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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场争锋 (连载)

臻V成 2020-02-26

1


        

仲云峰眉头紧锁坐在办公桌前,无意识点燃下午第七支香烟,办公室里烟雾缭绕,象传说中云兴霞蔚的仙界。

期间秘书蹑手蹑脚开门进来为他加了杯茶,出去后猛咳了五六分钟。

什么事把黄海县人事局长难成这样?缘自他桌上薄薄却重若千钧的两页纸:一页纸是定向分配公务员招录面试名单,共有22人;一页纸是人事局党组会议通过的最终入选名单,共10人。

此次黄海县招录10名公务员定向分配到偏远、经济落后乡镇,虽然如此,在当前经济不景气,企业前景暗淡,大学生就业困难的大形势下,公务员是最稳妥的选择。而对有门路的人来说,到乡镇工作相当于跳板,将来活动一下就可回城,况且有乡镇工作经验还能为提拔任用加分,可谓一举两得。

按常规面试比例应为1:2,招录10个,为何面试人员有22个?

因为某位县委常委的侄子笔试偏偏考了21名,因为领导打招呼在先,仲云峰不得不以体检也有淘汰率为名将面试比例调整到1:2.2,勉强护送那位侄子入围。

只要进了面试,主动权便掌握在人事局,不,仲云峰手里。

招录公告写得很明确:笔试成绩不带入面试。就是说所有入围面试的都在同一起跑线,笔试第一名有被淘汰可能,最后一名也有入选机会。

招谁、不招谁,生杀予夺大权就看面试官的脸色,而面试官又得看仲云峰的脸色。

事实上早在笔试前,10个名额已基本瓜分一空,奥妙尽在仲云峰秘密小笔记本里:

童县长电话,1人;

陈副书记电话,1人;

纪委凡书记电话,1人;

政协肖主席电话,1 人……

经过统筹、精密、全面算计,综合考虑方方面面关系,最终入选名单在仲云峰脑中已经成型,就等面试结果出来后,提交局党组研究。

所谓研究,就是把名单给党组成员看一下,比外界提前几十分钟知道而已。凭仲云峰多年威望,那些个党组成员敢在他面前放半个屁?

事实也是如此,当精心炮制的入选名单分发到党组成员们面前时,看着一个个熟悉的名字,脑海里不禁浮现县领导、部委办局、乡镇书记镇长等人的身影,均心领神会笑笑,投下“庄严”的赞成票。

走完流程,仲云峰吩咐分管副局长负责在网上公示、通知入选者报到等后续工作,如释重负回到办公室,刚坐下便接了个电话,听到第一句话便惊得站起身!

“你是黄海人事局仲云峰?”语气威严而沉稳,具有居高临下的气势,“我是人事厅徐卿。”

“徐厅长!”仲云峰无论如何想不到省厅常务副厅长居然亲自给自己打电话,受宠若惊,“您有什么指示?”

“最近搞的那个公务员定向分配,有结果了吗?”

“向徐厅长回报,几分钟前党组会议刚通过。徐厅长关心哪位?”

“入选名单里有没有一位大学生村官,叫方晟?”

“方晟……”仲云峰第一印象是没有,谨慎起见拿出两份名单看了一遍,“没有,他进了面试但成绩……”

方晟面试成绩很糟糕,是最后一名。仲云峰知道徐卿突然提到这个名字必有深意,没敢提这个碴儿。

徐卿道:“京都有位首长要求确保方晟入选,具体你看着办。”说罢不等仲云峰回应便挂掉电话。

仲云峰足足愣了十秒钟,疯了似的拿起电话,急切地叫道:“收回刚才那份名单,全部收回!听我通知准备开党组会重新研究!”

隔了不到两分钟又拿起电话问:“收回没有?好,放到碎纸机里粉碎掉!”

接下来需要弄清两件事,第一,方晟是谁?第二,怎么办?

秘书送来报名表,上面显示:

方晟,双江省潇南市人,毕业于潇南理工大学,去年应聘为黄海县大学生村官,分配到三滩镇方塘村。父亲方池宗在省城临秀区建设局办公室,没有行政职务,享受正科级待遇;母亲肖兰在临秀区某街道卫生服务站工作,副主任医师;哥哥方华在越进区药监局执法大队,嫂子任树红在临秀区团委,都是一般办事员。

从事人事工作多年,凭短短几行简历,仲云峰就能判断出方晟尽管老家在省城,但出身普通家庭,一无背景,二无人脉。报考大学生村官是找不到合适工作的无奈之举,而分配到方塘村……稍稍有人打个招呼都不至于沦落到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再看方塘村、三滩镇两级组织对方晟的评价:工作踏实勤勉,深入田间学习耕作,农忙期间与村民同吃同住;积极协助村委会发展多种经济形式的农业适度规模经营,努力探索鱼塘带养殖方式,走集约化养殖、规模化经营的道路……

看来是位有想法、苦干加实干的年轻人,然而再优秀也只是一个身份普通的大学生村官,为何惊动政治中心京都的首长?

仲云峰知道徐卿的为人,以省厅正厅级干部身份,他说首长绝对就是首长,不可能是首长身边的秘书、司机、保姆!

沉思良久,他让秘书叫来昨天负责面试的乡镇人事科办事员朱正阳。

“你熟悉方晟吗?”

“那个大学生村官啊,”朱正阳拘谨地说,“昨天面试才认识的,为人诚恳,待人接物都挺不错。”

“面试最后一名咋回事?笔试成绩第四,潇南理工的学生面试再不济也比那些本三毕业生强啊?”这会儿他倒在意起面试成绩来。

“说来话长,面试时发生了一点意外……”

昨天面试在玫园宾馆进行,等待期间方晟去了趟洗手间,走到门口被正在执行任务的白警官抓捕的逃犯撞了一下,瞬间逃犯将存贮犯罪证据的U盘塞到方晟口袋!

白警官没抓到逃犯,折回现场时发觉方晟正在洗手间打电话,回想刚才那一撞便起了疑心,不容分说上前将他来了个背摔,按在地上从口袋里搜出U盘,随即铐住双手押上警车。

经过繁琐的调查、取证工作,证明方晟跟逃犯毫无关联,可前后折腾了四个小时,方晟状态差到极点,之前精心准备的知识点和资料已忘得一干二净,脑中一片空白,面对几条面试题目不知说了些什么,草草结束了事……

听完详细叙述,仲云峰挥挥手将朱正阳打发走,仍盯着名单出神,这时电话又响了,拿起话筒才听了半句就唰地跳起来,却不慎碰倒手边茶杯,边手忙脚乱收拾材料手机,边惶恐道:

“李部长,是我,人事局小仲……”

省委组织部副部长李华!

他不清楚今儿个怎么了,打电话来的净是省城高官,平时仰着脖子才能见到的大人物。

“听说黄海正在招聘定向分配公务员,有位大首长很关心一位叫方晟的小伙子,你注意一下。”

仲云峰惊讶地张大嘴巴:“啊……李部长,刚刚省厅徐部长也打过电话,这……是不是同一位首长啊?”

李华也愣了愣,道:“你只须记住方晟这个名字就行了。”说罢象徐卿一样干脆利落挂断电话。

官至正厅,只须含蓄表达意思即可,至于仲云峰怎么做,是否违反组织原则,那个不在他们关注范围内,也不用为此产生的后果负任何责任。

如果说接第一个电话,仲云峰心里还有一点点疑虑的话,那么第二个电话彻底使他坚定了信心。

宦海沉浮几十年,仲云峰自然听出李华嘴里的大首长,跟徐卿所说的京都首长不是一码事儿。

两位首长同时通过两位组织人事系统正厅干部为方晟打招呼,这样的份量别说小小公务员编制,提拔处级干部也足够了。

接下来就是砍掉谁的问题。

仲云峰取出小笔记本反复斟酌,最终狠狠心在某中一个名字上划了两道杠,随即揿掉烟头,大声吩咐秘书:

“通知党组成员立即开会!”

此时,方晟正在车站门口等去三滩镇的班车,蓦地旁边响起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一辆吉普车轧然停在他面前,车玻璃降下,司机竟是位圆脸大眼,琼鼻玉唇,英气迫人的女孩。

方晟象见到女煞星,惊退两步,冷冷道:“怎么又是你啊,白警官?”

白警官跳下车,拍拍手笑道:“别紧张,我是专程向你道歉来了!经过上午补充调查,昨天的确是场误会,你是无辜的。”

“嗬,我是不是应该热泪盈泪,紧握你的手说‘感谢警方明察秋毫,感谢你祖宗十八代’?”

“理解你的不满情绪,我犯了急躁冒失的毛病,”白警官爽气地说,“都怪当时情况太特殊使我判断出了差错,而你尽管受委屈却由始至终没抱怨什么,十分内疚!你骂我几句吧,我都认!”

方晟摆摆手,道:“也没什么。这次公务员招录考试本来就没我的事儿,若非人事局为了考核指标和舆论宣传需要要求工作满一年的大学生村官必须参加,我都懒得报名……只是拜你所赐导致面试一塌糊涂,输得比较难看罢了。”

“别灰心,有实力终会出头,”白警官看看时间,“入选名单公布了?”

“不关心,早就内定的一场游戏,”方晟无心跟她啰嗦,“我等的车快来了,以后有机会再聊。”

白警官却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我送你去三滩镇吧,算是……赔罪。”

“多谢。”

方晟受够了中巴车的颠簸和走走停停上客下客,巴不得有专车相送。昨天被折腾得够呛,这点弥补不算什么,当下毫不客套上了车。

开了一段,白翎似漫不经心道:“昨天抓你的时候,你正跟宣传部赵尧尧通电话,你俩……很熟?”

“你们不是打给她仔细盘问过吗?”方晟道,“快递包裹不送三滩镇,她帮我代收,我定期进城拿。昨天原本约好面试后见面,后来耽搁太久加之我心情很差,等到今天中午她下班才取到手。”

“谁经常寄包裹?赵尧尧为何代收?她可是县府大院出了名的冷天鹅,不管跟谁说话都带冰碴,很骄傲很孤僻。”

“白警官……”

“这会儿是闲聊时刻,别称呼警官。我叫白翎。”

“一个俗套的爱情故事,你不会感兴趣。”

白翎眼睛扑闪着奇异的光芒:“白警官不感兴趣,但白翎很八卦。”

“我的大学女友在外省工作,不时寄些东西,赵尧尧是她的舍友,充当中转站,就这么简单。”

“噢,我还以为……”

“以为我想泡她?”方晟哑然失笑,“从县城乘坐中巴车到三滩镇要颠簸一个半小时,然后骑摩托车到方塘村又要四十分钟。有一天从县城回去时下大雨,中巴开了两个小时,回村时摩托车半途坏了,我推着车一路不知摔了多少个跟斗,等抵达村部时全身都是烂泥,冻得嘴唇都紫了……你说这种处境适合谈情说爱么?”

白翎默然良久,道:“那你还愿意坚持下去?”

方晟还是微笑,道:“如你所鼓励的,天生我材必有用,有实力终会出头。从某个角度讲,大学生村官接地气,能直接接触到最基层,切切实实体会到书本、新闻、网络里没有的民情。”

“想过改变现状?”

“当自身能力无法左右大局时,只能做好当下的事。”

白翎正待说什么,手机响了,她接听时“咦”了一声,之后侧过脸疑惑地瞅了瞅他,道:“知道最终入选名单吗”

“根本不关心,怎么了?”

她语气更奇怪:“你跟赵尧尧……真的没关系?”

方晟皱眉道:“你果然很八卦,都说了是女朋友的舍友,就算严刑拷打我还这么说。”

白翎轻轻蹙眉,隔了会儿抿嘴一笑:“女朋友的女朋友,关系好复杂呀。不说了,前面拐哪边……”


2


        

第二天上午接到朱正阳电话时,方晟正陪农技站技术员在大棚指导农户进行苗木嫁接。

“我是朱正阳。下午赶紧到人事局乡镇人事科报到,就打这个号码找我。”

“报到?报什么到?”

“你真不知道?我还以为……”朱正阳似乎觉得他在装佯,停顿一下说,“你已通过本次公务员招录考试!快点来吧。”

“啊!”方晟呆住了。

一头雾水赶往县城途中,一位平时来往较密切的镇干事悄悄给他透露了一个细节:昨天下午局党组开会已经通过一份入选名单,没多会儿突然撤回,一小时后再次开会通过新名单,据小道消息唯一变化就是撤下一位镇长的外甥,由方晟取而代之。

到底什么原因导致人事局党组决议被取消,临时替换上自己?方晟不知道,也不清楚天上为何掉馅饼,左思右想不外乎两个可能:一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或许打招呼递条子的太多,安排谁上都得罪人,索性都否决掉,让毫无背景的自己捡个大便宜;二是那位白警官出于愧疚暗中帮忙,不过方晟认为可能性不大,公务员编制可不是闹着玩的,别说小小警官,就是公安局长出面都未必能搞掂,况且白翎误抓自己纯粹出于办案需要,如果一点小瑕疵要卖这么大人情,以后警察别办案了。

回想一年多来在方塘村和村民下田插秧拔草、喷洒农药、围坝清淤的场景;想起睡在四面漏风的农舍里夜里醒来看到床脚盘着条蛇的场景;想起与脱贫户坐在田边逐笔计算收入,憧憬未来的场景;再想到即将获得梦寐以求的公务员编制,顿觉恍然隔世,似乎一切都在梦境似的。

来到人事局乡镇人事科办理了相关手续,得知自己被分配到三滩镇经济发展办公室,这是考虑方晟熟悉那边基本情况就近分配,也符合此次定向到偏远地区的招录原则。

方晟颇为满意,见办公室没其他人便邀请朱正阳吃饭,那天面试被白翎抓上警车后,朱正阳作为领队挺身交涉无果,毅然陪他到公安局作证。方晟一直想找个机会表达谢意。朱正阳正想摸摸他的底细,爽快答应。

出了人事局,难得有心情和时间在街上闲逛,方晟感觉今天阳光格外明朗,街道两侧广告牌都比往日好看。趁着兴头先打电话给父亲报告喜讯,方池宗激动得反复询问,直到方晟念出介绍信编号才相信是真的,乐得合不拢嘴,连声说值得高兴,接下来便絮絮叨叨叮嘱镇机关跟村委会有本质区别,要注意哪些细节之类。

逛到下班,方晟提前到县府大院对面川菜馆点好酒菜,没多会儿朱正阳便带了几位朋友过来——大都同在行政大院工作,年轻人容易打成一片,说说笑笑好不惬意。

闲聊完热点话题,朱正阳仔细询问三滩镇相关情况,从书记镇长的背景,到镇领导班子相互关系,以及各部门、中心人员设置,还有主要镇办企业、重要产业发展状况等等,细致到每个数据都逐一核实。方晟绝大多数时间泡在方塘村,对镇上的情况不算很了解,被他问得满头大汗。

朋友们不解地说正阳盘问得比书记县长还严呐,都象这样问法,镇长们得统统下课。朱正阳笑而不语,不多解释。

酒至半酣方晟出了趟洗手间,回包厢时迎面与一位高挑秀美,皮肤白皙似雪的女孩碰了个正。

“赵尧尧!”方晟吃惊道,“也参加饭局?”

“晚上加班,领导安排在这儿吃个便饭,”她语气清冷淡然,“下午来报到了?”

“请县府大院里几位朋友喝酒……”方晟略略说明了一下,尤其强调被抓那天朱正阳至始至终陪在身边。

两人正站在走廊说话,朱正阳也出了包厢,由于赵尧尧背对着他,没看清是谁,仗着酒意叫道:

“是不是女朋友啊?来喝杯酒!”

赵尧尧蹙眉回头,与朱正阳四目交错。

“呃……不好意思……”朱正阳顿时认出是县府大院最高傲的公主,平时遇到都不拿正眼看人的,后悔不迭,不该触霉头。

方晟连忙介绍道:“这位是人事局朱干事,就是刚才提到的;这位是……校友,赵尧尧。”

赵尧尧微微颌首,突然出人意料道:“我进去敬一下你的朋友。”

见方晟陪亭亭玉立、孤芳似莲的赵尧尧进来,酒桌上年轻人眼镜碎了一地!

谁不认识宣传部理论科赵尧尧,县府大院一枝花?比天鹅还高傲,平时压根不搭理人,听说县委陈副书记的儿子当众捧着九十九朵玫瑰下跪求婚,她倒是接了过去,然后顺手扔进旁边的垃圾箱!

她居然出面帮方晟敬酒!

直到她仪态万千敬完一圈酒离去,大家还没从惊愕中反应过来,紧接着目光齐唰唰扫向方晟。

“是女朋友的……舍友……”方晟费劲地解释道,自己都觉得这层关系挺奇特,也没闹清赵尧尧临时决定敬酒的原因。

女孩子的心思煞是难猜,尤其象赵尧尧这样惜字如金的女孩。

第二天上午方晟坐中巴车回三滩镇党政办公室报到,从大学生村官到公务员,不啻于一次鲤鱼跳龙门,党政办胡主任的态度比以前明显不同,从他进门起一直满脸笑容,好像要弥补以前的冷淡。办完手续后,亲切地陪着方晟来到经发办,介绍给王主任。

在镇级机构设置中,党政办是最重要的部门,同时接受书记镇长领导;第二位就是经发办,镇长直接领导,分管经济的副镇长协助管理,有的镇干脆不设主任,由副镇长兼任。三滩镇原先也是分管经济的黄副镇长兼经发办主任,去年底全县财政所实施竞聘上岗,第一轮笔试就被刷掉,只得转到经发办当主任。

王主任已经五十七岁,离退休一步之遥,雄心壮志早已经磨灭,抱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心态混日子,因此对方晟还算不错,不仅工作上给予指点,还明里暗里点拨镇领导之间的关系,提醒他别卷入复杂的派别争斗。

三滩镇是海滨小镇,主要产业就是捕捞和海水养殖,工业企业少得可怜,经发办工作量也相对轻松很多,无非汇总各种工业统计表,下岗、再就业和再培训等报表;每季替领导写工作总结和汇报材料,年底制定下年度的经济发展预算计划。

这意味着如果想碌碌无为混个舒服,每个月工作三四天就能完成任务,其他时间尽可以上网打牌下棋玩游戏、炒股、QQ聊天,或者象镇机关很多干部一样利用手里的权力做点小生意,日子也能过得不错。

然而这不是方晟想要的生活。

之前一年大学生村官的经历,一方面如一盆冷水烧熄了方晟大学毕业后的雄心壮志,使他能以务实、平常心思考人生;另一方面通过朝夕相处,方晟对贫困村民产生了特殊的感情,内心产生帮助基层特别是偏远农村摆脱贫困的强烈渴望。他觉得通过自己的努力让老百姓真正得到实惠才是最有价值、最有意义的事,而要实现这个理想,需要脚踏实地一步步从细节做起。

那天晚上朱正阳一步步追问也让方晟触动很大,本以为自己扎根在农村,对农业经济和发展有足够发言权,不料被朱正阳诘问得哑口无言。说明什么?自己不能满足于坐在电脑面前汇总报表、做表面文章,要摸清数据背后的真相,切实掌握最原始的资料。

因此从上班第一天起,方晟就翻出历年档案潜心研究,每周至少有两天时间到镇上各个企业调研,找财务人员、一线工人聊天,三个月里基本将投资额一百万元以上的鱼塘、养殖场跑了一遍。

第四个月的某一天,朱正阳在酒桌上仔细盘问三滩镇情况的谜团终于解开:在新一轮人事调整中,胡主任提拔为镇组织委员,朱正阳空降到三滩镇任党政办副主任主持工作!

无须细问,方晟略一琢磨就明白朱正阳空降的目的:他在乡镇人事科四年了,因为没背景没后台至今还是办事员,机关编制一个萝卜一个坑,人事科科长才四十出头,副科长三十六岁,靠熬资历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唯有主动申请支农支贫,空降到偏远落后乡镇解决待遇问题。党政办主任虽然只是股级,但由于其地位的重要性,一般来说如果就地提拔都会优先考虑,乐观的话四至五年没准能弄个副镇长。联想到很多干部宁可降级或调到清闲的部门坐冷板凳,只能说朱正阳走了一步破釜沉舟的硬棋。侧面证明一个血淋淋的事实:在县城没有关系,干得再好也没用。

大概兴趣相投且有共同努力方向的缘故,方晟与朱正阳很谈得来,早晚同进同出,白天有空朱正阳也陪他走访企业,深入养殖户、个体经营户家中串门,了解第一手翔实的资料。晚上则在一起兴致勃勃探讨如何引进外来投资,挖掘海洋和渔业资源振兴三滩镇经济。

一天傍晚两人骑着自行车从振峰紫菜厂回来,刚准备进食堂,远处急驰而来一辆红色本田,正好停在两人面前,降下车窗,竟然是赵尧尧。


3


        

“你怎么来了?”方晟很吃惊。

赵尧尧冲朱正阳点了下头,示意方晟走开几步,递来一个包裹:“喏,小容寄的海鲜,我怕耽搁久了会变质。”

方晟失笑道:“她在搞笑么?我就在海边工作,什么海鲜吃不到?还隔那么远迢迢寄过来。”

“千里送鹅毛呀,”她明亮的眼睛在他脸上一扫,微微迟疑道,“你注意到没有,最近三个月小容只寄了两个包裹。”

“是啊,有问题吗?”方晟表面装作不在乎,心里却是透亮,不单是包裹,近来两人之间的短信、QQ互动也明显减少,通了几次电话总不咬弦,每次都不欢而散。

距离根本不可能产生美,距离产生的是冷淡。

这样下来终究有一天会有人主动提出结束,方晟希望不是自己。

“没,那就这样。”赵尧尧果断结束话题,象来时一样急驰而去。

看着车子背影,朱正阳道:“美女主动上门,好兆头啊。”

方晟急忙摆摆手:“别误会,上次就说过只是普通朋友,帮我和女朋友传递包裹而已。”

“真这么简单?她专程跑三滩镇这趟来回,汽油费比包裹还贵吧。”

“越说越扯,快进去吃饭!”

方晟也解释不清,只得拖着朱正阳进了食堂。

几天后,县城方面突然传来爆炸性新闻:原县委书记被双规,市里紧急空降一位姓韩的书记,所有人事调整全部冻结。

“好险,幸亏赶上那趟末班车。”朱正阳心有余悸道。

正值周末,镇领导们都无心上班,纷纷坐车去县城打探消息——新领导的思路、风格,对前一轮人事调整的看法等等,需要在第一时间揣摩、分析。朱正阳也搭车回家团聚。

凌晨一点多钟,方晟被手机铃声惊醒,只听了一句便惊得坐了起来:

“小晟,我是方华,爸夜里突发心脏病,已经送到省中医院了!”

“现在情况如何?”方晟赶紧问。

“很糟糕,刚从呼吸机下来,大夫说要尽快做心脏搭桥手术,否则随时有生命危险……”

“那就做吧!”

方华不满地说:“你说得倒容易,省中院病床紧张,这会儿爸还躺在走廊里,而且大夫说心脏搭桥手术要预约,估计要排到两个月后……”

方晟失声道:“啊!”转念一想这种情况在省中院正常不过,两年前妈妈做了个胆结石小手术还排了三个星期,“可是妈就在卫生服务站,本系统还说不上话?”

“省中院会把这种小单位放在眼里?上个月临秀区副区长老婆生病还在走廊睡了两天才等到床位,”方华在电话里深深叹了口气:“妈让你赶紧回来看看爸,防止……”

“我明白,我这就动身!”

方晟第一反应是打电话给朱正阳调配车辆,随即想起所有公务车都跟镇领导们去县城了,总不能跟领导抢车吧。紧接着打电话给镇上的几辆黑面的,司机听说去省城均一口拒绝,担心被查出非法营运。无奈之下方晟说先把我送到县城行不行?到那边再想办法找正规出租车。黑面的司机说最近省城对外地出租车查得很紧,动辄罚款停运,估计没人敢触霉头。

说不定是见父亲最后一面,可自己竟然没法赶过去!方晟放下电话瞬间感到深深的悲哀。

在屋子转了两圈,陡地眼睛一亮:赵尧尧不是有车吗?尽管平时跟她不熟,一年多来说的话不超过二十句,紧要关头或许她能看在周小容的面子上帮忙,再不济就等明天去省城最早的班车。

方晟立即打电话叫来黑面的赶往县城,路上司机联系了七八位县城里开夜间出租的,答复都是不去省城。方晟叹了口气,硬着头皮拨打赵尧尧的手机,还好,没关机,不过显然熟睡正酣,响了十多声都没人接听。

糟了,她设置的是无声!

正准备挂断,对方突然接通了,紧接着传来一声带着浓浓鼻音的娇憨的声音:“嗯?”

跟平时清冷而有距离感的声音判若两人,方晟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急忙说:“深更半夜打扰你真不好意思,现在情况是这样……”

他将父亲病重住院的事讲了一遍,然后说,“县城出租车都不敢去省城,能不能把车借给我用一下?”

一气说完后他紧张地等待她的反应,手机好像没信号了,半晌听不到她说话,方晟有点泄气,打算说“不方便就算了,我另想办法”,这时赵尧尧才说:

“你什么时候学的车?不经常开吧?”

“在大学里学的,偶尔也……开过几次。”

“夜间驾驶要求更高,你又不熟悉我的车,”说到这里方晟以为是委婉的拒绝,谁知她接着说,“我开车送你。”

“啊!怎能辛苦你开长途?我找驾驶员!”

赵尧尧淡淡地说:“我已经决定了,你直接到我家会合。”说完便挂断电话。

方晟呆呆看着手机屏幕,司机在一旁悠悠地说:“人家小姑娘看上你了。”

“别乱说,我有女朋友。”

“结了婚还能离婚呢,何况只是谈恋爱,”司机大笑着帮他分析,“方主任你想想啊,如果是普通朋友关系,人家愿意夜里开三个多小时的车陪你去省城?”

“她,她是我女朋友的朋友,也算有点交情……”说这句话方晟自己都觉得没有说服力。

快到县城的时候,赵尧尧又打来电话要他把父亲的姓名、病情、挂哪个科急诊、目前的状况等发短信给她,方晟虽不知何故也依言而为。

黑面的把他送到她所住的望海小区门口,赵尧尧已站在车边等待。月光下她一袭紫衣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身材,长发披肩,眉目如画,皎洁的月光洒在脸上反衬出象牙般圣洁的白色,精致的脚踝上套着纤细的白金链,晚风吹拂,衣袂和长发微微飞扬,仿佛翩翩起舞的仙女。

方晟第一个念头是:这么短的时间她居然来得及打扮一新?

第二个念头是:她为什么打扮一新?

事实上第二个念头更他感到不安。

赵尧尧见他过来也不说话,直接上车发动,“轰”,猛踩油门急驰而出。刹那间方晟心脏如被猛击,忙不迭系上安全带,强笑道:

“没想到你开车挺霸气。”

“不是赶时间吗?”她轻描淡写道,接下来按说要聊些关于他父亲的病情之类,可她一言不发,两眼直视前方专心致志开车。

鼻际间萦绕着女孩子车上特有的温馨的香气,方晟心里觉得非常愧疚:他与周小容从大二开始谈恋爱的,三年间出入她宿舍上百次,对包括赵尧尧在内的其他三位舍友基本无视,从没正眼打量过,也从没了解过她们的情况。到黄海工作后,综合周小容零星介绍来看,赵尧尧的家可能在省城,但母亲可能住在黄海,赵尧尧可能为了陪伴母亲放弃在省城找工作,她父母可能很早就离了婚……

一连串可能,说明周小容对这些信息并不确定。

方晟打破沉默说:“这趟太辛苦了,到省城后我帮你找个宾馆休息一下,明天或后天你先回黄海,我那边时间没准,到时坐班车回来。”

隔了会儿她淡淡说:“我正好回家看看,到时通知我。”

方晟注意到她决定的事就不容商量,不便拂了她的好意,遂笑着问:“你父母都在省城工作?”

赵尧尧抿了抿嘴,摇摇头,不知道是表示父亲不在省城,还是母亲不在省城,或者父母亲都不在省城。

车速极快,一路上不知有多少个超速,平常三个多小时的路程只用两个半小时,开到省中医院门口时方晟与方华联系,问父亲是不是在急诊病房外的走廊,谁知听到方华兴奋的声音:

“爸已进了手术室!”

咦,几个小时不是说心脏搭桥手术要排队等到两个月后?难道母亲或哥哥又设法疏通了关系?

方晟想了想,说:“那我先过去,你早点回家休息,今夜的事真麻烦你了。”

“天快亮了,怎么睡得着?我也进去看看。”赵尧尧出人意料说。

方晟满脑子问号,也没多想,当即两人直奔急诊手术室休息区。进了大厅他才意识到赵尧尧的位置很有讲究,身体保持半臂距离,稍稍落后他小半步,看起来既和他一起,又不显得过于亲密。

方华站在休息区门口,方晟一见他便问:

“手术有多久了?”

“一小时前进去的,胸外科葛主任亲自主刀,心脏搭桥手术的顶尖高手,省城第一把刀。”方华说。

说话间肖兰和任树红从里面迎出来,目光均投向他身侧的女孩,任树红嘴快,抢先问:“这位是……”

女朋友的朋友?

方晟觉得这样说有点夹生,正犹豫间,赵尧尧徐徐说:“各位好,我是方晟的校友。”


4


        

“临时找不到出租,麻烦赵小姐开车送的,”方晟解释道,然后立即转移话题,“能让葛主任夜里过来做手术相当罕见啊,是不是妈找的关系?”

肖兰和方华对视一眼,都满脸茫然。

方华道:“我们也搞不清头绪。因为深夜不好惊动别人嘛,本想等上午上班后想办法让爸先住进去,再处理排队做手术的问题,谁想到四点钟左右葛主任突然找到我们,说住院部已经腾出一张床位,上班后可以直接办住院手续,然后指挥医生护士把爸送进了手术室,我们这才知道原来他亲自主刀。”

肖兰插嘴道:“我试探过问他怎么回事,他只说特事特办,随即忙着做术前准备去了。”

方晟心一动,想起快到县城时赵尧尧让他发短信的事,下意识回头看了她一眼。赵尧尧一脸平静,好像对他们议论的话题丝毫不感兴趣。

他的小动作使肖兰等人心头一亮,之前种种不合理似乎豁然开朗:既然方晟怀疑是她,在全家都没有找人打招呼的前提下,基本可以确定。而且她开车送的方晟,证明她有私家车——即便在经济发展相对繁荣的省城,目前有私家车的也只是凤毛麟角,结合她高傲得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八成有深不可测的背景。

休息区空无一人。因为前几年夜间手术设备、药品不齐全出了几桩医疗事故,眼下即使省中医院都尽量避免夜间手术。方晟和方兰等人坐到一边追问父亲病发前几天有无异常,是否晨练量过大或饮食习惯导致等细节,赵尧尧孤零零坐在另一边百无聊赖四下张望,仿佛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神色间有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任树红厚着脸皮凑到旁边拉家常,询问诸如家在哪个小区、父母亲在哪儿工作、今年多大等问题,被赵尧尧一句“这些不重要的”硬生生堵回,干坐了会儿一所获,只得生着闷气回到这边,压低声音说道:

“真是冷冰冰。”

肖兰偷偷瞥了一眼,小声说:“小晟你老实交待,是不是已经跟小容分了手,重新找的女朋友?”

方家对周小容都很熟悉,大学期间还一起吃过几顿饭,也隐约知道两人的两年之约。周小容性格外向开朗,有亲和力,容易与人打成一片,每次到方家作客都能把肖兰逗得眉开眼笑,连向来眼高于顶、挑剔讲究的任树红都服她三分。相比周小容的热情,赵尧尧简直象座冰山,哪怕她有可能在今夜事件中帮了大忙,肖兰还是忧心忡忡。

“妈——”方晟拉长音调表示不满,“人家都说了只是校友,对了,最主要原因是跟小容同宿舍,又正好在黄海工作,平时小容寄给我的包裹都通过她转交。”

“那……关于葛主任的情况,妈比你们都清楚,别说我们这种家庭根本沾不上边,就算区委书记、区长都不敢半夜打电话给他,这事儿……想想有点吓人……”

“也许今天正好轮到葛主任值班,也许他心情突然特别好,这件事的可能性很多,为什么硬往人家头上套,”方晟说,“老实说吧,除了今夜,我跟她单独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十分钟。”

“噢,还好。”肖兰松了口气。

“我觉得还行,有机会的话别错过。”任树红尽管在赵尧尧面前吃了瘪子,却向往她暗含的令人神往的权势。

方晟摇摇头:“一切都是猜测,不要乱说。”

手术到早上六点多钟才结束,方池宗被直接送到住院部康复区的病床,这一点又让方家大为吃惊。康复区又叫老干部疗养中心,没有一定级别双手挥舞钞票也进不来。

术后葛主任没有露面,直接回去休息了,他的助手介绍说手术相当成功,休养一段时间就能恢复到跟平时一样,注意不要激烈运动就行。赵尧尧进病房呆了会儿便告辞,方晟送到门口时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爸的事是不是……要谢谢你?”

赵尧尧侧过脸定定瞅了他两三秒钟,依旧表情平淡地说:“回黄海提前半天打电话。”

说完径自离开了。

方池宗直到下午才完全苏醒,这期间方晟一直守在床边,而让肖兰等回去休息。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打电话给周小容——最近他好像不太愿意跟她通电话,似乎随着时间推移两人隔阂越来越明显。

和往常一样,周小容先挂断电话,过了会儿才打过来。

“有事吗?”她问。

“没事就不能打给你?”

她一窒,勉强笑道:“你变得好深沉啊,离我们的两年之约只剩五个月了。”

“我知道,”提到两年之约他就心烦,原本是甜蜜的期待,现在似乎变成沉重的枷锁,索性硬是切入正题,“关于赵尧尧,你了解多少?”

“怎么,突然对她发生兴趣?我可警告你呀,不准打她的主意,她是我俩的联络人,而不是第三者。”她一本正经说,随后又俏皮地大笑起来。

方晟对她惯有的插科打诨无计可施,停顿会儿说:“别想岔了,只是……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所以想了解一下她的家庭背景。”

周小容略一沉吟,道:“其实我对她也不甚了解,她的家好像在省城,所以住学校宿舍的时间不多,平时独来独往,从不参加社团之类的活动,偶尔在宿舍通电话好像只跟妈妈联系,没提过爸爸,至于你最关心的感情问题……”

“唉,又来了,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哈哈哈,开个小玩笑都当真?”她嘻嘻哈哈道,“大学期间有几个男生锲而不舍地追求,听说半点机会都不给人家,系里叫她‘冷美人’,更有传言说她性冷淡或同性恋,这一点你可以试试……”

方晟苦笑:“说了半天尽是八卦。”

周小容声音突然低沉下来,幽幽说:“方晟,关于未来你到底有什么想法?如果觉得远水不解近渴,我不反对你跟赵尧尧交往,真的!”

方晟心直往下沉,声音因为紧张而发涩:“什么意思?你让我主动提出分手?你说过还有五个月,这点时间都不愿意等?”

周小容深深叹息,过了十多秒才说:“不,我是觉得这样比较累……离别一年多了,我已忘了你身上气息,忘了你生气、开心的模样,忘了你牵着我的手、搂着我的腰的感觉,就好像……方晟只是一个男朋友的代名词,两个汉字而已,你说这样下去是不是很危险?”

方晟长时间沉默,紧紧握紧拳头,从牙缝迸出一句话:“还有时间,我相信奇迹!”

“好,我相信你,吻你——”周小容又恢复明快的语气,在电话里献了个香吻后结束通话。

男朋友的代名词!这个比方如同一座大山,压得方晟心头沉甸甸的,好长时间都无法高兴起来。

在医院陪到星期天中午,方晟发了条短信,问赵尧尧傍晚是否回黄海。他考虑晚上休息一下后明早上班,正常来说周一上午总会有杂七杂八的啰嗦事,作为新人不上班影响不好。

赵尧尧很快回了信息:晚六点到医院门口接你。

这次她穿了件鹅黄色长裙,靓丽的色彩映衬出明媚的青春气息,马尾辫上天蓝色蝴蝶发夹更增添了几分活泼。

上路后她放了张轻音乐碟片,说:“这两天肯定很累,睡会儿。”

方晟打了个长长呵欠:“是的……手链很漂亮。”

赵尧尧很惊讶地抬起手腕看了看,难得露出开心的样子:“谢谢夸奖。”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

返程途中方晟睡得很沉,车子驶入黄海县城时赵尧尧叫醒了他,然后开到出租车停靠点,下车时方晟说:

“我觉得我爸的事还是要说声谢谢。”

赵尧尧轻轻皱眉:“不要再提了。”说完急驰而去。

坐出租回到三滩镇宿舍已是晚上十点多钟,方晟上了会儿网便睡了,浑然不知明天三滩镇将掀起滔天巨浪!


5


        

周一早上刚上班,县委办主任陈复达就接到新上任县委书记韩子学的电话,十分钟内安排车辆和相关人员到乡镇视察!

“韩书记,头一站先去哪个镇?”

“上车再说!”

放下电话陈复达困惑地搔搔头。他当县委办主任十一年,先后换了四任书记,最难伺候的就是这位韩书记:首先是喜怒无常,前一分钟还笑眯眯,转眼就会大发雷霆,翻脸比翻书还快;其次是对细节讲究到苛刻的程度,上周五看到县委办发的红头文件,认为红颜色不够鲜艳,立即要求全部销毁,换彩墨后重印;还有头脑里不断翻花样,导致频繁改变主意,令县委办所有人忙得焦头烂额,私下说韩书记刚来了五天,工作量比以前五个月还多。

九分二十秒,韩子学带着江秘书步出大楼,陈复达已安排妥当:十五座公务车,成员有组织部梅部长、宣传部井部长、建设局、农业局、海洋局等相关部门局长。

车子驶出大门,韩书记才慢吞吞说:“去兴灶镇。”

陈复达迅速打电话通知兴灶镇党政办,要求安排会议室,整理回报材料,若有可能联系镇上规模较大的企业做好参观准备。

黄海县内河流众多、水网密布,一路上桥也比较多,当驶过一座双拱水泥桥时,韩书记陡地问:“建设局老张呢,这座桥叫什么名字?”

张局长一愣:“大概是……溱龙桥吧……”

韩书记命令江秘书:“查地图!”

过了会儿江秘书瞟了张局长一眼,轻声道:“白马桥。”

再开了十多分钟,韩书记又问:“这座桥叫什么?”

张局长额头直冒冷汗:“应该是……是……邱王桥……不知对不对?”

江秘书同情地说:“不对,是禹高桥。”

车子继续前行,五分钟后韩书记问:“这座呢?”

张局长快崩溃了,垂着头象是检讨:“不,不知道……”

“停车!”韩书记大吼一声,车里所有人都吓得一哆嗦,只见他指着张局长说,“下车,给我立即下车,站在桥旁边把名字想好了告诉我!”

可怜的张局长为官二十多年,何曾遇过今天这种窘境?在众人的注视下一步步下了车,垂头丧气站在桥边。

韩书记一挥手:“开车!”

三十多分钟后车子抵达兴灶镇,远远看到几辆小轿车停在“兴灶镇人民欢迎您”的标牌下,路边一群人显然是镇领导率领的欢迎队伍。

韩书记霎时脸沉下来,吩咐道:“车子不停,直接过去!”

公务车加速从路口驶过,欢迎人群全都惊呆了,呆若木鸡看着远去的车子。

“下一站是哪个镇?”韩书记突然问。

陈复达已有被直接打脸的感觉,尴尬之余陪着笑脸道:“再往东就是海边了,只有一个镇叫三滩镇,经济总量、增速均列全县倒数第一……”

“就去三滩镇!”韩书记想了想补充道,“不要通知,直接过去看看他们在干什么!”

已被打过一次脸,这回陈复达压根不敢打电话:“是,是。”

车上领导们都有种预感,今天韩书记要大开杀戒,斩落几名官员立威,刚才张局长算一个,接下来不知是哪个倒霉鬼。

三滩镇,县领导暗地里都叫它三叹镇:镇领导们接待县领导时叹口气;回报工作时叹口气;送别时叹口气。究其原因是三滩镇的经济太差了,如果按沿海发达地区乡镇建制标准,它早应该撤镇合并给兴灶镇。

早在八十年代初期,三滩镇可谓红得发紫,当时近海浅水区每年春季繁殖着大量鳗鱼苗。因为鳗鱼苗无法人工培育,日本人又特别喜欢吃,国际市场需求量非常大,最高峰时每尾价格50元以上,被称为“软黄金”。三滩镇原来就是从海边小渔村发展起来的,家家户户都有船,长年在海上讨生活。市场上兴起鳗鱼苗热后,绝大多数渔民都花大价钱换吨位更大的船,添加人手,以捕捞更多的鳗鱼苗。那几年渔民们确实富得冒油,小洋楼、乡间别墅争先恐后建成,酒楼、舞厅、浴城比比皆是,最流行的说法是三滩镇人打麻将,在一百面额没问世前,输赢不是一张张数,而是拿尺量;现金不是塞在口袋里,而是扛着大袋子进麻将馆。三滩镇的富裕可见一斑。

俗话说盛极必衰,一方面过度捕捞使得鳗鱼苗资源日渐枯竭,三滩镇渔民不得不到更远的海域,从而增加了捕捞成本;另一方面杭州湾那一带由于海水温度度,刺激鳗鱼苗繁殖,连续几年取得大丰收。导致鳗鱼苗价格大跌,最低谷时只有4、5元钱一条,抵销出海的人工费用都不够。三滩镇渔民们遭到毁灭性打击,很多人因为高投资而债台高筑,至少一半渔民用不起大吨位船索性拖上岸闲置在自家屋后面,形成三滩镇独特的“家家有院,院里有船”的奇观。

捕捞是三滩镇的支柱产业,鳗鱼苗价格崩盘后全镇经济一败涂地,加之这里离县城七十多公里,交通不便,外来资本不敢随意过来投资,结果造成仅有几家镇办企业奄奄一息,全靠政策扶持硬撑着。

镇领导们多次到县里要资金、要政策,可相关部门也不是呆子,同样一笔钱投给投资环境好、产业链完备的镇,与投给三滩镇相比,哪个更能出成果?几十万、上百万扔到水里还能溅点水花呢,放到三滩镇等于扔进无底洞。

所以三滩镇领导们历来采取的态度就是得过且过,熬到一定资历设法调离。

公务车一直开到三滩镇党政办公室门前,朱正阳刚好捧着一叠文件信件准备分发给各个领导,见这么大架势两腿都有点软,第一反应是立即打电话通报。

韩书记一摆手:“这位小同志别打电话,带我到各个办公室看看!”

朱正阳暗暗叫苦,只得当起了向导,那瞬间感觉好像汉奸带着日本鬼子进村扫荡。

此时镇书记丁平正在办公室前翘着二郎腿看晚报的八卦版,镇长牛好文拿剪刀精心修剪窗台上的盆景,其他几个镇领导有的还没上班,有的凑到一起谈论昨天的牌局。

当韩书记黑着脸走进办公室时,不啻于天兵天将从天而降,一个个慌得不知所措,茶杯都打翻好几个。韩书记耐着性子继续走,很快来到经发办。

王主任昨晚喝多了,早上根本没来上班,方晟独自坐在电脑前,将上个月的工业数据录到电脑里进行比较分析,正琢磨得入神,身边突然多了个人,以威严的口吻问:

“你在干嘛?”

方晟从没见过韩书记,奇怪地打量他一眼,这才发现后面黑压压全是领导,意识到此人来头不小,正准备回答,韩书记却摇摇手道:

“不管你在干什么,总之是我看到的唯一真正做事的人,你,跟我走。”

方晟一头雾水跟在后面,朱正阳趁人不注意冲他竖竖大拇指。

一群人来到院里,韩书记问:“附近有什么企业能步行过去?”

黄副镇长上前一步道:“韩书记,右侧两百多米是镇里规模还可以的振峰紫菜厂。”

“过去看看。”韩书记道。

大队人马来到厂门口,韩书记问:“厂里多少工人?”

“两百多。”

“上个月产值多少?净利润多少?”

“这个……”黄副镇长根本没看上个月的月报。

“厂里退休工人有多少?今年即将退休的有多少?”

“嗯……大概一百多……”

韩书记脸色一变:“什么大概,究竟多少?”

“我,我,我不太清楚……”

“分管经济的副镇长,这点最基本的数据都敢说‘不清楚’,难怪三滩镇经济抓不上去!经发办主任哪去了?”

方晟只得帮王主任撒谎:“韩书记,他身体不太舒服,早上打电话到办公室请了假。”

“他倒病得巧!刚才的问题,你能不能回答?”韩书记盯住他问。

方晟毫不犹豫道:“报告书记,振峰紫菜厂有工人216人,退休工人142人,今年即将办理退休手续的22人,上个月产值165万元,净利润为-4.7万元。”

韩书记可不是那么容易被糊弄,转向发改委何主任道:“查下报表,核实数据是否正确。”

何主任当众打电话到办公室,隔了会儿微笑道:“小伙子连小数点后的数字都说对了。”

韩书记脸色稍霁,指着远处厂房说:“这么大规模的企业,这么多工人,为什么辛辛苦苦生产一个月反而亏损,黄镇长说说看。”

黄副镇长战战兢兢道:“主要有三方面原因,一是国内市场竞争激烈,产品销路不畅;二是设备多年未曾更新换代,生产力和生产效率低下……”

“打住!”韩书记不悦地说,“官话套话,放到哪个亏损企业都能用,这位小伙子你分析分析。”

刹那间,方晟觉得几个月以来的努力真没有白费,还是那句话,功夫不负有心人!

他不慌不忙说:“其实黄镇长说得不错,亏损的直接原因的确是销路不畅,但销路不畅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呢?经营意识跟不上市场脉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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