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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冕的真相——国王,是怎么被带上紧箍的

海边的西塞罗 山巅上的加图 2023-05-09


权力的合法性恰恰来自于其牢笼与边界,

即便你贵为国王,也得先跪下宣誓,方可承受冠冕。

聊聊英国国王查尔斯三世加冕的事儿。
当地时间5月6日,英国国王查尔斯三世加冕式在伦敦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举行。坎特伯雷大主教用油膏涂抹了查尔斯那谢顶的额头,并给他传递了君主的传统象征物,球形权杖和权杖,然后将圣爱德华王冠放在他的头上——直到此刻为止,查尔斯才真正意义上成为了“受上帝赐福的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国王”。

但你是否会感到有点奇怪,查尔斯他妈、已故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早在去年9月就去世了,从母亲去世后立刻“继位”(Succession),到前两天刚刚“加冕”(拉丁文coronatus),这中间隔得时间是不是太长了点呢?你要知道从1958年查尔斯被正式册封为皇太子至今,老头对这顶圣爱德华王冠已经巴巴的等了65年了,母亲去世后还依然让他以七十多的高龄再等半年多才能加冕,似乎有点不近人情。
朕,等的心儿都碎了。
其实,将英文coronation或拉丁文coronatus这个仪式翻译为“加冕”,我一直觉得稍微有点偏差,因为我国先秦时代本有“加冕”(加冠)这个仪式。
中国先秦时代所加的这个“冕”或“冠”,只是天子、诸侯、卿、大夫都会代的一种礼帽,先秦男子二十岁的时候就会进行“加冕”(或者更常见的说法是“加冠”)礼,年至“弱冠”的男子由父兄引领进太庙祭告天地、祖先,然后由来宾依次为其加冠三次。

首先是加用黑麻布材质做的缁布冠,表示有参政的资格,能担负起社会责任;

接着再加用白鹿皮做的皮弁,就是军帽表示要服兵役以保卫社稷疆土;

最后加上红中带黑的素冠,是古代通行的礼帽,表示可以参加祭祀大典。

也就是说,加冕礼(加冠礼)在古代中国是一个贵族成年男子只要到了岁数就可以进行的成人仪式而已,表示其正式有了社交身份,有参与军政祭等活动的权利了。它并不是君王所专有的正式继位手续。
以正式继位手续而论,与西方“coronatus”真正相匹配的中国古代仪式其实是“登基”。
登基又称登极,手续一办完,皇上就正式成为了说一不二的九五至尊。
而这个仪式与先皇驾崩之间的时间距离一般是非常短的。在唐宋两代的时候,甚至出现过老皇帝昨天一死,新皇帝第二天就必须登基的制度,时间仓促的跟客机乘务员催你登机一样。
“郭德纲先生,请您尽快登基。”
后来明清两代可能觉得老爹尸骨未寒,新皇这边立刻就搞登基大典,属实是有点过于“坟头蹦迪”了,就恢复了先皇驾崩一个月再让嗣皇帝登基的秦汉“古制”——但其实也有特殊的,比如康熙就是顺治驾崩三天之后就登基了,因为当时南明还没灭呢,你这边皇位虚悬相当于授人以柄,给对手创造机会。
所以,把中国皇帝的登基与欧洲国王们的coronatus(勉强翻译为“加冕”)对比起来看会发现很有意思——讲究“孝道”的古代中国人,唯独在给皇帝办手续这事儿上是很着急的。反倒是不太讲这一套的欧洲人,给国王们的加冕礼都挺拖沓的——前文说这次英国人让查尔斯等了半年多才加冕,但这个时长纵向对比起来,其实已经算是“加急处理”了。
比如查三他老妈伊丽莎白二世,虽然在1951年2月就已经继位为女王,但其加冕仪式是拖到1952年6月才办的,等了足足一年多。


再往前找,因为经费、战争、政教等原因,拖个几年才办加冕仪式的欧洲国王大有人在。
这方面最为知名的可能是圣女贞德所效忠的那位法国国王查理七世,因为英法百年战争中历代法王的加冕地兰斯大教堂被英国人占着,他在1422年自称继位之后,直到1429年才在贞德的护送下来到兰斯,举行了加冕礼,正式加冕为法兰西国王,而这一幕也成为了贞德事迹的高光时刻。

所以欧洲国王的加冕与中国古代皇帝的登基,虽然功能相似,但却总让人觉得味道有哪里不同,而要理清其中的原委,不妨再说一段历史故事。讲完了你会发现,加冕这事儿,其实是欧洲国王意外获得的一个“紧箍咒”

公元799年,在中国的三国争霸已经落幕数百年后,遥远的泰西之地,也发生了一件“奉天子以讨不臣”的故事——

这一年的某一天清晨,一位盲眼老汉敲响了法兰克国王查理曼的宫门,向他哭诉说自己正是教皇利奥三世,但因为西罗马帝国灭亡后,罗马城内长期兵荒马乱,他在一次罗马城的内乱中,被反对他的贵族弄瞎了双眼、流放,所以不得不找查理曼来替他主持公道。

机制敏锐的查理曼立刻发现,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于是他当即召集他的宫廷骑士们,命令各部点齐兵马,随后率领大军翻越阿尔卑斯山,护送着教皇杀了回去。

表面上看,查理曼此举只是重演了曹操当年“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故事,但历史有趣就在于,相似剧本总会因为历史“演员”们的不同即兴发挥走向迥异的结局,而这位亲自求告查理曼的教皇利奥三世,远比汉献帝精明的多。

公元800年,也即查理曼“一匡天下”之后第二年,这一天圣诞节,当查理曼大帝走进圣彼得大教堂在教皇面前跪下领受圣餐时,一顶准备已久的皇冠突然被带到了他的头上。
教皇利奥三世随即高声向在场众人宣布,查理曼已经成为了“上帝所赐福的罗马人的皇帝”,现场的人们被这一出突如其来的加戏给弄懵了,但随后就配合的发出了一片欢呼——因为这看起来是一场皆大欢喜,查理曼从一个蛮族国王一跃成为了罗马帝国的皇帝,而教皇则通过此举“复兴”了罗马帝国,并给自己找了一位可靠的保镖。

是的,这就是欧洲历史上的第一次加冕,请记得它是教皇给查理曼安排的一次加戏。

故事到此为止,不过是把欧洲史进程从“挟天子以令诸侯”快进到了“陈桥驿黄袍加身”。但故事的主角赵·查理曼·匡胤同志显然已经感觉到了问题不对,他在配合着教皇把这出加戏演完之后,转头就对其御用史官兼好友艾因哈德吐槽道:“假如我知道教皇要搞这一出,我压根就不会走进教堂,哪怕这一天是圣诞节。

艾因哈德将这句话记录到了他的《查理曼大帝传》中,并盛赞了查理曼拥有谦逊的美德。可是我却觉得,艾因哈德显然没有正确领会他主上此言的深意。

精明的查理曼很可能想到了,这次加冕,其实是教皇阁下为他这个“曹丞相”精心准备的一场PUA——
本来,查理曼“法兰克国王”的头衔是靠他自己和手下的快马长剑打出来的,搞的是“天子宁有种耶,兵强马壮者为之尔”的那一套。没有这个加冕礼,查理曼大帝依然那个不受制约蛮王。

可是当“国王查理”变成了“查理曼大帝”,当他被加上了“罗马人的皇帝”的头衔后,请记住这个头衔是教皇代替上帝授予给你的哦!教皇既然可以给你加冕,授予你这顶皇冠。那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他有没有权力把这个皇冠收回去呢?

所以,你看,利奥三世其实不瞎,他巧妙的利用发明“加冕”这个典礼,给教廷弄来了一个对世俗权力盖戳认定的“加冕权”。
这个权力起初看似是那样的弱小,查理曼大帝兵强马壮,这个加冕式搞不搞其实都一样,可是查理曼有儿子啊,他儿子还有儿子啊,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等到哪一天有个实力弱一点的后代当了皇帝,那教皇是不是就可以利用他手中的这个“加冕权”搞点事情了呢?

所以查理曼从台子上下来之后那个不舒服的预感是对的,教皇给他带的哪里是皇冠啊,分明就是唐僧给孙悟空带那个的紧箍。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教权要开始对皇权念咒了。

公元11世纪,查理曼留下的神圣罗马帝国再次发生权力更迭,皇帝亨利四世在继位时年仅六岁。于是教皇趁着神罗帝国主少国疑,趁机发布了《教皇如是说》(二十七条)。
在这份敕令当中,教皇高声宣布:“唯有教皇一人具有任免主教的权力”;“一切君主应亲吻教皇的脚”;“教皇有权为皇帝加冕,亦有权废黜皇帝”;“如果统治者是邪恶的,那么教皇有权解除其人民对他的效忠誓约”。
到这里,教廷终于把从给查理曼加冕开始给世俗权力草蛇灰线铺了两百多年的那个暗语给挑明了——我可以给你加冕,就也可以废黜你!
小皇帝亨利四世此时能怎么办呢?他没有任何办法,为了换取教皇给他加冕,把手续办全,他只能咬牙认下了这些敕令。
等到亨利四世再长大一点,觉得凭什么让教廷这么拿捏我啊!我不承认教皇的那些权力!

当时的教皇格里高利七世一看:陛下何故谋反耶?——你扎刺儿是吧?我代表上帝消灭你!
格里高利七世
于是格里高利七世高声宣布对亨利四世进行“绝罚”——革除亨利四世的教籍,这意味着一切基督徒与这位皇帝之间的效忠关系从现在起都无效了。

亨利四世顿时发现自己从一呼百应沦落为了众叛亲离,身为皇帝却不仅每一个贵族、甚至每一个仆人都可以造他的反。

于是亨利四世不得不认输了,这就有了著名的“卡诺莎觐见”,皇帝脱下华袍,光着头顶、赤着双脚,在教皇别墅外的雪地里带着老婆孩子站了三天三夜,只为求得“教皇爸爸”的一句原谅。

这一刻,皇权真的被教权打的“卑微到了尘埃里”,而这一刻发生的最初肇因,却正是教皇为皇帝举行的那场加冕礼。
话说到这里,你可能会觉得,这有什么呢?加冕礼虽然帮基督教会获得了制约皇帝、国王们的权力,但这说到底,也不过就是皇权与教权之间的罗圈架而已么!与那些受他们联合压榨的平民百姓有什么关系呢?

并不尽然。

观察欧洲历史你会发现 ,欧洲的世俗封建主权力,之所以没有像同期的古代中国皇权一样最终成长为那样一个口含天宪、说一不二的绝对权力,其原因就在于欧洲王权长期受到了为其加冕的教权的掣肘和制约。

“王在法律之下”这个概念的最初原型正是加冕式所强调的那种“王在上帝之下”的精神——国王们需要先跪下向上帝他老人家认低伏小,才能够获得皇冠。而他的臣民们则在这个仪式中得知,这个世界上有些规矩是国王也必须遵守了,否则他就可以被剥夺头上的那顶王冠。
这和中国古代帝王登基的同时“登极”,开始无条件的接受群臣的三叩九拜是相反的两种逻辑。加冕仪式本身就定义了王权的有限性。

而这个逻辑再向前发展一步,就是君主立宪了。

1215年,当英国贵族逼迫战败的“无地王”约翰签署保障他们权益的《大宪章》的时候,这份宪章是由“坎特伯里大主教,英格兰大主教兼罗马教会红衣主教斯提芬;杜伯林大主教亨利”等宗教贵族作为“见证人”的。也就是说,教权在这次王权与其下贵族领主的妥协当中,充当了“中保”的角色。

请注意下坎特伯雷大主教(历代英王加冕式主持者)站的这个位置,他充当了这场妥协中的调解人。
可以想见,如果没有这个中保,反对国王苛捐杂税的爵士们是很难相信那个信誉已经清零的国王约翰能信守承诺的,他们很可能干脆砍了他的脑袋,将其废黜了事。那样的话,英国所将发生的就将是一场我们历史上非常熟悉的改朝换代,而不是大家达成一个妥协,留下一纸宪章,为后世王权与民权的进一步博弈、切分,提供一个参照。

当然,时至今日,欧洲王室的加冕仪式已经没有多少实际含义了,现代国家的权力重心已经发生了迁移,不仅王权的合法性来源不再是上帝而变为了其人民,连国王和女王们本身也更多只是作为一种国家统合的象征存在。
所以查尔斯三世的这个加冕式其实更像一个源自历史的活化石,从千年前走来,并可能一直持续下去。

不过,这场典礼中有些很有趣的细节还是会让人在意的:比如你会注意到,此次英王加冕,美国依旧只派了特使而不是总统亲自莅临。
虽然英美关系如今是公认的亲密,但在历史上,美国总统从来没有出席过英王的加冕仪式。
这个原因在托马斯·潘恩写他那本《常识》的小册子时就已经挑明了——美国建国者当年之所以要扯杆子造反,就是因为他们压根就不认为上帝授予过英王什么统治权,凭什么啊,就因为你自称代表上帝,就能对我们征税?在新大陆这旮沓,这一套不好使,知道么?
在这种认知下,美国总统如果亲临加冕式现场,无论摆什么态度都会显得有点尴尬——不屑一顾吧,肯定不礼貌。肃立致意吧,有点显然背离了其建国精神,于是只好干脆不来了。
但不管怎么说,我想现代人依然可以从这场加冕式获得一点启迪——权力的合法性来自于何处?恰恰来自于其边界、其牢笼、其所宣誓效忠的他者。
即便你贵为国王、皇帝,也只有当你愿意先下跪,认同另一个权威、并宣誓遵守其规范后,才能获得那顶冠冕。

这就是所谓的“欲戴皇冠,必受其重”吧,那种完全不受制约、没有边界、不向任何他者宣誓、将自身的边界推的无远弗届的绝对皇权是不可持久的,即便能短暂实现,也终会在历史的长河中瓦解。

全文完

本文5000字,感谢读完,长文不易,喜欢请三连加关注,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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