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民粹时代:是邪恶的存在,还是改革的希望?

水岛治郎 林咏纯 勿食我黍 2021-12-24



◎作者:水岛治郎(千叶大学法政经学部教授)

   译者:林咏纯

 

 

二十一世纪的世界,民粹主义的时代


民粹主义的政党与政治运动近年来在各个先进国家中窜起,尤其在被视为民主主义先驱的欧洲,民粹主义的成长更是特别显著。现代日本也以“从众主义”或是“作秀政治”来对其进行说明。若地方议会的席次也包含在内,民粹主义政党现在已在德国、奥地利、瑞士、义大利、荷兰、比利时、丹麦、挪威、瑞典等各国都获得多数席次。这点不仅成为热门话题,也对以移民、难民政策为首的各国政治带来强烈影响。 这些民粹主义政党,除了批评旧有政党之外,也透过主张将外国人与移民的存在视为问题的“排外主义”、正面批判欧盟、活用媒体直接诉诸人民的政治风格,展现出明显不同于旧有政党的存在感,成功获得许多厌倦传统政党政治的无党派者的支持。


民粹主义现象的扩张,不只局限于欧洲大陆。在英国,美国,日本等皆出现民粹主义政治人物。二十一世纪的世界,仿佛已经迎向“民粹主义的时代”。


本书的目的,就是尝试从正面阐明、剖析民粹主义这个现代世界最显著的政治现象。除了赋予民粹主义理论上的定位之外,也以欧洲与拉丁美洲为主要舞台,分析民粹主义成立的背景、在各国的发展与特征、以及政治方面的影响,同时也会提及日本与美国的状况。并且也透过厘清民粹主义的多面性及功与过,揭露民粹主义做为现代民主主义之“瓶颈”的真面目。


我特别想透过本书提出的是,民粹主义是否清楚地展现出民主主义内在的矛盾呢?因为如同本书所示,愈是深入探究现代民主主义所仰赖的“自由主义”价值与“民主”原理,民粹主义的现象就变得愈正当化。


开拓民粹主义研究新境界的政治学者玛格丽特.卡诺凡(Margaret Canovan)曾表示:“民粹主义,就像附在民主身后的阴影。”如果民主的成立与发展正是民粹主义的温床,那么没有民粹的民主也不可能存在。希望本书在这样的时代中,能为大家厘清“民主悖论”的问题,并理出解决的头绪。

 

民粹是民主之敌吗?


本章首先要探讨的是民粹主义与民主主义的关系性,并试着透过这项作业,从理论面剖析“民粹主义是什么”的问题。


请各位先看一下日本某位政治家在二○一四年所做的以下发言:


“民主主义并未在日本生根。如果民主主义没有根植于国民心中,政治就无法改善。若政治无法改善,日本也不会好。”


说出这段话的人,是时任大坂市长的桥下彻。他接着还说道:“如果不让公民体会过真正的公民投票,民主主义就无法落实。”


一般人所认识的桥下彻,是会对公务员展开批判、以尖锐态度面对议会的民粹主义政治人物,因此或许有不少人对于他提倡民主主义的重要性感到意外。因为一般对于民粹主义的普遍印象,都是一种权威主义式的政治运动,与民主主义难以并存。


有这种印象的不只是日本人。近年各国也多半对民粹主义势力的出现与成长怀抱不安,认为民粹是“对于自由主义政治秩序的挑战”,或是“会使民主的存续暴露于危机当中”。民粹主义中确实存在着可能威胁民主主义的要素,譬如排他性主张、领导者与支持者的垂直关系、诉诸群众情绪的政治手法等。政治学者珊妲.慕孚指出,人们现在已经将民粹主义政党,视为对各项民主制度的重大威胁。即使在实际的现实政治当中,民粹主义政党面对民主的态度也令人存疑,好几个国家的所有传统政党都拒绝与之交涉,将其完全排除在联合政府之外。


但如果翻开民粹主义的历史,就会发现将民粹主义视为“使民主暴露于危机当中的存在”不必然是一般的看法。民粹主义在过去反而以瓦解少数派的统治,实质支持民主的解放运动之姿出现。十九世纪末的美国、二十世纪的拉丁美洲就是其典型。


农民、劳工、中产阶级等各种原本被排除在政治之外的人,为了对抗传统政治菁英的支配,积极利用民粹主义做为他们参与政治或利益表达的过程。尤其在拉丁美洲,民粹主义式的政治,是提升劳工与多元弱势的地位、支持推行社会政策的一股重要推进力。


由此可知,民粹主义与民主主义的关系不可一概而论。理解民粹主义背后的“两种政治逻辑”,对于厘清民粹主义的功过反而更为重要。过去“解放”各种阶级的民粹主义,到了现代则与排外主义结合,以“压迫”之姿席卷各地。


而且即便是现代的民粹主义,也不能只强调其“压抑逻辑”的部分。举例来说,近年欧洲的民粹主义在批评穆斯林移民时,依循的便是“不认同男女平等的伊斯兰教是有问题的”“不能容许与民主主义价值观不相容的伊斯兰教”这样的逻辑,对外提出的主张正是因为自己拥护性别平等与民主价值,所以才抨击移民。现代的民粹主义,可以说“解放与压迫”这两种面貌同时并存。

 

两种定义


那么,民粹主义到底是什么呢?在思考这个问题之前,首先必须定义民粹主义。因此接下来会先就其定义进行整理,再阐明本书采用的观点。


民粹主义至今使用的定义,大致而言可分为两种。


第一种定义是将民粹主义视为突破固定的支持基础,直接诉诸广泛国民的政治型态。主张这个立场的政治学者,举例来说有大嶽秀夫与吉田彻等人。以大嶽秀夫为例,他将民粹主义视为政治领袖“绕过政党与议会,直接诉诸选举人的政治手法”。至于吉田彻则认为,民粹主义是“操弄诉诸国民的花言巧语,以追求改革的明星式政治型态”。至于民粹主义政治人物,指的则是透过改变原本政治型态的崭新政治手法,成功吸引广泛国民的领袖。吉田针对这类型民粹主义提出的主要例子包括日本的中曾根政权、英国的柴契尔政权、法国的萨科吉政权、义大利的贝鲁斯柯尼政权等,并针对这些政权进行分析。至于日本以报纸为首的新闻报导,也多半使用“领袖直接诉诸大众的政治”做为民粹主义的定义。


第二种定义,则是将民粹主义视为站在“人民”的立场,批判旧有政治与菁英的政治运动。知名民粹主义研究者卡诺凡采取的就是这种定义,日本的政治学者野田昌吾、岛田幸典、古贺光生等人的定义也与之较为接近。


换句话说,民粹主义指的是以政治改革为目标的势力,批判旧有的权力结构与菁英阶级(以及社会的支配性价值观),并诉诸“人民”以实现其主张的运动。这个定义假设菁英或特权阶级,与“人民”(或是“民众”“公民”)是二元对立的两个概念,而期望改革的势力将“人民”描绘为“善”的一方,菁英则是蔑视人民的遥远存在,属于“恶”的一方。其主要例子包括法国的民族阵线、奥地利的自由党等一般所说的民粹主义政党。近年的政治学当中,可以看到较多人采用这个定义的立场。


关于这点,法国思想家茨维坦.托多洛夫提出相当耐人寻味的说法。据他所说,民粹主义无法以传统的右派或左派分类,应该归类为“下层”的运动。旧有政党无论右派或左派全都存在于“上层”,民粹主义则站在“下层”的立场,批判“上层”菁英。


民粹主义的两种定义就如同上述。大致而言,前者关注的是领导者的政治战略与政治手法,后者则将重点摆在政治运动的部分。因此这两种定义没有孰是孰非,也不完全相互排斥。事实上,大嶽秀夫与吉田彻也都提及民粹主义“批判菁英”的部分。


换言之民粹主义的定义,或许也会随着分析对象的不同而改变吧!

 

以“菁英与人民”的对比为主轴


本文将采取以上说明当中后者的定义,换句话说就是将民粹主义视为一种以“菁英与人民”的对比为主轴的政治运动。


因为现在撼动世界各国的民粹主义,多数都以批判菁英为中心,受到“下层”的运动支持。


近年欧洲民粹主义政党的抬头、英国的脱欧公投、乃至于二○一六年美国总统大选所暴露出来的,都是“下层”群众对于现有的菁英阶级与统治阶级的强烈反弹。政治经济菁英一味地推动全球化与欧洲整合,并“宽容”地接纳移民,但财政紧缩与产业结构空洞化等痛苦却由人民单方面承担。这些尝到疏离感的人民产生的反感,成为支持现在民粹主义政党的有力基础。民粹主义的势力,在面对被现有政治遗弃的人民时以守护者自居,自称“真正民主主义”的旗手,将菁英阶级安上既得利益者的罪名,获得“下层”的强烈支持。


基于以上论述,比起前者“诉诸广泛国民”的定义,将民粹主义定义为来自“下层”的运动,以人民为依据批判菁英,或许更能适切掌握其现状。

 

民粹符合民主?


如同前述,将民粹主义当成与民主主义敌对的政治意识型态、将民粹主义政党视为反民主主义政党的看法,直到今天都依然是主流。多数人都认为民粹主义是“民主主义的病灶”,具有“喝采优先于讨论”“明星领袖的独裁”等特征,因此即使在民主主义论当中,一般也不会将民粹主义视为正面探讨的对象。除此之外,在欧洲的脉络当中,民粹主义政党多半是右派政党,有些甚至还源自极右派,因此大家往往会将民粹主义视为否定、批判民主的意识型态。


然而民粹主义的主张,其实有许多面向与民主主义的理念重叠。对民粹主义进行比较探讨的政治学家穆迪与卡特瓦瑟认为,至少就理论上而言,拥护人民主权与多数决制度的民粹主义,在“本质上”是民主的。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民粹主义政党倾向于积极主张公民投票与公民提案。如奥地利自由党主张应广泛引进公民投票与首长直选制度;法国民族阵线也主张应透过引进公民投票与比例代表制,反映国民的意志。至于瑞士人民党也经常透过积极活用公投制度获得成功。像这些诉诸直接民主主义的各种制度,依循的正是民主主义原本的概念,因此不能一概以“反民主主义”论之。


现在西欧的民粹主义即便属于右派,也依然以民主主义与议会主义为基本前提,与那些允许暴力行动的所谓极右派极端主义有着明显差异。多数民粹主义至少在主张上以“真正的民主主义者”自居,将自己定位为代表人民的存在。


如此看来,各国民粹主义政党抨击的目标与其说是民主主义本身,还不如说是透过代议者实施的民主主义,也就是所谓的代议制民主主义(间接民主主义)。如同民粹主义的知名研究者塔加特所说,民粹主义的根基不是在代议制框架内议论,而是对代议制本身的反弹。


民粹主义政党批评代议者(政治菁英)无视公民的要求,专注于追求自我利益的行为。岛田幸典也明确指出,民粹主义政党被视为真心寻找途径以实现公民要求的组织,因此其主张反而也拥有妥当性与正统性的面向。若引用穆迪的说法,民粹主义可说是民主主义所孕育出来的存在。


前大坂市长桥下彻被视为现代日本代表性的民粹主义政治人物,他也如同先前所述,经常搬出“民主主义”为自己的主张背书,提倡实施地方性公民投票(住民投票)。他的政治风格与传统保守政治人物大相迳庭,因此支持者也突破保守族群向外扩大,甚至也获得被视为进步代表的名人一定程度的支持。桥下在大坂都的公投中败下阵来,投票结果产生之后他便宣布退出政坛,并在深夜的记者会中,说了下列这段话:


“输了就是输了。挑起战端的我们……被完全击溃。这就是民主。”


桥下的民粹主义式政治手法与民主主义衔接地毫无破绽。


但为什么在民粹主义与民主主义的关系当中,完全相反的两种解释能够同时成立呢?

 

脱欧公投


英国政府举办这场公投,与其说是为了回应提倡脱欧的英国独立党等团体的要求,不如说是内部包含欧洲怀疑派的保守党,基于党内复杂的状况所编织出来的产物。保守党内部原本就对欧洲政策抱持着不同意见,自从以批判的态度面对欧洲整合的柴契尔夫人以来,这样的分裂便浮上台面,党内的欧洲怀疑派对历代党魁的施压与造反从来未曾停歇。据说在一九九七年以后,包含稳健派在内的广义欧洲怀疑派,一直在保守党议员中占据多数。


二○○五年就任党魁的卡麦隆即使在二○一○年的大选中赢得政权,也因为在党内的基础不稳固,持续因党内的强硬派而烦恼。英国国内看待欧盟的眼光,也因为欧债危机扩大与中东各国的移民问题而变得更加严苛。在这样的状况下,卡麦隆于二○一三年一月宣布,若保守党在下一届的大选中单独过半,将在与欧盟重新谈判之后实施脱欧公投。英国政治研究者今井贵子指出,卡麦隆试图透过留欧的公投结果,克服保守党对欧盟看法分裂的“宿疾”,恢复向心力。就这层意义而言,可以将这场公投直接归纳为卡麦隆政权的党内战略。


这时为卡麦隆的选择蒙上阴影的,还是英国独立党。进入二○一○年代之后,英国独立党在各种选举中,成长到足以威胁保守党与工党的地步,二○一四年甚至发生辞职的保守党议员改为代表英国独立党参加补选,最后还成功当选这种前所未闻的事件。再这样下去,英国独立党在二○一五年的大选中,恐怕会在各地对保守党造成威胁。为了保住原本的支持者,促使他们投票给保守党,卡麦隆在面对大选时提出公投宣言想来也是必要之举。


无论如何,卡麦隆亮出这张“脱欧卡”的战略,当初看来是成功的。保守党在二○一五年的大选中赢得出乎意料的胜利,成功建立单独政权。接着卡麦隆在遵守约定,决定实施公投之前,事先针对欧盟与英国的关系进行重新谈判,并且在谈判中从欧盟取回英国在欧洲整合条约的一定程度保留。卡麦隆向国民展现上述成果,并在政权主张留欧的状态下进入公投。


到此为止都符合卡麦隆的剧本。实际上国会议员大半赞成留欧。执政的保守党中虽然多少出现抵抗,但包含工党、苏格兰民族党、自由民主党等在野党的主要政治势力,也几乎都表示赞成。经济团体、工会等主要团体、媒体相关人员等知识分子也多半抱持同样意见,换句话说,英国的政治、经济文化菁英,全都众口一致地主张留在欧盟。因此公投的翻盘,谁也想像不到。

 

二○一六年美国总统大选─川普旋风


民粹主义在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出现在全球蔓延的趋势。二○一六年,成为民粹主义语源的美国人民党解散超过一个世纪,美国也在这时正式出现民粹主义席卷的现象。这个现象就是“川普旋风”。


不动产大亨唐纳.川普,在前一年宣布角逐共和党的总统候选人。川普以纽约为大本营,一口气扩大继承自父亲的不动产事业,接连收购广场饭店、建设川普大楼,据说现在拥有数十亿美元资产,是美国数一数二的富豪。他也曾主持电视节目,以“你被开除了!”(you are fired)这句经典台词,成为高知名度的人物。然而川普没有公职经验,身为政治人物的手腕也不明确,因此就连共和党在一开始也都只把他当成昙花一现的候选人。然而他利用对权势集团的犀利批判,以及把墨西哥移民当成罪犯的挑衅发言等,成功地一口气吸引注意力。他为了防止非法移民提出“在美墨边境建造围墙”的主张而备受争议,因为恐怖攻击事件而做出禁止伊斯兰教徒入境的发言也遭到强烈谴责。


此外川普也将“美国人民的利益”视为第一要务,主打“美国优先主义”。他站在反全球化的立场,批评“北美自由贸易协定”、“跨太平洋伙伴协定”,明确展现出保护主义倾向,但这却与共和党传统上重视自由贸易的路线大相迳庭。此外他也主张在军事方面要求同盟国承担“相应的负担”,引发国际上的疑虑。


然而川普的发言引来愈激烈的争议与批评,他就获得愈多的瞩目与支持。于是共和党的有力候选人,一个接着一个在川普旋风前失去踪影。譬如杰布.布希(Jeb Bush),他来自曾出过两届总统的望族布希家族,曾任佛罗里达州州长,是美国政治体制的代表人物,但就连他也因为抵挡不住川普旋风而撤退。共和党主流派在无可奈何之下,于二○一六年七月的党代表大会上,正式提名川普担任总统候选人。

 

川普的逆转胜


川普就这样以十一月的大选为目标,与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希拉蕊.柯林顿展开激烈选战。然而川普直到最后都呈现劣势。募集到充沛选举资金的希拉蕊在各项民调当中都保持领先地位,因此各界都认为川普难以起死回生赢得选举。就连共和党的大老都接连公开表示对川普的不支持,而川普这名总统候选人,就在党内也呈现一盘散沙的情况下打这场选战。此外以《纽约时报》为首的美国有力报纸也半数以上表明对希拉蕊的支持,反之公开支持川普的报纸只有一小部分。而且选战接近尾声的时候,川普过去歧视女性的发言遭到公开,使他的支持率又往下压低一层,因此各界都以为胜负大抵上已经确定。然而二○一六年十一月八日,总统大选投票截止并彻夜进行开票之后,却出现意想不到的发展。

 

锈带


将川普推向胜利的人是谁呢?在这场选举中受到瞩目的是,从中西部延伸到东北部,俗称“锈带”(Rust Belt,生锈的地区)的旧工业地带的选举人动向。威斯康辛州、俄亥俄州、宾夕法尼亚州就是其典型,而这几个州也是掌握总统大选胜负关键的激战州。这些地区的钢铁业与制造业兴盛,带动二十世纪的美国经济,然而后来受到产业结构转换,生产据点移往国外等的影响而空洞化,二十世纪之后,便因为失业率增加、贫困扩大、犯罪及毒品泛滥而逐渐没落。过去工会强大的民主党地盘,也因为工厂接连关闭而导致工会衰退。川普在这时出现。他以“让美国再次伟大”为口号,倾向保护主义,主张复兴本国产业。他巧妙地看穿民众对地域衰退的危机感、对传统政治无能的反感以及对全球化的异样感,即使是过去支持民主党的白人劳工,也对他怀着强烈期待。最后川普几乎称霸锈带各州,决定了总统大选胜负。法国人口史学者艾曼纽.陶德评论,选出川普的是“受虐的无产阶级”。

 

晚宴中的烂醉者


有人说,民粹主义就像“晚宴中的烂醉者”。


出现于高雅的晚宴中,衣衫不整大喊大叫的烂醉者,是晚宴中不受欢迎的客人。这个烂醉者搅乱现场和乐的氛围,让身旁的人皱起眉头。然而他喊出来的话,有时却会碰触到出席者绝对不会说出口的公开秘密,让人们心头一惊。这个客人,会冒失地闯入禁地,揭开过去一直隐藏的欺瞒。


民粹主义,就像出现在民主这场高雅派对的烂醉者。宴会的客人,想必都不欢迎他,更不用说执起他的手,引导他走向餐桌了。然而现代民主主义这场派对所抱持的本质上的矛盾,不也因为民粹主义的出现而暴露出来吗?其实有很多的客人尽管露出困扰表情,心里却对烂醉者指出的重大秘密暗暗点头吧?


珊妲.慕孚指出,如果不诚挚地面对现代民主主义所抱持的问题,不满将会持续,甚至“可能采取更暴力的表现方法”。即使将烂醉者扫地出门,他下次也可能硬要打破窗户闯进来,如果事态演变至此,宴会才真的是泡汤了吧?


该如何招待这位棘手的稀客呢?现在,正是考验民主主义真正价值的时候。


 

本文编选自《民粹时代:是邪恶的存在,还是改革的希望?》,详细内容请购买原书查阅。  

-------------------------------------


延伸阅读


《解读民粹主义》的读书笔记


叶明叡

Emory University 健康政策与管理研究所博士生)



《解读民粹主义》(What is Populism?)的作者扬—威尔纳‧穆勒(Jan-Werner Müller)是普林斯顿大学政治系教授。这本小书有几个目的,首先,他尝试拆解、界定民粹主义的基本特征,提供一个在政治行动上辨识出民粹主义者/论述/政党的具体方法;接着,他讨论民粹主义对于民主制度的害处;最后,他提出一些自由民主主义者与民粹主义者交往的策略建议。在方法论上,本书虽举出很多实际案例辅助讨论,但比较是描述性或故事性的论述支持,并非系统性的实证质、量性资料。

 

一、民粹主义的定义


“民粹主义是一种特别的政治道德想像,是一种认知政治世界的方式,这个意思的设定是,让道德高尚和完全统一的民众(但我认为这最终是虚构的),来对抗腐败或是在其他方面道德较差的菁英。”


看穆勒对民粹主义的定义,可注意两件事情。第一,尽管在穆勒的描述中,民粹主义是一种现象(empirical),可归纳出一些共同特征,但他对民粹主义也同时带有纯然负面的道德评价(normative),认为民粹主义是坏的事情。第二,在穆勒的分析中,采用民粹主义论述的人、或民粹主义者,也就是“搞民粹”的主体,是政治人物、政治领袖或政党,而不是一般人。

 

二、民粹主义的基本特征


1、批判菁英以及现存政治制度


民粹主义者会主张,菁英和制度(或翻译为建制)是腐败的、不道德的、意图不正当夺取(广大人民的)利益。


2、反多元主义


民粹主义者会主张,他们,而且只有他们代表“真正的人民”的意见、声音、利益。其他政党或反对者的宣称都是偏狭的、虚假的、不是真正的民意。民粹主义会声称,他们掌握了“真正的人民”象征性代表地位。


3、区分真正人民的边界


民粹主义者会区分出谁是“真正的人民”(因此透过他们的代表来发声、行动),谁不是真正的人民,而是“人民的敌人”(因此这些人与他们意见不同,也是很合理的,因为这些人是偏狭的、虚假的、不是真正的人民的发声和行动)。这个边界的区分,并不是基于实证经验,而是道德上的界定。因此,民粹主义者必然会具有某种排他性的认同政治倾向(不过反过来说,认同政治、讨论共同体的成员与边界,不一定就是民粹主义)。

 

三、其他与民粹主义相关的理论脉络


1、民粹主义并没有核心政策内容


除了前述的基本特征以外,民粹主义者之间,并没有一组共通的实质政策内容,因此左派或右派、保守或激进、不同宗教教派、民族认同者,都有可能是民粹主义者,采取民粹主义式的政治行动。


2、代议民主的前提


本书定义的民粹主义,是存在于“代议民主政府已经存在”的国家之中,若没有代议民主存在,那可能只是单纯的极权或独裁而已。虽然民粹主义者常动民主制度的歪脑筋,想要这里改改法律、那里修修宪,以便扩张自己的权力,但少有民粹主义者会直接宣称反民主、主张废除所有代议民主(选举)制度,因为民粹主义最终还是以某种人民集体利益为诉求(只是认为:民粹主义者最懂人民的真正利益)。民粹主义者并不反对代议制,只是会去反对不是由他们自己掌握的代议制,因此作者认为:“民粹只存在于代议制度”。


3、“人民有共同利益”及“政治行动者完全代表”的假设


民粹主义者的宣称中,隐含了人民整体能够归纳出一个“共同利益”的假设。而且这个“共同利益”,能够透过一个政治行动将此共同利益转化为政策加以实现。民粹主义者本身,就是去代表人民实现此政治行动的代表者(可能为个人、政党、组织行动)。此政治行动并不需要人民的实质参与,只要人民授权委托给他们去执行就好(此点为民粹主义与卢梭政治共同体理论中的General Will的主要不同)。


4、民主政治人物与民粹主义政治人物的不同


民主的政治人物是假设性地代表人民(因此可能会做错事,也会接受修正);民粹主义人物是象征性地代表人民(因此绝不会犯错)。民主政治人物认为人民不可能被完全代表、多数派可能是错的、相反的意见也可能是合法的;民粹主义人物认为人民可以被完全代表、具有一个同质且真正的意见、相反的意见都是猵狭、腐化、非法的。


5、民粹主义者的无敌论证


或许有人疑问:如果民粹主义者掌权了权力,他们不就变成政治制度的掌控者、成为自己一直批判的政治菁英(基本特征1)?不会,即使掌权,他们也不会批判到自己,因为民粹主义者会持续宣称“危机”仍然存在,“人民的敌人”的阴谋仍处处危及国家,所以他们会代表“真正的人民”,继续与之奋战;因此尽管掌权了,民粹主义者仍需要持续在道德上分化“真正的人民”与“人民的敌人”。

 

四、民粹主义者掌权时的主要治理技巧


1、国家殖民


采用各种立法或行政手段,削弱原本民制度中的权力分立,试图让自己的个人或政党影响力延续下去。例如修改任期、修改宪法、修改公务员甄拔方式(选自己人进入行政体系中)、修改法律中对新闻报导的限制(伤害秘密、颠覆国家罪、更宽松的逮捕起诉条件)等。


2、大众侍从主义Clientelism


侍从主义指的是“菁英为了取得大众的政治支持,而从事的物质或非物质利益的交换。”例如以各种名义直接发钱给大众,或是他们定义中的“真正的人民”群体,建立政治互惠关系。


3、采用歧视性法律待遇


“只有某些人应该得到法律的充分保护;那些不属于人民,或在这件事情上,那些被怀疑积极从事反人民工作的人,都应该被严厉对待。”换言之,法律随执政者曲解,为其偏好而服务/对付“真正的人民”或“人民的敌人”。因此,民粹主义者会打压公民社会,严厉对待批评他们的公民社会团体和NGO,指控他们是外国势力的阴谋,或直接把他们形塑为“人民的敌人”,因为若有人攻击民粹主义者/政党,就等于是攻击全体人民。


当然,这三类治理手法并不是民粹主义者的专利,历史上的民主或非民主统治者都会使用,但最不同的地方是,民粹主义者往往是公开地、以民主/人民之名,理直气壮地使用这些手法。

 

五、自由民主阵营应怎么面对民粹主义者?


1、不屑一顾是不行的


自由民主支持者有时会采取一种,认为与民粹主义者已经没什么好说了的态度应对民粹主义者的攻击,但穆勒认为这无助任何事情改善,反而只是更加助长了民粹主义者的论证:“你看(这些所谓自由民主菁英),他们就是对我们真正人民的诉求不屑一顾,果然他们就是腐败的、只在乎自己利益的坏蛋”。确实,对于社会问题失能的政党政治,正是民粹主义近年兴起的重要背景因素,民主政治许下人民能够统治自己的诺言,但政党政治显然常常背弃人民、无法反映民意,这时人们不投向民粹主义还能投向谁呢?而且,如果自由民主阵营将民粹主义者斥为错误、不屑与之对话互动,那么,自由民主阵营似乎也跟民粹主义犯上同样的错:将民粹主义者排除于值得进行民主沟通、一起民主治理共同体的“真正的人民”之外。“与怪物对战时,小心不要自己也成为怪物”。


2、对话的义务


因此,穆勒认为,不论民粹主义者再怎样错、再怎样坏,只要他们没有违反法律(如煽动暴力),自由民主阵营仍然有与民粹主义者对话的义务。


3、理解民粹主义的用处


去理解、分析民粹主义,可以去探知社会中哪些人的利益和偏好没有被现行的代议制度良好代表,因此受到民粹主义者的吸引。换言之,可以去“发现代议民主制度的缺陷是什么?”

 

小结及延伸讨论(本部份由原编辑所加)


作者穆勒在本书中,对民粹主义提出了清楚好懂的定义和观察。简单来说,民粹主义的共通点在于:跳过既有的民主程序,尤其是贬低多元主义和各种政治参与和竞争的重要性。不过,后续可以继续讨论的点在于,民粹主义政治人物的正当性来源有可能会是不一样的,例如有些是宗教领袖,有些是透过宗教进行动员但本身并非宗教领袖,有些则是完全地和宗教无关,这就必须仰赖不同的道德正当性动员方式(参见Chabal书评)。


在本书的最后一章,作者提供了七点摘要,做为全书的综览:


1、民粹主义并非现代民主政治的一环,也不是一种民主的病因。它是代议政治运作下的幽暗面,民粹主义并非反对代议的原则,而是宣称只有自己能代表人民。


2、民粹主义的特征是反对菁英、反对多元主义,但并不是所有反对菁英和反对多元主义的人都是民粹主义者。他们通常会声称其他的政治参与者是不具正当性的,也会声称不支持他们的人都不能算是人们的一分子。


3、民粹主义者不在乎人们意见的形成过程,也不在乎一般大众所能形成的、对于共有财(common good)的偏好,他们主要就是想要声称代表真正的名义,并时常以沉默大多数、真实民意等用语来反对民选的官员。


4、民粹主义无法达成更广泛的政治参与。很多时候像是公投的手段只是要拿来印证自己的政策偏好,而非促成讨论。


5、民粹主义者的统治状况常常会伴随着打压公民权益、减少对公共事务的讨论。许多民粹主义政治人物很喜欢去修宪,以达成排他的目的。


6、民粹主义应该要被谴责是破坏民主政治的原因之一,但这不代表我们就要在公共讨论当中,去排除民粹主义政客和其支持者。他们所提出来对现状体制的批判,都应该要被认真地讨论,但不代表我们必须同意他们看待问题的方式或者解方


7、民粹主义提出来的问题该被认真看待:部份的人民并没有被适当地包含在政治体制内,他们的声音往往被忽略。代议体制的缺失和改正方式,是所有的民主政治支持者都应该认真讨论并改善的议题。

 

-------------------------------------

混乱时代   阅读常识

长按二维码关注!


此二维码作废,请勿赞赏

: . Video Mini Program Like ,轻点两下取消赞 Wow ,轻点两下取消在看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