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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剑雄 | 历史学是什么?

葛剑雄 勿食我黍 2019-12-25


葛剑雄,祖籍浙江绍兴,1945年12月15日出生于浙江湖州,复旦大学历史学教授,民革中央委员。曾任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历史地理研究中心主任。曾任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现任教育部社会科学委员会委员,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会常务委员。2016年8月,任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


北大出版社出了一套书,就是“人文学科是什么”,其中有一部分,就是“历史学是什么?”我记得几年以前,我做过一次讲座,就是讲历史的真实性,现在呢,我在过去的基础上有了一些新的认识。 

讲到历史,现在我们总是按照范围把它划为人文科学。现在,我要讲一个概念,我们总是讲哲学、社会科学,我觉得这个是不完整的。人类已经有的科学,我认为应该由三个部分:人文科学、社会科学、自然科学。那么,什么叫人文科学呢?我的看法就是,关于人类自身完善的科学。社会科学呢,显而易见,这是人类社会自身完善的科学。自然科学呢,这是自然界的规律。但是这三者是不能截然分开的。比如说,社会,社会总是由人组成的,社会科学不是绝对地和人文科学一点关系也没有。就是说自然科学,他研究的是自然现象,比如说物理、化学、生物,但是,我们生活的自然界因为有了人才成为自然界。要是没有人,比如说月球,宇宙,那是纯的。在地球上,即使跑到最偏僻的角落,它也开始受到人类活动的影响。比如说,珠穆朗玛峰,科学家已经在上面发现一些人类活动的微尘。还有,在南极,有一个韩国科学家告诉我,他们在海水里发现微量的铅,正常的海水里是不会有金属铅的,有金属铅,说明它已经受到了污染。当然,含量很少,不经过仔细分析,是发现不了。那么,它是哪来的呢?一种可能是附近有人类活动。另外一种可能是,海洋的环流把它从地球的其他地方带过来的。所以我们说,一定要有纯粹的自然,不受到人类活动的影响,恐怕是不可能的。所以,这三门学科,虽然有各自的范围,但不是截然分开的。 

那么,我们一般来讲,人文学科研究的是人类本身。社会科学研究的一般是人相互之间的关系。比如说法律,如果就个人而言,就家庭而言,是不需要法律的。那么作为一个社会来说,是需要法律。又比如说经济学,如果是一个家庭、部落的内部的分配,是谈不上经济学的,那么在社会化的群体中间,是需要经济学的。我想这是其中的区别。 

那么,我为什么不赞成哲学社会科学的提法。是不是人文科学就能用哲学来涵盖呢?当然,也有一种说法,说哲学是完全的科学,西方有一个传统,理科的博士学位,都叫做哲学博士。那么,物理化学生物,都拿哲学博士的学位。如果按照这种说法,哲学社会科学,就不应该有自然科学。但是,你们看我们国家的体制,在北京,有中国科学院,这个科学不包括哲学、社会科学。然后又有一个社会科学院,理论上叫哲学院,为什么呢?在50年代的时候,当时的科学院是包括文科的,有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在文革以后,在这个基础上,成立了一个社会科学院。那么,很奇怪,科学就很明显宣布不包括社会科学。如果这样的话,北京的中国科学院就可以改名叫做中国自然科学院,因为另外有一个中国工程院。如果叫中国科学院,那他是不完整的,那么,这种现象,我们希望通过国家对哲学社会科学的重视,能够名副其实。知道历史的人可能还知道,在延安的时候,就叫做中国自然科学院,我们现在,虽然叫做中国科学院,但是不包括人文科学。所以,某种程度上讲,我愿意编写这本书,也就是希望,人文科学得到应有的重视。 

好,我们还是来看历史学这个题目,历史学是什么? 

各位都学过历史,不管你们现在学的是什么专业。从小学就开始学历史,那么什么是历史呢?我想,一开始学历史,老师也许会讲也许不会讲。但是,现在大家成为大学生,都会考虑这个问题。我们一个国家有国家的历史,甚至以前一个村有村的历史,一个家有家谱,各人有各人的历史,但是,历史不是那么简单的。有一种说法,“过去的一切都是历史”,我不赞成。什么叫过去的一切,我现在给你们讲的一句话,你们听到话的时候,它就成为了过去。任何你感知到的情况都是过去。如果说这些是历史,那还有没有新闻呢?报纸上,哪怕报道今天开了些什么会,这些会都已经结束了。又比如说,我们经常看到“最近”,两年前也是“最近”,一天也是“最近”。如果说过去的一切都是历史,那就没有新闻,一切都没有了。我们知道未来,但是未来还没有到,等到我们感知到,它就成为了过去。 

当然,历史学是过去,不可能是未来。但是,历史从过去,跟今天,跟我们的感知保持一定距离。保持一定时间的距离,这才叫做历史。所以,过去发生的事情,不能自然地成为历史。还需要有人去记录它,才成为历史。比如说你们各位的经历,这两天发生什么事情,也成为历史了?我不知道,除非你告诉我,或者旁边的人告诉。但是,一个比较成功的,或者说比较完整的记录,不仅需要详细的资料,还需要一定的时间距离。比如去年发生的9•11事件。那么,一年过去了,我们今天看到的有些内容,反而是过去不知道的。即使你当时在现场,你所感知到的也只是一个很小的范围。当时的有些信息,可能不是事实。比如说,失踪人数,开始说20,000,后来说6,000,现在确定才2000多人,现在发现有些名单上的人现在还活着。什么道理呢?因为我们还没有必要的时间距离,正如我们还不知道幕后究竟怎么回事。这个时间的推移,有些事情我们反而会越来越清楚。一方面是,我们有时间来搜集和它有关直接和间接的信息,更重要的是,当时间有了一定的距离以后,双方的利害关系逐渐的简化,那么有关的人可以比较超然或者说客观地记录事实。比如说,我们现在讲第二次世界大战,虽然有很多谜团还没有揭开,但是对于一些基本的史实,大家都比较清楚了。当时,尽管知道很多后人不可能知道的事情,但它不是历史。我想,这就是历史和新闻的区别。新闻的话,有真实性、及时性,那么,他要把事情尽可能地记录下来报道出来,但是,不是所有的新闻都成为历史。能够成为历史的,只是新闻中的一小部分,这部分,它必须是准确的,也必须是客观的。那么,我们就会问,有没有完全客观的历史呢?我们首先应该讲,有完全客观的历史事实。事实为什么会成为历史,肯定是有人做了记录,有人做整理。等到这个事实成为历史的时候,避免不了记录者个人的感情,个人的体会,个人的知识的影响。所以,我只能说,历史的事实是客观的。这个人是怎样的,这件事是怎样的,是客观的。这不可能改变,并不能因为你不认识他,或者你对他评价怎么样,他就改变。但是,当这个人,这件事,成为历史的时候,就避免不开你这个纪录者的影响。所以,我们过去都有一个传统,叫做生不立传。他活着,就不给他写传记。因为人是很容易变的,这个人,昨天还是一个显赫人物,今天却说他犯了法。当然,死了以后也不是就盖棺论定了,也会有一些新的事情发现。比如说康生,过去说他是怎么样,现在说这个人怎么样。这样的事情多得很。即使说不容易变了,也许还有利害关系。比如说,一个很坏,但是大家都说好,只有等他死了,利害关系断了,才可能有一个比较客观的评价。又比如说,过去修历史,都往往是后面的一个朝代修前一个朝代的历史。清朝灭亡以后,民国修清朝的历史,叫做清史稿。明朝亡了以后,清朝修明朝的历史。二十四史,绝大多数都是后朝修的前朝的历史,或者由官方审定认可的前朝的历史。为什么当时不修呢,当时修起来比较麻烦。所以,很多事情,你不可能在利害关系消除之前,就把它公布出来。需要时间。很多国家都有规定,就是档案,需要多少年才能解密。有些30年,有些50年,有些甚至100年。前几年,美国把一份档案解密来,这是当年尼克松访华的会谈记录,因为觉得已经不损害美国的国家利益了,但是,我们也注意到,公布的档案中,还有一些关键的地方没有公布,这个大概是因为解密的时间还没有到。当然,我们也相信,可能有些档案是永远不会解密的。所以,未必这个历史是我们知道的,这需要一定的时间。同学们一定要问有多久,这就不一定了。 

我们说,至少需要一代人,或者说,等整个事情完全结束以后。比如说稳个,1966年到1976年,当时来说不可能,刚结束也不可能,直到今天,我们说,有些事情比过去要清楚一些。原因就在于,有些当时没有公开的资料现在公开了,当时有的一些利害关系现在不存在了。当然,现在还有些事情不很清楚,有些利害关系还存在,所以还要过上一些时间,我们才有可能写出一个比较客观的稳个史。 

那么这样讲,就产生一个新的问题,有些同学也许还记得,就会问,这不是和你以前讲的追求历史的真实是否矛盾?既然历史避免不了历史纪录者的主观意识和主观局限,那还有没有真实的历史?我认为,要看用什么样的标准来衡量。如果你要百分之百、千分之千地符合过去发生的历史事实,这样的真实是不可能。这就像我们刚才所讲的,我们这样的一次讲座,过了多少年以后,有没有谁能够真实地完整地记录下来,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这个纪录者是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用记得这个的努力,这个最大的努力包括他采取了正确的方法,收集了足够的资料和信息,那么,他会不断地向真实接近。不断靠拢,越来越接近历史的真实。相反的,如果一开始这历史的记录者就不想去记录、公布真实的历史,那就永远不可能达到真实的历史,反而会离真实的历史越来越远。这样的例子有很多。 

那么,如果要使历史真正成为一门科学,使历史真正发挥科学的作用,我们只有持之以恒地追求真实的历史,一步一步地向历史的真实靠拢。在某种程度上,这就像在哲学上追求一个绝对的真理一样。存在不存在?我认为是存在。但是,我们永远不可能到达。我们只能把握相对的真理。这种相对性,是我们向绝对真理的一步一步的靠拢。我想,这就像我们不断地登山一样。如果一切都到顶了,人类的努力也是到顶了。所以说,历史的真实,哲学的真理,就像一座可望而不可及的高峰一样。这是因为我们永远到不了顶峰,所以我们有一种历史的冲动,有一种激情。如果那一天我们到达了顶峰,那么人们的这门科学也就没有了。可喜的是,这个顶峰永远到达不了。 

我们中国古代就比较缺少这一种专业的探险的人,现在大家提到最多的就是徐霞客。但是据我知道,如果当年徐霞客科举考试考上了,就像大家考研究生考上了,他就去做官了。就是因为他没有考上,家里又有钱,所以家里母亲夫人管理家务,士大夫又有特权,可以坐轿子。当然,他自己有旅游的兴趣。即使是这样,像徐霞客这样的人,还是很少很少。所以我们缺乏一种探险的精神。所以我认为,我们怎么来看待这个永远到达不了历史的真实。有一种认识,这是我们人文学科的魅力。我们不断地接近真实,但是距离真实总还是有一箭之遥。人类就是这样生生不息努力,才形成这样一个人文学科,而且为人类的进步产生很多智慧和力量。 

正是因为历史的事实是客观存在的,所以我很反对有些人所说的,人文学科是有阶级性的。科学本身,如果称之为科学,就不具有阶级性。比如说历史上的事实,难道因为你不认识它,它就改变了吗?这是不会的。比如说一个人怎么死,无产阶级看着是一回事,资产阶级看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不会的。又比如一个例子——领土的归属。东海的一个岛是中国的还是日本的?难道日本的研究一定说属于日本,中国的研究一定说属于中国?那还叫什么科学?所以,日本一位教授,写了一本书论证该岛是中国的,不是日本的。那这人应该叫做卖国贼?

对这个事情,其中的具体过程是真的还是假的,那是客观存在的。我记得上一次,报纸上一直在炒做,说发现了一个该岛属于中国的证据。慈禧太后曾经把这个岛赏赐给盛宣怀。有一年我到国外,还有一位老教授把一份诏书给我,说你看这就是证据。这个证据就是海外华人搞出来的,但却是假证据。比如说,盛宣怀是清朝办理洋务的一个官员,诏书上写的是说,这个岛赏赐给太常寺正卿盛宣怀,其实清朝的官员只有太常寺卿,没有这个正字。比如说,我们说卫生部正部长,有没有这种说法?部长就是部长,副部长才加一个副字。这一个假证据。我们想,制作它的人一定是爱国的,但是却只能起到反作用。而且,这样的证据在国际法上是没有作用的。即使当年,慈禧太后把那个岛赏赐给了盛宣怀,有没有公布,有没有实行?否则的话,我们就可以说,200年前我们的皇帝,已经把美洲赏赐我们了。 

所以说,我们要讲真正的事实,我们历史是求真,就是要把这个真实求出来。历史科学和很多其他科学一样,其本身的研究没有政治性。如果本着科学态度研究出来就应该是如此。比如说马克思研究资本主义,他也不是一开始坐在大英图书馆,就说资本主义一定会灭亡。他也是研究经济学,经过科学的研究,最后才发现这一点。是不是资本主义的经济学家,就一定要赞扬资本主义呢?也不是,他们也在批评,在改进,要是不改进,早就垮台了。因此,科学本身的客观事实对大家来说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区别。我们人文科学中,比如美学,难道是有阶级性的呢?打扫卫生,我们现在说爱国卫生,这个是有一个特殊情况的。大家不要弄错。当时,在抗美援朝的时候,说美国人会扔细菌弹。所以说,我们打扫卫生就是爱国,这是特殊情况。如果无限扩大,那是不正确的。比如说,这地方的清洁度有多少,这是客观存在的。就看您怎么用了。所以我很反对,有人说,自然科学是客观的,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都有主观性的。既然是科学,称之为科学,就有客观的标准,具有客观性。 

但是,在应用这些科学的时候,这有了国家的利益,就有了阶级的利益,就有了你这个群体的利益。这是没有错的。现在,就拿东海的一个岛做例子。如果我们研究这个岛的归属,研究下来发现有些对我们国家不利的情况,我们怎么办?首先,我们在研究的过程中,应该客观。这样才能发现对我们有利的情况,以及对我们不利的情况。如果这一部分不利的情况,还是秘密的对方还不知道,我们可以回避,我们可以不说,这没有错,这是国家的利益。如果对方已经知道了,我们可以扬长避短。我们可以说某些有利的情况,达到抵消对方的情况。其实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也有不足的地方。这些不足的地方我们是怎么认识到的,就是实事求是地研究历史中得到的。很多岛屿,当然是我们最先发现。但是一个地方的领土归属,除了要考虑谁先发现,还要考虑经营管理的问题。在这一点上,我们还是有很多空白的。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我们在地图上画了这么一个圈以后,我们才开始考虑。又比如东海那个岛的事情,也有很大漏洞。各位也应该知道。美国在归还琉球的时候,也把该岛给了日本,所以日本现在就抓住这一点,说这个岛历史上是你们的,但是后来已经划归到琉球了。所以说,这些历史事实如果您都不知道,你怎么去争取、维护国家利益。历史的事实是不容改变的,我们研究的时候,一定要客观,但是在应用的时候,免不了会有国家的、阶级的、群体的、家庭的考虑。我记得,也是在这样的历史课堂上,我说过,知道了历史的全部,是不是我们每一次都要讲历史的全部?是不是面对所有的对象都要讲历史的全部呢?如果是面对一群中小学生,我一定不会跟他们讲刚才所说的。大学生可以讲得多一点,如果今天是专业讨论,又可以再多讲一点。这等于我是在改变,但是有一条,你不能造谣。我们讲的是怎样应用,你不能说,今天要利用这个历史事实,就去伪造一个历史证据,历史上的伪造的证据有很多,但是往往起的作用是适得其反,本来的善意的目的也达不到。我举过一个例子,就是大陆和台湾的关系,我们怎么样来正确认识。1986年的时候,我在美国碰到一些人,以前仅仅是听说过,在亚洲年会的时候碰上了。他们就讲到了一些关于历史的东西,我想,我不怕你们,我自己就是学历史出身的。但是,我听了以后,觉得在有些地方我们的确应该很谨慎。比如说,你们小时候就知道,我们大陆和台湾的第一次交流,是在什么时候?三国的时候,孙权派人去台湾,那么再问,去干什么?据记载,是因为孙权和曹操作战,兵力不够,去台湾抢人口,开始因为水土不服,路上又碰到瘟疫,抢过来的人基本上都死了,自己的人也死的不少,所以叫得不偿失。这就是历史上记载的,大陆和台湾的第一次来往。历史上确实如此,你说你相信不相信?后来又讲到,隋炀帝的时候又派人去了,干什么?还是去抢人。我说你们这个时候还在哪里啊?你们祖先还在黄河流域,还没有迁移到福建,你们还没有过去呢。因为,现在台湾的所谓的本省人,大部分是清朝初年从福建迁移过去的,他们不过是在日本占领以前过去的。第二批呢,就是在1949年前后迁移过去的,或者是在台湾光复以后迁移过去的,这个就是外省人。那么,三国时期的那些台湾人在哪里呢?那也许是,我们今天称之为高山族,台湾称为原住民那些人的祖先。如果你完全不知道,有人和你讲这些,你怎么办?还不如把真相告诉您,就靠我们怎么来解释。我们现在每个现代国家的形成都是有历史的,在这个形成过程,这个国家的内部免不了有战争有屠杀,最后他们都合成了一体。就台湾这个问题来讲,台湾最终在清朝康熙年间成为清国领土的一部分,并且清朝政府在台湾设置了行政区,福建的台湾府。所以,50年代,我们的伍修权同志到联合国去开会的时候,有一个很好的讲话。他说,我们中国人在台湾行使主权的时候,你们美国还没有建立。你说呢,不需要2000年、20,000年。现在还有人说,我们的大陆架是连在一起的。这连在一起和今天有多大关系?有人说,白令海峡原来也是连在一起的,美洲人就是我们中国人过去的。这个白令海峡原来是连在一起的和我们今天的中国有什么关系吗?难道这样就能变成中国的地方了吗?这不可能。对这种说法,如果我是西方人,我可以说你们有多大的扩张欲望,所以,这都是一些对历史的曲解。 

所以,对一些基本的历史事实,我们一定要搞清楚,这才能知道可以用什么,不可用什么,这样才能真正维护我们国家的利益,而不是说,我们研究历史的把所有的研究成果都拿出来,而不分时机和场合。如果在抗日战争时期,一个人写文章说中华民族的弱点,这个人不是汉奸就是卖国贼。因为你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讲,应该讲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反过来,在今天这个时候,进行精神文明建设,如果你只会讲中华民族怎么怎么好,那有什么意思呢?我们所应该考虑的是,我们还有哪些做得不够的地方,应该怎么样来做的更好。这些,我想都是历史事实。 

所以我想,历史学作为一门科学,作为历史的本身,没有阶级性,没有政治性,但是我们在运用历史的时候,的确要有选择。既有我们的历史,也有我们的价值判断。我认为,这种观点不但适用于历史学,也适用于其他人文科学。 

既然历史作为一门科学,本身是客观的,我们用什么态度,用什么方法来研究历史呢?首先,要去接近历史的真实,需要尽可能搜集研究有关的信息。这些信息包括文字,也有其他形式。在过去,由于没有录音录像的技术,其他形式比较容易走样,文字是比较可信的。但是,凡是能够反映当时的历史真实的信息都是宝贵的,这些都包含着一定的真实。而且,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其他形式的信息会越来越多。原来没有价值的,没有破译的信息,现在都可以用了。比如说关于拿破仑死因的历史事件。又比如说这几年,基因技术不断进步,一些关于中国人的基因的研究,表明中国100,000年前从非洲迁移过来的,这一点中国人都不太愿意接受,但是如果被证明了是科学的事实,我们也必须接受。怎么看这个是不是历史事实呢?首先看到的抽样是不是达到合理的要求,第二条他所讲的,这些基因是100,000年前非洲人所特有的,这对不对?不管最后结果怎么样,都说明了信息的重要性。过去有人曾经写过一篇科幻小说,经过科学家的努力,听到了秦始皇的声音。这是科学幻想,不是真的,但是随着科技的发展,有些原来不可能做到的,现在有可能做到了;原来不可能采集到的信息,现在可以采集到了。 

虽然是这样,又回到我刚才的问题了,是不是每个信息都对我们的历史研究有作用?有些信息对某一个历史事实有作用,有些信息对某一个历史细节有作用,但是,对很多历史事实我们还只能从整体上来认识。所以说,只要我们对于很多历史的事实不很清楚但是并不影响我们对整个历史的把握。我们以后会发现的一些历史细节,有些会影响到历史的整体,很多却不一定。有些历史细节可以颠覆历史,有些细节只能是加强或者减弱了历史事实。比如说现在,英国的一个历史爱好者,指出“郑和比哥伦布早到达美洲”。不管最后结果怎么样,在他们拿出可行的证据以前,我们是很难相信这样一个重大的历史改变。即使说,就发现郑和的确到过美洲,有没有意义?我认为一点意义没有。我们历史上所说的到过,不是仅仅到过,而是他到了以后,改变了历史。我们可以确信,哥伦布也不是第一个到达美洲的欧洲人,只不过是他到达美洲以后,改变了历史。郑和当年如果到了,会干一些什么?改变不了历史。所以说,我们不能看见一个历史细节的发现,就说历史要改写了。现在有些报纸就很喜欢用这样的词语。又比如说,过去一直有一种说法,说鸦片战争以后,上海一下子从一个小渔村变成了一个大都市,这是不对的。鸦片战争开埠的时候,上海县已经有了,而且不是什么穷地方。小渔村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情,您这样说,哪个地方不是从小渔村发展起来的?确切地说法是,从江南一个中等发达的小县城的郊区发展起了一座城市。 

我相信,我们今天在座的这些同学,绝大部分将来不从事历史研究,但是关于历史的这一个基本态度大家应该有。这里要讲一个问题。我国古代很多人为了追求历史的真实,付出了很多代价,甚至献出了生命。那么,为什么古代的统治者可以做那么多的坏事,他却害怕史官,害怕历史?我后来再三考虑才发现,这是一种迷信思想在作怪,迷信的思想使历史产生崇高的力量。过去有很多这样的事,史官要记下皇帝所作的一件坏事,皇帝把他杀了,他弟弟又来了,又要记录。最后皇帝只好说,让他记吧。为什么皇帝这么霸道,他却害怕一个小小的史官在旁边记下他所做事呢?我国古代有一个传统,叫做“左史记言,右史记事”。史官把皇帝的言行记录下来,密封起来,后来的史官就根据这些东西整理历史。不论是中国的还是西方的皇帝都害怕历史纪录,就是因为他们都非常迷信。那些皇帝都认为,死了以后和活着的时候一样,只不过是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面,历代皇帝的陵墓就是一个证据。所以他们认为,如果史官把历史事实记录下来,他们在地下也不会安稳的,甚至会影响他的子孙,所以他会害怕,我说,这就是道德的力量。如果我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我怕什么?他因为迷信,所以害怕。因果报应的迷信思想,上可以影响皇帝,下可以影响老百姓。中国古代社会秩序的维护,其中有一个关键因素就是因果报应的迷信思想。 

在这里,一方面是迷信的思想,另一方面也是历史的记载把这种思想传递下来,甚至传到现在,也是如此。 

为什么中国古代的史官,为了记载历史不惜去死?因为他们认为,中国的历史里面寄存着一种信念,尽管这种信念有很多为唯心的成分。我们也可以理解,为什么宗教在有些国家里有那么大的影响?因为宗教和历史往往结合起来,都会为一个信仰服务。所以,长期以来,我们都认为历史是一种工具。所谓《资治通鉴》的“资治”,就是把历史当作一面镜子,就是把法律当作一个工具。这些,和历史的真实性,又是另外一个层面上的问题。 

那么,我们了解学习历史干什么?我想在座的很多同学都不是历史的研究者,都只是想了解一些历史。我想,第一点,我们可以通过历史来了解人类社会和你所学习的相关学科、专业的一些历史、发展规律、发展前景。这些任何学科都人离不开该学科的历史。你今天学习的这门学科的知识是哪来的?都是总结出来的嘛。要想做一个真正的化学家、物理学家,就必须知道化学、物理学自己的发展规律和发展历史。今天学习哲学,很大的一块内容就是哲学史。其他各门学科都是这样。每门科学的过去,都是有人用历史的方法记录下来。 

我想说的第二点就是,历史学会给人以智慧。为什么这样讲?我们的智慧从哪里来?当然,智慧来自外界的影响。一个小孩子,天分再高,如果不经过学习,也不可能有知识有智慧。历史的作用,不过是激发出各位的潜能,起着一种潜移默化的作用。比如说,你知道一段历史,这对于你的现在对于你的未来不会有产生什么直接的联系,历史或者有可能在将来你处理某件事情的时候下意识起些作用。人文学科能够提高人自身的能力,但这种提高,不是能很表面的体现出来的。这不是一种产品,可以积累起来的。精神的财富对于个人来说,积累是不现实的,尽管对于国家、民族来说,精神的财富是可以积累的。这和物质财富的积累不同。历史和其他人文学科的作用就在于,能够激发您自己所已有的天分和天赋,你要相信,人文学科的认真学习会带来潜在好处,而这种好处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 

最后我想讲的一点是,历史能给人愉快。为什么呢?因为随着时代的进步,我们人类花在生存、物质生活上的时间会越来越少,以后用于精神生活的时间和精力会越来越多。这是人类进步的一个主要表现。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下一步追求,就是精神的享受。现在我们可以说,任何物质的享受,如果没有精神的衬托就毫无意义。精神的愉快靠什么?历史上至少有很多好玩的东西。你做实验做累了的时候,可以看看历史换一换心情。几个朋友聊天的时候,也可以聊一聊历史。并不是所有的时候,历史都很高尚,但都沉重。比如说,金先生的武侠小说,就常常根据一些历史事实,移花接木。如果他不懂这些历史,小说的水平也没有那么高。同样,我的观点是也可以拿历史来开开玩笑,但是一定要告诉观众,这些所谓戏说的故事不是真正的历史;一定要在那些大量的电视、小说的背后告诉大家,什么是真正的历史,特别是对我们的大学生。所以,我一直在说,我们历史学家、历史工作者,要在写历史论文的同时,也要写一些通俗易懂的文章,但是,在通俗易懂的历史文章也不能像电视剧、小说那样写,因为我们不能欺骗历史事实。所以,历史学和其他人文学科都要尽可能多地给人们以乐趣。



本文来源于豆丁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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