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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舟》汪小海(上)| 周末阅读空间

奇想宇宙 SciFidea 2023-07-08


大家好,这里是奇想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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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赛前期阶段,耐心是必须的——我们知道创作需要时间,精彩的戴森球故事会稍晚些和大家见面。


在那以前,请大家来阅读这篇主编东方木非常喜欢的科幻小说。这是一篇如诗如画的作品,作者笔触细腻,娓娓道来。


马上进入,周末阅读空间——






SciFidea

作者简介



汪小海,工学硕士,科幻作者,围棋爱好者。2022年开始科幻写作,作品散见于未来事务管理局、奇想宇宙。


方舟(上)
作者:汪小海
全文约21435字
预计阅读时间54分钟


楔子

它们很饿。

这里飘出来的气泡断断续续,硫和热太少了。想要活下去,它们就得爬到四十二厘米外的另一个微型火山口。对于两百微米的身躯而言,这是一次艰险的长途跋涉:一点涌动的暗流就能冲走它们;一粒飞舞的灰尘就能穿过鞭毛和细胞膜,摧毁它们维持生命的简单结构。

好在它们都聚在一起,外层鞭毛彼此交织,交叠成一个菌落,随波逐流。一旦漂到资源丰富沛的地方,它们就沉下来,黏在那里,继续呼吸、消化、繁殖。两亿年过去,生活依旧如此,目的只有一个——在高温高压的海底湖底火山口深处,一秒又一秒地活下去。

不过这里并不是火山口。

突然,一根极粗的“针”从高空伸下来,它们一部分被吸了进去,降临到了一个无比富足的地方。

“硫化细菌基因测序完成,基因编辑培养阶段开始,计划提升细菌的低温低压适应性,计划进展正常。”爱德华盯着屏幕,眼睛有些干涩。他揉了揉眼睛,记录下了今天的工作日志。

“现在是八点四十五分,零下十二摄氏度,睡觉前完成清点检查工作。”

爱德华穿上保暖服,拿上记录仪,推开了营帐的门。

“从马克开始吧。马克,你还好么?哦,你已经睡着了,让我来扫描一下,不错,你是个健壮的小伙子。”

“接下来是朱莉,朱莉在这儿呢。你看起来真漂亮,想过来蹭蹭我么,过来过来,好啦,该睡觉了。”

“西莉亚,为什么我来的时候你老背过身去?”

“鲍勃……”

“等等,鲍勃,鲍勃呢?”

“他妈的,怎么回事,你在哪?鲍勃——”

爱德华蹲下身来,打着手电筒,在窝棚里四处寻找,哪里也不见鲍勃的身影。

只有鲍勃的脚印,浅浅地印在干草堆上。

“见鬼了。”爱德华立刻披上帽子,穿好靴子,带好手电筒和热量扫描仪便往外走。

“鲍勃,你在哪呢,外面很冷的……”

“在这儿你可找不到吃的,呆在窝棚里不好么?”

“鲍勃,鲍勃,鲍勃,你在哪里?”爱德华的靴子踩进雪里,发出沙沙的响动。

不远处的松树枝丫突然抖动起来,落下来一缕飞雪,钻入爱德华外套的缝隙里。

“哦天呐,你担心死我了。”爱德华撸干净鲍勃毛发中间夹杂的泥土,抱着它回到了窝棚,“你就好好呆在这里,好好呆在这里……”

“饲料剩余可供给372天。”

爱德华花了一个小时完成了清点检查的任务。十五分钟后,他躺在床上,合上眼睛,嘴角微微带着一点笑容。


一、一次别离

爱德华把鸡尾酒一股脑灌入了喉咙,一股小火苗从胃的深处涌上来。

“真不错,你的新手艺?”

“秘方是一堆新的化学名词。”酒保擦着杯子,又倒了新的一杯,“这一杯要给鲍勃。”

“你来了!我已经给你点好酒了,莎娜的新样式。”爱德华转过身,招呼朝这边走来的鲍勃坐到他身旁。

“不,我是来接你回去的。今天先不喝了,我有话和你说。”

“不尝尝么?”爱德华把酒杯推到了鲍勃面前。

鲍勃夺过来那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将杯子撂在吧台上。

吧台很暗,但爱德华还是瞥到了鲍勃涨红的脸,“好吧,我这就回去。”

鲍勃没有应声,转头就走。酒吧绚丽的灯光下,他一闪身,黑色的呢子大衣就淹没在了舞池后。爱德华摸不着头脑。平常鲍勃和他离开酒吧的时候,总是挽着他的手,而今天,他好像变成了他的熟人或同事。等爱德华走到门口时,鲍勃已经坐在灰白色轿车里等着他了。

“好喝么?莎娜说里面加了新酒精……”

“你很关心这个?”

“怎么了?遇到了什么事吗?”爱德华在副驾驶上坐定,侧过脸,打探着握着方向盘的鲍勃。

“不……我们先回去。”鲍勃转过头瞥了一眼爱德华,轻轻叹一口气,锁紧眉头。

车里的光线明亮多了,爱德华瞄到鲍勃的眼圈微微发红,便探身要去抚一抚他的脖颈。不料鲍勃躲开了,爱德华愣了一下,悻悻地把手收回来,倚在了车窗上。酒吧离他们的家不远,只有十分钟的车程。不过这十分钟对爱德华来说漫长极了,他努力回想自己到底是哪里惹到了鲍勃,鲍勃回到家又有什么话要对他说。鲍勃现在的态度有点像他们年轻时冷战那样,但又有些不同。他们快二十年没有冷战了,一直和和睦睦——至少爱德华是这么觉得的。

一回到家,鲍勃就躺倒在了沙发上,细细密密的汗从他的额顶冒出来。他累得像是刚打完一场二十分钟的拳击赛。

“你还好么,亲爱的?”爱德华坐到了他旁边,凑近了问,“对不起,没有接到你之前打给我的电话。”

“没事,这不是什么大问题。”鲍勃撑着坐了起来,靠在了沙发扶手上,“我想告诉你——”

“你还爱我么?”爱德华打断了鲍勃。

“当然,当然。”鲍勃笑着点了点头,不过很快他的眼皮又垂了下去。

爱德华悬着的心稍稍缓了缓。

“我也爱你。”

“我……我做了一个决定,一个已经不能更改的决定,没有事先跟你商量,打算直接告诉你。”鲍勃用微微颤抖的右手摘下眼镜,仰过头去。

“我……我一直很爱你,爱德华,请你相信我,我做这个决定的动机和你无关……我希望你原谅我……你也可以不原谅,总之我真的很抱歉。”

爱德华在脑海里仔细搜索着可能的情况,但并没有说。

“我要去完成那个……那个手术了。”

爱德华的心一紧。

“就是把意识放进机器里的手术,我想我……不用跟你说那个手术的全称了。”

“什么?”爱德华的意识有些恍惚,他没想到鲍勃的决定会是这个。

“我决定要完成意识转移手术了。”

“你在跟我开玩笑?”

“没有,如果你想看……我有电子账单,还有流水,编号是——”

“不,不,我们不是很早就达成一致意见了么?我们年轻的时候。”爱德华站起来,慌张地绕着沙发转了好几圈,“我们都认可意识转移手术是不完整的,受术者的人格,更复杂的那部分还没法被完全实现。”

鲍勃蜷缩起来,把头埋到了膝盖里。

“无数次的实验都证明了,不是么,你不记得了?第二十一次实验,那个猴子母亲虽然知道小猴子是它的孩子,但它没有动机再去照顾它了……宏观意义上高级生物的情感,并不只是激素的作用,机器还没有办法完全解析它,复刻它。进入机器的人的意识是不完整的,难道你不明白这点么?他们没办法爱自己的同类,哪怕是最浅薄的爱都很难复刻了。”

“我知道,我知道……”

“你没有相信那些人的胡言乱语吧,他们是为了推广技术。我们才是正确的。你一直都支持我的……你怎么会……”爱德华按住了鲍勃的肩膀,想要看看他的眼睛,可鲍勃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

“我……我当然支持你。”

“那你真的做出了那个决定么?”

“对,是真的。”鲍勃终于抬起头来,“我真的很抱歉,对不起,爱德华。”

“这是我长久以来的决定,从很早开始就是这样了。”鲍勃望着爱德华,眼眶微红,“我是一个自私的人,真的很抱歉,我是一个自私的人。”

“长久以来的决定?”

“因为我爱你,爱德华。”鲍勃摇着头,“我一直觉得,如果人能进入机器,人格的确会不完整,但那并不重要……也不是不重要,是不那么重要。”

“不那么重要?”爱德华的嘴唇颤抖起来。

“就是,就是我们在生命中的某一刻……应该进入机器,那会是所有人类的终点。情感的缺失,只是一个可以接受的缺陷。”

“过去的二十多年你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对,我是一直支持你的,但我也想清楚了。总有一天,人的感情会慢慢消磨殆尽,残败身体所带来的痛苦将远远超过精神的慰藉,那个时候就是我们该进入机器的时候了。”鲍勃重新戴上了眼镜,但却不敢直视爱德华的眼睛。

“不,我们躺在一起的时候,你告诉我,情感还是人存在的意义,没有什么是有意义的事情,除了爱我们身边的人。就算是进入机器,也会有一天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的爱才是我们存在的意义,你还告诉我……你爱我。”

“那时候我说的都是实话。”

“那现在呢?”

“因为我老了,我们老了,爱德华……我们总有一天不能每个周末都去酒吧,开车去海滨度假,去沙漠里搭帐篷看星星的。我们总有一天会走不动路,早上一起来,发现自己的裤子是湿的,我受不了那样。”鲍勃转过头,对上了爱德华的眼睛,“你难道不明白么,我小便的时候会很疼,那些结石很难出来……”

“你当初跟我说那些话的时候……难道没有预见到今天么?”

“当时不一样,那个时候,你还很英俊,很挺拔,有一双漂亮的蓝眼睛……你穿上西装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光。还没毕业的时候我就爱上你了,我没办法把心从你那儿移开,无论是你在图书馆看书的时候,还是吃饭的时候……我当时所说的话都是真的,我真的觉得跟你在一起就是我人生的全部意义了。但现在……现在不一样了,我们变成了两个老头……我当然预见到了现在,我在那个时候就知道,但年轻的你太耀眼了,我一定要得到你。”鲍勃叹了一口气,“后来你的观点不被接纳,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我辞掉了职务,带着数据和实验室权限来找你,就是在那里,我们第一次亲吻。”

爱德华盯着鲍勃,他很想吻他,却觉得此刻就坐在他旁边的人离他如此遥远,以至于一个吻都很难实现。

“那时我开心极了,我至少开心了很久很久,我每天的乐趣就是见到你,和你在一起……但当和你分开,当我清醒的时候,我知道我并不认可你的观点。我们总有一天都会进入铁罐子里的。我没办法告诉你我的真实想法,那样的话,我就不是唯一支持你的人了,我也没办法跟你一直在一起了。”

“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事——一个已经没办法改变的决定。”爱德华站了起来,披上了外套。

“你要去哪?等等。”

“鲍勃,我依然爱你,就算你不再支持我了。”爱德华刚踏到门口,怔了一下,跑回来,紧紧地搂住了屋子里那个哭得稀里哗啦的男人,“我尊重你的决定,尽管我不认同你的观点。”

“也许我们……”

“不,不会了,你进入铁罐子后,再想起我蓝眼睛的时候,不会再产生更多的感情了。你甚至会怀疑为什么你会想起它,它只不过是与数千万双其他蓝眼睛一样的眼睛。如果你不再爱我,我的爱也失去了方向。”

“我们可以一起,一起进去,一起转移到里面,我们的记忆会保留的。”鲍勃轻轻拉住了爱德华的胳膊。

“但情感也不会,我们就算一起把意识转移到里面,也会慢慢地成为两个陌生人。我不会那样,人生本来就没有什么有意义的事,除了爱。”

“爱德华,我……”

“没关系的,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至少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我真的很开心,我找到了人生的意义。相爱的两个人,因为某种客观的原因,去到了不同的世界,本来就是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事情。”

爱德华拍拍鲍勃的背,便离开了房间。他本想直接走出院子,开车回到自己的老屋。但当推开那个不及他腰高的小门时,他瞥到地上有一个小水坑,水里映出了圆满的月亮。月亮令他想起了很多和鲍勃的过去。这些过去就像冰,他的神经贴到了这些冰上。爱德华弯下腰,蹲在水坑旁边,注视着水里的月亮,过了许久,大腿酸得痛了才站起来钻到了车里。

鲍勃一直透过窗户盯着爱德华,可是他也知道,自己不能也不会去水坑旁边扶他起来了。


二、西莉亚

爱德华的老屋子已空了很久,上次有租客还是六个月前。他一推开门,一股灰尘味儿就升了起来。好在他离开前,已经给大部分家具都封上了塑料薄膜,只要撕掉它们,这个老屋子就会像从前一样干净。不过爱德华没有这个心情,他径直倒在沙发里,躺在塑料薄膜上,盯着黑洞洞的天花板。

月光穿过窗外橡树的叶子,细细碎碎打在他脸上,风一吹,叶子就不停地动,带着月光也不停地闪。闪动的月光让爱德华想起酒吧的灯,不过酒吧人很多,很吵,这儿很安静,只有他一个人。鲍勃长久以来的决定并不让他惊讶,因为爱德华清楚,任何相聚都有离散的一天,只是有时候那一天会意料不及地到来,而有时候则是一个不确定的日期——你知道它快来了,却不知具体的时间。

“可以再考虑一下么?我们是‘最后一代’了。”他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鲍勃的信息。

“谢谢你,鲍勃,爱你。”回完消息,爱德华合上了眼睛。他想好好睡一觉,但新酒精似乎有提神的功效,他越是想放空脑袋埋入虚空,就越是被现实的事情所拉扯。爱德华并不喜欢酒精从齿缝中蒸发到鼻腔里的感觉,不过这么多年下来,他已经习惯了。

他不是一直习惯酒吧的。三十二岁之前,他的每个周末都在实验室中度过。他极为幸运,那正是研究者脑力和经验达成加起来最为丰沛的年纪。正在这个年纪,他毕生的研究课题迎来了重大突破。导致这个重大突破的要素有很多,比如:前一年,神经生物学领域解析出了大部分脑电信号的信息、人工智能领域的专家设计出了能够自主学习的机器人、集成电路方面的工程师把纳米芯片的工艺又提高了一个数量级、医学界完成了换颅手术等等。

但关于那个重大突破,令爱德华印象最深的,是一只猴子。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西莉亚。躺在塑料薄膜包裹的沙发上,爱德华莫名想起了西莉亚。在鲍勃出现之前,他青年时所有的热情和精力都贯注在西莉亚身上。

西莉亚是在动物园里的猴山出生的。猴山的猴子比野外的更通人性,它们除了跟自己的同族打交道,还要学会怎么从观众那儿讨食。动物园的饲养员喂给猴子瓜果和饲料,这些东西营养充足,健康均衡,可比起游客手里的夹心派,它们就和“好吃”两个字沾不上边了。爱德华不喜欢猴山,甚至有些讨厌猴子,他觉得它们都是自私狡诈的生物。如果不是研究需要,他会本能地与这些动物保持距离。

那天,他和团队一起到动物园里,站在栏杆边儿选猴子,饲养员向他们一个个介绍每只可挑选的研究用猴子。

“你看到了,坐的最高的那个,它叫乔尔,它最强壮,最聪明,是猴王。它不用自己讨食,其他猴子都得送给他吃……那儿,那只叫赞隆,是猴王的有力竞争者……如果你们想要只母猴子,你们可以选纳莎,在那儿,坐在树上,你们看,她很健康,也很得宠……”

“不好意思,我有个问题。”爱德华瞥到了猴山角落里的一只不起眼的小猴子。它捡到了一块孩子扔下来的巧克力派,却并没有立刻塞进嘴里,而是四处张望着把它藏在了身后。它小心翼翼地跑到了另一个角落,撕下一半儿分给了另一只看起来更弱更小的猴子。

“猴子一般会分享给同类食物么?”爱德华的目光放在了那只猴子身上。

“分享?我们一般不用这个词。猴子的族群内部等级分明,把自己的食物送给其他猴子的情况,只有上贡和喂养。”

“也就是说,它们不会把食物分给比自己等级低的、且没有直系血缘关系的同类?”

“是这样的。”

“那两只猴子,在角落里的那两只,那只靠墙的猴子,比另一只的地位要低么?”

“哦,你说它们,那是西莉亚,另一只是扎克。”饲养员的眼皮往下垂了垂,“西莉亚算是猴群里地位中等的猴子吧,但扎克……扎克刚生下来的时候,它的母亲没照顾好它,所以它的尾部肌肉有些萎缩。它一直被猴群排挤,甚至不在等级范围内。”

“看起来西莉亚也不像是扎克的母亲啊。”

“当然,它比扎克大不了多少,您为什么这么说?”

“我看到西莉亚把巧克力派分给了扎克。”

“真的?我养了它们五年了,只有我会主动照顾扎克,我还从来没见过其他猴子……”

“就是它了。”

装着西莉亚的笼子被爱德华抱上车的时候,它黑亮的眼睛一直跟着他转。

“你叫西莉亚?”爱德华看着它,竟觉得十分亲切,“很抱歉我把你和你的同伴们分开了,不过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西莉亚像是听懂了爱德华的话,乖乖地坐下来,梳理着自己的毛发。它就这样跟着爱德华来到了实验室。在这里,它被安置到一个稍大的笼子里,笼子里面搁满了草石和树枝以模拟自然的特征。不过,西莉亚远没有在猴山时活泼,所以两个星期后,爱德华又带来了扎克,那个尾巴残疾的小猴。没有了猴群的等级和生存的压力,它们的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得很惬意。为了更紧密地贴入传感器接收脑电信号,它们头顶的毛发都被剃光了,这让它们看起来更像僧帽猴,而不是猕猴。

爱德华通常会在实验室里呆到很晚,他离开前,总会去看看西莉亚和扎克。

“你们在为人类的进步作出卓越贡献。”爱德华自言自语着。

它们正相互梳理着毛发,听到爱德华来了,便飞身从树枝上跳了下来,凑到他面前,伸出小爪子抓着他的裤子下摆。

“哦,你们喜欢我。”爱德华蹲下来,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按在了西莉亚的爪子上,“你们想出来么?”

西莉亚点了点脑袋。

“应该没关系的,大家都下班儿了。”爱德华已与它们相处很久,他掏出钥匙,打开了笼门。

两只小猴子立刻跳到了他的肩膀上,茸茸的毛发蹭来蹭去,让他想起幼年时陪伴着他的小狗萨瓦尼。只不过这两只小猴子比萨瓦尼更灵活,也更通人性。那天晚上,他们玩儿得很开心,爱德华感到肩膀上和心灵上的压力都被释放了出来。

之后的每天晚上,爱德华都会把两只小猴子放出来,不仅和它们玩耍,还教它们辨识形状、听从命令。不久,这两只小猴子就能够完全听懂爱德华的指令了,比如坐,跳,站,上树,等等。西莉亚比扎克更灵活更聪明,完成的命令也更准确,所以爱德华每次给西莉亚的奖励葡萄都比给扎克的要多。但是西莉亚并不会把这些葡萄都吃掉,而是会匀出一部分给扎克。

爱德华喜欢它们,可他明白,随着研究工作的飞速进展,那个最终时刻就快要来了。团队养着西莉亚和扎克,是因为他们与人类有着很近的亲缘关系——它们的大脑结构,行为意识和思维框架和人类高度类似。

它们要代替人类,迈出意识提取的第一步。

在所有准备工作完成后,爱德华亲自定下了活体实验开始的日期——2089年10月21日。犹豫了四个月后,他按下邮件发送的按钮,把这个日期通知给了团队内所有的研究人员。

“我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成功,很抱歉,西莉亚。”

当日晚上,爱德华在自己的研究笔记末尾写下了这么一句话。之后,他离开实验室,去超市买了几袋最贵的葡萄。西莉亚和扎克跟往常一样,伸出爪子揪着爱德华的裤脚等他打开笼子,但爱德华没有这么做,他只是把葡萄一股脑全倒入了笼子里,快步离开了实验室。

意识是高度复杂的数据,完整地读取出它们,仅仅靠贴在头顶的传感器远远不够。要满足更高精度的信号读取要求,植入式的电子设备是必须的。

数日后,西莉亚被固定在椅子上,它打了麻醉针,眼睛半睁着。

随着爱德华按动开始的按钮,四十二根针管缓缓地扎入了它的头骨。灰黑色的纳米溶液从针管灌入,每毫升溶液包含了七百万个能够通过微弱电信号读取意识数据的微型机器人。它们内部超高集成的纳米芯片通过相位翻转的原理获取电信号,一旦读取完电信号,它们会将信号放大,并发送给周围的电磁接收仪器。完成任务后,这些纳米机器人的能源会立刻消耗殆尽。与此同时,纳米机器人捕捉大脑信号造成的损伤是不可逆的,它会完全扰乱大脑规律的意识数据。

这个过程十分短暂,从针管接入到数据读出,一共耗时七分五十秒。

爱德华在玻璃窗后观察着,他的手心已经完全被汗液浸湿了。

预设的算法完成整理读出的意识数据还需要一小段时间,但椅子上的西莉亚已经完全没有了生机,它的四肢无力地垂挂着,眼睛也失去了光泽。

“西莉亚,你还能听得懂我的命令么?”


三、奇点

西莉亚死了,它的所有生命体征都已经消失。

但它又没有死,它从一棵“树”跳到了另一棵“树”上。

爱德华和玻璃观察窗后的研究者们并不完全了解意识的组成原理,在他们看来,这些电信号像是用安全性极高的密码加密过的数据,要破解它们还需要未来人类的努力。但他们已经有能力把这些数据从一个设备传输到另一个设备了,就像电脑里文件的剪切和粘贴一样。这个操作会擦除存储条中原有的数据,同时,这些数据也会被写入到新的存储条中。

西莉亚的脑部数据信号在约莫半个小时后被粘贴完成,它携带着“前世”的记忆出生了。随着自然生命的终结,它在这个容器里获得了新生——一个利用复杂算法和数据模拟出意识信号的容器。容器的物理本质是爱德华身后的量子计算机,它从解析出西莉亚的意识数据开始,就通过预设算法提供给了这些意识数据自主运算的环境。

在完成剪切粘贴后,研究者们还需要打开“文件”,验证“文件”的完整性。

“西莉亚,坐下。”爱德华对着话筒发出了命令。

这条命令立刻被转换为数字信号写入计算机,计算机在特定的意识数据位置“输入”了这条命令。如果西莉亚的意识转移手术成功了,那么它会向自己的下肢神经数据部分“输出”一个坐下的指令。

一个简单的输入输出测试,令在场的所有研究人员都屏住了呼吸。

“西莉亚作出反应了!”一名计算机专家突然大声喊了起来,“但那是上肢部分和眼球部分,怎么会……”

研究者们全都皱起眉头。

“那是挠的动作。” 爱德华又命令了一次,“西莉亚,别调皮,坐下,坐下就有葡萄吃。”

实验室内的几十人和实验室外的几十亿人,都在等待它坐下。

“西莉亚”停止了上肢部分的数据波动,“安静”了下来。

过了一分钟,“西莉亚”的意识数据向外发送了一连串的信号,包括指令唾液腺分泌唾液的信号,部分表层皮肤兴奋的信号,大脑中多巴胺加速分泌的信号。当然,还有那最重要的一组信号——反应表现为驱动下肢肌肉收缩,摆动尾巴保持平衡,垂下上肢的信号。

它“坐下”了。

这是一组重要的输入输出测试,它代表计算机模拟出的复杂意识携带着“生前”的记忆,并能够完成一系列连锁的生理反应。

一个命令还不够,要验证完整性,需要一组命令。

“西莉亚,站起来。”

“上树。”

“过来。”

“给你葡萄。”

完成第一个测试后,已经有几个研究者忍不住握紧双拳,等到西莉亚面对十几个命令都作出了相应的行为时,实验室里终于爆发出了欢呼。研究者们有的抑制不住哭泣流涕,有的跪下来虔诚地祈祷,有的相互拥抱亲吻。他们明白,这不仅仅是神经生物领域的重大突破,更意味着人类从此刻开始真正远离死亡,远离必然衰败腐朽的碳质肉体。研究者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已经上了年纪,他们的父母即将走向人生的终点,而他们自己,也时时刻刻感受着时间在他们身体和精神上刻下的刀痕。

人类历史的长河中,存在过无数个智能卓绝的英雄人物,但他们无一例外不能逃过生离死别的终极审判。可是2089年活着的人,无论是卧榻在床的病人,还是刚刚出生的婴儿,他们都比之前历史中的任何人都要幸运。伴随着西莉亚完成饲主的所有指令,人类就要真正解放自己的精神、跳出死亡的魔掌了。

“这是奇点,奇点到来了。”一名研究者握紧了爱德华的手,他还想再说什么,嘴唇却不自觉地抖动,突然哭了起来。

“是的,我们如此幸运。”爱德华笑了笑,递给他一张手绢,便转过身去盯着那台量子计算机。

“抱歉,西莉亚,我暂时没办法给你葡萄了。”

“西莉亚”完成了爱德华的指令,却没有得到甘甜多汁的葡萄,它的意识数据又发出了挠头的数据行为。它一直信任着爱德华,在它眼里,那个高大温柔的无毛精灵跟它的母亲一样爱它,他给它食物、更大的生存空间还有温柔的爱抚。但过去的十几分钟里,自己好像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它完成了他的指示,却连他在哪都找不到,这个奇怪的空间里看不到他,更没有熟悉的奖励葡萄。不过它没有放在心上,它挠了挠头,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给它吃葡萄——爱德华要去履行自己的诺言,事实上,他也一早做好了实验成功的准备。

“我们成功了!但在庆祝之前,我们还有一件事要完成!”爱德华按了按麦克风。

“对!我们得感谢西莉亚。”

“是的,是的,我们得把它重新变回猴子!”

“就像开始撰写论文前,谁都会先想好致谢!”

研究者们早已商量好了。

西莉亚要重新变回猴子了,它的碳质肉体已经失去了复生的可能。研究者为它准备了金属的躯壳,它的神经元由纳米电路替代,眼睛变成了光敏电阻制作的传感器,耳朵则由一个高精度音频数模转换器搭建,至于肌肉和骨骼,五十年前的波士顿机器人公司就已经能完美地仿制出有机生物的结构了。而后,是将集成的量子计算机拆卸下来,塞入它的额顶,将里面1000TB的意识数据与金属躯壳完成对接。最后一步,研究者将3D打印的聚酯材料覆盖在它的肌肉上,充当它的皮肤和毛发。

西莉亚在那个奇怪的空间里呆了七十二个小时后,又突然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那个搁满了花草树木的大笼子里。它跟离开前没什么不同,至少扎克没有认出什么区别。研究者们看着西莉亚在树上晃来晃去,都安心地离开了,他们很忙,有论文要写,有好消息要宣布,有美好等待他们去体会。对一只正正好落在人类技术奇点的猴子,还给它一个完整的身体,已是他们最真挚诚恳的谢意。

不过爱德华留下了,他不着急写论文,也不着急在学术大会上发表演讲。他知道,自己的时间很充裕。这一刻,他只想陪着西莉亚和扎克,喂给它们葡萄吃。

“葡萄,想吃葡萄么?这些葡萄是绕了半个地球送到这儿的。”爱德华将一串串葡萄甩到笼子里,“吃吧吃吧,想要多少要多少。”

“谢谢你,西莉亚。”

虽然西莉亚从物理上不再需要这些富含糖分和微量元素的优质水果了,它的能量来源是体内的微型核能电池,但爱德华制作它身体的时候,特意为它安装了完整的食物—愉悦反馈链。这个反馈链能够使西莉亚感受到食物的愉悦,进而刺激意识中的“分泌多巴胺”指令。

西莉亚果然从树上窜下来了,但它只盯着捡地上的葡萄,囫囵着塞到嘴巴里,没有像往常一样伸出爪子揪爱德华的裤脚。爱德华稍有落寞,但他还是站在原地一直盯着西莉亚。坐在笼子角落里的扎克也下来了,它的动作没有西莉亚那么灵活,下树的时候一拐一拐的,小心翼翼挪了好久才爬到葡萄串儿前。

“一起吃,一起吃,扎克,你也有份儿。”爱德华笑着看着它们俩。

但西莉亚跟往常不同了,它见到扎克过来,立刻张开爪子按住了扎克的尾巴,并一下子把它掀翻在了地上。扎克不明白为什么,还以为是玩耍,它还要靠近时,西莉亚龇出了尖牙,发出嘶嘶的鸣叫,示意扎克离它远点。

葡萄明明还有很多。

爱德华惊讶极了。

“你不认识它了么?它是扎克,我把你们一起带过来的。”爱德华比着手势。

西莉亚看到爱德华的手势,立刻乖乖地蹲了下来。

“坐,站,上树,蹲下。”爱德华再次发出命令,西莉亚也完成得不错。

“西莉亚,你怎么了?你为什么不把葡萄分享给扎克。”爱德华蹲了下来,盯着西莉亚黝黑的电子眼珠,“它是你的好朋友,在猴山的时候,你就分给它巧克力派了。你看,它有些残疾,它需要你的照顾,快去分些葡萄给它吃。”

爱德华希望西莉亚能完成他的指令,但“分享”并不在他的训练集之中,那本来就是西莉亚自发的行为,因而它听不懂爱德华的话。

“分享,分享。”爱德华重复着这个单词,但西莉亚不为所动。

“爱德华先生,走吧,外头要下雨了。”一名研究者出现在了爱德华身后,顺手捎上了自己的雨伞。

“奇怪,西莉亚原来会分享给扎克葡萄的。”

“那可能是个例外吧,或是因为什么特别的原因,残疾的个体在猴群里面从来都不招待见,这是它们的天性。”

爱德华沉默了,他观察着西莉亚吃葡萄的样子,觉得它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四、父亲

它从很多维度都不一样了,西莉亚不仅不再分享了,它对自己的同伴完全丧失了“同理心”。爱德华不明白,他们转移的大脑电信号明明是完整且一模一样的,为什么西莉亚的意识里没有情感了。但无论如何,爱德华认为人类对意识中情感的部分还需要更深入的研究,当前的意识转移技术远远没有达到能够应用于人类的地步。

更多的实验完成了,它们证实了爱德华的顾虑。

可没人等得及。

“您的顾虑有道理,也有充足的研究证据支持。”一名与会者站了起来,“但在本人看来,这些是可以接受的。”

“经过转移手术的意识不再完整了——同情心,爱,一些情感方面的意识行为都会消失。”爱德华站在讲台前,背后只有他的演示文稿和一块儿光秃秃的黑板,面前则是他团队中的研究者们,与神经生物领域相关的各行各业的专家。

“我明白您的顾虑。”发言者顿了顿,“原谅我,爱德华先生。我今年五十二岁,我的母亲在我三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的父亲陪伴了我整整五十二年,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三年前,他得了尿毒症,每周他都得用仪器透析一遍全身的血液。”

爱德华怔了一下。

“您懂得那样的痛苦么?血液从身体里流出去,再通过塑胶管子流进来。肉体的痛苦会让人完全丧失所有正面的感情——一个卧病在床的人,会忘记所有的美德,性格会变得暴戾,精神也会在无尽的肉体痛苦中消磨殆尽。等到死亡终于到来的时候,灵魂和身体,什么都不剩下了。”

“但我们应当警惕,现在很可能是完善这个技术唯一的机会了。如果它此时此刻应用于人类,很可能后续不再会有人在这方面的完善上投入了——转移意识后的人不再会觉得这是一个顾虑的。”爱德华说道。

“这是伦理学的范畴了:让垂危的人继续活下去,这难道不够迫切么?”

“当然,但——西弗斯先生,原谅我的冒犯——您能够接受您的父亲再也不爱你了么?他变成了另外一个陌生的人。”

“我愿意,如果必须接受这一切……我希望他活下去,带着他跟我的记忆活下去,而不是变成一束碳原子,一撮灰尘。”发言者的眼眶已经湿润。

“作为个体我们或许可以接受,但作为科学家,我们有必要时刻了解自己的责任。这不是一个人的事情,这关乎全人类前进的方向。”爱德华还想继续论证下去,但当他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时,大家都低下了头。

“爱德华先生,我理解您的考虑,但因此而放弃这个机会及其带来的无限可能,未免因噎废食。想想看,爱因斯坦如果能活到现在,基础物理学会发展到什么地步。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正有无数杰出的大脑回归到高熵的状态,这是全人类的损失。”一名中年研究者站起来说。

“我的独女正饱受抑郁症的折磨,她看到尖锐的物体就想拿起来往自己身上刺。情感不都是正向的,或许这是我们应当考虑的另一个问题。”又一位发言者站起来。

“我的家族有阿兹海默症病史,这几年来,我已经清楚地感知到自身的记忆力下降得厉害。从某个角度来说,相比于意识清醒地活下去,关于情感的讨论太过上层建筑了。”

人们纷纷站起来发表自己的观点。在他们眼里,这项技术有如一剂良药,能压制住他们人生中那些所有令他们痛苦的事情。他们足够幸运,伸伸手指就能够到它,自然不愿意多等一秒钟。激烈的讨论并没有带来太大的成果,会议结束后,有人直接离去,有人过来和爱德华握手,向他继续解释自己不得已的理由。最后,只剩下爱德华坐在讲台桌前,又一次翻开了自己的研究笔记。

“对不起,西莉亚。”爱德华小声地自言自语了一句。

这个时候,一个角落里戴着眼镜的男人,走到了他面前。

“爱德华先生?”

爱德华收拾着自己的材料,没有抬头,只是摆一摆手。

“我是来告诉您,我支持您的观点。”

“什么?”

“我支持您的观点,我觉得爱是人最重要的部分,如果不能爱我们所爱的人了,那人生就没有意义了。失去爱的意识转移手术不可接受。”

爱德华猛然抬起头,他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有点陌生,好像不是他团队里的人,但又觉得他无比亲切,好像是他已经很熟悉的人。

“抱歉,您是?”

“鲍勃·迈尔斯,您叫我鲍勃就好。我不在您的团队里。但我运营一家背景深厚的私人研究机构。我们还是同届的大学校友。”男人向他伸出手。

“哦……鲍勃,我很感激您的认可。”

“不仅仅是认可,我会支持您继续研究工作,研究转移完整的意识,包含爱的意识。”

也许情感本身就是上帝的禁脔,又或者是研究从一开始就走错了方向,爱德华之后二十年的研究生涯里都没有成功转移包含情感的意识。但正如鲍勃所说,他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意义。二十年里,他研究遭遇困境的时候,他孤独的时候,他快乐的时候,都有一个人陪着他。爱德华也不再如之前一样特别关心人类科技进步的命运了,他甚至记不得第一个完成意识转移手术的人类的完整名字,也不记得它大规模应用于临床医学是什么时候了。

他的心思放在了身边的这个人身上,让他找到了人生意义的人。

过去的一切,都好像一场梦,现在这场梦已经醒了。

爱德华揉了揉眼睛,打算刺激出一些泪水方便入睡,但他的手机突然又响了起来,把他拖回了现实。

爱德华接起了电话,那头不是鲍勃,而是一个电子合成的声音。

“您好,这里是波士顿警察局八号分局,请问您认识爱德华·斯科特先生么?”

“我就是。”

“哦,那不会错了,爱德华先生,请问您认识一名年长的爱德华·斯科特先生么?这位自称爱德华·斯科特的老先生正坐在我们八号分局的等待室里,他说自己的儿子也叫这个名字。他身高约六英尺,白人男性,年龄约在七十到九十岁之间,头发和胡须为浅黄色,颈部佩戴十字架项链,到这儿的时候还背着三只活鱼。在打给您之前,我们已经致电给两名爱德华·斯科特了。”

“哦,天呐……”爱德华捂住了脑门,“是八号分局对吧?我这就过去。”

爱德华从沙发上跳起来,飞快地撕掉所有的家具薄膜,掸了掸衣服就窜出门去。当他到警察局的时候,那位年长的爱德华·斯科特先生正坐着跟前台的人形自助设施絮絮叨叨。

“爸爸,你怎么在这儿?”爱德华连忙赶到他身前。

“这位老先生迷路了,是路人报警带他来到警察局的。”

“哦,是这样。”爱德华悬着的心放下了,他掏出一张电磁卡,塞给了前台的自助设施,“这是我的个人身份认证。”

“确认处理9月12日晚十一点的1077号老人走失事件,处理人,爱德华·斯科特。处理完毕,请您照顾好家中的老人。”

“好了,我们走吧。”

“等等,我要拿上我的东西。”老爱德华拎起座椅旁边的一个桶子。

“我来吧。”爱德华伸出手,想要接过那个摇晃的桶子。

“不用,没关系。”老爱德华抱着桶子,像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后备箱放不下。”

“那就放后排座椅上吧。”

老爱德华在后座一直想跟儿子说什么话,但爱德华打开了车窗,呼啦啦的风淹没掉了他的声音。一下车,爱德华就迈到了他前面,他们默契地保持着前后约十英尺的距离。这个距离有着一种奇妙的魔力,它能让人把精力全神贯注在走路上,而不是走神去交谈。直到进了屋子,老爱德华才跟他的儿子搭上话。

“你还住在这里,这么多年了。”老爱德华终于放下了桶子。

“你怎么来了?你应该提前告诉我一声的。”

“啊,我昨天上午在湖里钓了三只鳟鱼,非常大,特别漂亮。你应该没见过这么大的鱼吧,快过来看看。看看这光泽,你怎么没把灯打开。看,是不是特别漂亮,这黑色的花纹。你知道鳟鱼怎么做最好么?要撇成鱼柳,再炸,要炸透了才行。我一个人吃不了,就想着来带给你们。啊……那个小伙子,鲍勃,他在你这儿么?现在还不算太晚,我们可以一起吃。”

爱德华往那个桶里瞄了一眼,里面三只黑乎乎的大鱼像是在休息,鱼尾偶尔一摇,连带着水面来回荡着。

“你先休息一下吧,这么远过来。”

“鲍勃不在么?”

“怎么,你不是说你永远不会跟他待在一个屋檐下的么,你现在改主意了?”

老爱德华听到这话,脸莫名地红了,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只低头盯着桶里的三条鱼。他只是想来看看儿子,但他到了这里才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比得克萨斯到波士顿还要遥远很多。


五、往事

老爱德华酝酿了很久那三个字,但刚到嘴边,却吐出了另一番话。

“我……我当时只是想,我们的家族里从来没有男人是跟男人,额,结婚的。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和一个女人结婚,在教堂里举行婚礼……”

“你现在改主意了?”

“我没法儿改的。”老爱德华找张凳子坐了下来,从胸口掏出一个小小的十字架,“我知道你们不信这个了,但是我和你妈妈,我们那时候会对每个咳嗽的人说:‘主保佑你’。虽然我知道那时候有很多的男人也……但我从来没考虑过自己的儿子会这样。我是说,你小时候也不怎么喜欢那些女孩儿喜欢的东西,你很喜欢拖拉机的,你喜欢我带着你开拖拉机。”

“爸爸,你不明白,同性恋并不是你想的那样的。”爱德华眉头皱了皱,但却很快舒展了。三十岁的时候,他曾经彻夜坐在父亲床头告诉他科学的解释,而父亲只红着脸转过头不听他说话。现在,他重复同样的话时,既不带着某种期许,也不带着任何委屈的情绪了。

“我知道,我想了很久……我已经学着接受它了。你老了,看看你脸上的皱纹,就算有个男人陪着你,也总比一个人要好。”老爱德华站起来,小心地推开房子的每一间门。他的眼皮慢慢耷拉下来,他真的希望推开某间屋子的门的时候,看到一个穿着睡衣的中年男人。他挑了三只最肥美的鳟鱼——他还想和那个小伙子共进晚餐,以表示自己对当初拒绝让他进入家门的歉意。

但屋子里只有整整齐齐的、没有一点痕迹的床铺,地上还落着一层灰。

“那个小伙子不在这儿了。”

“是的,鲍勃和我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什么时候的事,你们怎么了?两个人相处,有些事情不要太放在心上……”

“不,那是很原则性的问题,没办法弥合的。”

老爱德华重重叹了一口气,又坐回了凳子上。

“爸爸,很晚了,赶紧休息吧,明天再说鱼的事。”爱德华扶起父亲,送他到了房间里。

“我很抱歉。”老爱德华在儿子离开的时候,突然嘟哝了一句。

“晚安。”

“嗯,晚安。”

老爱德华铺好被子躺了下来,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等他挣扎着爬起来的时候,手心已积满了汗。自从四个月前开始,他就很难入睡了。一到晚上,他的胸口就又闷又痛,好像是有什么重物压在了他的胸膛上似的。他一开始还觉得没什么大事,但随着疼痛的加剧,他有种感觉,现实中的所有东西都离他越来越远了,而过去的回忆却近在眼前。他清楚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死神正徘徊在他的卧室门口,等待他松懈的那一刻。

老爱德华不害怕,反而很平静。他回忆里的大部分人都不在了,只有一个人他还放不下。

有一天晚上,他梦到了那个人,那人变成小孩子,缩进被子里,颤抖的声音小声跟他讲话。

“爸爸,能不关灯么?我害怕。”

“那就开着灯吧。”

梦里,老爱德华看着他入睡,然后把灯熄了。黑暗如岩浆从四面八方向心底蔓延,他猛然发现,自己才是那个希望一直开着灯的人。黑洞洞的天花板带给他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这种恐惧不是死亡本身带给他的。他害怕死亡会成为一道无限大的坚固屏障,令他与生者之间的误解永远无法消弭。

时间也许不够了,很久之前,他就离儿子很远了。但在他真正踏入另一个世界之前,老爱德华想和儿子认真地吃一次饭。这顿饭要足够温馨,足够美味,以带给他充分的勇气去面对上帝。他回想起了四十多年前的一个深秋夜晚,一顿令他印象深刻的饭。起初他们是去钓鱼,老爱德华并不是一个优秀的钓客,但那次,他们运气出奇的好,不一会儿就钓起来了两只跟小臂一样长的鳟鱼。他们又找来枝条,贯穿了鱼的首尾,刷上油,架起火,用最原始的方法烤起了鱼。

“真香。”小爱德华伸手就要去抓鱼肉,“我尝尝。”

“嘿,别动,还没念祷词呢。”老爱德华抄起树枝敲开了儿子的手。

“这儿又不是在餐桌上。”

“哪里都要念,快闭上眼睛。感谢主赐予我们洁净的食物……”

“感谢主赐予我们洁净的食物……”小爱德华不知道为什么要念祷词,他觉得并不是主赐予了他们鳟鱼,而是他们自己钓上来的。他不甘心闭上眼睛,便微微抬起眼皮,瞄着滋啦冒响的鱼肉。不过老爱德华很虔诚,他自始至终都闭着眼睛,并没有发现儿子的小动作。

“阿门。”

“阿门。”

“可以吃了。”

“太好了!”小爱德华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如果和儿子的最后一顿晚饭是在湖边烤鳟鱼,那整个人都能暖起来。

于是出发前的早晨,老爱德华又去湖边试了试运气。

主便真的赐给了他鳟鱼,还是三条。

到波士顿已经很晚了,那就明天吧,明天就可以和儿子吃一顿饭了,只是可惜,那个小伙子不在,多的一条鳟鱼可以冻起来以后吃,老爱德华这么想着。他掏出胸口的十字架,握紧了它,默默祈祷。也许灯会关上,但天一亮,光总会带来温暖。想到这里,那些有关恐惧的迷雾又都被驱散了,他仿佛看到了道路尽头的光明和温暖,只是到那儿之前,还有一段黑暗寒冷要趟过去。

但他还是更担心儿子,他害怕上帝会不接纳他,更害怕他独自一个人走完最后这段又黑又冷的路。

在这个晚上,所有朦朦胧胧的想法、回忆都交织在了老爱德华的脑海里。

第二天一早,爱德华打开门,发现父亲摔到了床下。

“从传统的生物医学角度上讲,他能独自从德得克萨斯到波士顿,已经是个奇迹了。”医生说,一边指着造影上一团团棉絮般的阴影,“不过没关系,脑部没有任何问题,只要进行转移手术就行了。”

“做完手术以后呢?”爱德华盯着造影自言自语。

“做完手术?他就摆脱这幅到处扩散着癌细胞的身体了,彻底地治愈了。毕竟金属总是比碳要稳定。”医生的微笑令爱德华感到不适,但他并没有错,绝大多数来咨询他意见的患者,都只是来确认手术进行的合适时间点。

“你们得快点儿做决定了,时间有点紧。”爱德华夹着档案袋走出诊疗室的时候,医生叫住了他。

中午暖和了许多,疼痛也稍稍有所缓解,老爱德华躺在椅子上微闭着眼睛。

“诊疗结果出来了。”爱德华坐到了父亲身边,没注意到父亲已经睡着了。

老爱德华打起了呼噜。

“爸爸,爸爸。”爱德华在父亲的耳边轻轻呼唤着。

“呼……你出来了?都几点了,我们回家煎鱼排吧。”老爱德华猛吸一口气,醒了过来。

“医生说……”

“不,我们总有机会再来医院的,但鱼要是翻肚皮了再杀,就不好吃了。”

爱德华无法拒绝这个请求——这个有力地握着他的手,希望与他共进午餐的老人,是他的父亲。

“我们先回去,明天再来这儿。”爱德华点了点头。他厌恶医生对于生命无所谓的态度,可又无法立刻离开这里。他必须得和他们打交道。父亲的请求总算把他救了出来。


六、塑料鱼

鱼腥味比消毒水味好闻得多,爱德华很多年都没有闻过了。他很喜欢吃鱼,但有关鱼腥味的记忆却消失得都差不多了。几十年来放在他面前的鱼,都只会散发出各种各样的诱人香气,而不是这样的原始味道。

“过来,爱德华,过来,我做鱼的时候你不能干坐在那儿。”老爱德华戴上塑胶手套,一手把鱼从桶子里捞出来按到案板上,一手握着尖刀刮开鱼的鳞片,“你知道这是什么鱼么?”

“当然是鳟鱼。”爱德华站在旁边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便只好把手插在兜里。四十年前他等晚饭的时候,父亲也会叫他过来看着,不过那时候他要够一够才能看到案板。

“哪种?鳟鱼可有很多种。”说话的时候,老爱德华已经剥开了鱼鳔。

“我不知道。”

“这是虹鳟,看它的眼睛周围的颜色就知道了。”

“湖里也会有虹鳟?”

“是啊,我一开始也很惊讶,怎么一钓就钓上来三只了,不过后来我想清楚了。”老爱德华撇开鱼腹,熟练地掏出了鱼籽,焯了焯水,放在一旁,“你还记得养鱼的沙克叔叔么?”

“记得,怎么了,他养这种鳟鱼?”

“是,他就养这种鳟鱼。大概是几年前的一个春天,他刚放下鱼苗就走了,好像说是没人要这些鱼了。他去了城里,是去做什么手术的,一走就没回来过,养的鱼也都没管了。我想着那些养殖的鱼被关在网子里,又没有饲料,很快都会死掉。”

“那它们跑出来了?”

“对,虽然大部分都死了,但有一些咬破了渔网,跑到了湖里。”

“那是好事,至少有一部分不会饿死。”

“好事?它们都死定了。”老爱德华已经刮完了碎刺,开始横着拉出一条条鱼片,这些鲜嫩的藏在鳞片下的肉经过打理,显得诱人极了。

“为什么?”

“因为它们回不去了,它们只能活在养鱼人的池子里。它们活着的意义就是被送上餐桌,做成刺身,罐头,鱼子酱。它们可以跑回去,但那里已经不欢迎它们了,它们进入了介于自然生命与人类工业产品之间的某个状态,人类不需要它们了,它们也回不去大自然了。”老爱德华将鱼翻了个面。

“我还是不明白。”

“它们被修饰过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那个词是怎么说的来着,基因……从基因层面修饰过了,你妈妈以前告诉过我这些,我都记得的。自然生长的鳟鱼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你看看它,它的鳍和尾巴,太强壮了,还能产出这么多鱼籽。”老爱德华一刀又一刀顺着鱼的纹理剔除大鱼刺,“在我小时候,每个人都知道,春天,鳟鱼得迁徙到上游温暖的地方才能产卵。但是它们呢,它们不用。”

 老爱德华指着被剥离开来的满满当当的鱼籽囊,里面的每一颗鱼籽都大如豆粒,仿佛下一秒就要裂开跳出一只小鱼。

“现在是秋天,它们秋天也产卵,冬天也产卵,一年四季都产卵。它们产卵的时候也不会变瘦,只会越吃越多,越来越强壮。不仅如此,看它的尾鳍,这条鱼的年龄也不会超过六个月,就长得这么大了。”老爱德华处理完鱼,停下来浇油热锅了,“难以想象吧,它们已经突破鱼的极限了,可就是这样……”

嘶——油立刻沸腾了起来。

“是的,人类不需要它们了,化学合成的肉类成本更低,从分子角度来说与真正的肉也并没有区别。”爱德华盯着案板上排列整齐的鱼片,接过了父亲的话。

“是啊,有电就能合成肉,还比养得更便宜。”老爱德华翻着锅,里面爆出滋滋啦啦的油花儿,“人类把它们扔掉了,就像把塑料袋扔到水里一样。塑料袋本来是石油,可它就是和自然格格不入了。这些鱼又不知道,它们只是想活着,人类遗弃了它们,它们就到江河湖海里找东西吃。生命自有出路,可是它们呢,虽然会动,会跳,会产卵,可它们还是塑料袋,不是生命。它们不用跑到上游产卵,不用经过艰难万险才能活下来,它们无时无刻不在生产自己的后代,连森林里所有的熊都吃不完它们。只不过几年,它们数量就会越来越多,找不到东西吃了,也没人喂它们。它们就会吃更小的鱼和植物,最后就是湖面上的浮游生物。湖里活不下去了,它们有的不知道怎么能游到海里去,再去吃光海里的东西。再过几年,什么都没得吃了,它们就该死了。人类赋予它们了神奇的天赋,并不是为了让它们活下去的。”

老爱德华终于拎起一片鱼排,扑上粉扔到锅里,脂肪和肌肉的香味瞬间升腾起来。

“是为了把它们放到餐桌上,这才是它们的意义。”

十分钟后,这两只鳟鱼被烹调得有滋有味,油脂从外焦里嫩的肉排中溢出来,爬到洁白的陶瓷盘上。亮银色的刀叉摆在了陶瓷盘的两侧,映射出用餐者旺盛的食欲。

“爱德华,在正式开始吃饭前……”老爱德华将双手摆放到了桌子上。

“是的,祈祷。”

“这次你来念祷词吧。”

“感谢主赐予我们洁净的食物……”

“感谢主赐予我们洁净的食物……”

“阿门。”

“阿门。”

“爸爸。”

“嗯,怎么了?味道不对么。”

“不,很好吃,比我这么多年吃过的所有鱼都要好吃。”

“那就好。”

“谢谢你,爸爸,谢谢你过来。”

“没事,没关系。”

爱德华叉起鱼肉,塞进嘴里,尽情地感受着油和热在口腔里绽放的感觉,一种源自于基因深处的快感拨弄着他的神经。这令他猛然想起十二岁时的一个深秋晚上,他和父亲在湖边吃的烤鱼,仿佛湖风还吹动了他的发梢。咀嚼过后,他抬起头来,看到缓缓挪动刀叉的父亲,好像一个简单的进食动作就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爱德华一边吃鱼,一边想起了更多酸甜苦辣的往事,这些往事随着时间的流逝滤除了所有误解,只留下温情的部分。但它们也随着盘中餐食的减少,逐渐消逝。鱼很快吃完了,爱德华的肚子暖暖的,他的眼眶也更热了。

用餐结束,爱德华控制不住地将头搭在桌边,任由眼泪流在桌布上。

老爱德华没有说什么,只是站起来抚了抚儿子的头,便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平静地吃完盘中的鱼肉。尽管美味只存于他的舌尖,一进到他的食道里,就引起一阵阵疼痛。他看到儿子吃得很快,异常欣慰。等老爱德华吃完,擦干净胡须后,爱德华终于从桌布上抬起了头来。

“爸爸,你可以选择不离开我,不离开这个世界么?”


七、晚餐之后

饭吃完了,只剩下沾满油渍的餐具和一片狼藉的厨房。

老爱德华缓缓站起来,坐到了儿子身边,把他的脑袋搂入怀里。

“儿子,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怕黑,我是怎么跟你说的么?”

“要勇敢……要勇敢……”

“要勇敢,灯总会关上的,只要勇敢地闭上眼睛,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有办法的,有办法可以让灯再开久一些,一直开下去。”爱德华直起身来,盯着父亲的眼睛,他从来没有如此期许父亲给出肯定的回答,“我是说,你可以一直活下去的,意识转移手术。”

“但那就不是全部的我了。”

“你都知道?我以为……”

“是报纸。报纸上有过你的名字,还有网络上的词条。那个技术成功的时候,大家都很兴奋,网上有很多人讨论。我看了一些科普,还是一知半解的,但我知道那是伟大的成就,是我的孩子做出的。”老爱德华捋了捋儿子的头发,“不过,紧接着你又出来反对它了,无论是为什么,总之你反对它应用于人。后来报纸上就不提你了,只提技术的好处。但你是对的,我相信你,永远相信。”

爱德华的眼皮垂了下来,他无法反驳父亲的话。父亲一直关注他,信任他,但也正是因此,父亲有了拒绝他请求的理由。

“我不想忘记你,我更不想忘记你的母亲。看看你的蓝眼睛,跟你妈妈的一模一样,如果她已经面对了,我又怎么能逃离。天堂是一个温暖的地方,她会在那里等着我,她已经等了很久了……”老爱德华握住了胸口的十字架。

“爸爸……我……”爱德华有些哽咽,他知道自己的请求如此自私,可却又无法抗拒内心挣扎着想要抱住父亲的冲动。父亲的背后,是那条剩下来的,还在桶子里跳来跳去的生命力旺盛的鳟鱼。他不知道如何剔开鱼骨,烹饪鱼肉。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吃过父亲给他做的吃的了,可就是刚刚过去的一个小时,他突然又开始习惯看着父亲烹饪,陪他聊些有的没的,再等待他把菜肴端上餐桌。他刚一开始习惯这件事,父亲就要离开他了,只留下那条令他手足无措的鳟鱼。

窗外的风呼啦啦地响,吹落了一地树叶,其中的一片叶子飘到了窗台前,正正好被玻璃缝夹住了,再也飘不走。它还没有落到地上,但窗户一打开,还是会落回尘土。锅上的热气很快沉下来,盘子里的热油也已冻了,连嘴里残存的滋味也要完全散去。爱德华环过父亲的身躯,紧紧地拥住了他。隔着厚毛衣,他摸到了父亲背后干瘪的肌肉和松弛的皮肤。他想抓住这些肌肉和皮肤,给它们重新注入一股能量,让它们重新饱满起来,紧绷起来。可他越弯曲手指,越什么都抓不到,只剩下指缝间冰凉的毛线球。

“对不起,孩子。”老爱德华合上了眼睛,他没办法像以前那样用一支冰淇淋或是一辆玩具卡车哄好他的孩子。

“我们选一个日子吧。”过了许久,老爱德华才站起来,指向身后的日历。他的手指扫过这个月的每个日子,最终在一个星期四停下来,在上面点了几下。这个日子正正好,既留了足够道别的时间,交代完该交代的事情,办完该办的手续。又不至于太晚,使他承受过多身体上与精神上的痛苦。

“就这天吧。”

爱德华垂下双臂,点了点头——那一天是旅行结束的日子,父亲希望一个体面的送别。父亲的终点站快到了,爱德华所能做的,只是站起来,脱下帽子与他拥抱,挥手道别,再坐回自己的座位。

那天天气很好,前几日凌厉的秋风突然软了下来,吹到脸上的时候也不发疼。爱德华的旧屋子已打理得井井有条,柔和的暖光透过朦胧的灯罩落在枕头上,散发出一种把人往上拽的魔力。唯一与温馨氛围格格不入的,是一个放在床头柜上的方形设备。它通体白色,唯独上方的三个圆柱形小盒子是透明的,里面装着蓝色、灰白色、浅黄色的针剂。这些针剂不能直接带来平和而安静的终结,死亡本就令人挣扎。它们所能做的无非是麻痹神经,来欺骗大脑的自然生理反应,再偷偷停下心脏的跳动。

唯有一颗平和的心,可以纾解死亡的伤痛。

“爸爸,先洗个澡吧。”

“当然。”老爱德华在床前一件一件脱下自己的衣物,整齐地叠好塞进了自己的行李箱。剩下最后一件的时候,他有点不好意思,特意转过身去,躲到了浴缸里。

爱德华搬了一个小凳子坐进去,替父亲擦拭瘦削的脊背。

“水温怎么样。”

“正合适,舒服极了。”

肥皂泡顺着父亲的脊骨往下滑,装着污垢滑到了浴缸里,却带不走皮肤上深深浅浅的斑点。爱德华一次又一次地擦拭着这条脊梁,直到父亲主动站起身来,拿上浴巾抹自己的鼻子。浴室的衣架上堆着一整套得体的西装,那是父亲从行李里拿出来的。西装略微有些不合身,袖子稍显长,肩膀也有些往里缩。但老爱德华一直起身,这套西装还是被撑起来了,显得英俊挺拔。接下来,还要清洁须发,老爱德华的鬓角已经修得整整齐齐了,但是嘴唇和下巴上还残留着一根根又硬又白的胡渣,自动剃须刀总是没办法清理掉这些顽固分子。

“我来吧。”爱德华接过了那把剃刀,温柔地划过了父亲的脖颈,下巴和唇峰。

清理完毕后,老爱德华觉得自己漂亮极了,他抬起下巴,反复地观察着镜子里自己有棱有角的下颌线。

“她肯定会认出我的。”

“当然,你看起来英俊极了。”

都打理完毕后,老爱德华坐到床边,把脖颈放到了枕头上。

爱德华从设备里拉出来一条绑带,系在了父亲的手腕上。接着,他捧起父亲交给他的圣经,翻到了记好的那一页。

停顿了许久,爱德华才鼓起勇气念出第一句。

“慈爱的天父,我们将主耶稣的仆人,爱德华·斯科特的灵魂交托于……主耶稣……使他的灵魂进入光明、快乐的所在……列入众圣徒的团契之中……”

只一句,爱德华的嘴唇就颤抖起来,连单词的发音都变了形。

“孩子,读下去,勇敢些。”

“我们深信……当主耶稣第二次降临的时候,那在基督里死了的人,必先复活。”

爱德华按下了按钮,浅黄色的药剂一点点从设备里流出,通过绑带渗入到父亲的手腕里。

“不要害怕,继续读……读下去。”

“你必将和我们在空中与主耶稣相遇……这样,我们就永远与主耶稣同在,得享永生……”

“我们为了一切息了劳碌,走完人生路程的门徒,留下的好榜样而感谢上帝……”

这一页的末尾翻完,浅黄色的药剂已经完全进入了父亲的身体,他安详地合上了眼睛,进入了深层次的睡眠。再过一分钟,蓝色的药剂开始注入,他的神经和血管会被进一步舒缓,虽然此时他已没有任何知觉,但爱德华依然读了下去。

“.…..留下的好榜样而感谢上帝……世上的人都能效法他们,信仰坚固,爱心火热,多作主耶稣工,遵循主耶稣的圣命……”

最后一管针剂是白色的,老爱德华心中最美的颜色。五十多年前的那个教堂里,他望着那一缕圣洁的白色出神,他曾经以为她可以陪伴着他走到终点。

“奉主耶稣圣明的祈求,阿门。”

祷词念完了,白色的针剂也已经从针管里消失,父亲握着十字架的手自然地展开了。

爱德华合上圣经,替父亲盖好被子。

他坐在床边许久,盯着睡着的父亲,听到敲门才恍惚地站起身来。

门外紧裹着栗色外套、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已经等了他许久了,他放心不下爱德华,今天还是特意过来了。

“他去了一个温暖的地方。”

鲍勃紧紧搂住了爱德华,抚摸着他的后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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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东方木
校对:子格
排版:姜明星、夏尔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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