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姚洋 | 怎样克服“经济学帝国主义”?

姚洋 勿食我黍 2019-12-26


姚洋,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院长、中国经济研究中心教授和主任,特殊津贴专家,北京大学社会科学学部委员,同时担任《经济学季刊》主编,金融40人论坛成员。获2009、2015年孙冶方经济科学奖、头一届和第二届浦山国际经济学奖(2008年、2010年)、第二届张培刚发展经济学奖(2008年)。主要研究领域包括新政治经济学、开放条件下的中国经济增长以及农村发展。



很高兴能有这样一个机会,和大家分享一下我关于经济学和通识教育之间的关系的思考。大家知道经济学有一个不好的名声,就是“经济学帝国主义”,这是说经济学家“手脚”伸得比较长,伸到了别人的领域里。经济学不仅仅研究经济现象,还研究制度、政治、社会、家庭,好像凡是经济学方法能用到的地方,都有经济学家的影子。所以大家把我们经济学叫做“经济学帝国主义”。


经济学之所以变成“帝国主义”,有它的原因:因为经济学是所有社会科学里最公理化的学科。经济学开始于一个非常简单的公理,即人是理性的:人第一是自利的,第二具有完备的信息,可以看到未来。这门学科神奇的地方,就在于在看似简单的公理的基础上,建造了一座经济学的大厦,特别是所谓的微观经济学,在20多年前,格林(Green)他们三个人写了经济学的教科书,厚厚的一本研究生教材,至少微观经济学的部分都是用严谨的数学语言写下的。当然,这些内容也可以写得非常简洁,比如德布鲁(Gerard Debreu)和阿罗(Kenneth J.Arrow)在很早的时候,就用更高阶的拓扑数学方法,把经济学的原理写成了非常短的一本书。大家知道,自然科学研究比如说理论物理学等等,要用到很多数学语言。人们通常认为,用数学语言写作一个理论,会让它变得更加科学化,至少更加严谨。这大概是经济学可以建立一个“帝国主义”大厦的原因。


可能恰恰是因为经济学的起点比较纯粹,当我们把它应用到别的领域,甚至包括经济学自身的领域时,就会出现很多的问题。我在这里着重和大家分享三个方面的内容,来讨论当经济学家把经济学应用到经济现象之外的时候,要注意什么东西。这样的问题,就会要求我们学习其他学科领域的知识和方法。

第一个问题,是在经济学公理之外,我们是不是应该考虑人的所谓“社会性”?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经济学假设人是完全理性的、完全自利的。但是,人肯定是社会性的动物,所以经济学实际上把将人性简化了、大大地简化了。把人还原成一个个原子,会导致很多问题。比如说,在我自己研究的制度经济学中,经常把人还原成没有任何社会关系的个体,然后在这个基础上研究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制度。举个例子,在博弈论里面有一条“无名氏定理”,就是在博弈者考虑合作或者不合作的时候,只要博弈持续足够多长的时间、博弈者有足够的耐心,如果两个人都采用冷酷策略,也就是说如果你背叛我一次,我就永远背叛,就可以得到一个最终均衡的结果,即他们永远都会选择合作。这么去说听起来挺有意思:通过这种方式,我可以证明合作是可以达到的。但是如果你仔细想一下历史,会发现这个结果完全是扯淡。比如说想象一下在原始社会里,部族之间主要靠打仗、掠夺来争取资源,但是打仗会死人。比如说一个第一次上战场的少年,他害怕血淋淋的场面,所以一上战场就跑掉了。按照“无名氏定理”,所有人现在都应该逃跑,因为一个人叛变了,我们所有人就都应该叛变。但如果所有人都跑了,这个部族早就被消灭了。所以,这个定理不可能真实地描述了历史的进程,而只是一个对真实事件的事后合理化。它顶多证明了合作是可得的,但是并没有告诉我们,我们是怎么得到合作的。


我最近在读一些灵长类动物学家写的东西,比如说《黑猩猩的政治》。平时我们会说你像动物一样,就是说一个人没有理性。但你会发现黑猩猩这种动物很像人类;虽然它很残忍,经常打架,特别是雄黑猩猩之间的争夺非常激烈,但是它们有理性,也有社会结构。如果你把人的动物性还原到黑猩猩的状态,就会发现我们逃不出社会性。现在看起来,“自私的基因”的说法基本是错误的,是杜撰的、想象出来的,是不可证明的。我们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通过观察这些和我们相近的动物的行为,看到它们有很强的社会性。作为经济学家,我认为我们应该读一些灵长类动物学家的书;我现在读它们读得津津有味,认为它们非常有用。人类学的、社会学的东西,也一样有用。其实孔夫子在2500年前就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西方的一些哲学家认为人性本恶,比如说认为人是完全自利的,但这实际上是错误的;而孔子告诉我们,人生来是各自不同的,“唯上知与下愚不移”,就是说生来就聪明的人和生来就笨的人,都是不可改变的,而中间的人是可以改变的。孔子和儒家围绕着他们自己的人性论,生发出了一整套中国的治理办法,这套治理办法并不比西方的、以人性恶为基础建立起来的制度更坏。这是第一点,经济学家应该关注公理之外的人性。

第二个问题是经济学运用的界限。经济学的运用是不是有界限呢?刚才我说,我们经济学把手伸得很长。第一个是研究制度:以前人们觉得制度是给定的,但是道格拉斯·诺斯(Douglass C.North)说制度也可以分析,这是上世纪60年代末做的工作。到了70年代末,贝克尔(Gary Stanley Becker)把手伸向了家庭问题。当年林毅夫老师刚回北大的时候,在三教给我们讲家庭的经济学分析,说生不生孩子的决策是计算出来的。当时我们觉得这简直是脑洞大开——这怎么可能呢?但是很多人都接受了这种分析,现在还有人在用经济学分析育儿方式的变化,等等。为什么经济学可以去做这些研究?主要还是因为经济学的方法论。但是方法能不能决定了它的界限呢?这就需要讨论了。诺贝尔奖得主科斯提到过,方法不能定义一个学科,问题才能定义。所以,经济学家应该研究自己的领域,不能仅仅因为你的方法看似比别人科学,就到处去用,这是会导致很多问题的;很多经济学大家都有这个意识。


在今天,美国的一些政治学系使用的研究方法跟经济学基本上没有差别。比如说纽约大学的政治系就走得非常远,他们的博士生第一年基本上是跟着经济系一起上课的,他们学的不是宏观经济学,而是微观经济学;他们的博弈论非常好,可以写非常好的博弈论的文章。所以,经济学和政治学之间的界限已经非常模糊了。我并不反对经济学家做这方面的研究,我自己也做;我们国发院有一个小的国际会议系列,就是经济学家和政治学家坐在一起讨论政治、经济问题。但是经济学家在分析政治问题的时候,不能随便地、仅仅出于经济学原理去做解释。举两个失败的例子,虽然仅就经济学界而言,它们是成功的例子。

第一个例子是一项关于19世纪欧洲民主化的研究,阿西莫格鲁(Daron Acemoglu),一个年轻有为的学者,他的研究是奔着诺贝尔奖去的。我们先来讲他的解释。想象有一群精英和一群平民,平民想得到更多的利益,如果精英不给他们,他们就会造反。按理来说,精英可以给贫民让渡更多的经济利益——经济学家都考虑经济利益,认为经济利益的最大化是所有人的目标——这样平民就不造反了。但是阿西莫格鲁和他的合作者罗宾逊(James A. Robinson)指出了一个问题,就是平民会想,如果你今天答应我给我更多利益,明天就会变卦,我怎么办?这是所谓“时间不一致”的问题。面对这个问题,小恩小惠是不够的,所以精英只好选择所谓的“民主化”,就是让平民去做决策,或者说让平民和自己一起做抉择,这样他们就不会造反了。这个故事听起来挺合理的,但这样就把平民阶级的革命给矮化了。实际上,平民阶级要争取自己的政治权利,不仅仅是为了经济利益;当然经济利益也很重要,但不仅仅是为了这个。其次,到了19世纪的后半叶,民主化的进程很大程度上不是工人阶级推动的,比如说在英国,它是苏格兰人推动的,尤其是苏格兰的精英。再比如说1919年英国的妇女取得了投票权,但她们不是在要求经济利益;比如说一个洗衣厂里的女工,即使她能投票,她的经济权利也得不到多少保证,她唯一的想法其实是我要决定自己的命运、要对自己负责,这个权利跟经济利益毫无关系。这就是经济学家的自大,自认为给出了一个逻辑上很融贯的故事,但其实他们说错了。

另一个例子是法布里奇奥·齐利博蒂(Fabrizio Zilibotti)写了一本书,中文叫《爱、金钱和孩子:育儿经济学》,指出现在有的地区的育儿变得越来越容忍、开放了,而有的地区却抓得比较紧,父母要督促孩子去读书、去竞争。这是为什么呢?他说这跟整个社会的平等程度有关。比如说北欧的社会是很平等的,所以北欧的父母就很宽容。他举了自己的例子,说自己有一次去瑞典人家做客,在他和那一家的大人说话的时候,那一家的孩子在看电视,说你们吵到我了,你们走开。在中国碰到这种情况,父母肯定要把孩子教育一顿。但是在瑞典,父母就说那我们去另外一个屋子吧。所以他说,在一个平等的社会中,孩子的压力是比较小的。但是你想一想,用东亚的经验看一看,就会发现这个观点是错误的。比如说中国台湾,还有日本、韩国,都属于世界上经济分配比较平均的地方,虽然没有北欧那么平均,但也基本上跟北欧差不多。可是你去台湾、日本和韩国看看,那里的补习班只会比中国大陆更多,不会更少。所以即便是平等的社会,也照样有很激烈的竞争。这个研究忘记了文化因素,忘记了东亚人的文化鼓励竞争。哪怕大家都能读大学,在台湾,你就想上台大,在日本你想上东大,在中国大陆则是北大、清华。所以孩子面对的竞争压力是不会因为社会的平等而减轻的。 

第三个问题,我们应该怎么评估经济的结果?对于经济学家而言,唯一的评估标准就是所谓的帕累托最优,也就是说你不可能再改善一个人的境地,同时不牺牲其他任何人的福利。在一个很小的区间里,如果你这个经济体达到了帕累托最优,就意味着你的经济产出是最高的。这种评估基于一种功利主义哲学,但仅仅用这样一个标准来评价经济结果,是不是足够呢?对于一个生活在社会中的人来说,显然是不够的。这也是经济学和其他学科之间有争论的一个地方。很多经济学家都不明白,经济学得出来的东西,实际上是在很窄的假设之下得出来的,它不一定就是整个社会最需要的东西。比如说人的异化、工具化,这是很痛苦的,马克思讨论这个问题,但现代经济学很少有人讨论它。还有市场的分配功能,经济学认为市场可以最高效地配置资源,但我们经常忘记市场也有极其强烈的财富分配功能。比如说在中国大城市里的居民基本上可以分为两个阶层,有房者和无房者,这就是市场分配的结果。同时,国家的货币政策也会导致分配的扭曲,但我们经济学家对此重视得不够。最后,到底什么样的分配状态才是合意的?经济学家对这个问题的探讨也是不够的。有人说这个问题不需要探讨,因为我们的学科决定了我们只关注资源的配置。但是整个社会不允许我们这么做,就像波兰尼在他的《大转型》中说的,面对这种倾向,社会就会有一个反动。所以,不关注社会给经济学带来了不好的名声,就是说它只关注小事,而没有关注大事。

所以,从这三点出发,你要成为一个好的经济学家,就必须关注其他领域的事情,关注其他学科的知识和方法。你会发现,很多成功的经济学家,本科都不是学经济学的。比如说罗伯特·卢卡斯(Robert E. Lucas, Jr.),奠定了现代宏观经济学基础的经济学家,他的本科专业是历史学。现在我们国发院招本科生,我们希望他们能接受以经济学教育为基础的博雅教育,不仅要学经济学,而且要学政治学、社会学和哲学;今年秋天,我还要开一门本科生课程,讲经济哲学,学习这些课程对我们学生今后的发展肯定是有利的。


本文来源于“通识联播”,在此致谢


—End—


点击下列标题,延伸阅读:

姚洋 | 自由可以这样来追求

许成钢 | 逃出“制度陷阱”——第四次产业革命中的观念革新与应对之法
【改革开放40年】许成钢:为民企创造安全和稳定发展的环境
经济学家谈经济学 | 许成钢、周其仁、汪丁丁、姚洋
韦森 | 良序社会运行的基本原理
钱颖一 | 理解经济学原理
许小年 | 反思现代主流经济学,优化经济现象的解释框架
詹姆斯·布坎南 | 我成为经济学人的演化之路
钱颖一 | 理解现代经济学
田国强 | 现代经济学的基本思想与分析方法
周黎安 | 经济学视角与思维方式
周其仁 | 全球化的波折与民营经济的未来
【点击图片 推荐阅读

▼ 

----------------------------------

混乱时代   阅读常识

长按二维码关注!


点击阅读原文直达好书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