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讯丨《东干语词典》出版，附：邢向东 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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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向东：《东干语词典》序
林涛先生主编的《东干语词典》即将付梓。我有幸提前拜读了书稿，真是兴奋莫名！词典洋洋百万言，内容丰赡，体例完备，堪称中亚东干族社会生活和文化风俗的百科全书
（《东干语词典》书影）
《东干语词典》，林涛主编，莫超、杨同军副主编，上海辞书出版社2024年1月版
东干族是原居住在我国西北地区的回族同胞，19世纪下半叶迁徙至今中亚地区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等国家。他们自称“中原人”“中国西北老回回”。东干人已经在中亚地区生活了一百四十多年，但仍然顽强地保留和使用着自己的母语——汉语西北方言，坚守着独特的西北文化。
我们细读词典，能够在字里行间感受到东干语及其所承载的文化的博大与厚重。就笔者浅见，这部词典有以下几个突出的特点。
一、收词宏富，分类科学
词典收词达20000余条，可谓宏富。内容从天文、地理、时间、节令、建筑、动植物，到日常生活中使用的器物、称谓、身体、疾病、服饰、饮食、婚丧嫁娶、文化教育，乃至各种虚词，无不搜罗净尽。东干语既是汉语西北方言的域外变体，又是回族社群的社会变体，因此兼有汉语的地域方言、社会方言的双重特性。比如，它本来就有不少来自波斯语、阿拉伯语的借词，迁徙到中亚以后，同俄语、突厥语族的哈萨克语、吉尔吉斯语等发生密切接触，又吸收了不少俄语、突厥语成分。词典专列一章“俄语、突厥语词汇”，介绍了东干族已经习用的俄语、突厥语借词。尤为可贵的是，词典还收入了大量东干语的谚语、俗语，使读者能够通过这些谚语和俗语来了解东干文化及东干族的喜怒哀乐。说《东干语词典》是一部中亚东干族的百科全书，大概不算夸张。
如此卷帙浩繁的一部大词典，其词条的编排是个大问题。在这一点上，词典采取了国内方言学界通行的按义类编排的体例，体现了方言词汇的系统性，便于同其他汉语方言的比较，也便于检索。
由于东干文是用斯拉夫字母创制的，国内的读者并不熟悉。因此，本词典在词条的排列和注释上颇有讲究：东干文、汉文、国际音标、释义、例句，满足了各类读者的需求。这是一种科学的处理方式。谨举三例：
ЩYƏВАВА 雪娃娃 [ɕyə24va24•va] 雪人:毛姐连阿米娜在院子呢堆哩个雪娃娃。ЧИЙYƏЧИ 七月七 [tɕʻi24•yətɕʻi24]旧俗为七夕，传说牛郎织女此日相会：（曲子）我打金刚七月七，天上的牛郎会织女。СЫНЛИН 牲灵 [səŋ24liŋ24] 牲口，也泛指动物和有生命的东西：海买儿太爱牲灵的很。（《东干语词典》书影）
二、旧词新语，融于一炉
东干语保留了近代汉语、西北方言的许多词语。有些词语在中国的西北方言中已经消失或濒临消失，但东干族还在使用。在这方面词典给我们提供了丰富的信息。下面略举数例：
ЙИЗЫ 胰子 [i24•tsɿ] 肥皂。ЩËH-ЙИЗЫ 香胰子 [ɕiɑŋ24i24•tsɿ] 香皂。在精炼的原料中加入香料而制成的肥皂。ҖЎЙИЗЫ 猪胰子 [tʂu24i24•tsɿ] 用猪的胰脏加碱面做成的肥皂。ΦИЙИ 水胰 [fi51i24] 肥皂水，洗发液体。ЁHҖЯH 洋碱 [iɑŋ24tɕiæ̃51] 肥皂。也叫“洋胰子”。这组词是西北方言旧时的说法，老派现在还把肥皂叫“胰子”，香皂叫“香胰子”，青海民和一带的回族民众，还根据“香胰子”类推创造了“臭胰子”来指称肥皂。临夏八坊回族民众则类推创造出了“粗胰子”。不过即使在农村，这些词现在也大都被“肥皂”“香皂”代替了。东干语却完整保留了下来。值得注意的是，“水胰”表示肥皂水和洗发水，应当是东干语后来创造的，在西北方言中没有调查到“水胰”一词。再如：
БOHБAH 帮办 [pɑŋ24pæ̃24] 中国清代后期中央或地方临时机构中主管官的助手叫“帮办”或“协办”，现在东干族把领导职务中的副职仍称“帮办”。ДУHҖЯ 东家 [tuŋ24tɕia51] 被雇佣或聘请的人对主人的称呼：老东家。ЛИНЩУ 领首 [liŋ51ʂou51] 领导，带头人。首领的逆序词。上面这三个词是汉语方言中的旧词，在今天的汉语方言中已经消失。在东干语中，它们可能获得了新的意义，所以能够流传下来。如“帮办”是典型的“旧瓶装新酒”，其原意是主管人员的助手，东干语直接把领导中的副职叫“帮办”。
ЛOБA 涝坝 [lɔ44•pa] 小湖，大的水池：莫斯科城呢顶大的花园呢有几个涝坝呢。ЁЧӘДИ 吆车的 [iɔ24tʂʻə24ti44] ①赶牛、驴、马车的。②开汽车的，开出租车的。“涝坝”是西北农村的常用词，指村子里的蓄水池，又叫“涝池”。东干族把“涝坝”跟莫斯科公园里供人游玩的湖联系起来，让人感觉又怪异又好玩。“吆车”本来只能指赶畜力车的车夫，东干语里把开汽车、出租车的司机也叫“吆车的”，与“涝坝”有异曲同工之妙。语言就是这样：东干族既坚守着祖宗留下来的母语——汉语陕甘方言，又在新的语言环境中进行了创新改造，扩大了其用法。在这里我们看到了语言变化与社会生活的密切联系，语言在这里活了起来！
（《东干语词典》书影）
还有一些词，尽管现代西北方言中还在使用，但也是比较“土气”的说法了。东干语从读音到意义都保留得十分地道。例如：
ЗOШO 早烧 [tsɔ51ʂɔ44] 早晨天空中出现的红云：（谚语）早烧不出门。BAHШO 晚烧 [væ̃51ʂɔ44] 傍晚天空中出现的红云：（谚语）晚烧行千里。ТЯНШОЛИ 天烧哩 [tʻiæ̃24ʂɔ44•li] 天上出彩虹了。“早烧（去声）”“晚烧”“烧了”是晋语区和西北农村普遍使用的古老词语。这些词及其读音，反映了东干语突出的存古性特点。总之，大量的旧词、老词以及“旧瓶装新酒”的词，使得东干语的面貌显得十分古老。
除了保留旧词，东干语也创造了许多新词语，从而适应新环境下表达的需要，保持了语言的活力。如用后缀“人”创造的新词：
在头人先进工作者，先进分子 在前人同上 能成人能办成事情或在企业、事业上成功的人 端正人端庄正直的人 公道人主张公平正义的人 无义人无情无义的人 软浆人软弱，没有劲的人再如利用复合后缀“家子”造成的大量新词，表示某一方面有突出能力、本领的人，多数带贬义：
写家子写小说、散文及其他的作家 绊家子摔跤者 算家子有计算才能的人 说家子演说者、演说家、发言人，善于辞令有口才的人 啪家子胡说乱道，爱说大话的人 吹家子吹牛说大话的人 夸家子爱夸口，说大话，向人炫耀和显示的人 诌家子编造言辞，胡乱说话的人 喝家子酒徒、酒鬼 打家子特别能打架的人（《东干语词典》书影）
三、释文详尽，例句生动
东干语的陕甘话，既有语音差异也有词汇差异。作者对东干语及其内部差异了然于胸，在词典中十分注意区分两种方言的差异，例如：
ГОН 虹 [kɑŋ44] 彩虹：（谚语）东虹热头西虹雨，南虹过来下白雨。陕西话读[tɕiɑŋ21]。ЖЫЗЫ 日子 [ʐʅ44•tsɿ] ①日期：小儿子结婚的日子定下哩。②时间：他去中国有些儿日子哩。③指生活或生计：那个女人就不是个过日子的人嘛。陕西人说[ər21•tsɿ]。ТЯНХƏ 天河 [tʻiæ̃24xə24] 银河。……陕西话说[tɕʻiæ̃21xuo24]。“虹”标准东干语读[kɑŋ44]，声母未腭化，去声；陕西口音读[tɕiɑŋ21]，声母已经腭化，阴平。
“日”的读音，标准东干语读[ʐʅ44]，陕西话读[ər21]，两者的读音正好组成一个连续的音变过程。有趣的是，在西北方言中，“耳”字甘肃有不少方言读[ʐʅ51]，陕西关中话则普遍说[ər53],与东干语中“日”的两种读音构成平行关系。
“天河”一词，在来自陕西的口语中读[tɕʻiæ̃21xuo24],透露了东干语中甘肃话与陕西话的一个重要区别：陕西关中不少方言中，古端精见组齐齿呼字合流为[tɕ tɕʻ ɕ]母，但西北其他方言中除了张家川（甘肃）、焉耆（新疆）等与关中话有渊源关系的回民方言外，比较少见。我们正是据此推断，关中方言中端精见组齐齿呼字合流的现象，其源头很可能来自关中回民话。
ЖƏTУ 热头 [ʐə24tʻou24] 日头；太阳：海麦，到海边呢晒热头来，耍来。甘肃话读音。ЭPTУ 日头[ər21tʻou24] 太阳。陕西话读音。也叫“爷[iə24]”。关于“太阳”的说法，标准东干语说“热头[ʐə24tʻou24]”，陕西口音说“[ər21tʻou24]”，在西北方言中也有平行差异：兰州、同心等兰银官话方言都把太阳说“热头”，关中话等中原官话说“日头”。两者之间是否存在音变关系姑且不论，这个词很可能反映了部分兰银官话与中原官话的区别。同时，词典还特别注明，陕西话还把太阳叫“爷”。现在关中民间仍然有把太阳叫“爷”的。
ЖЫНВУ正午[tʂəŋ44vu51]中午十二点钟。陕西话说“晌胡端”。“晌胡端”，“晌午端”的音变形式，正是关中话对“正午”最常用的说法。
有些词条的解释还说明了词语的来源，可以作为深入研究东干语乃至普通语言学的好材料：
CУЙЩИH 岁星 [suei44ɕiŋ24] 中国古代指木星。木星在黄道每年经过一宫，约12年运行十二宫一周天，所以称“岁星”。CACAЗЫ 洒洒子 [sa51•sa•tsɿ]盛垃圾的簸箕。来自俄语词汇“CABOК”（簸箕）的头一个音节。ДЭҖOH 待掌 [tɛ44•tʂɑŋ] 理发师。由“待招”音变而来。也说“剃头匠”。ПƏE 婆也 [pʻə24iə51] 女人，妻子。是“婆姨”的音变。总之，词典的解释提供了许多东干语的内部差异，以及在后来的发展演变过程中改造、创新的信息，动态地展示了这种汉语的域外变体的整体面貌。
（《东干语词典》内页）
四、重视俗谚，体现文化
词典不仅专门收录了保留在东干语中的谚语、俗语，还在词条解释的例句中大量引用了谚语、俗语、口歌、曲子等民间口头文化。例如：
ЙYƏР 月儿 [yər44] 指半月或月牙儿：（谚语）月儿仰，雨水广；月儿平，阴雨晴。ЛЯHҖЯ 连枷 [liæ̃24tɕia24] 农具，由一个长把和一组并排的木条构成，用来拍打谷物，使子粒脱落：（曲子）八月到来八月八，起早睡晚打哩连枷。也作“梿枷”。ГЎЗЫ 谷子 [ku24•tsɿ] ①谷类作物：五谷杂粮。②指“粟”，碾成的米为“小米”：（口歌）我不吃你的谷子，我不吃你的糜子；借你的房子，菢一窝儿子。ЛИHҖЯ 邻家 [liŋ24•tɕia] 邻居家：（口歌）买房买邻家，遇上个好邻家，又披红，又戴花；遇上个瞎邻家，打哩狗，骂娃娃。至于第37、38章收入的谚语、俗语，占了词典总篇幅的四分之一强，更是反映了东干族的生产、生活经验，他们对社会、人生的看法，处事的原则、方法等，反映了东干语丰富的文化内涵和汉语文化的强大生命力。对于国内学界和同胞了解东干语及其所承载的文化具有重要价值。例不赘述。
（《东干语词典》书影）
林涛先生是我的前辈。他前期主要做宁夏方言的调查研究，出版过《银川方言志》《中卫方言志》《宁夏方言概要》等重要著作。后来致力于东干语的调查研究，先后出版《东干语调查研究》《中亚回族陕西话研究》《中亚华人回民社区语言文化风俗研究》等著作，还转写翻译了大量东干文的诗歌、小说、口歌和口溜等文艺作品，取得了丰硕成果。他的旺盛精力和对方言研究的执着，常常令我们这些后辈感佩不已。林先生不仅学问功底深厚，而且为人谦和，对晚辈和学生极好，遇事请教从不马虎塞责。2014年，我准备申报国家重大招标项目“西北地区汉语方言地图集”，曾就调查条目和选点问题，打电话请教林先生，他说让他想想。没想到过了几天，林先生竟寄来一封信，厚厚的一沓稿纸，用工整的钢笔字详细地写了他的建议，从宏观到微观，十分详尽。林先生的意见对我们后来能顺利申请到项目起了很大的作用。这件事给我的印象太深了。我经常想，我们其实是站在这些前辈的肩膀上，走在他们踩出的路上。
现在，林先生又集二十年之功，和莫超、杨同军教授一起，编写了这部词典，架起了丝绸之路上又一座具有独特意义的文化之桥，功莫大焉，善莫大焉！林先生希望我能在前面说几句话。前辈嘱咐，却之不恭。于是不揣简陋，谈了些自己的学习体会，向林先生和各位读者请教。
邢向东
2023年11月1日于西安 俗雅斋
作者简介
邢向东，陕西神木人。陕西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陕西师范大学语言资源开发研究中心主任。兼任中国语言学会副会长，全国汉语方言学会理事，陕西语言学会会长。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核心专家组专家，语保工程陕西省首席专家，《中国濒危语言志•汉语方言》主编。著有《呼和浩特话音档》《神木方言研究》《陕北晋语语法比较研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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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马玉倩
审核：丛晨晨
来源：文字来自“西部语言文化”公众号
图片来自上海辞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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