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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甸的铁幕》(1)| SciFidea中文奖·戴森球征文大赛入围作品

SciFidea SciFidea 2024-03-23

大家好,这里是SciFidea。经过半年的征稿和编辑们紧锣密鼓的审核,我们最终确定了20篇优秀作品入围。由于大赛全程盲审,现阶段我们还不能公开作者的署名,待获奖作品公布后,大家可以在这篇推文的评论区看到作者的署名和介绍。现在,让我们一起欣赏来自作者们的精彩作品吧!

《伊甸的铁幕》(1)

全文字数:17027

大约需要43分钟



卷一


(一)

1944年8月 东喀尔巴阡山

他习惯起床后先检查一遍仪器,再把那巨大的物镜调向预计的方向,这样他吃完晚餐时,太阳的影像便正好落在观测室的成像台上。如果有新到的信件,他的波兰仆人会在晚餐时交给他。

可那个包裹已经晚了十天了……

莱昂不悦地盯着波兰仆人手中的托盘,那上面只有晚餐。

“今天马克西姆先生也没有来。”仆人像是看懂了中尉的眼神。

马克西姆,是这个片区的战地邮递员,莱昂很喜欢这个小伙子,毕竟在战争时期,能连续几个月见到同一个活人,任谁都会感到亲切。

莱昂不知道是自己的包裹出了问题,还是马克西姆,那个小伙子……

战争刚开始的时候,莱昂还是哥廷根大学的一名天文学家。那时东线战场刚刚开辟,德意志国的军队如入无人之地,闪电般一路挺进。照这种态势,不出五年,元首的鹰徽就将印遍整片欧洲大陆。所以当陆军的命令发到学校,要征招一名天文学家去监控太阳活动对战场通讯的影响时,莱昂和他的同事们根本不会明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工作地点在东喀尔巴阡山一座海拔两千米的高峰上。据说,峰顶有个全新的天文台,1938年才刚建成。波兰的天文学家甚至还没来得及将物镜对准星空,战争便爆发了。

所以自己将有机会独占一整座天文台,再也不用像现在这样,和同事们争抢哥廷根天文台的观测时间。从得知消息的那天起,莱昂就憧憬着那幅图景——泠冽的空气,清朗的星空,修行般孤独却充实的生活,还能为祖国做贡献,确保那些血气方刚的混小子们战后还能回来继续上课。

这是个巨大的诱惑,起码对当时的他而言。

当然也有代价。他得入伍,成为领军衔的在编技术官,得遵守德军的纪律,这意味着违反军规会被送上军事法庭。最重要的是,他得将肉体交付前线,将命运,交予未知……

虽然当时他已是久负盛名的天文学家,但为了确保能成功,他还是向陆军提交了一篇名为《利用磁联机制制作磁暴地雷的可行性分析》的武器设计报告,因为他听闻,元首对各种新式武器感兴趣。他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武器,是让战争尽早结束,让孩子们尽快回家的手段,就像“加速度”一样。“加速度”,是宇宙中本就存在的内禀属性,而他,也只是虔诚地扮演着科学家的本职角色——发现宇宙的客观规律,总结规律,加以利用。

莱昂就这么一腔热忱地上了战场。临走那天,他的恩师兼同事,著名天文学家雅尼克·瓦登来送行。

他对他说:

“电子不会一直停留在不属于它的能级轨道上,现在的激发态,是一时的。情势不对,你就回来。”

他回答说:

“行星绕着恒星转,恒星绕着银心转,这背后是宇宙的客观规律在起作用。现在给定了初始位置和速度,那强者和弱者未来的轨迹就既定了,天文时间内都不会改变。我相信您所担心的那天,不会到来。”

“莱昂,”瓦登有点生气,他不明白这个他最喜爱的学生到底是固执,还是天真,“你说的是宏观,而我说的是你——一个微观的个体。宏观和微观并不统一,国家的轨迹就算既定,不代表你的命运也能……”

千言万语,终还是——

“保重吧。”这是瓦登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二)

最初在天文台的日子,确如莱昂所期待的那样——泠冽的空气,清朗的星空,不用教学,不用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他一个人在世上最孤寂的角落,聆听宇宙最纯粹的宁静。

那是1941年,大半个欧洲都被践踏在轴心国的“铁蹄”之下。“德意志国”变成“大德意志帝国”,光芒耀眼如强大的蓝超巨星。当然那些令人发指的罪行和惨绝人寰的屠杀莱昂并看不到,也听不到。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在日落和日出时,观察成像台上的太阳投影,通过黑子的活动变化,预测对通讯和天气的影响。他就像城堡里的公主,在远离战火的两千米高峰,享受着掠夺来的资源,身上却不会被溅上一滴血污。

这座天文台,叫白象,是个“凹”字形建筑,两边是三层高的工作区,中间是两层高的生活区。

天文望远镜和莱昂的办公室都在左边圆筒状的三层高建筑里。而右边那个,是个气象站,里面通常驻扎着一支十人左右的气象队,负责北到东普鲁士,南到罗马尼亚,东到苏联境内的气象预测。气象队并非常驻,经常来一个番队,过一阵子又换另一队,也可能重新回来的番队里,却没几个莱昂原先认识的队员。比气象队变更更频繁的,是途经的军队,他们会将这栋建筑用作临时的据点。

几乎所有战事信息都是保密的,身处前线的莱昂并不比身处后方的瓦登知道得更多,他们获得官方信息的唯一渠道都是来自戈培尔的各种宣传机器。最开始,莱昂对这些官方信息是信任的,因为他能从气象队员重点分析的区域,和经停军队的精神状态上看出,大德意志帝国的利矛确实在按着既定的轨道前进,精准得就像仅凭天王星的轨道异常就预判出了海王星的存在。

那时,气象队或者军队里,经常能拨出一两个临时助手给莱昂。因为要调整那架巨大望远镜的角度,让它随时对准运动中的太阳,唯一能倚赖的工具是杆长柄扳手。整个过程是件极费力气的事,这时莱昂的中尉军衔就有了作用。

太阳落山后,莱昂的官方工作就告一段落,他有一整晚时间可以观测星空。不做研究的时候,他喜欢去建筑外走走,这时,除了楼顶上瞭望兵嘴里的烟星子外,便再没其他人工光源。他一抬头,便是半个宇宙。

看的次数多了,他慢慢领悟到,望远镜中的星空和目视中的星空是那样的不同,就像瓦登口中的微观和宏观。

望远镜中的宇宙,是一个个具体的坐标,那一颗颗具体的恒星,有自己的光度,有自己的光谱,就像每个个体,都有自己的性格,有自己的指纹。放大镜聚焦下,是不同的人生轨迹和各异的喜怒哀乐。但目视中的恒星,却像被粘着在了厚重的宇宙幕布上。你会发现,真正的主角,其实根本不是璀璨的恒星,而是那块宇宙幕布,是那根本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着的客观规律。不论你生来是强大的蓝超巨星,还是渺小的红矮星,都逃不过在自己的小星系里守着自己的角色,在庞大的银河系里被社会的引力牵动,一遍又一遍绕着银心旋转的宿命。

莱昂望向三楼的瞭望台,发现星火翕动下,瞭望兵也在望着他。他是谁?是本该今年毕业的博士?还是正准备挑大学的高中生?他会选哪个大学?哥廷根的数学和物理很好。是什么让他来到了这里?又是什么让自己来到了这里?是这场战争?是元首的野心?是上次大战战败的巨额赔款和制裁?还是帝国间永远在相互争夺的生存资源?

或许不论谁当元首,不论有没有犹太人,不论上次战争到底输的是谁,微观永远战胜不了宏观的趋势,永远会有一个莱昂和一个列兵,从1941年的历史中走出,在宇宙黑暗的幕布下互相想象着对方,为什么走到了今天?

那一刻,元首、戈培尔、莱昂、瞭望兵,都不再是质点般的独立恒星,他们被牢牢嵌在同一块黑色幕布上。那块幕布,是文明的过去,是国家的历史,是被迫承载历史重量的当今。而那一个个看似闪耀的质点,却都绕着银心旋转,卑微得,像一头头拉磨的驴。


(三)

变化是从1941年10月开始的。

整个冬天,莱昂都发现经停的士兵越来越暴戾,而气象队观测目标的经度一直在5度之间徘徊,仿佛那里有一堵极厚的墙。可他明明记得,初秋的宣传广播里,戈培尔曾信誓旦旦地说,德军可以三个月内灭亡苏联!

“亲爱的雅尼克,记得太阳的辐射层吗?……”

在寄给瓦登的信中,莱昂这样写道。雅尼克·瓦登已于一个月前进了普鲁士科学院。

“……日核聚变释放的高能伽马射线,在那里遇到了厚厚的氢层。光子被氢原子的核外电子不断吸收、释放,吸收、释放,现在能量越来越低了,从伽马射线变成了紫外线……正常情况下,光子走完整个辐射层得花二十万年。三个月,是不可能的……”

那时的东线战场上,有六架Ju-52运输机专门用于和柏林之间的邮件运送。这封信,一周内就能被送到瓦登手上。莱昂每月能领到四张航空邮票,他会把其中的两张塞进信封,这样瓦登回的信就能坐上Ju-52运输机,以最快的方式寄到莱昂手上。和回信一起捎来的,会有最新一期的科学院会刊。会刊一月一次,军邮的发放也是一月一次,久而久之,一月一次的信件来往,成了师生二人间的默契。但信件的审查很严格,党卫军有专门的邮政体系去审核信件内容是否涉密。随着战势的受挫,这种审核机制更多针对的,是来自底层的消极情绪。

“亲爱的莱昂,之前你提到太阳表面的奇怪‘耳朵’,认为它是磁场的某种能量释放机制,我深表赞同。太阳和地球不一样,不是刚性球体。太阳各纬度的自转速度并不一致,计划、变化、反应调整的速度都不一致。赤道地区转得太快了,两极却跟不上,这种角速度差异的影响慢慢积累,压力总有一天会爆发。”

莱昂读回信的时候,天文台外的山坡上,已经堆满了本该一个月前就送抵前线的冬衣,据说后面还有更多物资正源源不断堆上山来。这是开战三年,莱昂从未见过的混乱景象。

气象队的人说,前线很冷,零下四十多度,汽油都冻住了,准备的润滑剂根本应付不了那种极寒。运送物资的精良德械,全陷在冰碴泥沼里趴窝。于是人们只能把马匹一车车往前线运,再由马匹把物资一点点朝莫斯科的方向驮。可温血马对严寒的适应力远不如苏联的矮种潘吉马,于是一批批冻死在无边的雪原上。

最终,气象队监测的区域,止步在了距莫斯科五十公里的地方。129年前,莫斯科的冬天阻挡了拿破仑,129年后,同样也阻挡了德意志。

那时的莱昂,理解不了这种寒冷。哥廷根最低温度不过零下十度,这时候是写不了字的,因为笔杆里的墨会冻住,像身子里的血一样。零下四十度的野外是什么样?太模糊了,他想象不出,只听旁边的军官低声在说,那些孩子们,永远也领不到元首准备的圣诞礼物了。


(四)

第一次注意到那个波兰山民,是1942年的初春。

当时,莱昂正在计算一种奇异天体的磁场影响范围。那是爱因斯坦引力场方程的一个独特解,这个解预示着存在一种极端天体,它内部的时空是如此绞缠,以至于结果出现在原因之前;它边缘的引力又是那样强大,大到连光都逃不出它的魔掌。爱因斯坦本人并不相信这种天体的存在,而它的提出者——卡尔·史瓦西,甚至还没来得及给它起个正式的名字,就死在了对俄战场上。莱昂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幸运?毕竟那个伟大的德国科学家,是个犹太人。

窗外的士兵正在训练军犬。很多军犬都是临时征调的,士兵也是。去年冬天以后,大德意志帝国仿佛错入了另一片宇宙,这个宇宙里有个奇异的天体,把周围的时空都搅乱了。他再也没见过瞭望兵嘴里叼着的烟星子,仿佛那些士兵真觉得不远处会有窥伺的敌人,用枪口瞄准着那点星火。

这时,有只军犬突然被鸟惊扰,扯开牵引绳就追着鸟往外围跑。犬的主人,一个叫小巴斯特的列兵大喊着追了出去。他朝站在训练场边的波兰仆人打手势,让他拦下军犬。那个可怜的波兰人努力地追了几下,却在山道口的十字架旁僵僵停住。小巴斯特跑过时,一计鞭子狠抽在了他脸上。

血瘀很久都没有消,之后莱昂每次见到那个波兰山民,都觉得他的脸曾被打裂开过。

可过去的士兵不是这样的,他们心中有明确的目标,行为有战略性的逻辑在支撑。而眼前的小巴斯特们呢?他们很年轻,太年轻了。超额的战损逼上级不得不加快培育战争机器的速度,而最高效的训练手段莫过于——灌输仇恨。

莱昂惧怕这种纯粹的仇恨,就像惧怕那个纯粹的引力怪物。

“史瓦西假设它不带电荷,不会自转。”他在给瓦登的信中写道,“这样能简化条件,提高计算的效率。但要坍缩成那么小的点,恒星物质的势能一定会转化成角动能,坍缩过程一定伴随着自转……”

他一遍又一遍验算,公式写满了无数张稿纸,可不论如何挣扎,他都跌向着同一个结论——只要那个怪物不自转,不与空间作用发生能量耗损,它就会在无限的时间内无限膨胀下去,最终吞噬掉一切,不论最初的它是多么渺小……

窗外,列兵小巴斯特牵回了他的军犬,脸上写满了愤怒与烦躁。

“亲爱的雅尼克,这种纯粹的引力会毁了宇宙。”

也毁了德意志……他意识到,即使战争结束,即使这些孩子重新回到课堂,但有些东西变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莱昂刻意远离着那些士兵,他不喜欢他们。他能感觉到,那些同胞也不喜欢他——一个惬意地躲在山顶看星星的公主。于是他只能把注意力放到那个波兰山民身上。他如奴隶般整日劳碌的样子,让莱昂想起了原子的核外电子。电子如概率云般弥散在一个能级的所有地方,却永远不可能自行突破去其他能级。如果没有外部能量的激发,这个波兰山民会永远被困死在目前的能级里吧。

据说,他原是喀尔巴阡山的猎户。1939年《苏德互不侵犯条约》签订后,苏联出兵占领了波兰东部地区。成为战俘的他被流放去了苏联北部的劳动营。两年后德军突然撕毁条约,发起巴巴罗萨行动。苏联准备不足,仓促下颁布特赦令,将波兰难民组建成军。可恢复了自由的波兰山民突然发现,那些原先与他一起北放的亲人,竟一个都没能活着走到今天。他逃离了苏联,孤独地找寻着家的方向,却在回到喀尔巴阡山区后,碰上了疯狂往前线输送冬补的德军。

凑巧,当时俘虏他的长官也叫巴斯特,是个上尉。他规定这些俘虏的活动范围不能超过天文台周围五十米——那是他瓦尔特手枪的射程。

山道口的十字架距天文台四十六米,于是追着军犬的波兰山民僵僵停在了十字架旁,再不敢往前挪动一步,仿佛那里有道界线,一旦越过,就将无可挽回地堕入深渊,连光也再难回头。

许多年后,人们给那道界线起了个名字,叫“事件视界”。

冬天结束时,巴斯特们商量着该怎么处理掉俘虏。莱昂听到了,于是他指着那个波兰山民命令道:

“把他留下!你们得留个奴隶给我抬扳手。”

那时,德军的优势还在,莱昂以为到了夏天,军队就能开进莫斯科。

“教我俄语吧,听说你在苏联呆过。”观测室里,莱昂看着那道伤疤,对波兰山民说。

他知道库尔恰托夫的研究所正在制造回旋加速器,那种机器的磁场可以将电子提到极高的速度,理论上,能撞出史瓦西算出的那个奇点。他想着,等德军进了莫斯科,等他学会了俄语,或许慷慨的苏联科学家会准他借用下加速器。他想看看那个纯粹的引力怪物,到底会不会自转?


(五)

1943年10月的一天,皮普·伊万峰迎来了这年秋天的第一场降雪。骤降的温度拦住了一个战地邮递员下山的路,他必须找一位高级指挥官证明他的迟归并非叛逃,于是这个叫马克西姆的小伙子被带到了莱昂面前。

那时,苏德战线经过一年多的拉锯,已经基本稳定在了白俄罗斯-克里米亚沿线。那一年,皮普·伊万峰上的这座天文台被临时用作过指挥部、医院、军械库……秋天,第聂伯河战役中战线后退得最严重的时候,苏联红军甚至推进到了日托米尔,距莱昂只有450公里。那段时间,天文台在晚上是不能亮灯的,莱昂打了好几次报告,才允许他点着油灯在厚厚的被帘后工作。

马克西姆一夜没睡,急等着天亮就下山,于是呆在观测室里陪莱昂看星星。那晚,他们聊了很多。

原来,马克西姆并非一开始就是邮递员。他天生扁平足,本来是不用上战场的,但出于对祖国的热爱,他还是报名了邮政保护队,负责来往信件的审核。

“那你有可能审过我的信件。”莱昂半开玩笑地说。

马克西姆却摇了摇头:“我所属的部队要更靠近前线,莫斯科战役后,一直在南部的对苏前线。”

莱昂沉默了,他突然意识到眼前的小伙子可能经历过什么。

“中尉你知道吗?三年前,我这种上不了战场,连敌人的影子都摸不着的家伙,在家乡的姑娘们口中,是废物般的存在……”

莱昂一边听,一边往望远镜的镜筒里放光栅,这能让他在观测恒星的时候直接看到目标的光谱。物镜对准的,是天狼星——一颗光谱A1的蓝矮星。诗歌中赞颂的璀璨星河,基本上都是这类能被肉眼直接看到的热恒星。但数量更为庞大的,其实是光谱在K/M的橙/红矮星,它们才是银河系恒星家族的主要组成。

“……当年,我非常嫉妒我的同学们,那些健康英俊的小伙子,他们那么耀眼,永远抓着所有姑娘的目光,永远站在人群的最中央。可你知道吗?他们全死在斯大林格勒了。”

莱昂的望远镜是看不到红矮星的,它们的质量太小了,聚变都那么温和。它们就这么平静地存在着,不炽烈,不耀眼,可寿命,却是天狼星的一千倍。

看着眼前的马克西姆,莱昂突然想起送别时,瓦登对他的苦口婆心。或许,老师也想他当一颗平凡的红矮星吧。

马克西姆从未踏足过斯大林格勒的战场,但他的工作逼迫他每天阅读上百封从绞肉场飞来的信,他没有一天不承受着与战场士兵同样的恐惧与绝望。上级对他们说,不能把这种情绪传递给后方,所有受管制的字眼,必须全部修改掉……马克西姆提着笔,却下不去手,因为他清楚他涂改的每一个字,都可能是那个士兵的绝笔。他就这么煎熬着,直到眼前的信全部成了绝笔……

那场大战后,德意志和苏维埃难得地达成了某种默契,谁也没有公布伤亡数字。人们不知道,到底有多少莱昂和伊万,死在了那座绞肉场。

马克西姆,他曾下去过地狱,但他想活。他再也不羡慕耀眼的蓝星,他只想平静地做个废物。于是他疯了,被遣送回了后方,休整后接了份日晒雨淋却没前程的活,成了战地邮差。

莱昂从未见过一个这么清醒的疯子。

那晚之后,莱昂对信件审核员的印象有所改观,而之前,他总是担心那帮不知轻重的年轻人会随意篡改他信里的公式。毕竟改一个正负号何其容易,却会导致整个意义变得截然相反。

后来几个月,莱昂和马克西姆维持着很好的友谊。莱昂没料到自己整个军旅生涯中最相熟的两个人,一个是异族战俘,还有个是连大学也没上过的邮递员。而一旦有莱昂的信件,马克西姆会刻意将皮普·伊万峰排成当天的最后一个投递点,这样天黑后就可以留在天文台,和莱昂一起闲聊。

1944年春天的一个夜里,三楼的瞭望员突然发出警报,莱昂愣了几秒才意识到那意味着什么。听着驻扎士兵在火速集结,听着石条地板被震得“咚咚”直响,他望着空荡荡的观测室,脑海中不断闪回这三年来的点点滴滴。他的研究,他的论文,他的信件,他的演算稿……他的理智告诉他得尽快找到最重要的东西,立刻打包带走。可此时此刻,他突然发现,自己竟找不出最重要的东西!

三年来,他的成果是什么?五年来,这个国家的成果,又是什么?

最开始,他和它都有着明确的目标,可自身的不足和强大的阻力让一切偏离了正规。当发现离目标已经越来越远时,理智的做法是立刻停下脚步。甚至去年7月,库尔斯克战役前,这个国家还有体面地结束这场战争的机会和筹码,可它没选那条明智的路。后来所有的坚持和牺牲,都变了味道,成了仅仅为满足自尊和骄傲而拉着一起殉葬的祭品……

也或许,这条路,这个目标,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后来发现只是一场虚惊。由于太过紧张,瞭望兵把另一座山谷中的春雷当成了红军的炮火。

但那次之后,莱昂开始认真整理自己的研究稿。他把最珍贵的部分放进隔水毡,藏在墙壁的夹层里。他也开始思考,自己的目标该是什么,自己的路该往哪里走?

五月,马克西姆送来的包裹变薄了,里面是几页残缺的科学院会刊。但纸张的边缘很平整,说明这是瓦登故意裁下给他的。

“开始控制包裹的重量了。”马克西姆提醒道,“您寄的时候也是,不能再寄那么多纸张了。”

于是莱昂不得不重新修改他准备回寄的信。那段时间他观测了很多恒星,想通过分析它们的元素光谱,结合谱线的红移程度,来判断这些恒星距太阳系的距离。莱昂觉得这是个能成体系的恒星测距方法。

他本来准备了照片的,上面是几幅典型的恒星吸收线。但胶片太重了,他得把谱线在纸上一条条誊画给瓦登。

“特定元素会吸收特定波长的光,所以我们可以通过这些暗线的分布来判断恒星大气的元素组成。这是铁线,”莱昂指着一块暗线很多的区域给马克西姆,“铁是重元素,它的外层电子数多,吸收掉的能量就多。”

“那这是什么元素?”马克西姆指着一块暗线更密集的区域。

“是钨,这很罕见。正常来说,恒星的整个生命周期内都聚变不出钨。这颗恒星周围,一定发生过大质量恒星的死亡。只有超新星爆那种极端环境才会诞生出钨。”

“要是这些钨在德国就好了……”马克西姆感慨道。

没有钨,枪就容易炸膛,坦克的装甲也会轻易被穿透。可德意志的地下几乎没有这种金属。为阻止德国从伊比利亚半岛采购矿石,美国直接出二十五倍的价格买光了伊比利亚两年的钨矿产量。

可不仅是钨,德意志还缺锰、锑、钼、铁、铅、汞、锌……马克西姆从莱昂的元素谱线对照表里一个个数过来。

“莱昂,元首说,雅利安人是最优秀的种族,”马克西姆看着邮票上的元首头像,“可为什么上帝给了我们优秀的血统,却让我们的地下那么贫瘠?莱昂,你说,我们真的是最优秀的种族吗?”

马克西姆的样子,让莱昂想起了自己八年前的一个学生。那个男孩,金发、碧眼,个子也非常高。他有着与宣传单上描述的雅利安人最契合的外貌,他很以此为荣。一次,哥廷根大学的课堂上,莱昂让他用爱因斯坦引力场方程复现史瓦西曾算出的那个解,却遭到了拒绝。莱昂以为,之所以拒绝,是因为他不相信那个引力怪物真的存在。可他说:

“雅利安人不应该用一个犹太方程去求一个犹太解。”

这些二十年代出生的孩子,成长在纳粹的教育体系下,他们真的相信犹太人是劣等民族,会传播瘟疫。元首就是他们的上帝,上帝教亚当和夏娃不能去采那棵树上的毒苹果,他们相信了,于是便不会去想,为什么那有毒的果子,后来被称作“智慧果”。

这些孩子,也被困在了一个能级里。

“莱昂,我们会输吗?”

他不知该怎么回答。对他而言,输掉的是一场战争,可对这些孩子们而言,崩塌掉的却是整个世界。

“莱昂,”马克西姆看着那枚红色的航空邮票,“元首头像的颜色,变浅了。”


(六)

1944年8月12日,莱昂的信来了,迟了十天。

送信的仍是马克西姆那个小伙子,他安然无恙。

只是薄薄信封里,除了瓦登的回信,还有一张讣告——雅尼克·瓦登的讣告。

“莱昂,对不起……”马克西姆轻声地说道……莱昂却没理会,那时他以为,马克西姆只是提前知道了信的内容……

他把自己独自关在了观测室。

信是老师生前就写好的,落款是7月21日。讣告是瓦登的家人附上的,日期是8月3日。

讣告说,老师是在修剪果树的杈枝时不慎坠落而亡。可莱昂从未听说老师对园艺感兴趣。

“亲爱的莱昂,”手里是熟悉的字迹,心里却是什么碎了的声音,“原本我以为,看星星的人,是离这个现实的世界最远的人。可当我真的深入星空,却发现那潜藏在宇宙幕布中的客观规律,锁着星辰外,也锁着所有的人。莱昂,我们其实一直身在宏观里,从未独善其身。很久前,你说有个引力怪物,会将宇宙吞噬,你很努力地想让它转起来。我也是,不过是在另一片宇宙里。请原谅我有自己的目标和信仰,所以不能继续陪你走下去。我记得你喜欢玩算数游戏对吗?三年前离开的时候,我不曾给你准备礼物,那下面这四道题,权当我,与你道别了吧。”

莱昂是哭着解着那几道题。

第一题,是计算一颗蓝巨星的洛希极限。洛希极限是一道死亡界线,一旦太过靠近恒星,超过了极限,行星就会被恒星的潮汐力慢慢撕碎。这颗蓝巨星旁,有两颗渺小的行星,第一颗距蓝巨星四个天文单位,第二颗十三个天文单位。

莱昂算出,这颗蓝巨星的洛希极限,是六!

第一颗行星,是老师,第二颗,是莱昂自己。

他突然意识到,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师再也没有劝他回去?

因为瓦登知道,莱昂看似身处前线,实际却远离着真正的战场——柏林。

第二题给出初始条件是一个双星系统,一颗蓝矮星与一颗白矮星绕着它们共同的质心旋转,互相都在对方的洛希极限内。但由于白矮星非常致密,原本洛希极限内的双向物质交换变成了它对蓝矮星的单向掠夺,即使它比后者要小得多。可后来,第三颗恒星闯入了这个双星系,那是颗质量更大的白巨星。

题目是计算三合星系统中白矮星的轨道。

莱昂知道,三体运动的必然结果,是质量最小的那颗天体被甩出系统,剩下两颗大质量恒星形成新的稳定的两极。

白矮星的轨道,也是德意志的轨道。德意志的资源很匮乏,德意志的人口很稀少,一切看似的强大,只是由于白矮星的致密而造成的假象。元首贩卖的仇恨让他的人民致密了起来,可这种致密,战胜不了真正的强者。

丢掉南斯拉夫的铅锌矿,他们会没有子弹;丢掉扎波罗热的锰矿,他们的装甲会变得脆弱;丢掉罗马尼亚的油田,他们连飞机都启动不起来。可如今,那些临时窃来的原料供应区正一个接一个地失守。工业时代的战争,打的就是消耗。可德意志的资源耗不起,兵员更耗不起。苏联背后有个毫发无损的美国,德意志背后呢?什么都没有!

溃败,已成了必然。

为什么不结束战争?

瓦登说,有个引力怪物,正在将宇宙吞噬……

第三道题,是算时空的曲率。当曲率为负数时,时空是个马鞍面;曲率为正数时,时空是球面。只有当曲率正好为零时,时空才是平坦的三维空间,就像我们所处的这个。

莱昂看到了一个如履薄冰的瓦登。他小心翼翼地求取那珍贵的零值,不能有一丝偏差。可题中给出的条件太苛刻了,不论如何调整参数,莱昂始终求不到零解,他眼见着时空在手中一次又一次地崩溃。可他知道,失败的并不是自己,是瓦登。

最后那题解出的轨迹,是颗速逃星……

第二天,莱昂走出观测室时,波兰仆人递上一张字条。

“亲爱的莱昂,对不起,以后再也不能为你送信了。我接到调令,要上前线了。”莱昂脑中一片空白,只剩昨天马克西姆欲言又止的样子,当时他以为,马克西姆是提前知道了信里的讣告……“这样很好,真的,家乡的姑娘再也不会无视我了。我一定会努力战斗的,阻止敌人进犯喀尔巴阡山,因为,这里有最我敬爱的朋友。抱歉不能与你当面道别,莱昂,祝你好运,也请,祝福我吧。你的,马克西姆。”

马克西姆……终成为了一颗蓝色的星星。

1929年,哈勃发现,宇宙中所有的星云都在彼此远离。当时还在读博的莱昂看着这个膨胀宇宙的推论,对瓦登感概道,原来自己选择的,是一门注定走向孤独的学科。瓦登问为什么?莱昂说,如果时空真在加速膨胀,那终有一天,所有天体都将成为孤星,它们的光芒再也照不见彼此,它们的世界里,除了自己,便只剩下无尽的黑暗。人也在时空里,老师,你会离我远去,所有人都会离我而去,像星星一样。


(七)

没人知道莱昂怎么熬过的接下几天。他醒着的时候像是睡着了,睡着的时候却又满口梦呓。祖国的溃败、挚友的离去……宏观与微观的情感维系同时绷断,这令他陷入了一种自我放逐,任凭引力坟墓一点点吸走生命的能量。邮票上的元首、天球上的星辰,他周围的一切都在褪色,变得黯淡,就像剧终时渐灭的灯光。他知道,过不了多久,整个舞台将只剩下彻底的黑,那是再也看不见星星的坟墓。

如果不是那个发现,在最后时刻重新唤醒他作为一个科学家的本能,重新燃起他身体中的另一簇炬火,直到将他彻底推出死亡的引力阱……所以当波兰仆人在四天后打开观测室的门时,他俩都吓了一跳。仆人惊讶于眼前一个面容枯槁,浑身馊臭,难民般的莱昂,眼中却闪耀着前所未见的精光。那样子,就像山村孩童猎获了人生的第一头马鹿。

而莱昂呢,他不敢相信这个囚徒竟没趁着警备松懈时逃之夭夭?

他还在!

那个瞬间,波兰仆人不再是奴隶,莱昂也不再是入侵国的中尉。国家、民族、信仰、阶级……当一道又一道千百年来统治者刻意竖在人与人之间的铁栅崩塌后,他突然发现,对面站着的,只是一个纯粹的人,是和他平等的生灵,是彼此纯黑坟墓中出现的另一颗星辰。他第一次觉得,牵制着命运走向的无所不在的宏观真的可以被打破,宇宙真的可以被简化成纯粹的微观质点。就像史瓦西的引力怪物,违背着物理学的逻辑,可一旦你抛开作为天文学家的既定立场,就会发现,不带电,不自转的奇点,真的可以在另一个叫数学的世界中遗世独立。

莱昂将自己从满桌的资料中拔出,冲到门前,他紧握着波兰人的手腕:

“一种元素……全新的元素……你能想象吗?全新的吸收谱线,它根本不在元素表上!”德语夹杂着蹩脚的俄语,莱昂自顾自地把它们一股脑儿泼向波兰人。陌生的词汇令波兰人困惑,就像这个新发现令莱昂感到困惑一样……

四天前,望远镜最后对准的是军市一,那是大犬座中一颗视星等2的蓝色脉动变星。它与整个大犬座一起,每年8月从黎明的地平线上重新升起。那天,莱昂抓紧时间记录着每一点信息,因为大犬座在8月的观测窗口期很短,过不了一小时,军市一就会从晨光中隐去。

“军市一”的名字,源于阿拉伯语,意为“报信者”,当你看到它,意味着不久后,全天球最明亮的恒星——天狼星即将升空。也正是那个清晨,莱昂收到了雅尼克·瓦登的讣告。

接下来的四天,困顿、绝望缠绕着这个德国科学家,所以当8月16日,莱昂不经意间瞥向光谱成像台时,望远镜还保持着四天前对向天空的角度,只是此时落在之前军市一位置的,是天狼星。

大部分是氢线,少部分是氦线,还有增强的铁线……他并没有刻意去思考,他的思绪还在德意志,在柏林……但出于一个科学家的本能,他的大脑已经开始自动识别那些吸收谱线,直到它顿挫在了一个地方。

他的思绪在哥廷根,在皮普·伊万峰,在眼前的成像图上……

这是什么?他不认识。

莱昂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疯狂地翻找以前的记录。去年深秋,他曾观测过天狼星,那晚马克西姆也在。他找到了当时的光谱图,检查了一遍又一遍,他可以肯定,去年的光谱照片上,不存在这种吸收线。

这到底是一种全新的元素?还是一种未知的能量机制,竟能改变光的频率?

那几十分钟,莱昂动用了他近四十年来所有的知识储备。

这不可能是聚变的产物,蓝矮星聚变只到碳,更何况天狼星现在还处于氢聚变阶段。

或许天狼星正穿过一片尘埃云,那种全新的元素不是天狼星大气层中的,而是尘埃中云的。但如果是那样,天狼星的光度会产生变化,但它没有。

这种新的暗线很密集,甚至远超了1940年刚发现的钚。再往上,原子序数就太大了,那些元素根本不可能存在于自然界中。如果暗线指向的真是一种元素,理论上它的半衰期连一秒都不到,它不可能穿越8.6光年的距离被莱昂识别到。而眼前的这个谱线已维持了至少半小时了,这不合理,太不合理了。

8.6年前的天狼星上,一定发生了什么!

他习惯性地提起笔,打开信纸:

“亲爱的雅尼克,”

刹那,癫狂退去,巨大的悲恸如拍岸的潮涌,卷土重来。

就在此时,波兰仆人打开了那道门……这是一张救生筏。

莱昂冲上去紧握波兰人的手腕,却听后者告诉他:

“巴斯特上尉来了。”

那不是巴斯特上尉,那明明只是小巴斯特。但他的铝线肩板上缀着两颗镀金军衔星,他的眼神坚定而锐利,年轻的面孔上刻着尽历杀伐后掩藏不住的锋芒。他确实是上尉了。

巴斯特没有与莱昂说话,他只是看了他一眼,眼神却足以让莱昂不寒而栗。巴斯特身后有十几辆装甲车,它们一下子将天文台周围塞得满满当当。即便如此,莱昂也看出来,这个装甲连已不成建制了。

历史上,二十三天后的1944年9月8日,东喀尔巴阡山战役打响。二十三天前的此时此刻,望着眼前的巴斯特,莱昂切身感受到了那即将迫顶的山雨。

可预见的败局、第四题的答案……所有征兆都催促着他尽快逃离。可他舍不下那幅光谱图,那个可能的重大发现。再给他一点时间,只要几天!他想确定明天、后天……那奇怪的谱线依旧存在,确定这不是眼花,不是望远镜的机械故障,不是某个可被排除的自然现象。他真的只求再多给他几天时间……

晚餐时,气氛压抑,莱昂注意到波兰人在给巴斯特布餐时,手是抖的。他知道他在害怕什么。异族俘虏,一旦逃跑,是敌方最好的进攻向导,更何况他还懂俄语……巴斯特现阶段最明智的选择,就是用他的瓦尔特手枪,将这个波兰奴隶处理掉。

但莱昂不会让这事发生!

17日,曙光来临前,莱昂将波兰人带出了天文台。三楼的瞭望塔上,巴斯特匆匆赶来。他望着莱昂,莱昂也望了一眼他,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去。

元首说,雅利安人是最优秀的种族。他们金发、碧眼,个子也非常高。莱昂有着与宣传单上描述的雅利安人最契合的外貌,他高大的身躯,犹如一道坚固的盾牌,立在波兰人身后,替他阻挡着可能射来的暗枪。

泠冽的空气中,清朗的星空下,他们就这么并列着,从黎明前的黑暗中穿行而过。前方那座十字架,立在初秋的山道口,犹如另一个能级的接引人。

望着它,波兰人迟疑了。莱昂能感受到他放慢的脚步,但只是几秒,波兰人便踏出了那一步。他继续向前走,走过十字架,走过瓦尔特手枪的射程,莱昂目送直到他消失在了无边的黑暗中。他就像一枚光子,遁入了引力怪物的势阱,只是那里面,有他向往的自由。

此时的莱昂,望着身旁的十字架,突然觉得它犹如一个不可测的符号,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负号,悄悄地将波兰人的死改成了生,悄悄地,横在了整个德意志的命运之左……

回到天文台时,巴斯特在观测室门口等他,腰间的手枪若隐若现。

“知道为什么我现在是上尉吗?”他说,“因为在你看星星的这些年里,死的人和天上的星星一样多。”

所以兵员不够了……扁平足的马克西姆也得上战场。那他自己呢?

接下来几天,莱昂重新陷入了那种癫狂,他害怕哪天一觉醒来,调令就会从天而降。

他拼命挤压着自己的时间,每分每秒,都当成是生命的最后时刻在工作。

那天,他从目镜上抬起头,想让眼睛休息下,免得把叠影看成大犬座的另一颗恒星,然后就发现巴斯特站在跟前。

终于还是来了……巴斯特递给他一个信封。

是调令……

可当莱昂从眩晕中缓过神来,看清楚信封上的地址时,他愣住了——那是个哥廷根的地址。

“如果能活着,帮我送去这个地址。”巴斯特面无表情地说,“告诉我弟弟,哥廷根大学的数学和物理很好,他长大后要去那里念书。也告诉我的母亲和妹妹,我爱她们。”

此时,天文台外传来三声长哨,那是集结的信号。

巴斯特最后看了眼那封信,转身离去。

窗外,晨光熹微,一队队原野灰的钢盔已集结完毕。莱昂靠在窗口,看着巴斯特坐上了装甲车。一道长哨划过,队伍开拔。

巴斯特转过头,对着窗边的莱昂:

“再见,公主。”

这时,全天球最亮的那颗恒星,站上了道口十字架的顶端,宛若神徽。

“天狼星”,源于古希腊语,象征着灼烧,和战争。


(八)

1944年9月8日,东喀尔巴阡山战役打响。

白象天文台,五年来,从前线变成了后方,又从后方,重新变成了前线。

波兰人走后,巴斯特走后,天文台再也没有进驻其他番队,偌大的三层石堡,突然只剩下莱昂一个人。仿佛所有的喧嚣被抽离,唯剩下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他每天望着山道口的十字架,不知它背后先出现的是德军还是苏军。这种既死又生的状态令他恐惧,却又令他着迷。他不再癫狂,可又控制不住大脑思考的速度,由于命运的不可知,他的思维仿佛先于肉体发散去了另一片虚空。

虚空里有波兰人消失时的样子。两年,他对十字架一直表现出的是恐惧,犹如遭受着十字架的斥力。可当真正的曙光来临,他却毅然决然地走去,犹如受到的是纯粹的引力。波兰人犹如一个天体,所受的到底是引力还是斥力,其实都是表象,真正的根源,在于巴斯特手上的那把枪。斥力、引力,会不会是同一枚硬币?一体,两面?

虚空里也有瓦登的题目。两颗主序星犹如合并成了强大的中心质点,它们将白矮星甩出星系核心,锁在了遥远的轨道上,让它沦作一颗绕转的卫星,一个半殖民地。但如果,德意志所处的时空曲率,与白蓝双星不一样呢?

虚空里还有天狼星的光谱……

他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这些,对研究又有什么帮助?只是当引力、时空、曲率、能量、光速、原子、磁场、红移……一切一切这四十年来的所知所学在脑海中次第闪过时,他突然发现,这些概念,犹如苍穹中一颗颗离散的星星,他隐约觉察到了一种潜藏得很深的转化机制,它统一着正与负、大与小、快与慢、生与死,微观与宏观。那是宇宙的黑色幕布,锁着所有的人与星。

那天晚上,遥远的山谷中传出火光,莱昂确定那不是雷暴。他最后看了眼白象天文台,抛下身为莱昂的所有,带着天狼星的谱线图,隐入了黑暗。

“亲爱的雅尼克,你说过,宏观和微观并不统一,国家的轨迹就算既定,不代表我的命运也是……所以,我决定离开……”

他的手中没有地图,但他的脑海中有星图。他白天休息,晚上赶路。整个夜里,他追着奎宿九、梅西耶110、大陵五、北河二、常陈一……星辰帮他锁定着东北的方向,那里是莫斯科。

在路上他也没放下研究。从九月走到十月,带出来的纸笔都用完了,于是路边的石头、泥泞的土地、云杉的树干……都成了他的演算稿。

他在焦黑的村庄中搜罗日用品,从被炸成石砾的城镇里翻找食物。他不止一次愣在废墟前,试图接受这是他同胞造成的恶果,却始终无法将庞大的废墟与一个个渺小的个体联系起来。他的学生们、巴斯特、马克西姆……

“亲爱的雅尼克,我无法相信,这都是化学能造成的?断开化学键,释放原子间的连接力,这是火药的能量来源,但本质上和原始人燧火没有区别,这几乎是宇宙间最低效的能量转换。可仅仅是化学能,就已经让全人类身处地狱。我们都清楚,后面的路还很长,破坏原子核结合能释放的能量,还有狄拉克预言的那种将原子完全转化为光子所释放的能量……我不敢想……身处地狱的人类还能看到天堂吗?”

他穿过一片片被装甲集群轧倒的树林,走过一个个被从地图上抹去的村镇,却辨不出这都是哪场战役的战场?也或许,这些根本就不是战场,只是一个国家最真实的遍体鳞伤。直到他走入了博布鲁伊斯克战役的遗迹……

苏德战争打得大开大合,战线一铺开就是上百公里,尸体也是。

那天黎明时,他丝毫未发现自己踏入了一片巨大的坟场,直到一个柔软的物体将他绊倒。他想撑着身子,手却陷入了一团潮软的泥土,那时远方的地平线已泛微蓝,浅光朦胧中,他看到那团泥土里裹着德军的铁十字徽——那是具高度腐烂的焦尸。他抬起头,才发现,一眼望不到边的原野上,到处是深浅不一的弹坑和已历数月风雨的残尸。他想逃走,可任何一个方向都是修罗场,他继续向前,尸体却越来越密集。他想避开尸体太多的地方,却一脚踩进了另一团腐泥。

“亲爱的雅尼克,天上的恒星,有的是蓝色的,有的是白色的,它们看上去是那样不同,可它们都聚变着氢以维持自身的存在。让那些庞然巨物如此耀眼的,是一个又一个渺小的氢原子,氢原子和氢原子之间又有什么不同呢?”

苏军和德军,尸体堆叠混在一起,一层又一层……不同的军装裹着的,是一个又一个相似的年轻生命。

“它们只是生在了不同的尘埃云里,被吸积成了不同的星体。不同的恒星闪着不同的光芒,可又有谁看得到,那一个个被牺牲的氢原子呢?”

他很害怕,怕再走下去,会看到巴斯特,看到马克西姆的脸……困顿和焦虑中,他昏睡了过去,梦里,是两团正互穿而过的星云。无数星体相撞后变成了新星,每个都比满月更加耀眼。那些星体,由普通物质构成,它们没法像暗物质一样当彼此不存在,无损地穿过。普通物质会互相吸积、碰撞、阻挡,像德军和苏军一样。

他醒来时,白俄罗斯的这片荒原,迎来了秋天的第一场雪。


(九)

“亲爱的雅尼克,我已没法在地上演算了,严寒把泥土冻得太硬了。我不知道现在几度,哥廷根从没这么冷过。我躲在一个战壕里,但不知道这是真正的战壕,还是预备处理尸体的掩埋坑。”

他将自己裹在捡来的苏军斗篷里,一动也不敢动。为让自己忘记无所不在的寒冷,他试图把注意力转移到天狼星上。那颗星星如今整个后半夜都挂在南方的苍穹上,像一只忠诚的猎犬守在他身后。

他始终无法说服自己,导致那种奇怪吸收线的是一种元素。但如果不是元素,不是普通物质,又是什么阻挡了光的特定频率?在物理的宇宙中无法找到答案,他转而走向数学的抽象世界。

他想到了爱因斯坦的引力场方程,那个在广义相对论框架下描述时空、物质统一性的深奥方程。也想到了薛定谔的波动方程,那个体现微观粒子随时间变化的波函数方程。

这些传奇的理论物理学家,在人类已知的物质框架外,仅用数学的逻辑就预言出了宇宙的本真。那他是否也可以设计一种高度数学化的语言,去解释那无法理解的谱线?

光子、频率、氢、天体参数……物质的、能量的、实体的、抽象的……界线全部打破,他删掉脑海中所有既定的规则,改用全新的数字和符号去碰撞。

他沉浸在推演的世界里,控制不了一个又一个灵感的闪现,他忘了自己身在哪里,也忘了周围的寒冷,以至于第二天太阳升起时,他几乎指挥不动自己的身子。

“亲爱的雅尼克,我想我有点冻僵了,现在思维和身体的分离,很像数学和物理的某种分离。不过你不用担心,太阳正在升起,就快照进战壕了。它的光芒在大地上移动得很快,像极了某种场的逼近,这种场会让我的思维坍塌进身体,就像客观规律形成了这个物质的宇宙。”

那天之后,他觉得离莫斯科越来越近了,因为搜寻食物和寒衣的难度越来越大。他知道这与苏联的“焦土”政策有关。这个国家的元首曾发布命令,将民众都迁去后方。撤离时,人们必须带走一切能带走的,带不走的就烧掉,房屋、桥梁、铁路、发电站……一点不留给德军。莫斯科保卫战前,他们甚至砍掉了几十万亩的森林。

他每天要花更多的时间搜寻物资,落魄如一只离群的饿狼。幸运的时候,他能从壕沟地缝中翻出苏军遗落的军需,里面很大一部分印着英文,那是美国的援助。巨大的纵深,强大的盟友,他越发觉得德国想要侵吞苏联,是个多么狂妄的错误。

十一月中的时候,这个国家已彻底被雪封住,天地之间,一片白茫茫,晚上的夜空中没有星星,白昼的天顶上没有太阳。混沌中,他辨不清前行的方向,只觉得踏出的每一步都在走向死亡。

他身上套着德军的棉袄、苏军的毛毡、美军的睡袋,可这些装备丝毫没能阻止来自北极圈的野风一点点偷走他血里的残温。他饿极了,美军的罐头明明就在背上,可他知道一旦脱下厚重的手套,手指就再也不能用了。

三年前,他无法想象零下四十度的极寒,理解不了为什么孩子们会一动不动地承受死亡。现在他知道了,他身在一个场里,就像原子身在绝对零度中。他对抗的不是量化的温度或抽象的死亡,而是整个宇宙的客观规律。

他不能睡着,他想把注意力集中到天狼星上,集中到正在孕育的数学方程上。冷风却好像能穿透他的颅骨,毫不留情地将神思吹散。

他仿佛回到了1941年夏天的皮普·伊万峰,他站在星空下,望着三楼的瞭望台,问自己为什么走到了今天?

他也回到了9月的天文台。山道口那座十字架,犹如一个符号,统一着生与死、正与负、时空的球面与马鞍面……当时,他在演算稿上画下那座十字架的形状,将它定义成同时表达正反两种状态的强制统一。而通常,发明一个符号、定义一个常数,对它赋予数学或物理上的意义,是为数不多真正伟大的科学家的特权。就像牛顿的G,爱因斯坦的Λ,狄拉克的δ。而那一刻,他思考的却是:

“亲爱的雅尼克,如果微观与宏观、自我和他者能统一,是不是,就再也不会有战争了?”

远处的地平线传来天光,太阳快升起了。

“亲爱的雅尼克,到底是什么引起了战争?是大德意志帝国和其他帝国之间永远在争夺的生存资源吗?可到底什么是资源?财富?矿产?人口?土地?”

风雪在变小,远处有村庄的轮廓,他祈祷那不是另一片焦土。

“亲爱的雅尼克,很久以前,有个德国哲学家曾预言过一个天堂,那里的物质财富极大丰富,社会关系也高度和谐。你说,是不是当资源变得无限时,世上就不会再有战争了?苏联的科学家,就真的会让我借用那台加速器了。”

村庄边有一个小女孩,他望见了她,却突然止不住地流泪,泪水淌在脸上,眼眶边,很快就冻住,像一堵厚墙阻隔住他和这个世界。他没有力气去抹开那被冰封住的眼睛,他想喊,求那远方的小女孩看看他,可嘶哑的声音却几乎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亲爱的雅尼克,太阳有对流层,湍流都有自己的声音,太阳也有自己的声音。可我们和太阳之间隔着遥远的真空,我们听不见光明的声音了。”

他努力挪动早已僵硬的身体,朝着最后看到小女孩的方向挣扎。他拼命张开着嘴,却发现那声音已和自己的灵魂一样散去。

“亲爱的雅尼克,那个德国哲学家,也是犹太人。”


—未完待续—


责编:SciFidea中文编辑部
排版:No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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