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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成为最棒的音乐家,他把身体改造成了几十种乐器 | 科幻小说

尹浩宇 不存在科幻 2023-03-20
3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复苏」科技实现身体改造的时代,一个落魄酒吧老板和一个临死的音乐怪人在艺术追求上一拍即合。他们决定进行一场改变世界,也成就自我的谢幕演出……

尹浩宇 | 教师,居昆明。“暴力大白兔”乐队创始人、主唱、主音吉他手、特邀作词作曲、见习混音师及日结DJ师傅。

谢幕演出全文约22100字,预计阅读时间44分钟
舞台已经布置好。我的吉布森电吉他无奈地立在音箱边,一动不动地硬挺着被硬壳琴包盖住,像是个正准备下葬的棺木,而手提带甩在中间,像掠过平坦脑门的一缕尴尬长刘海。我揉了揉自己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又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强哥的大提琴昨晚被他泼了半杯酒在脖子上,现在正立于琴架上受灯光炙烤,而那块泼了酒的地方比周围要红许多,整体看上去像一个叉腰站着的怒汉。东爷的爵士鼓组在舞台中央后方阴暗处躲着,耷拉着几个大小厚薄的脑袋。大黄那支荒腔走板、带着铜绿和唾液痕迹的小号赤裸地躺在马歇尔音箱上。侯丽茜那台故意走调的钢琴下午刚从修理厂运回来,但是琴身上又多了几个新磕碰的印子。十七年前,我摆脱俗世纷扰的活法,开了这家名为“净界”的爵士乐酒吧。房租花了我一半积蓄,装修和人工花了我另一半。我想创造一片净土,一片能让我好好生活、好好享受音乐的净土。像许多年轻而无畏的人一样,我幻想着自己在吧台后熟练地操作着啤酒机,潇洒地为热情的顾客们倒满一杯杯大师精酿啤酒,左右逢源地应付熟客的嘘寒问暖,接过或婉拒他们递来的烟;与一两个神秘而有品位的客人讨论啤酒之间细微的口味差异与酿造工艺,再向角落里独自坐着的抛来媚眼的漂亮女孩投射几次不经意的目光,偶尔在闲暇或兴致上头的时候,登上舞台在乐队的伴奏下为客人们来一段即兴吉他独奏,勾起人们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爵士黄金记忆,或者缅怀上海三、四十年代昙花一现的爵士春天。等客人们都走后,按捺住成就感大致清点完今天的收入,一个人从容地听着爵士名曲,再调杯意味深长的鸡尾酒,品味人生的壮阔与精致。然而十七年后,这些幻想只实现了最后那个——我像平常一样疲倦而不安地坐在舞台边缘,喝着加冰的基础朗姆酒,听着已经被我听腻了的曲子,等待夜晚和顾客来临,期待今天的收入有所起色。和我同样渐入困境的,是这间酒吧。如果它有一点点意识的话,一定会对自己的经历感到遗憾。它的地板,由我执意选择的昂贵奢侈原木地板构成,一开始是内敛而高贵的浅黄色,而现在是褴褛的彩色,由充满创意的、抬着酒杯四处晃动的顾客们的颤抖的手有意或无意中跨越时空共同完成。舞台后面的墙上挂着我永远不知道哪里来的挂件和奇怪的物品,比如一条丝袜,可能是昨晚某个女人落下的。也可能是半根没抽完的雪茄,或者一只特制大码皮鞋,两顶沾满油污的帽子和三条仿制金项链。而从我现在坐着的舞台边缘往下看,是十多个被各自椅子包围的圆桌,圆桌上点着蜡烛,放着一个小烟灰缸。我闭上眼总是能看见它们坐满人的时候,虽然只有一次,也正因为如此我记得特别清楚。那次坐满人是因为一个电音“歌手”路过这里,我强忍愤怒与羞耻跟他谈好了离谱的分成,换得把他的名字写在酒吧门外公告牌上的权利,当晚竟然卖出了相当于这里一个月啤酒销售额的票,酒吧里到处站满了人。但我觉得那天酒吧舞台的地板都在抗议,咯吱作响。天花板上的钢架上,老鼠们排成一排排,朝下面扔面包块和木屑,但没人察觉到,他们都沉浸在那轻浮的自动AI辅助音乐里。人们无视群体的麻木,却保持对个人利益得失的敏感,对他人的小心提防。他们缺乏浪漫,缺乏耐心和坦荡,缺乏幽默感、安全感,不洒脱、不奔放、没有自嘲精神,也没有对自己及他人的诚实,所以他们不爱来酒吧喝酒,更不爱听爵士乐——自由、坦白而富有人性思考的音乐。爵士乐已被自动音乐的阴影笼罩太多年,只有少数的人们还保护着它,守着手工音乐最后的阵地。吊在半空的电视机里播报着南部大城市的游行,上周发生了一起改造人维修车间的恶性纵火事件,十六个正在接受维修的改造人在火灾中丧生。游行的改造人愤怒地暴露展示着自己经过改造的部位,并在它们上面写着“改造人也是人”的口号……“无脑的自残者们。”我心想。我对改造人的态度是反对的,就像我对自动音乐的态度。这时刚好插播了一条广告:一群妖魔鬼怪在昏暗的灯光下舞动,舞台上的DJ拿着一个控制器,跳着媚俗的舞蹈,背景音乐是类似那个电音“歌手”的音乐,结束时是两个半裸改造人扶着一个商标:“跳乐”自动音乐编辑器。也许对音乐类型抱有偏见是我错了,但不代表这些粗俗的骗子是对的。他们通过自动作曲程序快速地作出一首又一首空洞和庸俗的歌。有水平的听众一听便知是地摊货,但它们的神奇之处,在于它们背后通过声学、脑科学、心理学模型,灌入大数据后计算出来的音符、音色及响度,再经过智能声场的动态调整后,可以精准地与人们的脑电波形成共鸣,刺激大脑分泌多巴胺,使听者就像进入性高潮般的愉悦,而不需要任何思考、耐心或品味,还根据不同人群脑电波形状进行微调,做出所谓的“个性化音乐”,有的甚至可以刺激大脑某些区域,营造出视觉和触觉幻觉!我把它们称作声波毒品,它们满足的是底层的生理需求,而不是精神需求。人们讨论音乐时,说的不再是感受、主题和技巧,而是算法、欲望和波长。音乐怎么能堕落成这样?“哥,今天要来演奏的那个人有点奇怪啊!”我正自怨自艾感慨着,只见场务小梁,也是我的小表弟,忽然走过来问,“我看海报上写的‘一人乐团’,哈哈,那是什么鬼?”“就是一人乐团,他能一个人演奏许多乐器。”我有点心烦,这标题是我取的,海报是我设计的。侯丽茜上周说要离开乐队了。她家里催她结婚,她虽然不愿意,但由于经济无法独立,打算先回去再说,她这周得去开个身体无改造记录证明,需要体检、观察等好几天时间,没法上台,于是我临时找了个节目。“那也不新鲜啊,我以前见过!一只脚踩着鼓,一只踩着手风琴……”“那下次你去找点客人感兴趣的表演来啊?”我斜了小梁一眼打断他说。这小子刚二十岁出头,是一个不知道尊重他人劳动的年纪。“哦。”他知道错了,低下了头,又抬起来,说:“那……他有什么特别之处?”我叹了口气。“我估计也跟你说的差不多。那人电话里支支吾吾的,声音又小,说能同时表演许多乐器。其实我不看好,不过当下这条件,也只能这样了,弄点新东西吸引下顾客。”“我估计又是个改造人吧,像‘无影指’老闲那样,二十七根手指头,三排钢琴键上六手联弹。”“他要能到老闲那个程度,也就不会到如今还默默无闻了。他要价不高,别要求太多。”“他要多少?”“就一杯啤酒钱。”“上次找电音DJ,这次又是‘音乐改造怪人’,怎么感觉我们像个马戏团似的!”他这份轻浮让我想说他两句,但我看到他认真的神情似乎只是在表达对现实的不满,只是和我用不同的方式。我抿了抿嘴,点了支烟,吐出一大片无奈的烟雾。“只要能维持生计,就算变成马戏团也行吧,反正爵士乐早就要死了。”说完,我瞥了眼墙上右上方的角落处,在灯光几乎照不到的地方有一张老照片。那是我最不愿意面对的过往,当年热血如刀,我们乐队五个年轻小伙子留着长发,穿着牛仔衣裤站着,背后是各种乐器。我们手里夹着烟或者提着酒瓶,看上去不可一世又稚嫩不堪。“哎?对了,哥,你不是抵制改造人的吗?”小梁走出几步回头问。“别废话,快干活!”客人们零星地来了,大部分既见过世面又吹毛求疵的样子,从狭窄的酒吧入口进来,散落到各个角落坐下。 “油条”今天来得早,他戴着顶浅灰色渔夫帽,穿着深色夹克,脸上胡子没刮,身上还有股腥臭味,像是真的刚钓鱼回来。他是我们的老顾客,但从来不点酒水,只是买个门票。小梁每次把他点的白开水放到他面前时,总是重重地放下。“钛牙张”进来的时候,他那对钛合金门牙的光刺了一下我的眼睛。他虎背熊腰,脾气暴躁,是这条街出了名的狠人,没想到跟一个改造人冲突吃了亏,被对方的机械臂一只手卡着脖子,另一只提着裆,举起来,脸朝下扔了出去,失去两颗门牙。在改造人面前他彻底丧失了体能优势,后来人也变怂了,就喜欢来我这里听音乐。他常说出来混迟早要还,不如听听音乐,只有得到没有失去。而“键盘”仍然准时坐在酒吧最隐蔽的那个角落,一张在柱子旁边只有一把椅子的桌子前,把脸藏在鸭舌帽下,时不时看一眼周围环境。他在改造人时代前是一个程序员,后来由于拒绝让大厂改造自己的手指和眼球并加装加速芯片,工作效率大不如那些经过改造的同事,最终无奈地离开了大厂,自己独立开发一些古早小程序维生。我看了看时间,八点二十五分。演出九点开始,乐队已经就位。那个人应该快来了。前几天他在电话里说想要来表演一下,但我从他口气里就能听出,他并没有舞台表演经验,并且非常地怯场,但他要表演的决心却很强烈,也不知道为什么。鉴于他索要的酬金还没有其他人的五分之一,加上我对他描述的表演风格虽然不太理解,但有一些好奇,所以我决定让他来试试。“嘿!海报上的‘一人乐队’是什么东西?到底是一个人组成的乐队,还是一个乐队叫‘一人’?”钛牙张问道,他旁边三四个人笑了起来。“来了就知道了!”我说。其实我也好奇。看来今天的顾客不少是被他吸引过来的,要是他演砸了……那个时候,他们和我都不知道这一天可以成为一生的谈资。这时,八点三十分,我们约定见面的时间,酒吧的门开了,一件巨大的斗篷挡住了外面照进来的光,他来了。他似乎非常地重,每走一步,他脚下的地板都吱吱作响,还能听到金属碰撞的声音,像一个古代全身上下覆盖装甲的重装骑士。我邀请他来到吧台坐下,向酒保弹了个响指。那些刚才叽叽喳喳的顾客们正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喝什么?”我尽量显得热情而酷一些。“谢谢,我不喝酒。”“哦……果汁?”“也不要。谢谢。”小梁故意抬了个空杯子过来,我看得出他其实只是想来“瞻仰”一下这个怪人,他放下杯子后在他背后站了一会儿,引得他稍稍回头。“小梁,去拿抹布来擦下吧台!”小梁最好别来惹事。我调整了下屁股的位置,瞄了一眼他礼帽下的脸。那张脸有种说不出的奇怪,看上去三四十岁的样子,但好像五官随时要各自分开似的,脸的尺寸也和他身形不符,有点小。“怎么称呼?”“M。”后来我想,他取这个名字,可能是为了简单,为了音乐,也可能只是单纯想摆脱他父母给他取的那个毫不文艺、与他气质毫不对路的名字:王泽发。“M?是音乐的意思吗?”他轻轻点了点头。“行吧,还有点时间,一会儿我带你看一下舞台,还有我们乐队,然后我们讨论下你今晚要表演的曲目,我们可以大致做一点准备,到时候即兴给你伴奏,可以吗?”“谢谢,但是其实我不需要伴奏,我一个人就好。”“啊?哦……对,一人乐团嘛。”我有些尴尬地自言自语着,但我也有些不高兴。因为这人多半又是个不懂得欣赏爵士乐的“自动流”音乐人。“那你是用什么乐器呢?”我问。接下来的五分钟里,他在列举他拥有的乐器,一边掀起斗篷,露出他身体各个部位指给我看乐器所在的位置。在我目瞪口呆的同时,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些东西,一只发着蓝光的独眼里闪烁着兴奋,语气也变得激动和轻快起来。头顶的灯光把我照得头晕目眩,顾客们的吵闹让我耳朵嗡嗡叫,但刚才的所见所闻让我忽略这些打扰。虽然挣不到钱,但作为一个行走多年的爵士吉他手,敏锐的音乐天赋及创造力是我赖以为生的底气,也是我感知和表达这个世界以及自己的方式。我对那些独特的、真情流露的、脆弱的细节情感独具慧眼,稍加感触,融汇于自己的情绪及经验,以精湛的技艺,加上临场突然被赋予的灵感,即兴地用音乐表达出来。听众将为之动容,即使他们没有完全听懂,但一颗种子会在他们心中埋下,而我自己也会为之感动,在这随机的音符、掌声和迷幻的光线及气味中,获得了生存的位置,即使它有些混沌和隐晦,也重述了一遍留恋这世界的理由,即使它似乎有些勉强和过于温和。但是现在在这个叫M的人面前,我觉得自己也许像个被朋友拉来被迫听音乐的普通路人,一个假行家,一个不懂装懂、附庸风雅,还总爱评价两句的听众。离九点只有三分钟了,我们乐队的其他乐手已经上台调试着乐器,电视上继续讲着改造人们的游行,还有他们其中的代表的发言与诉求。小梁在分发着今天演出的节目单,顾客们朝着舞台的方向坐着,其中一些时不时焦急地看一下手表。我对音乐的热情毋庸置疑。不同的音乐给我不同的快乐,也激发我不同的疯狂,但我必须承认,有时候,偶尔,我对音乐的态度是疲倦而散漫的。也许这就是我爱爵士乐的原因。爵士乐,它最大的优点就是“如果你不想听,就可以不听”。一语双关:如果你不喜欢,就别听;如果你在忙于思考或别的事情,它就不会打扰你。实际上,台下这些所谓的爵士迷们也是不怎么听的。如果你坐到他们旁边悄悄听他们讲话,你一开始可能会听到他们谈论两句某个萨克斯的音色,某个乐手西服的品味,或者钢琴的价格,然后就整晚在讨论一些诸如哪个女人的胸部是机械填充的,哪个的又是电子假体的,谁的老婆勾搭上了谁,或者哪个朋友哪天喝醉后摔倒在哪个花台里等等的话题,完全与音乐无关。但M这个人,我想他任何时候都是完全严肃和认真的,他对音乐的狂热远在我之上,甚至可能超过历史上的任何人。哪怕是 “三月不知肉味”,“不图为乐之至斯也”的孔子,还是为了专注听音弹琴而把自己弄瞎的师旷,乃至“曲有误,周郎顾”的周瑜,那些也许只是严苛的技艺和精神碰撞偶发的共鸣,而M对音乐的喜爱,包含了更多,可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无论是神性与乐律结合的巴赫,英年早逝的天才莫扎特,骨传播听音的失聪贝多芬,还是“魔鬼之手”帕格尼尼,“歌曲之王”舒伯特,或者“失乡钢琴诗人”肖邦,他们对于音乐的造诣与精神境界是举世公认的,但要说奉献和牺牲,恐怕不及M的十分之一。我并不完全理解M跟我说的音乐理念还有表演风格,因为我从来没听说过,更没见过,但我深感震撼,因为他复杂离奇的描述里似乎包含着一些……眼花缭乱而又纯粹的光芒。我隐约觉得这里面有某种巨大的奇迹,虽然未必令人愉悦。在我看着他那只发着淡淡蓝光的独眼时,我感到他内心有一丝恐惧和悲伤,却又有一丝无畏和期待,光想到这里,我眼眶里好像已经充满了泪水,因为我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无数个沮丧和孤独的夜晚,还有那些破碎和被嘲笑的梦想。我后悔当初没有把见面的时间约定得早一点,这样可以让我多点时间来理解这一切。他的内心和身体都是谜,就像爵士吉他演奏的下一个音符。我跟乐队打了个招呼,让他们下来。小梁上台介绍了M,然后M上台,把侧边的楼梯踩得惨叫。观众们习惯性地鼓掌,一些还吹着口哨。M站到舞台中央,把话筒挪到一边。这时我看到他的腿在发抖,让我想起我自己第一次上台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他僵直地站立着,非常拘束,台下传来两声冷笑。上台前他要求不要让灯光太亮,于是只有一些飘忽的转灯偶尔划过他的身躯。他抬起左手,手心向上,五根各不一样的手指轻轻躺着,那只发着蓝光的独眼盯着指尖。他忘了跟台下的观众问好,只是右手拉开斗篷的带子,斗篷滑落到地上,露出了他的……身体。台下传来惊叹声。他身体赤裸,但毫不色情,因为各个部位都泛着金属或木材的光泽与纹路,包括生殖器(如果那伞状的、伞头中央有个洞,伞柄中部鼓起来,两端细长的木制管具算是生殖器的话)。有的地方是响亮的铜,有的地方是暗哑的铁,有些木材松软,有的紧实。还有一些弦状物,不知道是什么做的,从各个角度和位置连起来,像磁感线一样围绕着他的躯干,各不干扰。他的右手从腰间取出一根肋骨,和左手举到同一个高度,双手间距与双肩同宽,昂起头的那一刻我好像听到齿轮转动和马达启动的声音。全场的观众静悄悄,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此时的他像一个大型交响乐团的指挥,在风暴到来之前的寂静中巍巍站着,把自己融化、分解,没入到即将降临的乐章中。一个音符缓缓流出,我赶紧换了口气。虽然只有一个音符,但似乎包含许多内容,回声和延迟刚好适合这里的环境,空间上也比较合适,他应该是在调音。接着,一串钢琴音符从他身上不知道什么地方发出,然后是欢快的小号,这时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一阵打击乐器组和绵柔的轻声萨克斯顺势而来。我马上就惊讶地认出了它!这是一首来自遥远的1931年的,清澈透明、超现实的名曲,“搓衣板节奏之王”乐队的《这整个世界是玻璃做的》!轻快洒脱的旋律带动了台下人们的情绪,他们碰着杯子,点着脚后跟,晃着脑袋,还有的站起来摇摆着自己肥胖的身躯。一时间我竟仿佛回到了那只在电视上看过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充满爵士旋律的乐观世界。小梁的眼睛发着惊喜的光,在吧台那头朝我看来,抑制不住他脸上的喜悦,我抬起两个指头向他致意,他回了个手势,继续靠在吧台上,跟着音乐点着下巴。人群上方空着的地方被欢快而温暖的回音填满,几只老鼠躲在房梁暗处静静地伏着,只露出几对明亮的小眼睛。突然,轰的一下,M身上肉眼可见地喷出许多气流,没有其他声音,却把舞台周围的灰尘都吹得飘扬起来。接着他的肚子放出了极其尖锐的声音,声音背后又有一些不知道哪里发出的低沉的背景声。他闭上那只放出蓝光的眼睛,整个身躯以对常人来说不可能的角度和姿势扭动,同时挥动着手中的肋骨,快速敲打或摩擦着身体各个部位,发出尖锐刺耳或浑浊的声音。接着,身躯剧烈的颤动和旋转,各个部位的结构和颜色也开始变化,有的剥落了一些器件,有的开始折叠或伸缩,同时发出金属和金属、金属和木材摩擦的沉闷噪音,而那些磁感线也发出不一样颜色的微光,随着离奇的节奏跳跃、闪耀着,就像一个由无数三棱镜组成的……东西,被暗处射来的一道阳光击中后的样子。大概三十秒后,他的头颅开始发出红光,像一盏呼吸灯一样时明时暗,红色的光线扫过人群,人群透过光看到他形同骷髅的头部,没有嘴唇遮挡的黑白相间的两排牙齿一张一合。他长短不一的四肢以各种诡异的造型和姿势,以不同幅度和频率摆动,在昏暗的灯光下就像复活的远古木乃伊或者迷信传说中通灵现场被附身的受害者。更可怕的是他随之发出的音乐。这哪是什么音乐?!我坐在前排只感受到巨大的声压,震得我五脏欲裂,几乎把我推倒!大批观众已经开始捂着耳朵匆匆逃走,剩下极少的几个观众慌张地躲在障碍物后面,寻找逃跑的时机。M对这一切毫无察觉,继续专心表演。他的身体继续变形,随着各种机械和摩擦的声音,他变成了一具……全副武装的骨架!除了躯干部位一些若隐若现的内脏和少数软组织让他看起来像是个生物,其他部分已经被改造成了机器。我捂着耳朵张着嘴巴,生怕这巨响把我耳膜震破,但并没有让他停下。我回头转着脖子看了一周,只剩下我自己和躲在远处的小梁,他趴在地上捂着耳朵,慌张地看着我,我挥手示意让他继续趴着。后厨一些工作人员一开始被声音吸引,从厨房跑出来看,但马上又跑了回去。有个老改造人往门口跑了几步,七窍生烟倒在地上。我强忍着体内的翻江倒海和耳膜的剧痛,躲在桌子下面仔细观察了他的身体:左右胳膊不对称地分别装着一块厚板子和一串金属小圆球,板子似乎靠着油压装置一开一合,那串小圆球也滚来滚去周期性地互相碰撞,这两只胳膊似乎是作为打击乐器在运行。胸腔开着一个口,有一层鼓膜一样的东西覆盖着下面跳动的心脏和另一个也在跳动的什么东西。肚脐周围残存有肉的地方有隆起,形成一个以肚脐为中心的漏斗形的开口,难道这是一种……号?我没法继续看下去,因为我的头快要爆炸,无法呼吸。我捡起放在旁边的一个酒瓶往台上砸去,砸到他脚边碰到了他,他才停了下来。M睁开了他放着蓝光的独眼,似乎非常地惊讶——台下座位上空无一人,台上有一只观众扔上来的鞋,还有一个我刚才扔的酒瓶。他匆匆收起身体各个部件,披上大衣,往酒吧外跑去。“不许走!你他妈的,客人都被你吓跑了!”小梁从地板上挣扎着起来,挡住出口,指着M破口大骂,向他挥着拳头。“住手!”我喊了一声,从眩晕恶心和耳膜的刺痛中恢复过来,慢慢向M走去。M蜷缩着身体,各个部件似乎还没完全收起来,在厚厚的斗篷下面运动着,不一会儿他看起来变回了一个正常的人形生物。我注意到地板上有一些液体,不知道是油还是水还是什么别的东西。“你他妈的还撒尿!”小梁也看到了地上的液体,冲上去踹了他一脚,发出“嘭”的一声闷响,但M一动不动,只是把自己藏在黑暗中,像一只受伤的蝙蝠。“这不是尿。”他说,语气像个被冤枉的中学生。我一把推开小梁,让他去看下那个摔倒的老改造人。M那只独眼放出的蓝光暗淡了许多。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对不起啊,那是我弟弟,小孩子脾气。虽然你把我的顾客都吓跑了,但我觉得你可真是个独特的乐手,你的音乐更是富有力量和才气,M先生。”我握住他冰冷的右手,还在里面塞了一百块钱,是和他约定的演出费的两倍。他看着手中的钱,非常惊讶,稍稍抬起了头,嘴巴微微张开,喉咙发出“咔嗒”的一声,独眼发出柔和的蓝光,紧紧地盯着我。我知道,从那时起,他就把我当作最好的,也许是唯一的朋友了。我让小梁把那个老改造人送到维修车间,然后回家。我把酒吧打烊,然后和M坐着聊了起来。好奇让我无心经营,也忘记了现实的压力。他说,他刚才后来表演的,是一首由超高音钢琴和超低音吉他的二重奏,主题是表达对差异的包容。这首曲子由在音域高低两端的两个乐器完成,虽然音域差异很大,但他也可以奏出动听的曲子。他胸腔上部的六排经过填充和金属镀膜的肋骨充当了十二弦吉他,充当复杂而低频的底音,可能就是这些音让那个不幸的老改造人七窍生烟,毕竟它们的频率很接近他身体的固有共振频率,对年轻人没事,老人的话可能各器官强度经不起那种共振振幅。而他的四排牙齿充当了钢琴琴键,通过脊柱和腮帮上的一些旋钮调整乐器参数。而他腿部和腰部的一些像鲨鱼腮裂的地方,他说也是乐器,但还没有给它们取名字。他一个个给我展示,而我惊讶地看着这改造奇迹。人类已经开始借助植入体和辅助躯干弥补自己的不足,目前主要是一些先天或后天不幸的残疾人士在使用,譬如肢体缺失,视力听觉障碍等等,但有一小部分人趁机用这些技术来强化自己本来健康的身躯。这种做法就如当年允许持枪一样,部分人持枪不是为了自卫,而是为了伤害他人,造成了部分民众剧烈的反对,但国家对此领域尚无明确立法,因为背后牵扯的问题太多,光伦理问题就够社会学家们讨论半个世纪,所以人们和改造人之间的关系暗流涌动,非常像当年的人种冲突。先不管这些,无论如何,像M这么彻底改造自己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他的改造没有任何实用生活功能,纯粹为了音乐和演奏。他的身体除了中枢神经以及少部分维生的循环系统外,都由机械、电气元件还有填充物构成,改造成了各种乐器,一共多达三十四种。他的一只眼睛在一次改造事故中因为短路而被烧毁,另一只被他改造为机械电子眼,可以看到更大范围波长的光,可以扫描任何与乐谱、数字相关的画面,并传递到经过改造的大脑中进行进一步处理转变为数字信号。他的大脑也经过深度机电改造,连接着身上所有的乐器,可以控制他们的活动并接收它们的模拟信号,并转为数字信号,还可以在大脑内进行均衡、压缩等处理,再通过功放设备放大,最后通过音响设备放出。他的大脑甚至还可以将其思考的旋律、节拍和音色直接数字化,进行更复杂的编辑或适应不同使用场景。所以他一个人就是一个移动的乐队。“可恕我直言,”我说。“刚才听了你的演奏,我觉得无法理解。”“那是因为耳朵。”他指了指他的耳朵说,“我的大脑可以感知到0.5Hz~200000Hz振动频率的声音,但一般人感知的范围只是20Hz~20000Hz。”“可据我所知,所有的乐器应该也是在这个范围内吧,除非……”“是的,我的三十四种乐器里有大约二十种是我独创的,它们能发出超过这个范围的声音。”“哦……那会是什么感受呢?”我问。“就像是在浴池里游泳和在海里游泳的区别。”他说,用他像针一样的左手食指挠了一下他的耳朵背后,动作里似乎还带着一丝骄傲。我明白了,刚才听到的“噪音”也许只是他演奏的所有声音中的一小部分,而且还是音比较低的那些部分。声音频率越高,音调就越高,他似乎在大部分时间和篇幅里,都是在非常高的频段演奏,在人耳无法感知的领域。“可为什么那么吵呢?音调和响度应该是没关系的。”我接着问。“可能是因为你们只能听到很小范围频率的声音,没有其他频段的声音来混合,所以听起来格外刺耳吧。”他再次指了指他的耳朵。“也可能是大脑承受力不一样,或者是你们的耳蜗里的‘压缩器’功能不足。总之是你们的耳朵和大脑的问题。”“另外,你们也没听到超低频段的乐器。”他指了指他胸前与心脏对称的胸腔另一边的位置。我看到一个缓慢跳动的物体。“比如这个。这个是我的原创乐器,心鼓,声音频段为1Hz~12Hz,属于底鼓,虽然很沉但有很细腻的跳动音色,但你们也听不见。放心,我刻意去掉了6Hz ~9Hz这个频段,不会对人体造成伤害。”他种类繁多的乐器,极丰富的音色和超广的音域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创作和表达空间。他这自卑又自恋的人格也让我很感兴趣。“可是,这样的音乐,给谁听呢?”我问。刚问出来,我突然发现似乎很多人问过我同样的问题,当我跟他们解释爵士乐的时候。我问着,打开后面的橱柜想拿点饮料,结果镜子做的橱柜门正对着他,他似乎不想看到自己的样子,起身换了个地方坐下。“怎么了?”他指了指橱柜的门,然后说没事,坐到了另一个地方。我关上门,拿着饮料坐到他对面。他叹了一口气。他谈到他刚出生就被发现听力有缺陷,后来稍微大一点以后,父母带他做了辅助手术,植入了耳蜗助听器,但阴错阳差地,他的听力好像变得超乎常人,体现在他经常可以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他父母一开始以为是幻听,可后来发现,是他可以听到人耳听不到的超声波。与此同时,他深深地迷上了音乐。他听音乐时不仅欣赏音乐本身,还把周围环境中的诸多声音分辨、提取出来,挑选合适的融入到音乐当中,得到更丰富的“音轨”和声源。但他很快就开始腻了,想要听到更广的声波频率,于是他开始悄悄地背着父母去改造自己的听力,突破人类听力上限的20000Hz,然后是25000Hz,然后是100000Hz,到150000Hz,到现在的200000Hz。他还开始学习乐器,但常规乐器无法满足他的需要,于是他开始把身体也改造成乐器,一开始是可以藏在衣服下的上臂,后背这些地方,到最后是大腿、小腿、腹部……我喝了口饮料,调整了下呼吸。头顶的电视上继续讲着改造人游行的后续,一些法律专家就人类自我改造权及改造人权益进行着批判和否定,而警方表示已严阵以待保证游行队伍不做出出格的事情。我把电视关小声了一点,继续听他讲。然而,即便付出许多努力,他的音乐得到的只是讥笑和嘲讽。在他把自己改造完成以后,更是没有任何机会表演,得到任何反馈,因为人们一旦见到他的形象,就敬而远之,而更多的人刚开始听他诉说他的音乐理念,便就已经认定他是个疯子,而剩下的极少部分人,就像我一样,却听不到他音乐里大部分的频段。所以我想他一定太孤独了。他所有的才华和作品只能供他自己孤芳自赏,可无边的寂寞和生活的困顿又让他想要在人面前展示自己的才华,寻找理解和共鸣,让自己至少能有一些现实的价值,满足一些本能的虚荣,也化解一些深刻的自疑和饥饿。这种感觉应该是所有真爱过艺术的人曾经或者正在遭遇的共同体验,他们矛盾却又自洽,纠结辗转但就是难以放弃,只不过M做到了极致。果然,他说:“所以我只为自己创作,我的歌也可以只被自己喜欢。因为当你听到那样广阔的声音以后,就再也不想停留在那么窄的频段里了。不是我不愿意,即使我愿意,我也做不到了。” 这是实话,就像喜欢上爵士乐的人们不会再把那些滥俗的自动流行歌奉为圭臬一样。有些体验,一旦接触过就再也回不去了,比如领悟,比如品味。但这不代表别人那些庸俗的蠢蛋会因此改变任何看法,反而只是给自己带来“知道”的诅咒。“那你的创作源泉是什么呢?”我问。“是我听到和看到的东西,还有我的情绪。”“什么样的东西和情绪?”听得出,他尽量详细和形象的跟我解释他听到和看到的东西,以他感知频段超广的耳朵和敏锐的机电眼球,还有由此得来的细腻又离奇的情感体验和升华,甚至还实体化为一小股烟雾从他鼻孔里冒出。但在他开始讲述了一小段时间后,我就只在思考一个问题:该如何适时地打断他并恰当地表达我听不懂这个事实,以免扫他的兴?装着冰块和朗姆酒的杯子微微颤动,我发现杯子中间有一小道裂痕,应该是他之前演奏时震裂的。他继续说着,我的眼神游离到挂着的电视上。关于改造人游行的舆论似乎对对他们非常不利。“那你会不会对你的形象感到不满?”我找到了一个好时机把话题岔开。他调整了下坐姿,看得出有些不自在,说:“我尽量不看我自己,不知道我长什么样。我家里没有镜子,我也尽量避免路过有镜面的地方。”确实,后来有一次我去他家(其实只是一辆房车)。发现他家里没有任何镜面,有的只是浓郁的机油味和昏暗陈旧的家具。我无意中看到一张老照片装在一个相框里,是两个十来岁的男孩,都非常帅气,其中一个是他,另一个是他早逝的朋友。相框旁边还放着一瓶药,我偷偷看了下瓶子上的字,回去查了下,是一种针对癌症晚期病痛的止痛药。那次去他家时,他正在工具台边拉起上衣,用除尘风扇吹着肋骨间的灰尘,然后拿起螺丝刀紧了紧它们与胸骨连接处的螺丝。他跟我打了个招呼,抬起前臂,用毛巾擦拭了尺骨和桡骨间的油污和食物残渣,然后取下第四排肋骨的一根,在这两根骨头上划了几下,摩擦力刚好,不生涩但也不过分滑腻。“G21,A21”他嘴里念叨着。换了右手做同样的操作,说右手桡骨的音有些不准,他又拧紧了一点末端连接手掌处的螺丝,用肋骨轻轻划了一下,然后自言自语道:“D21、E21。”他擦了擦那根肋骨,装回了胸前,然后抬起他的两只胳膊对我说:“好了。”虽然他给这两只胳膊调音的时候我什么声音都没听到,但从他自言自语说的几个音来看,我推测他的两个前臂叠放在一起的话,是一部小提琴,因为GDAE刚好是小提琴四根弦的定音,只不过这部小提琴的音,恐怕任何一个人类都无法听到,是一把超高音的小提琴。短暂的沉默,我喝了一口朗姆酒,里面的冰块早已融化,炎热的天气让它温得很快。“你后不后悔变成今天这样?”我问M。M没说话,似乎在考虑。他的沉默让我有点后悔问这个问题。这时我要的冰块到了,服务员拿着一个装满冰块的铁桶走过来,我赶紧接来,放在桌子上。“我以前会思考这样的问题,但自从把自己改造以后,发现了更广阔的的世界和内心。后悔这个概念已经不存在了,虽然还是会感到羞耻和自尊,但遗憾的本质并不是对糟糕现实的不接受,而是对……”“可你有没有想过,一个艺术家,如果借助机器来创作,难道不是一种丧失尊严的事情吗?”我对改造的不满忍不住表达了出来。“我的身体大部分是机器,可我的大脑是自己的。创作难道不是大脑的事吗?”他平静而流畅地说。“人类已经做出四肢、皮肤,甚至内脏的替代物,但仍然无法做出东西替代大脑。只有放弃思考和原创,才有损艺术家的尊严。改造部分并不影响这两点。”这话震动了我。我突然想,在人和机器之间,也许确实可以存在那么一个空间,来毫发无伤地安放艺术。那么是不是说,在自我和受众之间,乃至在改造人与人们之间,也有那么一个足够安放某种东西的空间呢?“如果别人的评价影响不了你,那些所谓的世俗的创作尊严也影响不了你,那你为什么不敢在镜子看到自己的样子呢?”我问。他那只独眼里的蓝光暗淡了下来。一根圆滑的压电陶瓷中指缓缓地在吧台上点了两下,低下了头。“对不起,你不想说就算了。”我察觉到后赶紧说。他还是说了。那时后来他父母发现了他偷偷对自己进行改造,掀开他的衣服一看,全是坑洞、电路槽和植入材料。和绝大部分父母一样,他的父母无法忍受这种改造。他的父亲将他扒光绑在椅子上,母亲拿来一面镜子放在他前面,让他好好看看自己可怕的身体,并骂他是变态狂、怪胎改造人……他母亲本想让他做一个律师,至少应该是一个体面的职业,但他把他的脸改造成了装着各种芯片的骷髅;他父亲想要他传宗接代,但他把他的生殖器改造成了一个管乐器。后来,他带着自己攒的一些钱,买了辆二手房车,独自离开了家,如今已经是第十八个年头。他的遭遇让我同情,他的坦诚也打动了我。多么好的一个音乐家,难道就要在这小小的破落酒吧里与极少的一群人互相取暖,掩盖他光芒四射的天赋与热情吗?可是,我能做什么呢?我这么多年纯粹的坚持,除了给我带来贫困、烦恼、愤怒和自卑以外,又带来了什么呢?我想他一定无数次怀疑自己,又无数次地希望和沉沦,和我一样,深夜面对迷雾般的天空叹息,或者于寂寞中睡去。我尝试过一次次地思考和推敲,现实却总给我重重一记,把我打得无力再反驳一句。但我觉得这次不一样。眼前这个身患绝症,全身改造,被父母和众人嫌弃的人尚且坐在这,在这个又黑又破的小爵士酒吧里演奏着他自己的歌,还获得了我的赞赏。只要有一个人赞赏,不就够了吗?不就说明,他的作品是可以被欣赏的吗?我又想到自己,以清高的审美自居,以严格的原则而骄傲,可我真正追逐的,恐怕不只是这种虚荣。艺术家总是与自己战斗,当他不惧他人的目光后,还需要直面来自自己的目光。电视上的不知是专家还是什么身份的人继续说着:“……因此,我们反对超出弥补残疾的自我改造。”“所以,”我说,“我们两个其实都为真正的音乐而狂热,而我选择依靠完全属于自己的身体,拒绝一切改造和自动的东西,而你,选择依靠一切可以依靠的手段,除了放弃大脑的思考。但是……”他点点头,等我说后面的话。“但是,我们都一样不得志,一样地失败。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他那只独眼放出明亮的蓝光。“也许因为我们两个,都不敢正视自己。”他独眼里的蓝光开始转动起来。“你不敢看镜子,因为你不敢面对自己的外表和自己的过去。而我,不敢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欲望。”他极力克制,但我看得出,他身上的部件开始微微抖动。“这些人们。”我指着电视说,“无论是这些改造人,还是反对这些改造人的人,他们也一样!前者不敢面对自己的不足,后者不敢认同自己可以接受的改变。就是你刚才想说的‘遗憾的本质并不是对糟糕现实的不接受’,而是什么?”“而是对改变的不接受。”M说。电视上继续播放着关于改造人的新闻,许多没有经历过改造的人们举着牌子,抗议着人体改造,而一群经过改造的人们拉着条幅,喊着他们的口号。“你讨厌改造人,对吧?”M问我。“对。”我喝了口酒。“那你怎么不讨厌我呢?”“因为你不是拿改造来武力威胁别人,或者一分钟爬到山顶炫耀自己的改造腿,或者来酒吧用改造眼透视筛子的点数,你只是搞自己的创作。”我老生常谈缓缓地说。“这些人反对改造人,也不接受自己的改造,是因为他们觉得改造会被用于暴力和竞争……”“哎?!”我好像想到了什么。“以前的人和改造人是对立的,是互相看不惯的,很可能因为他们没有共同的追求,或者说人们害怕改造人的‘超能力’!但如果他们都往一个没有冲突,而是同向的方向改造……”M一根手指拄着脑袋说:“有意思,假如能让人类和改造人都能通过改造而在一个更高层次达成共识和互助,比如……”“音乐!不是吗?你的音乐!!”我站起来激动地喊道。“很早以前,人们就用音乐在沟通、教化和外交,他们在语言不通的时候,用音乐和外族人传达意图和态度;在战争中鼓舞士兵,以模仿对方的音乐风格来表达友善。比如唐玄宗亲自所作的《霓裳羽衣曲》,当年为祭献老子所作,为道教在本国和周围各国的发扬光大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让那些能够听懂的人领会道教那清高缥缈的思想境界。这样的例子不少,虽然到现在音乐几乎成了纯粹娱乐的东西,人们几乎忘了它本来的作用,但是好的音乐永远能打动人心,触动灵魂!”我停下来,等M消化我刚才说的话,他蓝色的独眼安静地看着我。“何况你的音乐,是人们从未体验过和想象过的,它也许不仅具有古代音乐的作用,甚至远远超越!我不知道那会是什么,但我想也许会是一个崭新的领悟,一个同时打动人类和改造人的象征,一个让它们达成共识的桥梁,一个让他们在更高境界上互相理解和合作的平台!人们不仅从来没听过,也从来没想象过,这样一个东西如果出现,那一定是非常的瞩目,可以让人们放下隔阂和纷争,去感动他们,激励他们,去一起追求那种……卓越和稀世的美!”M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地看着我。那只独眼发出温和而沉稳的蓝光。一段沉默的对视后,我问:“你对你的音乐有信心吗,M?”“当然。”首先,我们找“键盘”设计制作了两个东西,一个是超声耳机,未经改造的人戴上后可以以损失一定保真度的代价“听到”M的音乐。里面涉及一系列信号接收转换什么的原理,“键盘”解释了半天我也没听懂。另一个是一个程序补丁,可以给改造人在他们的母板上运行,再借助一点点内耳硬件升级,便可以听到M的音乐。我为了方便听M的音乐,决定也改造一下自己的耳朵。当我从手术室出来时,小梁的下巴几乎落到了地上,他不敢相信一个讨厌改造人的我,会把自己变成一个改造人。说实话当我通过X光看到我身体里那块金属底的母板以及内耳里的小芯片时,我也觉得难以置信,但我想到能借此听到M的音乐,就没什么必要患得患失了。再说,要做人类和改造人之间的调解者,应该从改变自己开始。我安装了“键盘”开发的补丁,听了M的音乐,发现M的信心果然不是虚妄的自夸。我似乎回到了多年前还是个高中生的时候。那时的我对音乐还充满惊喜、期待和一些因为琴技有所进步就沾沾自喜的简单和易于满足,因为M的音乐对我来说简直是打开了通往无数新世界的门和窗口。但在我听了他许多作品以后,发现他的音乐有一些不接地气的地方。我在其基础上,做了一些结构调整和润色,使它们更易于理解。而M也把我的一些作品进行了超声混音和重做,配入许多超声乐器,加上诸多声部和配器之间音色的关联通道。我们短短一个月里,作出了二十首超声音乐作品。接着我们便把酒吧作为试点,向人们展示M的音乐的真正魅力。向来的客人借出耳机或者给他们升级。经过上次“事故”以后,客人少了许多,但经过几天的努力,我向之前那些客人一一解释道歉,并请他们回来做第一批体验者。事实证明,无论多么好的东西,要让大众接受也是需要时间的。毕竟像我这样能有足够音乐素养和想象力去体会M的音乐的人不多,刚开始大概十个人里面只有一两个能够和我一样得到同样的震撼体验,这个速度太慢,但好在每天的收入勉强能够维持酒吧的成本,我们可以慢慢培养种子听众。我们除了在吧里演出外,还到繁华的市区去“路演”,但很快就被城市治安人员赶走,因为毕竟得带上耳机或者升级后,才能避免听到的是令人撕心裂肺的噪音,所以我们每次不仅得白送街上的行人耳机或者免费为他们升级,还得在他们听一段时间音乐后留下我们的联系方式就及时撤离,不然会被罚款,那就得不偿失了。直播我们也尝试过,我一边讲解M的音乐的特色所在——仅限于语言描述,一边把耳机和升级补丁作为商品挂上链接,但这种“无实物无体验纯概念销售”直播只招来一些把我们当做无厘头推销行为艺术表演的观众。音乐这东西,是可以跨越许多差别和隔阂。我们坚持不懈的宣传,加上之前零零散散积累的用户,我们开始发专辑,免费送耳机或升级补丁,一个月大概卖了几千张,我们又拿着这些钱去做宣传,打广告,就这样滚雪球滚了一年,积累了几万个粉丝。在这一年里,人们和改造人的对抗仍在继续。专家们分析着各种决策的利弊,两派浮躁的网民们每天在网络上对骂。人们没有想到什么好办法来解决这样的矛盾,但我们心里坚信,大家需要的其实很简单,就是一个可以共同欣赏的美,也就是我们正在做的东西。我们越来越有名气,虽然也受到许多音乐界人士的奚落和嘲笑,但仍然满怀信心地继续。有一天酒吧打烊时,有个人一直没走。他穿着一身宽松而华丽的衣服,头上一顶鸭舌帽,脖子上两条项链,手上三四个戒指,像那些自动电子音乐人一样。他静静地站着,双手大拇指随意地卡着裤兜,抬头看着照片墙上最右上角那张几乎没被灯光照到的相片。我走过去,刚要和他打招呼,一阵遥远又熟悉的感觉涌来。我们对视着。他干净精致的半仿生材质衣服下若隐若现的金属线条,从脖子到肩膀,到胸前再到手指之间在来回流动。喉结的地方做了一些加固,还装有先进的人声均衡器卡扣。耳朵上有一些时髦的外观插件,整个脸部改造了七八成,但一眼看去,我还是认出了那张熟悉的面容。多年前的一天,那张面容在我年轻时,乐队刚小有名气的时候,与我像此时一样对峙着。当时经纪公司让我们放弃爵士乐,往如日中天的电子风格发展。其他乐队成员没有意见,但我不同意。我认为我们的初衷和特点,便是改良和传播爵士乐,并且我们已经得到了一定的成功,为何不坚持下去?无论是为了创作者的尊严和初心,艺术本身的品质,还是我们共同的爱好和约定,我们都应该把爵士乐发扬光大,而不是同流合污随波逐流地追赶利润,被资本裹挟,被市场驯化,埋葬自己真切的艺术追求。一个艺术家如果不能做自己想要做的创作,那么他的热情和才华只会慢慢被他一切违心的作品所腐蚀和污染。可他觉得,有了名声和钱,才能更好地从事艺术创作。那天争论到最后,他站在我对面与我对峙,其他乐队成员站去了他的后面。我当场在地上砸碎了我的吉他,然后离开。后来以他为核心的乐队大红大紫,短短数年,加冕亚洲流行天王,而我后来辗转于业内各个平台和公司之间,可始终没有得到任何机构的认可和支持,最终因生活所迫,变成了一个默默无闻的爵士酒吧老板。“我经常在想,”他先开口说话。“也许你当初是对的。”“怎么会呢,跟你这个天王比,我算什么东西?”我说,一边拿起抹布擦着旁边的吧台。他低头用小拇指理了理右眼上的眉毛,说:“我灵感已经枯竭了。”“是嘛!你还在乎这个?你就算啥也不干,也坐拥江山了,还在乎这些东西?”“手工音乐虽然总有缺陷,但正是那些缺陷展示了乐手的细节和魅力。而爵士乐的魅力,更是在于未知和随心而动。”他似乎完全没被我激怒,继续分析对比着。“你也没错。”我叹了口气,“音乐和现实之间,毕竟还是有一些距离。你现在的成就也已经说明了很多东西。”“但成就无法让一个人永远心安理得。”他说。我摆摆手。“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你来有什么事吗?”“音乐梦想!”他指着墙上那张我们乐队的合影,“非常高兴,你还留着这张照片,那可是我们最帅的时候,每个人都有个性,还挺瘦……好吧,不怀旧了,我们来聊聊梦想与现实,我打算转型了,以后做经纪,我知道你最近做的事,请让我入伙吧,让我也来助力支持M。宣发、运营这些杂事让我的公司来做,我们合作共享以后所有的获利,怎么样?”“天王来找我搭伙,我踩狗屎了吧,哈哈……”我狠狠讥讽了他。他不动声色,似乎做足心理准备,拿出了温和而诚恳的语气对我说:“是的,请你接受一个臭狗屎的道歉,以及最真诚的恳求,就像当年组乐队那样,请你接受我入伙。”我一时间沉默不语。此时,我耳边回荡着低声的爵士乐,浑涩的干音萨克斯孤零零地吹着。在我眼前,这个温和的老男人,他似乎已经找到了与自己及过去和解的方式。而我的心在黑暗中太久,此时即便感到扬眉吐气,也无法再焕发光彩,又能怎么样呢?人都会犯错,我会,他也会,一个人的自我认知与成长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抚平无知和恶念导致的坑洼。这很遗憾,但大概这就是人生。再说,此时的愤怒只会让一个无意义的结局提前到来,而不是开辟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出来。何况,这不正是我和M宣扬的精神的一种表现吗?M是一个天才,如果我已经被埋没了,就不该放任M有被埋没的风险。“你想怎么样?”我问。“你们想怎样?”他微笑着反问。“我和M想开一个化解和改造人矛盾的演唱会,但我们没多少粉丝,估计也不会有多少人来,我担心影响力可能不够。”“而我担心的是,这一场演唱会如果我能带十万人来的话,我们要考虑一下新鸟巢的容量够大吗?”他得意地笑着说。我也笑了,去吧台调了两杯我自创的龙舌兰,递了一杯给他。杯子里鲜红的蕃茄汁看似鲜血,就像我们如火如荼逝去的青春。“这杯酒,你要买单。”在干杯的时候,我对他说:“酒吧欠了三个月房租,我快要被扫地出门了。”……这天我站在舞台上的时候,看着整个新鸟巢光线闪耀,呼声震耳欲聋,四周天上悬浮着的大屏幕显示着两个字:“镜界”,是这个演唱会的名字,也和我的酒吧谐音同名。我头脑一片空白,直到天王在大屏幕里祝我们演出顺利时,我才反应过来,挥手跟观众们问好,然后天王又介绍今天真正的主角:M。M一袭风衣站在台上,不动声色,不发一言。我想M和我一样,被这从没见过的场面震撼了。第一排观众里,有“钛牙张”和他的几个朋友、“键盘”还有一些酒吧的常客。他们和其他观众一起吼着,叫着。我放眼望去,十万人像一片沸腾的海水,窜动和喧嚣着。现场有许多改造人,也有不少人,他们分别在不同的区域坐着,边缘交接处隔着走廊,还有保安每隔几米就站一个来维护秩序。我简单地和观众致敬以后,便到后台观看M的表演。天王则回到他的贵宾间里观看。第一首曲子,叫《怒》。M把斗篷脱下,全场观众看到他骨架般的样子时被吓了一跳,接着他把全身的管子全都撑了起来,看上去就像一只前后都是刺的刺猬。这些管子排出着蒸汽和烟雾,一些管子末端似乎因为高温而变红。突然!这些管子同时喷出巨大的气流,而现场十万人的耳朵里也听到一个庞大、凶猛和愤怒的巨物在嘶吼。十数个不同频率的声音同时迸发,却并不喧闹,只感到力量、委屈和压抑得到爆发性地释放。超重的次声波鼓点、尖锐的超声波合成弦乐、层次丰富而又浓重疯狂的失真电吉他……十万人的新鸟巢上空冒着腾腾热气,是人们因暴怒而蒸发的汗珠。所有听众眼中冒着火似的通红,但又有所克制,因为他们并不是真有事物需要现在摧毁和破坏,而是易燃的怒火得到了点燃和释放。我的嘴里甚至感觉有一股血腥的味道,我那些无人知晓,无人欣赏的委屈也让我怒不可遏,甚至想要毁灭这个庸俗而丑陋的世界!这时幸亏小梁推了我一把,我才想起我们之前已经预料到这样的可能,于是我一边极力克制自己,一边赶紧通过对讲机告诉M,让他进行下一曲目。但这时已有些来不及,看台上的改造人和人已经发生了冲突,他们站到自己的座位上,摩拳擦掌,对着对方吼叫和挑衅,保安们没有戴耳机或安装补丁,只是戴着降噪耳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神色紧张地努力维持着秩序。终于,新鸟巢里的曲风突变,人们安静了下来。虽然刚才那首曲子只演奏了不到两分钟时间,听众们激昂的自我肯定和热烈的自尊心已在这首开场曲中得到挥洒,而挥洒过去后,又带来一些冷静后的疲倦和迟疑……第二首曲子娓娓道来,像黄昏的听雨,深夜的抚琴。一首灵感来源于《易经》的《龙悔》,描绘的是一个激情过后之人,感受到的失落和孤独。刚才那些激动的听众们渐渐平息下来,他们反思自己刚才的冲动,又因疲倦和收敛感到一丝后怕和庆幸。犹如一个刚经历一场血战的士兵,躲在安静的战壕中酣睡;一个不慎在风暴交加的夜里落海,被后来船营救的生还者坐在温暖的火炉边喝着热水;像一个目睹星辰碎裂的航行者在一块小行星后躲过粉身碎骨的命运……这些感受让现场的所有人们安静了下来,他们被突如其来的险境威吓,又被幸存所抚慰,他们感谢一切,感谢他们的神、他们的朋友,甚至感谢他们的敌人。他们似乎看到了争斗带来的恶果,及和睦带来的舒适。人们首次在极广的振动频率范围上听着我和M原创的音乐,远超他们之前的体验,就像是进入了多维空间一样,奇异、全面、释放、投入和感动!他们流着清澈的泪水,肆意挥舞着机械电子胳膊或天然手臂,挥洒着汗水或合成散热剂。这时,又一首曲子到来,《珍惜与拥抱》。空气中开始弥漫桂花的香味,我感觉身体被巨大的手掌和胳膊抱起,似乎那些遥远而模糊的童年记忆中的阳光和温暖也随之而来。人们的心被带到一片宽阔的大草原,他们坐在大树下柔软的草地上,面前的花布上摆着各式各样精美的食物,微甜的风掠起他们蓬松的头发。远远眺望,看到几个孩子正在追逐打闹,发出像一群小鸡鸭鹅似的咯咯笑声。孩子们跑过来,抱住人们的腿和脖子,人们拿起食物,放到一只只张开的小手掌里。这些小手掌有的泛着金属光泽,有的皮下集成电路板的纹路流淌着电流,有的只是肉肉的脂肪层,各种肤色和形状,带着有细微差别的汗水和泥土的味道……接下来又是一些精彩的愉快曲目,观众们彻底进入了陶醉的境地。多年后每当回想起那一天时,不知道为什么,让我印象最深的不是音乐会的终点,而是M此时的快乐与洒脱。他从小不受父母待见,自我改造后,母亲更是把他绑在镜子前羞辱一番,然后他便离家出走,再也没回过家。缺乏关爱的他孤僻、古怪和多疑,但他在演奏这首曲子的时候,也许是多重声部的键盘和弦乐汇成了股股暖流温暖他的心;也许是现场观众们的热情和和声让他不再感到孤单和无助;也可能是我们这一年多的交往让他有了目标和方向。总之他不再有之前的怯懦和犹豫,似乎也不再羞于展示自己的身体,毫无保留、全身心地投入到演奏之中。他身上各个部件都活动得发热,需要不断补上机油和润滑剂,清洗和冷却等工作也由两个助理一直不停地进行。又是一首曲子到来,名为《晚上八点》。这首曲子由十二组弦乐器,十四组管乐器,五排键盘,六类打击乐器在1300Hz~178000Hz的频率上演奏,是M的早期作品之一,灵感来自于他成为改造人后独自度过的无数个晚上八点。在这首曲子里,他描绘了十五个晚上八点时的情景。有时他站在天台思考要不要跳下去自杀;有时他独自在家中翻看以前的照片;有时他打电话给以前的朋友但没人能够好好陪他说几句话;有时他想起小时候八点的动画片;有时他想起多年未见的父母……无数人的无数个晚上八点,这个不早也不晚,本该可以精彩和充满激情的时间,却被太多忧郁和遗憾所占满,但更重要的是,人们似乎经由丰富的弦乐器发出的频率不一的声音,体会到了各种各样的感受,自己的忧伤、他人的悲怆,又由管乐器中体会到了喜悦、惊吓和灵机一动,键盘乐器中的坦荡与宽容,敲响着人们心中的良知、理解和同情。《晚上八点》后来入选世界“史上最伟大布鲁斯曲目”,它包含了人们心中各自的敏感情绪,又殊途同归地凝聚为人类情感的一个共同特质——脆弱,以复杂和精明世故的形式表达了出来,切中人们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看台上一些人泣不成声了。一些善良的人们站起来向那些以前他们视作异类的人们挥手示意,而对方也回敬微笑和掌声。他们慢慢靠近,拥抱着,拍着彼此的肩膀和后背,机器和肉体的手握在一起,胳膊挽在一起,跟着M音乐悠扬的节拍缓缓地摇摆着,形成一扇扇人浪。当人群随着旋律摇摆时,我看到M突然愣住,看着一个方向。我随着他视线看去,看到一对老年男女。女的泪流不止,用手帕擦着脸,挽着旁边的男人。男人笔挺地站着,默默看向舞台。虽然无从比对,因为M几乎没有多少肉体,但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两个老人是M的父母。M迟疑了一会儿,抬起一只手向他们的方向挥舞了一下,而两个老人抬起胳膊鼓起掌作为回应。M继续演奏,但旋律中多了些依恋和忧伤。我也想起自己平凡的父母。人生让人成长,却不给人答案;给人教训,却不指出方向。无论是谁,无论他活多久,大概都不能回答所有面对的问题,妥善安置所有的感情。人人如此,父母也一样。我听着M的曲子,感到嘴里充满香甜浓郁的酒,我吞咽了一下,这股酒流到我的胃里,顺着血管把氧气和甜蜜带到我肢体末梢的每根毛细血管,又收集了领悟和感动带回我的心脏,心脏有力地跳动着,唤醒了我对父母所有的思念和回忆。M的旋律中反映出他心中涌现的孩童般的清澈透明、天真浪漫还有对父母的依赖、宽容和原谅,他的心胸已经如此宽广。终于,来到了最后的曲目,叫《谢幕》。由我原创,是我最孤高和自我的一个作品,但从未演奏过。它讲述的是一个骄傲、富有天赋却不被欣赏,且身患绝症的音乐家,作为唯一的听众,在死前独自为自己创作并演奏最后一曲的故事。然而此刻,原本清冷绝望、孑然而立的一首冰冷的爵士,被M演绎得坚毅而沉静,充满冬去春来时大地般的宽阔和温暖。这不是我本意,甚至出乎我预料,他似乎临时把这首曲子进行了一些改编,加入了他今天在舞台上最新的某种觉醒,那种觉醒我大致能体会,但至今也无法描述。刚开始我有些埋怨,因为他篡改了我的主题,但马上我又发现,这宽阔温暖的旋律里面,并没有缺少我要表达的孤傲与悲壮,但却更让人理解和感动。我熟悉的音符一个个划过我的脑海,却又一个个都截然不同,更美、更精致细腻和大方,仿佛每一个音符都包含着一串温柔的话语,细柔的悄声呼吸,像一把把水晶做的钥匙,被金色的音符载着,打开我心中的锁,而赞美和鼓励也随之而来,治愈我孤独的心,但这治愈我的却不是虚荣,是敞开心扉后袒露出的热情和谦逊。这时,一面巨大的镜子从舞台上方降下,正对着他。这是我和小梁伟他准备的特别节目。经过我们一年多的相处,他给了我许多鼓舞,我和小梁也给了他许多感想。他此时应该已不再自卑,不再自怜,终于看清了自己,也接受了自己。他看见镜中形同骷髅的形象,虽然还是惊愕了一下,但立即从容地举起双臂围绕成一个拥抱,抬头缓缓转着圈,吟唱着:这最后一曲,送给自己也送给镜中的你也许无能为力只能送你这支曲让音符流淌 无所谓方向让灵感远航谢谢你欣赏唱到这里,M的身体放松了许多,各个部件开始滑动,开始了他临时增加的即兴独奏。他那只放着蓝光的独眼开始放出金黄色的强光,射穿云层和迷雾,像一盏汪洋人海中的灯塔。他的胸腔彻底打开,里面伸出各排肋骨分别托着的没见过的零部件,经过翻转位移后组合到了一起,然后中间伸出一根导线,连接着他跳动的心脏。他轻呼一声,全身被灿烂的金色光芒笼罩,这金色照亮了四面八方的听众乃至天空。我知道他进入了那情绪、技巧和思想的熔合空间,那即兴独奏时的专注、自我和不顾一切,还有那若得若失、若即若离的忘我高潮体验和舒缓惬意、心满意足。也不知M的绝唱里表达了多少他生命的卑微与伟大,愤怒与原谅,骄傲与自卑,喜悦与悲伤,告别与不舍,以及他对世界和生命的爱。他身上的机件和乐器不断移位和变形,它们高速颤动,一些地方由于高温变得通红。诸多部件围绕在他身旁,中间是仅有的肉体做成的躯干,一些部件远离M的主体,只由一根细丝连着,而那些旋绕在躯干四面八方的部件形成一个球开始缓慢地围绕他的躯干旋转,各处的电机马达和齿轮疯狂地运转,发出像飞机引擎般的尖啸。M此时远看上去,被一个由部件碎片、受磁金属、灰尘和闪电组成的自转球包围,球面有数个不同方向和速度的旋转轨迹,他所站的地面被高速的气流、电流、磁场和高温卷起,周围的一些音箱和设备开始融化……此时他即兴演奏的音乐听起来已经不成曲调,仅存一些模糊和尖锐刺耳的声音,但我知道这不是混乱。我看了下幕后的超声波仪表读数,频率达370000Hz!M已经突破了他身体制成的乐器的额定振动频率的上限,也超越了我们辅助听觉的上限。他周围的空气似乎也被抽干,连新鸟巢上空的云朵都散去,露出白色月光照射着他所站的舞台。至于他那时的音乐表达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他又感受到何种体验,恐怕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了。四分四十秒的独奏后,一声巨响,M前方的大镜子在共振下破碎,而M也随之灰飞烟灭。体育场内刮来一阵大风,他碎为灰尘的身体随着大风去得无影无踪。惊愕又悲伤的人群久久不肯离去……那次音乐会以后,现场听众们四处传播M的音乐带来的信念和理想,人们开始呼吁和谐共存,一些自发的民间组织也开始致力于与改造人的沟通和合作,以及对该理念的宣传和传播。而天王似乎受M音乐的启发,又找回了一些被他丢弃多年的灵感和音乐梦想,我们打算重新组建一个乐队,向元素多样、风格交叉,频率更广的方向发展,开辟一个叫“超越融合爵士”的风格。M下葬一周年那天,我推掉了几个音乐发行公司的会见邀约,和小梁一起来参加M的葬礼。送走了M的父母,人群也慢慢散去,我和小梁扫了扫墓旁的杂物,看到他墓碑上的那上半句古希腊箴言:“认识你自己……”我从小梁手中接过一束象征自由的极乐鸟,轻轻地把它放在墓碑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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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世界上最值得探寻的谜题之一是人本身,当人类不断被科技改造,未来会出现什么样的异常形态?这篇故事里的改造人就比较奇特另类,他不是机械战警或战斗天使阿丽塔那种经典的赛博人,而是一个把自己身体改造成各种乐器的音乐家形象,在“人是什么?”的终极问题上加入了一个艺术命题,未来人类可能会淘汰落后的血肉之躯,但不管怎么变化,也许还保持着人的思想与情感,以及追求艺术至臻境界的灵魂。——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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