吵醒依依,披上衣服从医院出去。拙玉能去哪呢?我心里没底,她行动不便,应该走不远。我给老方打了电话,他说正通过警方向公司申请定位拙玉的身体。我又给拙玉的母亲回了电话,她很冷静,只是请我一块找。我有点心虚,毕竟我之前骂过拙玉,如果是因为我的缘故逼得拙玉出了事,我没法放过自己。我去办事处跟老方碰了头,警方已经在天网系统中搜索拙玉了。公司那边的权限马上会放下来,到时候就能定位拙玉的位置。老方眉头紧锁,沉默不语。“会很困难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小姑娘用的是定制身体,定制人的面部特征几乎没有区别,天网的大数据搜索没用,最有效的是人力,我已经建议学校和家长去做了。”“不是你们公司可以定位吗?”老方装作没听见,拉我出了办事处。街道上车水马龙,远处的群山绵延不绝,像一口大蒸锅把城市围得死死的。“兄弟,到现在我也就不瞒你了,公司那边不会放权限给我们的。”“为什么?”
“如果这女孩出了意外,对公司有好处。公司现在需要社会新闻,证明涅槃是有问题的。你没发现最近关于涅槃事故的新闻越来越多了吗?这是预兆。”
“我最近没怎么看新闻......”“分公司这边在弄一个项目,学名我忘了,反正就是一套运用于课堂的天网系统,能够全面检测学生的神态和动作,它甚至可以预判你的行为,评估你的即时心理状态。说白了,他们想做学生们肚子里的蛔虫。但是这个项目一缺资金,二缺拥护者,所以他们下了一招阴棋。先大规模推行涅槃,不仅能敛财,还收获了足够的骂声,一旦涅槃的事故率增大,他们就推出这个检测系统,而社会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后者。最近涅槃事故率大增,我猜就是有人从中捣鬼,有好多学生的意识中枢在二十四小时内被回收了,但是官方宣称破损严重,已经无法修复......”城市的风喝醉了似的乱飘,气流纠缠着我的身体,我感到自己的精神仿佛风雨中的航船般飘摇。伴随着汽车来回的轰鸣,这个世界似乎破碎了。我极目远眺,想望见一片草原,只有广阔无垠的草原与蓝天能使我清醒,可我什么也看不见,山和楼遮住了天际线。老方递给我根烟,我夹在手上没有抽。烟的火光会让我想起星光,它和天空中的星星一样微弱,可又令人神往。老方不止一次地告诉我,不要为别人的事情伤神,我现在很好,有美满的家庭,稳定的工作,为什么要把一切打破呢?我们站在路边不做声,老方抽了三四颗烟。终于,有人走出来叫我们进去。警察那边来电话了,拙玉找到了。她母亲正往现场赶,学校的人也会去。校长给我打了电话,要我也赶去现场。她跳了汉江,被渔民打捞上来,意识中枢泡坏了。定位权限在拙玉跳江后的三分钟被下放。这是一种怎样的死亡?她甚至没有死在自己的身体里,就像流浪的旅人客死他乡。她还能存在吗?她的意识、她的灵魂,永远被封存在意识中枢那个小小的匣子里,也许她没有死,她只是出不来。等我到现场时,拙玉母亲已经不哭了,她坐在一块石头上发愣,她的父亲坐在一旁的车里,面对着群山,我看不到他的脸。我突然想起她刚得病时,我去找过她一次。“在佛堂的时候我最清净,好像什么都忘了,我其实不懂佛,我只是个被佛祖收留的人。”她在一片烟雾缭绕中对我说。“你信的是自己心中的佛。”我说。“大家信的都是自己心中的佛。”她轻轻地说。拙玉的定制身体已经被收走,警方也开始了收尾工作。我感觉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什么忙也帮不上。据说拙玉是从桥上跳下去的,就是远处的一座水泥大桥,已经废弃多年。我曾想象过拙玉的涅槃:尽管不让学生围观,但拙玉仍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孩子们都想要见证这一时刻。她站在顶楼,潇洒地骂几句脏话,然后漂亮地下落,她将赢得所有孩子的掌声。待她涅槃归来,她也会受到疯狂的追捧。她没有这样做。她不是个死心眼的孩子,只是爱使小性子,偶尔有点跋扈。她懂得利用自己的脸蛋让男孩们鞍前马后,在女生中人缘也很好。在我的从教生涯里,这样的孩子一般不会想不开,除非有别的因素介入,比如涅槃。警方后来在拙玉的电脑里发现了一封信,一位警官把其中关于我的部分发给我看。所以,妈妈,我仍然没能理解你,这可能是我的过错。在学校里的大部分时光我很开心,我有要好的朋友,成绩也过得去,考好了你还会表扬我,我很享受这个过程。程老师人很凶,但自从他有了自己的孩子,这种情况飞速改观着,我觉得我也可以和他成为朋友。可自打我被动地涅槃了之后,一切都变了,我感到周围人深深的恶意,这种恶意几乎天然地从他们身体里迸发出来,以至于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被迫害妄想症。那天我在卫生间听到和我玩得好的几个女孩聊天,她们骂我贱人,说我做涅槃手术,就是为了博得男生们的同情。还说我肯定不会涅槃的,说我是胆小鬼。我感觉身边的人似乎都在用针似的眼光扎我的身体,虽然这时我没法感觉到疼痛,但这种疼痛是穿越皮肤直达灵魂深处的。就连我的同桌,那个小个子,也嘲笑我。他是在手术过后第二天就涅槃的,尽管是受他哥哥和同学的胁迫,而我已经过了一星期之久还犹犹豫豫。我对他那种猥琐的勇敢感到不屑一顾,可我仔细想想,我曾经也这样嘲笑过他。也许我也应该对他说声抱歉。总之,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一句话:你什么时候跳啊?今天下午,我和程老师吵了一架,他说子女永远是敌人,现在我理解这句话了。我很感谢程老师,他教会我很多东西,在我不开心的时候陪伴过我,我们大家都喜欢现在的他,我要对老师说声谢谢。妈妈,我们是爱彼此的,可我们却没法彼此成全。我的确自私自利,从不考虑您的感受,请您原谅我,这次我想要彻底的解脱,如果真的可以的话。
后记那只狐狸飞速窜上楼顶,狗群围在楼下狂吠。我率领两条蒙古细犬从楼梯上去,也来到平房顶层。最近的建筑有十米之远,它跳不过去。那狐狸缩在排气管旁,银色的毛发在风中顺滑地飘逸。对峙。我熟悉一只猎犬的全部技能,只要冲上去就能将猎物撕碎,但我不打算这么做。其中一头细犬按耐不住,正准备向前冲。我吠了一声,它又退下了,楼底的狗群也四散开来。这场追逐战我们已经胜利,没有进攻的必要。草原没有几只狐狸了,他们已是最后的精灵。小狐狸原地打转了一圈,从楼上跃下,消失在视野中。拙玉离开后,我大病,医生说我需要放松心情。老方后来离开了重生公司,到一家智能生物公司任职,他们正在实验将人的意识上传到动物身上,我报名成为志愿者。依依支持我的决定,毕竟我还可以回到原本的身体上。我请了长假,回到草原。夜里,我到母亲的旧宅,卧在花园里。这副身体是活的吗?这算不算另一种形式的涅槃?我不知道。穿过闹市,我悠闲地往城外的草原跑去,狗群跟在我身后。我尽情舒展四肢,向着无边际的远方奔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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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科幻常用于描述技术对于人类社会的影响,但是人类社会是复杂的,本身被切割为不同的世界。当技术发达的地区,享用着技术发展带来的福利,以极高的速度更新一代代产品时,是否有人想过,那些不发达地区的人们,如何承受这些外来技术对生活的冲击?本文将视角投入到了中国内陆不发达地区一名小镇中学教师身上,以他的见闻和思考,向我们描述了这种技术落差下,小镇少年们的命运挣扎和人生选择。——宇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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