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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与设计

61-1 体探索补遗

特里王 活字攷古 2023-07-09

前文

特里王,公众号:活字攷古寻找老宋体:试着探索一下 61‑1 体

由于资料来源的局限性,之前对 61‑1 体的探索不甚完备,后面又发现了一些问题,值此新字体发布之际,我觉得需要补充一下。大致有三点:

  1. 命名及字号问题;

  2. 新字形 61‑1 体出现的时间;

  3. 旧 61‑1 体的用字规范(建国初期关于正字选择的一些问题)。

1. 命名及字号问题

根据 1961 年出的《北京新华字模厂汉文字模字体样本》,终于实锤了我们之前认定的旧字形 61‑1 体和新字形的 61‑1 体确实都叫 61‑1 体。并且一开始很可能只有五号字(因为整本样本里 61‑1 体只有这一个字号)。

1961年《北京新华字模厂汉文字模字体样本》

而到了 1967 年的新字形样本里则丰富了不少:

有四号、小四号、五号、小五号四种了。

本来这事情蛮简单清楚的,怪就怪在我买到一本正音小册子:

可以看到它是旧 61‑1 体印刷的,但字号比小五号还要小一圈,应该是六号字了。这小本本也不像是用大书缩印的(也没必要)。那么合理推断,在 61‑1 体旧字形时期就扩充有从四号到六号至少 5 种字号了。那为啥 1967 年的新字形样本里反而只有 4 种字号呢?倒也不难理解,毕竟新华厂的字体样本前言就说过:

印得比较仓促,还不齐全。但这一不齐全,就让后人迷惑住了,要不是碰巧发现了,谁知道 61‑1 体还有过六号字啊。= =

2. 新字形 61‑1 体出现的时间

关于新 61‑1 体出现的时间,我之前的推测是在 1967 年,主要是因为当时只见到 1961 年、1967 年、1981 年三本新华字模厂(铅字)样本册,而新字形的 61‑1 体就出现在 1967 年的册子上。在这个册子上提到,当时的字模是按新规刻制的,特意提了这一嘴,我就猜测这可能是新字体首次在市面上公开亮相。

另一个原因就是从市面上看,新字形 61‑1 体印刷的东西确实是在 1967 年开始大量出现的,再往前找,当时我实在是没有看到。

但好死不死,我之后又买到一本小册子,直接推翻了这一结论⁠——就是 1965 年的《北京新华字模厂字目表》,这就有意思了,里面直接就是一套完整的新 61‑1 体:

1965 年《北京新华字模厂字目表》封面

1965 年《北京新华字模厂字目表》扉页

1965 年《北京新华字模厂字目表》正文

说明至少在《印刷通用汉字字形表》发布的隔年⁠——1965 年 10 月,新字形 61‑1 体就已经弄出来了。那这是新 61‑1 体最早出现的时间吗?我感觉需要重新探索一下。

但当时的印刷品浩如烟海,翻查起来实在是过于费力, 于是这次我决定去史料堆里找线索(不是,一开始就该这么找吧喂 = =

几经检索,终于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史料(1964—1966)·13》[1] 里,找到了相关线索,理清了其大致的发展过程。

首先是在 1964 年 12 月,文改委(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公布了《通用印刷汉字字形表》,作为新字形的标准范本。

范本有了,那怎么实行推广下去呢?于是在 1965 年 3 月,文化部邀约了当时几家主要的字模厂、印刷厂来商谈相关事宜。其会谈纪要如下:

可以看到,里面了明确提到了 61‑1 体,并说当时新华字模厂「现已有」一副整修的 61‑1 体。既然是在此文件的语境下,说是「现已有」,那说明至少在 1965 年 3 月,新字形的 61‑1 体就已经做出来了。且只要新华字模厂按时完成计划,至少在 5 月就应该已经将整好的 61‑1 和宋二体交付各个课本印刷厂了。

有了这个关键线索,我立马实际去翻找 1966 年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课本⁠——

果然有!新字形 61‑1 体无疑!1966 年 5 月第一次印刷!新华字模厂按时完成了任务!甚至真的找到一套 1966 年 3 月的练习册,虽然正文还是旧 61‑1 体,但其下册的目录页已经用上新鲜的新 61‑1 了。

《初中代数课外习题集》上下两册,人民教育出版社

《初中代数课外习题集》上下两册,都是 1966 年 3 月印刷

《初中代数课外习题集》目录页。上册的还是 61‑1 排版,下册的就换成新 61‑1 了

仔细一想也非常合理,毕竟改刻新字形,是配合文字改革工作的重要政治任务,怎么可能拖到两年后这么久嘛。而且学生用的教材,作为文字改革最先影响到的地方,肯定要保证第一时间贯彻执行,做出来的新字模率先在教材上使用是理所当然的。(甚至二简字 61‑1 也是这样),但是民间书籍开始大量使用确实是滞后的。当时文化部、文改委的通知也没有说让大家一下子就换成新字形,全面普及新字形起码到 80 年代才基本实现。

字模厂有计划、有步骤地提供字模,印刷单位视需求和字模供应情况逐步采用

3. 旧 61‑1 体的用字规范(建国初期关于正字选择的一些问题)

在收录旧 61‑1 繁体字的时候,我注意到一个现象:似乎 61‑1 体有一套自身独特的正字,和后来不管是港标台标还是现在所谓的陆标繁体字都不太一样。

这可能多少能窥视到一点规范时代之前的正字观,也能看到制定汉字规范的过程中,文改委的一些神奇操作。

要说的话,当年文字改革的第一步其实就是对正字进行规范,在 1955 年制定改革文字的草案时,就是「定简体」和「废异体」同时进行的。在《漢字簡化方案》(1956)正式公布之前,也是先公布了《第一批异体字整理表》作为规范汉字的第一步。

那么合理推论:

首先,61‑1 体是一个 1961 年整饬出来的新字体(虽然是以日本老字体为底修出来的);其次,新华字模厂又是一个近在政治中心,且承担了配合文改委工作任务的工厂。

那么 61‑1 的字形和正字的选择上,理应遵照之前发表的《一异表》和《漢字簡化方案》才对。

那么 61‑1 体到底有没有依照当时官方规定的字形来制作呢?

于是我选取了一些 61‑1 里和如今两岸三地繁体标准不太一样的特征字,实际对比了一下。

此表以红框 61‑1 体用字为界,前面是61‑1体出现前就已经颁布实施的文字规范。后面是61‑1体诞生之后才出现的文字规范。蓝框的【对比参考】里则是所谓61‑1体的前身:老筑地体。

总表有点大,下面分别具体讨论下:

闹 哄 阋 阄

首当其冲的是「鬥」字旁这一类字。这个偏旁说起来非常惨,本来就丁稀少,在简化过程中直接被满门抄斩了。

「鬥」部最常用的几个字里,「鬥鬦鬪鬬鬭」等战斗系,被并入了「斗」;「鬨」被「哄」夺了正位;而「鬧」「鬩」「鬮」则被「門」部掠了去,成了别人家的人。

结果是这么个结果,但过程还是有点摇摆的。从表里能很容易看出。

「鬥鬦鬪鬬鬭」字是先统一成了「鬥」(这一点两岸三地都是这样操作的),然后再把「鬥」合并到「斗」,形成了「斗」简、繁、异三分格局。

那回到 61‑1 体的用字上。简体文本里,当然全是用「斗」字,但是繁体文本里(就我主要参考的《民國通俗演義》里来看),却是「鬬」字大行其道,并未遵照《一异表》的规定。

「鬨」字则从一开始就确定用「哄」取代,延续至今没变过。这个字《民国演义》也没有按规定用,全篇都是「鬨」字。

「鬩」「鬮」两字在早期文改文件中并未涉及,因此在老 61‑1 体中一直以原貌存在。而在之后的 1964 年《简总》里,这两个字突然被归到「門」部,把繁体选为了「䦧」、「𨷺(⿵門龜,从門之鬮)」之后直接类推简化了,还加了这么一段话解释说明:

但在后来的《通印表》和 1986 年版《简总》里,繁体又改回了「鬥」部。算拨乱反正了。不过神奇的是,2021 年的《古籍表》里,唯独阄字收录了「鬮」「𨷺(⿵門龜)」两种写法,不懂是个什么操作。

最特别当属这个「闹」字,这个字比起前面两位,叛入「門」部要早得多。打一开始就决定以「閙」为正了,所以在 1964 年以前的 61‑1 体简体文本里,都是用的「閙」字(1964 年后才用到补刻的「闹」)。但需要注意的是,「鬧」是在《一异表》被废除的,也就是说,繁体文本里也应该用「閙」才对。但是目前所见的繁体61‑1文本都用的「鬧」字,搞得好像「閙」是「鬧」的简体一样。

「墙」是个被文改委反复更改的存在,在最初的《一异表》里,本来是以「牆」为正的,如果继续这样走下去,最终被简化成「⿰丬啬」是理所当然的吧?诶,他偏不。在同年发布的《简化方案》里偏偏简化成了「墙」,形成了表格里【墙(牆)】的奇观。后来可能觉得确实不妥,所以 1964 年的《简总》改成了【墙(墻)】,嗯,合理了。但是,同年的《印通表》像是没反应过来一样,又写成了【墙(牆)】,那你这,到底谁才是正体啊?

到 2013 年官方才正式确定,「墻」是繁体,「牆」是异体。(和港台取的正字相反了)在旧 61‑1 体文本里,简体用「墙」,繁体用「牆」,符合当时的规定。

「兎」字是个不去仔细研究可能真就不明所以的存在,我一直以为,它只是个非常常用的俗字,在民国乃至建国初期的印刷品中很常见。原因很简单,当时中国最常使用的不管是筑地体还是秀英体,都只有「兎」的字模,要想用「兔」的写法,反而需要另外补刻字模,挺麻烦(在日本直到现在,都是以「兎」为正字)。

筑地改正五号、秀英 9 pt、秀英初号

因此在文改初期,大概「兎」的现成字模比较多,比较省事,再加上「兎」比「兔」少一笔,符合取简的原则,所以《一异表》把「兎」定为了正体。又因为「兎」「兔」属于正异体的关系,简化字表也就没有涉及到这个字。旧 61‑1 体的文本不管是繁是简,全都用的「兎」。

然而在 1964 年,《通印表》一出,「兔」字突然扶正了。怎么就局势逆转了呢?

我想,一是:反正改新字形时所有字模都要换一遍,之前的成本因素就不用考虑了;二是:在楷书传统中「兎」的写法比较少出现,「兔」要更常用,比较正⁠……但是,但是!简体字里俗字还少了吗??何况「兎」还少一笔呢,完全够格成为正式简体字啊?用「兎」的话还能避免与「免」字太过相似,减少错别字发生概率。还是说,根本就是故意和「免」字的部件统一,减少特殊结构,方便教学称说?不懂,一笔烂账,想不明白。

这个字简化历程很清晰,先是废掉了异体「裡」,然后把「裏」合并到了「里」。在民国时期,老筑地体中「裡」「裏」两种字模都存在,不过实际印刷品里「裏」更常见。在 1956 年规范之后,61‑1 体简体文本很自然全部换成了「里」,繁体文本则全是「裏」,这个正字选得倒没啥毛病,也没啥波折。为啥特地拿出来说一嘴呢,只是因为台湾和其他东亚地区都不一样,偏偏选了个「裡」为正体,就蛮独特。

这个字同样没啥波折,作为一个最被广大中国人所熟知的:拥有超多异体写法的字,文字改革一开始,就把带「⿺」的一系列写法,全部统一到了「迴」。然后又把「迴」合并到「回」,完成了正本清源。只有《通用汉字表草案》在「回」和「囘」上纠结了一下,但毕竟是没实施的草案,就不用管他了。旧 61‑1 体里各种写法都存在,繁体文本里偶尔还能见到「囘」的运用,并没有按规定实施。不知啥原因这么根深蒂固。

这个字,非常典型,我感觉是「61‑1 体有依据当时官方规定的字形来制作」的一大证据。怎么说呢,这个字到底写作「麼」还是「麽」,其实官方是没有明说的。在整理异体字时根本就没涉及到这个字。在《简化方案》里,繁体字选了(麽)这个写法,这不难理解,毕竟简化字是「么」而不是「幺」,括号里当然要放个从「么」的写法嘛。「麼」这个港台正字写法,在大陆历来所有官方文件(1955—2021)中压根儿就没出现过,连个异体字的名分都没有。就还蛮过分的?人家可是正经康熙字形啊。难道说是因为老铅字字形沿用的原因?当时只有「麽」这种字模所以顺势而为?正相反!老秀英确实是只有「麽」,但老筑地体⁠——这个 61‑1 体所宣称的老祖宗,偏偏是写作「麼」的。

61‑1、秀英 9 pt、筑地五号
这放一起看你说谁是谁儿子?其他字都照着筑地画,怎么偏偏「麽」照着秀英改了呢?当时新华字模厂描的筑地体缺字 fallback 了?不能啊?我又翻了翻繁体版毛选⁠——这个61‑1体直系祖宗⁠——里面就已经全是「麽」了,那这很可能就是「61‑1体有依据当时官方规定的字形来制作」的证据了。
迭/叠

疑似「61‑1 体有依据当时官方规定的字形来制作」的证据的还有这个「迭」字。这是个失败的简化字,失败到被文改委主动废除了。文改前期的正异体选择也很反复无常,明明一开始在《一异表》里把一堆「疊叠曡疉㬪」之类的玩意折叠到「叠」了,在《简化方案》里却又把「疊」作为繁体字放在括号里。1964年之后倒是改回了「叠」,规定「迭」是「叠」的简体,但又特别写到:

这简化了个寂寞。
在旧 61‑1 体文本里,「迭」「叠」的使用跟现在没啥太大的区别,繁体文本里「疊」也挺常用,根本没按规定来。
这不新鲜,怪就怪在这个「迭」字,旧 61‑1 体的文本里,不管繁体还是简体,都只有这个「一点的走之旁」写法,好像就没存在过两点的版本一样。


很有可能是因为「迭」是作为简体字来制作的。可以看到《简化方案》里「迭」的一个点是被有意挖去了的(类似「这」「达」字的待遇。),61‑1 体按照规定,做了一个「一点的走之旁」的「迭」,又没有必要为了繁体文本专门做一个两点的版本,在繁体里也就沿用这一字形了,这又是一个「61‑1 体有依据当时官方规定的字形来制作」的证据。

这个字现在港台都认「啟」为正体,但「啟」在老明朝体铅字里其实相当罕见。大多都是写作「啓」的。当然在老 61‑1 里也是用「啓」了。按理来说,「启」作简体,「啟」作繁体,是比较容易解释来源的,但偏偏所有官方文件都选了「啓」,可能实在是因为老铅字里没有现成的「啟」用,但到了刻新字形繁体时也没改,就还挺意外的稳定。

这个字也是个很奇妙的字,不光奇妙在它的简体来历不明,也奇妙在它的繁体写法。现在全东亚都认「衛」是正字,但其实它还有一个特别常用的写法⁠——「衞」。这个写法更接近小篆的样子,甚至在清代之前,历朝历代都以此为正体写法。在近代,这两个字也差不多是平行的存在。在早期官方的简化字规范文件中,它们也是轮流出场,不分彼此。没有一个正式文件规定「衛」和「衞」到底哪个是正体哪个是异体。直到《通印表》一锤定音,选了「衛」字。之后,「衞」这个写法一下就从官方文件中消失了,在 2013 年的《通规表》里甚至没混上个异体的名分,实惨。

而在旧 61‑1 体繁体文本里,只有「衞」这一种写法,可能也有「衛」的字模吧(只在字典里见过),但实际排版中全都用的「衞」,和当时规定的「衛」很不一样。

这个字,港台的正字写法「眾」,在明朝体老铅字里远不如「衆」常见,《一异表》里就可以明显看出,那个被废除的异体「眾」,是个补刻的烂字模。可能「眾」要更符合字源,更「正」吧。但大陆规范一直沿用老铅字的「衆」,61‑1 体当然也如是。

这个字,港台认的正字写法「豎」,大陆在《一异表》时就废除了,后面也没再反复过,一直属于被废除的「异体字」。直到《古籍表》被恢复成了可用的写法之一。在老铅字里倒是和「竪」差不多待遇,都能见到,不分彼此(跟「衛」「衞」的情况很像,不过命运完全不同……)

在 61‑1 体里,1964 年前,不管繁简文本,都用「竪」。因为《简化方案》不像 1964 年的《简总》那样直接列举出了所有需要类推的字,只定了一个【臤—𰀡(⿰〢又)】的类推简化规则。61‑1 体也就暂时没动这个字。

这个字,港台日认的正字写法「為」,楷书里很常见,但在明朝体老铅字里,可以说是完全没见过。在所有大陆规范文件里也没出现过,更没给过异体字地位。但是实在是太常见了,甚至新字形的 61‑1 体还做了「為」的字模。各种字典词典也都会在括号里标出「為」。但是不知道官方到底是怎么定义「為」的,(手写体?俗字?)一些字典是看作新旧字形的区别放在《新旧字形对照表》里的,在港台标准里可能还算是这样,但陆标我感觉不能算是。

在老 61‑1 体里当然有且仅有「爲」。

这个字如今的东亚各地区都是认「寶」为正的。在老铅字中,也是「寶」的使用占多数。不过「寳」的写法也有原生字模,偶尔能看到。在最初的《一异表》里,甚至是「寳」字获得了正体地位,并且在之后一直沿用。直到《通印表》突然改用了「寶」,「寳」就被打成了异体没再翻身了。

老 61‑1 体里「寶」「寳」两个字模都有,但是目前观察用「寶」的占了绝大多数,不符合当时的规定。

这个字,又是一个在正字选择上,陆标繁体和港台繁体很不一样的字。大陆从一开始就认死了「鷄」为正(毕竟是想简化成「鸡」嘛,认「雞」为正的话岂不是会变成「难」了)。只是在最近的《古籍表》里,又改成了「雞」。港台标准则一直用「雞」。

民国杂志「鷄」「雞」使用的随意状况

「鷄」「雞」两个字模在老铅字里都有,用哪个挺随意的。而在 61‑1 体里,「鷄」压倒性的多,可以认为是在遵照当时的规范行事。

这个字「群」「羣」两种字模在老铅字里都存在,但用「羣」的居多。如今各地都改「群」为正,只剩港标认「羣」了。陆标从一开始就废了「羣」,但在老 61‑1 体里「羣」的使用很普遍,《民国演义》和繁体版《毛选》里都是「羣」字,没照当时的标准来。

这个字很好玩,明明是网字头的字,写作「罵」很合理吧,东亚各地区现在也都是认「罵」为正。唯独大陆,从一开始就认定了「駡」,毕竟当时文字改革是要从俗从简嘛,没毛病⁠……不对!「罵」明明就比「駡」少一笔啊?咋选的啊?光从俗啊?搞不毬懂。

不过既然从一开始就认定了「駡」嘛,61‑1 体也蛮听话,繁体文本里就全写作「駡」了。诶,吊诡的事情来了,在改刻简体字的时候,61‑1 体偏偏刻成了「⿱罒马」,我:??? 「駡」:??? 「罵」:(狂喜

这个字也很好玩,本来有三种比较主流的写法「汙」「污」「汚」,在明朝体老铅字里,至少也都备有「汙」「汚」两种字模。写法多不怕,统一一下就好了嘛,但是关键是这字不管哪种写法,笔画数都一样,选谁都没差(ヒトリダケナンテエラベナイヨー!)就很让人犹豫了。

一开始的草案阶段,文改委是想定成「汙」的,可以理解,毕竟不用拐弯,写着方便。后来大概是觉得容易和「汗」混淆,还是弯一下区别一下吧,于是在正式文件里改成了「汚」。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汚」都是正字,61‑1 体也按标准行事,不管是繁简文本都用的「汚」。但《通规表》(又是你!)突然又把「污」扶正了,嘿,这一下子,本来《一异表》里【汚—正;汙污—异】两分的简单格局,一下变成了【污—正;汙—异;汚—旧字形】三足鼎立的关系。奇妙。

却 脚

「却」字和「脚」的右边,港台认的正字写法都是「卻」。在明朝体老铅字里,「却」「卻」两种字模都存在,但在实际应用上「却」压倒性的多。「脚」更是如此,很多字体干脆就没有「腳」的字模。在正体选择上大陆自然选择了现成且最常用的「却」和「脚」,61‑1 体也不管繁简文本都使用「却」「脚」字形。

这个字和「却」的情况一样,比起现在港台日都认的「強」字,明朝体老铅字里「强」反而压倒性的多。这两种写法笔画数上没有任何差别,大陆在选择正字时,只有最初的草案考虑过「強」,但后来还是沿用了老铅字主流的「强」的写法,没改。这样不光是不用换字模比较方便,而且还能与「虽」统一部件,方便称说,更没理由选「強」了。61‑1 体不必多说,繁简文本都使用「强」字形。

这个字很可能也是 61‑1 体依照当时的规定改的,因为在老筑地体里,「躲」分明是写作「躱」的。现代两岸三地是都认「躲」为正了,但在明朝体老铅字里确实是「躱」居多。61‑1 体改成「躲」必然是故意为之。

其实严格来说在《通印表》前,没有一个文件说要把「躱」改成「躲」的,反而在最初的草案里想沿用「躱」。《一异表》里面列举了一堆从「朵」的字,唯独漏了「躲」,但谁看了都知道,这一条是要推广到所有含「朵」的字的。61‑1 体就顺着改了字形(不过 64‑1 体没改,仍然写作「躱」,不知为啥)。

好,规范汉字界一大奇字出现了。这个字,陆港日都认了「隙」的写法为正,台湾比较特别,日上多了个小撇,这倒没啥,老字体(仿宋)里也不是没见过。

但其实在老明朝体铅字中,占压倒性多数的写法,是个如今谁都不认的「𨻶」。这写法,偏僻到属于放在扩展区的存在了。就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明朝体里「𨻶」的写法那么通行,不管是秀英还是筑地都这么写。建国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各种改刻字体也都这么沿用(包括老 61‑1 体和老 64‑1 体)。直到《通印表》把正式写法定为了「隙」,「𨻶」的写法一下就从官方文件里消失了,既不是「繁体」,也不是异体。照理来说,「隙」是在《通印表》里改的字形,那「𨻶」应该算作旧字形?但也没见哪个新旧字形对照表列出这一条。

(终于讲到最后一个了)这个字是个典型的筑地五号体血统证明,因为目前见到的老明朝体铅字里,只有筑地五号(且仅限五号字)及其徒子徒孙是把「蓮」做成半包围结构的。在《通印表》之前,没谁管这个事儿,61‑1 体自然沿用了老筑地这一结构,而且不光自己用,还影响了 64‑1 体。64‑1 体,那可是号称来源于秀英的啊,秀英体目前没见到有哪个字号是这么写的。61‑1 抄秀英的「麽」,64‑1 抄筑地的「蓮」,就还挺互通有无的……



当然,这里考察的所谓 61‑1 体繁体文本用字,并不是那么精准,毕竟在当时,繁体字和异体字的待遇其实是一样的,都是要被废除的东西。只有古籍有用繁体印刷的需求,一般文本里,除非那个字还没类推简化,或者简体铅字不全,不然不会再用繁体字了。翻印古书的用字是可以不遵照规定的。

《一异表》中的规定

但我也不知道《民国演义》算哪门子「古书」,需要特意使用已废除的异体字来印刷⁠……(里面甚至夹杂了简体字)作为一部偏白话的小说、通俗读物,比起二十四史一类的其他繁体 61‑1 体印刷的真·古书,虽然不太严谨,但在用字方面还是有一定的代表性的,能反映出一些民国到建国初期的正字观念。


看完总结一下,老 61‑1 体大体上是有遵照当时新出的字形规范的,甚至有按规定修改字形的举动。而新规里没有涉及到的部分,则沿用了老筑地体的写法与用法。很多和现行港台标准繁体不一样的地方,反而是因为港台改变了以前老铅字惯用的正字。毕竟中国人骨子里认为楷书是正根儿,但是也知道小字号楷书印正文读起来很累,于是只好把楷书惯用的用字、字形套到明朝体上去,改变了很多印刷体(明朝体)的传统样貌,不光形成了所谓的新旧字形问题,也造成了一些正字差别(「爲」「衆」「啓」这类字)。整个大中华区都这么做,对比起来,大陆改得还算折中和保守了(当然简体字部分另说)。就像韩国因为废除了汉字,所以字形显得最旧最康熙一样,大陆因为废除了繁体,繁体反而保留了更多老铅字用法,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就,要是当年真全盘拉丁化了,说不定现在⁠……哎, 不好说,算了。(

参考

[1] 袁亮, 中央档案馆. 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史料 [M]. 中国书籍出版社, 2004.


作者:特里王

编辑:Celestial Phine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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