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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叶树:寒到君边衣到无

思想的鸟巢 思想的鸟巢 2022-04-24

这是思想的鸟巢第 81 篇原创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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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我们都有怀念的人,我们都有失控的时候......



寒到君边衣到无

 

文/七叶树
 

早晨母亲的消息:昨晚梦见我妈了,该上坟送寒衣了。


我早饭的碟子杯子还没收,看见这个,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送琦上学的路口看见了,黑灰的、烧过纸的痕迹,不论有多少环保、安全和科学的道理,尽管我自己不会这样做,但我不反感那些做的人,走路还会特意绕开那些个圈,担心影响别人收到。那些个圈里常常写着收件人的姓名,曾经一回我见有个里头许多名字,许多的话,是一眼看去不知几个,要数一下,这是发生了什么呢?秋风起寒霜降,“寒到君边衣到无”,这寒衣难送。如果可以送到,我也送;可是送不到,我就逃避。仅此而已。

 

看过母亲的消息,我站起来在桌边,想:到了母亲的年纪,到了比父母都要年长的年纪,她梦里的妈妈什么样子呢?父亲去世时母亲安慰我,你爸都陪你长到这么大了。也许和她自己比,她觉得我还幸福点吧。有时候我以为当人足够老,一些事情就不再难过,这是我以为自己羡慕很老很老的人的一个地方,但实际上,我开始觉得,过不去的事情,可能总也过不去,就像我们和某种疾病共生一样,共生。母亲跟我说起她的母亲最后的日子,说着舅舅怎样侍奉汤药,像抱个小孩子一样抱着瘦弱的外婆(我们那里叫渭奶),依然泪流满面:你三舅,人家尽了孝了。而过一会儿,她又是能给我主心骨的妈妈了。

 

不亮的天,小米的粥,枯草的山地,飘散的烟,和跪倒别人拉不起身的妈妈……这件通常大人认为发生在我并不记事的年纪的事,总以这么个场面浮现,我是站在哪个角度看去,我大抵是个什么高度,都如此清晰;而且小米粥,还加了红糖,加了红糖的小米粥,颜色就不是黄澄澄了,这不会错,我成年以后往小米粥加红糖,似乎就得自这个场景。狄更斯在《大卫·科波菲尔》开头提到关于他努力回忆自己婴儿时期空白的经历,有一些,他不确认,究竟是个印象呢,还是确实记得的一件事,他说,“我们大部分人对于这段生活的记忆可以比许多人想象的追溯到更早的时间。”大概是这样,突如其来的深刻,懵懵懂懂的深刻,所谓烙印吧。


亲葬礼那天,琦和别的小孩子跑,掉进农家院一个浅井,等慌乱的大人赶到,井底堆着不用的工具、带刺的铁丝,他站着,在当中哭,正好是个安全的落脚点,跳下去就能把他抱上来。我一直嫌母亲迷信。母亲年轻时做数学难题当乐事,是师范毕业后从教三十多年的老教师,就在不久前,她回了一趟东大街小学,高兴得容光焕发,她说校园里走走,虽然教室操场和以前都不一样了,但她还是喜欢,她还说如果有来生,她还当老师,这是我迄今为止的记忆里,母亲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提及关于来生。而我们家族里有个跳大神的亲戚,是母亲的外甥女,也是燃罢三炷香后能给母亲心安的“三圣母”,我和妹妹在不同时期想过不同的主意怎么“拆穿”这个“三圣母”,但一次也没有付诸实施过,部分出于不敢让两头的大人都失了面子,部分也出于自己的不相信还带着一点不坚定。总而言之,母亲的迷信和她对教育事业的热爱一样执着,我也基本确定迷信就是迷信,但那一天的那一刻,我都相信是父亲在天有灵,保护了他的外孙。不知日后,琦会如何想起。


夏天回去整理家里的柜子,翻出一双黑色全新四十三码男士森达皮鞋,我猛地心里难过,扔掉盒子坐在床边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像从前在家的那样发脾气:为什么总是留着新的不穿,为什么总是收拾那些早该扔掉的,留着这些新的要干什么?母亲慌得过来抱我,她应该也欣慰,她的早已成年的女儿这样哭的时候还有她的怀抱,因为她一边说着妈妈在呢,停下手中的忙活奔向我,伸过她的胳膊,就像我对待婴儿时期的我的孩子。以前我特别担心母亲不高兴,她脸色一阴,我心脏都不对劲,后来她见我情绪不好就慌得很,现在,我们彼此担心,看见对方开心,自己才是晴天。人一旦体验巨大的无法回转的失去,怕的事情就太多了。

 

曾有一个时期我到处去逛家具卖场,为的想换一张床。材质,造型,颜色,功能,无非如此。功能,不就是个床的功能,能有什么呢?可我要躺上去,向上升直手臂,感觉自己与天花板的距离——我找不到一张床,加上床垫的高度,让我感觉我与天花板离得不那么远。那一阵,我就是这么个奇怪的顾客,一家家看,一家家没有满意的。这么奇怪的标准,不知有没有店家在我离开后不客气地嫌弃:有病。应该会有吧?找不到,慢慢我就不找了,慢慢也不想换了。多奇怪的人都有,多奇怪的举止,出现在一个特定的人身上,其实一点也不奇怪。白先勇的园中原先的三株意大利柏树剩了两株,但是不会有一株新树可以补那个空白,因为“那是一道女娲炼石也无法弥补的天裂”。

 

昨晚的梦,我遗憾没有立刻记下来,过了立刻,就模糊了,乘车,山水灯巷都从眼前过了,梦里想到是醒时熟悉的,醒来却想不出是哪里,有个一起的人,也不知是谁。再前一天晚,我梦见自己是一个巫师特别的学生,他教我在黑夜飞翔,底下庭院许多人,他们都巴望着,后来我落在一栋房子里,四周睡着,光似将晓,我推一扇门,手却被刺痛,举起来看,食指肚好几根刺,是什么刺呢?半厘米长短,红褐色,根部色略深,我看得很清楚,整个梦里,就这个刺最清楚,可我实在想不起到底是什么上带这样的刺,我又去看门把手,那上面和我手上,留着一样的刺。


蜂儿的刺,是这样吗?还是疼痛最真切。可是蛰了我的那只,并没有将刺留在我的手心。


摄影:七叶树


 作者简介:

七叶树:七零后,家乡甘肃,久居北京,一双儿女,草木流年。文中图片为作者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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