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巴别塔》（1）| SciFidea中文奖·戴森球征文大赛入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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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巴别塔》（1）

全文字数：18135

大约需要45分钟

当岁月流逝，所有的东西都消失殆尽时，唯有空中飘荡的气味还恋恋不散，让往事历历在目。

——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

01

不太对劲。

曲文杰摇摇头，他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就是觉得怪怪的。

他从控制台起身，依次检查了睡眠舱、实验舱、储藏区等各个舱室。又照例对推进系统、环境控制系统、生命支持系统整体排查了一遍。刚坐下，曲文杰又调出飞船外部的摄像头，查看船体状况。

鹊桥九号飞船外层的惠普尔盾多年遭受高能粒子和星际碎石的侵袭，伤痕累累，推进器防护罩在十年前大修过一次，那次出舱让曲文杰差点交代在漆黑的宇宙之中，现在想想还心有余悸。他将画面放大细细观察，还好，修补处算是结实。

这艘飞船在太空中已经飞行了17年，曲文杰摸摸两鬓的白发。作为飞船上唯一的一名宇航员，他和鹊桥九号一样，在这次有去无回的单程旅途中疲态尽显，他不知道他们能走到哪里。

柯伊伯带和想象中一样苍凉寂寥，此处在天文图片上显示是一片充斥着冰质和石质残片的环带，但实际上极其稀疏，飞船不会撞到任何太空物质。曲文杰好久没见过自然形成的冰了，他甚至想出舱门去亲眼看看那亮晶晶的冰块，他怀念大兴安岭解冻时河面漂浮的大块的冰了。

大脑放空了一阵。曲文杰来到实验舱，调阅飞行日志，翻看通讯信息，并没有异常。他坐下来，似曾相识的感觉又莫名到来。

为什么会觉得不对呢？

在此之前，人类最长的太空航行由俄罗斯宇航员波利亚科夫创造，他曾在“和平号”空间站连续飞行437天。曲文杰微微一笑，那毕竟是在距离地表不到400公里的地方，每天醒来都能见到蓝白相间、散发光芒的家园。要是想家了，不到十个小时就能返回地球。

自己不一样，每天睁开眼窗外漆黑一片，直至睡前都保持相同的景象，整艘船囿于浓墨之中。长期的幽闭生活，令曲文杰的感官功能退化，他对图片的识别反应时间变长，对声音语句的理解能力降低，无法准确估量时间流逝的速度。

或许本来就没什么不对劲吧，你想想，独自一人在太空里飞行了近二十年，这么久不接触社会不接触人，加上年纪大了，心理或多或少难免有点问题，没疯就不错了。这是长时间太空旅行，缺少安全感带来的疑神疑鬼。说白了，就是第六感作祟。

说起第六感，曲文杰乐了。虽然其他感官功能变弱了，但嗅觉依然强大。自己的一生，可以概括为被嗅觉影响的一生，人生太多关键时刻都被这种不显眼的感官所决定着。

曲文杰摸出一袋精酿。感谢飞船的人造重力装置，自己可以像在地球一样大口喝啤酒。他身子一歪，陷进实验舱上方的吊床里，拧开盖子，享受属于自己的时光——开始漫无边际的回忆——既打发时间，又防止大脑痴呆。

曲文杰嘬了一大口啤酒，眯起眼睛。

曲文杰相貌平平，身材也不出众，如果问到他有什么特殊之处，他一定会骄傲地谈论他那自诩国际一流的灵敏嗅觉。

“小时候，我家小狗偷偷藏的骨头，总能被我轻而易举地找到。有一次在山里走丢，我是顺着山下村庄的炊烟味儿走出去的。老乡家烀的苞米，我还吃了三四穗呢！”曲文杰顺势抽动两下鼻子，“真事儿，咱这鼻子，能闻天下之物。”

对此，曲文杰的大学老师商镝可以证明，他亲眼看到他站在实验室门外，仅靠气味就分辨出密封的福尔马林溶液里泡的是哺乳动物、两栖动物还是爬行动物。可惜的是，商镝在曲文杰大二那年远赴美国工作，没能见证他的学生用他神奇的嗅觉，把隔壁航空航天大学最优秀的女生哄到手的一段佳话。

那是一个北方的春日，航天英雄杨利伟来曲文杰所在的医学院做报告，报告结束后，曲文杰在散去的人群中捡到个挂件，一个盛了砂土的小玻璃瓶。瓶颈上系着一条草绳，散发淡淡的香味，曲文杰觉得好看，顺手塞进包里。

第二天，曲文杰在图书馆环廊的书桌上看书，一阵香气飘过，他抽了抽鼻子，原来是两个女生从他身边经过。他掏出瓶子闻了闻，辨别了一会儿，跑到其中身穿香芋色针织衫配蓝色牛仔裤，头戴棒球帽的女生跟前，“同学，请问这是你昨天在报告厅掉的吗？”说着晃了晃手中的玻璃瓶。

棒球帽女生愣住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捂着嘴又惊又喜。

这个女生就是易笑，航天学院的大二学生，比曲文杰小一岁。曲文杰形容她身上有股淡淡的茶香味，再准确点，就是“铁观音那种淡雅的兰花香气”。玻璃瓶里装的是月壤，爸爸送给易笑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她本来想让杨利伟在上面签名的，结果弄丢了，今天来医学院找同学，正打算张贴一下寻物启事。

他们在一起以后，易笑总爱刮曲文杰高高的鼻梁，娇嗔地问，“也不知道真是你闻到我和瓶子的味道一样，还是你是看到我掉了瓶子，偷偷捡起来故意等着我出现。”

“这种茶香味我二十年来只在你身上才闻到过，非常特别。”曲文杰深情地说。

“真的吗？”易笑问。

“当然，”曲文杰顿了顿，“所有的动物园里，我仔细闻了都没这种味儿……”

没等他说完，北方姑娘的粉拳就招呼了过来。

听起来不可思议，但事实如此，这个特别的鼻子给曲文杰带来不少“意外收获”。谁也想不到，也正是由于它，让人类文明和这颗蔚蓝星球，与河外星系的奇特种族，乃至整个宇宙都产生了奇妙的联系。

后面是什么来着？曲文杰擦擦嘴角的啤酒沫。怎么就想不起来了？

他把啤酒放在一边，盘腿半坐起来。没喝多呀？头一点不晕。可越是往下想，脑子里越是浆糊。

“唉，老了。”曲文杰翻个身躺下。

他明明想再感慨几句，可双眼一合，沉沉地睡去了。

02

第二天醒来，曲文杰洗漱，早餐，发呆，锻炼，读书，靠着观景窗发呆，例行检查舱室，排查系统……

他又觉得隐约有什么不对，但说不出来。

他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从青年小伙子变成了两鬓斑白的中老年，这趟旅程才刚开始。上了年纪就是麻烦，该死的感官也来欺负人了，每天净想些有的没的。

提到感官，他笑了。自己别的不行，嗅觉绝对称得上顶级。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好像……也和这神奇的嗅觉有关？

曲文杰摸出一袋精酿，一屁股坐在实验舱上方悬着的吊床里。那个身穿香芋色针织衫的女孩儿形象，晃晃悠悠显现出来。他喝了一口酒，回想大学时在图书馆捡到玻璃瓶的那个下午。

易笑是那样年轻富有活力，他们一起看展，一起听live house，两个人有聊不完的话题，做不完的事情……

后来呢？

我们为什么分开，我又怎么来到了这么一艘一去不返的飞船上？

曲文杰大脑混沌，越是回想越是混乱。他叹了口气，索性不再去想。大脑放空后，睡意很快袭来。他的手从吊床上垂下，啤酒也掉了下去。

舱室里静悄悄地，只有曲文杰沉重的呼吸声。

突然，一阵浓烈的异香袭来。

曲文杰呛得直咳嗽。他挣扎着爬起来，脑子有点发懵，不知道气味源于何处。

香味很快散去。

曲文杰用力嗅了嗅，一点儿香味都没有了。他咂摸着，说不出这是什么味，反正不像地球上的味道。

鹊桥九号载着这位每天东想西想的老搭档，在如水的黑夜中，无声地向前航行。柯伊伯带空旷寂寥，黑夜之外，还是黑夜。

这天曲文杰正在排查系统，白光闪过，异香突然灌满舱室。

这味道竟有些熟悉，曲文杰皱着眉，似曾相识，但实在想不到在哪里闻到过。

香气缭绕，让人迷醉。

曲文杰放下手头的活。他捂着头，几个画面在脑海中快速闪过，他看不清楚。香气如波涛般涌来，一阵接一阵。说不上有多好闻，但醍醐灌顶，让他想起一些记忆片段，亲近的人和熟悉的事。

他用力回想，试图在黑夜中抓住滑溜的星星。

没有持续很久，香气骤然消散。曲文杰大汗淋漓，他尽力将这些记忆片段拼凑起来。拼成的越多，他越恐慌，不祥的预感猛烈撞击着他的灵魂深处。

不对，这不对！

他一边喊，一边冲到控制台前，打开电脑调阅航行数据。没错，数据并无异常。曲文杰又调出监控，同样没什么问题。通讯模块正在升级，无法呼叫地球基地，他记录下来航行数据，给基地连发数条询问信息。

敲下最后一个回车键，他感到无比困顿。脑袋一歪，倒在控制台前睡了过去。

曲文杰睡了很久，他做了很多梦，梦里不断转换场景，很累人。但他觉得有趣，自己似乎很久很久没有做过梦了。

他伸了个懒腰，赶紧扑到电脑前查看信息。

结果令他一身鸡皮疙瘩。

自己昨天在电脑中的操作，全部没有了踪迹！记事本里没有录入的航行数据，通讯系统里找不到自己给地球基地发去的信息。

调取飞船的摄像头，监控影像里根本看不到任何他伏在控制台前操作电脑的画面。联想到最近莫名的第六感和神秘香味，曲文杰心跳加速。他手持棒球棍，挨个舱室全部仔仔细细翻查了个遍，没找到外来的入侵者。

难道有鬼？

曲文杰打了个冷战。

他播放了几首古琴曲，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来到控制台前，再次按此前的方式在记事本里记录了航行数据，并给地球基地发去信息。这之后，他取出纸质日记本，用圆珠笔手写了同样内容。

晚饭后，他给自己理了个发，紧贴头皮的短发看起来更精神。不知为何，无法解释的神秘现象令他兴奋。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他攥起拳头。

未知令人神往，使人不计一切代价去寻找真相。这是一种原始冲动，一种天然的美。

曲文杰感到自己年轻了三十岁。又回到了那个敢爱敢放，奋不顾身的那个小伙子了。最近浑浑噩噩每天过得没什么挑战，终于有事做了，他想。

他收拾了睡眠舱，把废置多年的，早已堆满杂物的健身区清理了出来。他试着举了几下哑铃，问题不大，没有想象中那么沉。

又举了一组，还挺轻松的，曲文杰有点得意。

停下的时候，肌肉立即感到酸痛，他不得不终止今天的健身计划。他坐下来，喘着气，突然想到第一次患上新冠肺炎的时候，还和易笑开玩笑说自己像老了三十岁一样没有了力气。白天的记忆碎片再度重现，曲文杰摘下护腕，回想人生中那段难忘的时光。

第二次患上新冠肺炎后，像大多数人一样，他躺了几天就很快恢复了，只是鼻子不好使，吃东西也没味。

“还能闻到茶香味儿吗？”易笑把脸蛋凑过去。

曲文杰用力嗅了两下。“不能……”他说，“鼻子不能，但我用心闻到了！”

“哼！”易笑一撇嘴。

嗅觉和味觉功能减退，是新冠肺炎的常见症状。不少患者在康复后的几周内便会恢复，可是曲文杰发现味觉正常了，嗅觉却迟迟没回来。

相比新冠肺炎带来的呼吸障碍，器官衰竭等重症，轻症患者嗅觉失灵的后遗症并未被大家重视。当时医学界尚未查明其原因，也无法治疗这种感官缺失。

对鼻子灵敏的曲文杰来说尤其困扰，他和这个世界紧密联系的一种渠道被彻底剥夺了。他闻不到猫的味道，闻不出书和房间的味道，吃水果时辨不出来是苹果还是香梨，衣服洗出来没有金纺的清香，出门时闻不到新鲜空气和青草的味道，更闻不到雨水的味道。

他慌了，开始频繁在意自己是否有口气或者体味，担心自己闻不到它们给他人带来困扰。易笑安慰他，他却更焦虑。以前他曾告诉易笑，她是个立体味女孩儿，她大笑的时候散发黄瓜的清香，读书的时候是蛋黄味，跑完步有泥土的气息，生气不高兴的时候身上满是手机拆箱时的电子味。

而现在，易笑在自己面前是一个没有任何味道的透明人。他闭上眼，无法感知到最爱的人就在身旁。

两人三观相符目标一致，相互包容一起成长，经常不用开口，就知道对方想要说什么。易笑偷偷问过心理医生，医生说嗅觉丧失可能会导致社交孤立和幸福感缺乏，甚至引发抑郁症。

疫情放开以后，在易笑提议下他俩四处游玩，爬山、骑车、看瀑布，充分接触大自然。她还带他参加一些小众俱乐部，认识形形色色的人，其中也包括后天嗅觉丧失的成员。曲文杰开始接受自己的缺陷，甚至自嘲“我的鼻子曾经有世界一流的嗅觉，但现在它只剩下好看了。”

如果生活就这样发展下去，曲文杰就不会像今天一样躺在宇宙飞船里了。商镝的一通电话，改变了他和易笑的命运。

商镝说有一个新的发现，可能会让他恢复嗅觉。曲文杰和易笑当下就来到大兴安岭的彗尾湖。

大兴安岭原始森林中的一处山谷里里，近几年出现一处湖泊，湖不大，由山顶上的地下水汇集而成，在阳光照射下绿波点点，因形似彗星尾巴因而得名彗尾湖。湖边凝结了一层层厚厚的矿物盐结晶，像雪一样白。

二人住在岭下的民宿，游客们点起篝火，围成一圈连唱带跳。火光掩映中，商镝告诉曲文杰，他目前在美国一个研究所工作，不久前听人说起，很多因新冠肺炎导致嗅觉问题的人来彗尾湖边嗅一嗅湖水，几天就能恢复正常。

商镝立刻和国内的合作机构联系，派人赶赴大兴安岭调查。结果令人欣喜，不止新冠原因，嗅觉功能出现异常的患者近九成都能够恢复。商镝立刻飞回国，率组员驻扎在彗尾湖边，对此现象深入研究。

曲文杰将信将疑，在易笑和商镝注视下，小心翼翼走到湖边，用瓶子舀起半瓶水，放在鼻前扇动。

一股奇异的，富有时代感的味道飘进来，他从来没闻到过。曲文杰感到沉醉，他眯着眼，又细细闻了一阵。

故友见面商镝也很开心，他惊叹于曲文杰和易笑相识的神奇经历，他们绕着湖边散步谈心，去山顶看星星。

康复的希望令曲文杰放下包袱，他和易笑吃遍了铁锅炖大马哈鱼，烤冷面，东北粘豆包。在北极村手牵手迎着晚风压马路。他想，就算永远失去嗅觉，也不能失去这个可爱的女孩儿。他紧紧抱住她。

两人回去后不久，一个周末的清晨曲文杰尖叫着惊醒。

“油，油！漏油了！”

他从床上跳到地上四处乱翻，反复检查煤气。

曲文杰的鼻腔中，充斥着刺鼻的汽油味。

曲文杰此生最厌恶、最接受不了的就是汽油味，每次去加油站，他恨不得一口气憋到底，甚至跑到厕所躲避。一觉醒来他迷迷糊糊地以为汽油洒在家里了，疯狂地关闭电器开关。

一通混乱过后，他才惊喜地意识到自己能闻出味了。

然而，事实令他再次震惊——那窒息作呕的汽油味，竟出自易笑身上。

经过诊断，曲文杰出现了“嗅觉倒错”。全球新冠感染者里大约1%的人会出现这种情况。看过数名专家和医生，他们都摇摇头，这种症状尚无法治疗。

米饭闻起来像臭鸡蛋，矿泉水闻起来像尿，女士香氛有股死鱼烂虾味。大便则是巧克力味，垃圾堆闻起来反而像冰淇淋。

如果说失去嗅觉让曲文杰一度丧失了对环境的感知，无法判断自己在环境中的位置。现在的倒错则让他彻底乱了套，他的世界颠倒了，只要还在呼吸，就免不了怀疑自己，怀疑人世。

鲜花和水果，闭上眼就变成了腐肉和粪便。他时刻睁大双眼，生怕闭上眼这个世界就变了。饭菜吃起来像喝泔水，营养摄入出了问题，曲文杰体重骤减。

在自己心爱的人的身上，他更是无能为力。

那些曾经美好的、沁人心脾的茶香味儿，再也闻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汽油味。每次见到易笑，即使再开心，脸上肌肉由于生物的条件反射不自觉表现出抵触。易笑无可奈何，他也深深自责。

在医学院主任帮助下，曲文杰尝试用最新的，嗅闻桉树、肉桂、巧克力等气味的方式进行恢复训练。同样没能取得效果。他甚至想干脆切除嗅球，失去味道也比味道是反的强——但没人能做这手术。他塞上氨水味鼻塞，让刺激性气味掩盖女友的汽油味。

没过多久氨水味耐受，决堤崩塌的汽油味摧毁一切。易笑疏导他安抚他，减少和他的接触，尽量不去留意他细微的面部表情。曲文杰继续接受心理辅导，控制脸上的肌肉反应，练习憋气。

爱情是一种自然的行为，不是刻意训练。时间一久，他们都累了。

他们很久没有亲热，无法同寝。每次脱去衣服，曲文杰都喘不过气。

“分开一段时间吧。”曲文杰先提出来。

保持一阵距离也好，易笑同意了。

这段时间，他们通过视频聊天，分享各自的工作生活，没有了气味的干扰，一切变得舒适。

可是，小别并没有胜新婚。再次见面，易笑笑靥如花，但曲文杰瞬间被浓烈的芳香烃气味击溃，他抱头跪倒在地，登时晕厥。

……

鹊桥九号里的曲文杰又想不起来后面的事情了。他拿起哑铃摆弄了几下，头脑里隐约闪过几个画面，旋即消失。他的脑子太差了，每每想翻越记忆高山，可跨过几个小山包，就再也无法前行了。

不知道这和信息消失、神秘的香味是否有关系。

他的心一凛。

03

尽管提前做了心理准备，结果还是令曲文杰惊诧不已。

电脑的记事本和通讯系统里没有记录，那本纸质的日记本上也是空空如也，昨天手写上去的字踪迹全无。

他仔细观察了一番，自己昨天摆在控制台的玩偶没有消失，衣服上的啤酒渍还在，消耗过的食物真的被吃了，排泄物真实存在。

他拿出纸，写写画画，给出了几个可能的猜测。

第一种可能，飞船跌入了高维空间。空间的特性让他无法与外界交换信息，记录、传输这一切行为是被禁止的。

第二种可能，飞船中秘密潜入了不明外星生物。它们无法被观测并且擅长恶作剧，每天都把曲文杰留下的“痕迹”擦抹干净。

第三种可能，飞船上的电脑和纸质笔记本获得了智能，变成了高等智慧生物。这导致曲文杰写入的信息无效，或者说被它们吞掉了。

第四种可能，曲文杰由于长期飞行患上了精神疾病。他根本没有在电脑和笔记本上写东西，是自己神经错乱不辨现实和虚幻了。

……

灵感收不住了，越写越多，越写越离奇。

曲文杰被自己逗乐了，这不是在写科幻小说吗？每一种猜测都有漏洞，都不能完美解释自己当前的处境。

他把纸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

他调出电脑的航行界面，死死盯着上面的数据。通过录音、刻字、拍照等能想到的所有方式，把飞船坐标记下来。

隔了一天，再去查看时，果然这些方式都无效，没能留下任何信息。于是，曲文杰不再排查舱室和系统，他每天除了睡觉，就是坐到航行界面前看数据，记下它们。

半个月后，曲文杰几乎可以百分之百地断定，鹊桥九号并不是真正地在宇宙中航行。他放弃了任何数字或实体工具，凭自己的大脑牢牢记住几个时间点飞船的静态数据，以及航行坐标。他发现，这些天里同样的时间点里，飞船显示的都是一样的数据和坐标。

鹊桥九号，每天都重复相同的飞行线路。它处在一个模拟的太空环境里。

难道我一直在地球上，并没有进入太空？

好在实验舱内工具齐全，测量功能完备。曲文杰做了个实验。他让电池板从高台落下，用电子表记录它掉落到地上的时间。通过高台的高度，落地时间之间的计算，很容易算出重力加速度，是12m/秒^2。

他连续做了多天实验，每天都是在这个数字上下。要知道，地球上的标准重力加速度数值是9.8m/秒^2，这个数字不会变。

鹊桥九号目前并不在地球上。

太空鬼打墙？莫非飞船钻进了一个可穿越虫洞，每日重复着飞进飞出？理论上倒有可能，但是需要解释的地方太多了。得详细分析。

另外，这十五天里，闪光伴随异香长长短短出现过三次，每次出现曲文杰都能清晰地记起一些东西，有些香味消失后就随之忘记，有些则一直记得。

异香并没有规律可循，它总是毫无预兆地出现。曲文杰在推演它和飞船模拟循环之间的关系，但没有头绪。

他的直觉告诉他，异香是模拟太空环境里的关键因素。无论是自然形成还是人为，模拟太空环境诱发或直接导致曲文杰的失忆，而异香则能激起他的记忆。这么看，它们应该不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而出现的。

他将脖子上的挂饰取下，放在掌心。这是一个高强度玻璃制成的小瓶子，里面存放着半瓶橙黄色砂粒。曲文杰把瓶子放到鼻子前闻了闻，没什么味道。

这是易笑送给他的礼物。瓶子里，是曲文杰曾经最喜欢的味道——也是易笑的味道——铁观音所独有的兰花的淡雅的香气。曾几何时，这味道令他魂牵梦萦。每次约会，他都早到，看一本书或者望向窗外，铁观音幽幽的茶香传来，他便知道，是易笑过来了。

但他现在不敢打开瓶子，嗅觉倒错以后，瓶中刚猛的汽油味简直能杀人。

易笑现在怎么样了？她还那么爱笑吗，这个年纪她一定有了孩子，孩子也有了孩子，她会是个好奶奶的。不知道他会不会在公园的长椅上，给孙子讲她年轻的时候认识一个鼻子很厉害的小伙子？
过去的记忆在头脑中翻涌，很多碎片漂浮上来，但他无法将它们连在一起。

曲文杰放松下来，他依然每天按部就班检查舱室和系统，然后发会呆，健健身，捕捉异香的出现，花更多时间冥想和回忆。

效果还不错，他又遇到了几次异香，记忆又回来了一些。他很有信心，先把自己的过往弄清楚了，寻找突破点，再去击破所处的困境，这方向一定没错。

那天，他从睡梦中惊醒。

眼前一片明亮，窗外也是，原本漆黑的黑夜亮如白昼，白光无处不在，中间似乎有缥缈的白气缭绕。曲文杰捂着刺痛的双眼，赶到控制台前，电脑并未发出警报，预警系统显示正常。

香气传来的时候，曲文杰才意识到这是异香来临前的闪光。

如同闪电和打雷。这次闪光持续得太久太强烈，浓郁的香气很快包裹了飞船，船身震动，船体闪烁。曲文杰感到窒息，被香气冲倒在地。

他抓着舱室内壁的护栏爬起，没走两步又跌倒了。他靠在舱壁上，大口喘气。香涌入他的口鼻，他脑中有星光亮起，曲文杰大喝一声，一跃而起，冲向睡眠舱。

他穿好太空服，跌跌撞撞奔入气闸室。关上内闸门后，他透过窗口回望舱室，深吸了一口气，自己可能再也回不来了。但这是唯一的机会，他要拼命一搏。

打开外舱门，白光闪耀，整个空间如同煮沸的开水般跃动。

曲文杰绑好安全绳，一咬牙，纵身跳入奇异的香海中。

04

曲文杰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虚无，寂静无声。

没有飞船，身上的太空服不见了，眼前说白不是白，说透明不透明。能感觉到空间的存在，但什么实体的物质都看不见。

“我……是死了吗？”

曲文杰歪了一下身子，他还能动，还能记起飞船遭受白光和异香的侵袭，自己跳到太空的经历。跳下去之后，他被团团泡状物质包裹，就是那团像是开水的东西，一跳一跳的。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喊了几声，不知道是没喊出来还是这个鬼地方吸收掉了，他同样听不到自己的喊声。

唯一的感官，是还能闻到那股神秘的异香，只是更清淡。

错愕之际，曲文杰眼前气泡涌动，慢慢显出一个椭圆来。那椭圆逐渐伸出五个枝杈，弧光闪过，一个身穿香芋色针织衫的女孩出现在面前。

“易，易笑？”曲文杰大惊着站起身。

易笑看看他，并无表情。

曲文杰冲上前去，一把拉起她的手。

手是凉的。

“你怎么在这儿？”曲文杰问，“我们是死了对吗？”

易笑没有做声。

“是我啊！我是文杰！”曲文杰双手握住易笑的手，“不记得我了？”

易笑再次看他，没有回应。

曲文杰的笑容渐渐收敛，他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你还是那么年轻，这不可能，你不是易笑！”

他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女孩儿，她的确和大学时的易笑一模一样，但是好像少了些什么。曲文杰想了想，好像少了人类的感觉。这个“易笑”举手投足更像一个机器人。他追问，“你究竟是谁？”

易笑愣在那里，努了努嘴唇，没有发出声音。这时曲文杰才反应过来，这个立体的空间里他说的话不会出声，易笑同样不会听到。于是，他指了指易笑，做出一个疑问的表情。

易笑沉默半晌。她抬起手臂，拍了两下手。前方的空间凹陷了一块，气泡涌动，形成一个门。曲文杰一看，竟直接联通鹊桥九号的气闸室外闸门。他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像崂山道士一样倏地接连穿过外闸门和内闸门，进入舱内。

曲文杰懵了，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左看右看也没发现易笑，索性检查起飞船来。飞船并无异样，只是控制台的电脑上，依然显示此前位于柯伊伯带的航程，坐标也是之前自己在心里默记的。

人们都说去世前能看到亲人来引路，莫非易笑是天使，来接自己上天堂？

他径直来到气闸室，没穿宇航服便过了内闸门，并未感到不适。透过外闸门向外看，漆黑一片，没有那个古怪的立体空间，也没看到易笑。

他回到舱室找了两圈，喊着易笑的名字。没有回应。他又转到气闸室门口，想了想，学习易笑的样子抬起手臂“啪啪”拍了两下手。

外闸门凸出一块，气泡出现，曲文杰三步并两步赶紧穿了过来。

易笑还在。

他连比划带说，易笑和之前一样没有答话。曲文杰拉住易笑，就要带他回飞船里。可穿过气泡，易笑就不见了，怎么拉也拉不过来。他只好回舱室取出平板，打字给易笑，问这是怎么回事。

易笑的表情就像看不懂汉字一样，曲文杰改成英文，同样如此。他调出地球上的照片给她看，她依旧没反应。曲文杰有点头大，一下子想不出别的什么法子和她交流。

易笑见他不动，右手向前平伸，拉动拇指和食指，一块气泡凭空出现在她和曲文杰之间。

气泡很快变为黑色，细微的点点光亮充盈其中。曲文杰凑过去看，觉得像是宇宙，光点是星星。界面放大，星系和恒星出现，他的判断没错。突然，一颗橙色的球状物闯进视野，把曲文杰吓了一跳。

他抬头望向易笑，易笑手掌翻转，橙色球体的动态剖面图显现出来。球体中心是红色的内核，咕嘟咕嘟冒着气泡，中间是一层黄色的壳，最外层是橙色的壳。壳外分布一些纤毛状的突触。

球体不断转动，曲文杰看到有不少细小的微粒被纤毛捕获，进入球体体内。随着球体转动，又有很多细小的微粒被纤毛甩出球体表层。

曲文杰伏在气泡前，想看个仔细。但画面转动，一根纤毛被无限放大，画面飞得太快，他能感到纤毛结构的精巧，但眼睛完全跟不上画面的跳动。纤毛的一小根枝杈上，他看到了鹊桥九号。

他明白了，易笑在告诉他他现在的境地。他粗略估算了一下，按照纤毛和飞船的比例，这颗星球足有几百颗地球那么大。这是哪里呢？他示意易笑退回到星球的画面，可易笑没那么做。

他指指自己，再指指纤毛枝杈上的飞船，点点头。

他又指了指易笑，再指指星球，意思是她是这颗星球上的人。他不知道易笑懂了没有。这时易笑身形一缩，化作一团气泡，气泡跳动了几下，又化为易笑的外形。曲文杰知道易笑这是在告诉他，她并不是地球人，而是这颗星球上的生物借了易笑的形体幻化而成。

曲文杰长舒了一口气。

那易笑很快连同气泡一同消失不见。

曲文杰坐倒在地，他怎么也想不到遭遇了这种状况。他左思右想，反复回忆气泡里呈现的星系和橙色星球的样子。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醒来后，立体空间内还是他一个人。他起身稍作活动，拍拍手，回到了熟悉的飞船里。

冲了个澡，腹中咕噜咕噜叫起来，曲文杰这才感到饥饿。他到厨房拿出两份太空餐大嚼，越嚼越发觉不对劲，外星生物是如何获取了易笑的形象的？真实的易笑和它们接触过？并且，这颗星球的星系里，他并没有见到恒星和其他行星。星球的剖面图和进食与排出废料的模样，突然让他脊背一凉。

难道自己处在一颗超级巨大的细胞上面？

05

就这样，曲文杰吃住在飞船上，和易笑见面在立体空间里。他猜测外星种族受限于特殊生理构造无法进入到人类的生活环境内，因此易笑不肯进飞船，不过无所谓了，这不影响他们见面。

令人欣慰的是，曲文杰和易笑（虽然是外星生物，但曲文杰还是习惯于把她当成真的易笑）已经建立起了初步的沟通方式。他明显感觉到易笑学习能力的增强，她可以看懂他的点头摇头所表达的意思，有时候她也会通过肢体表述观点。

独自一人的时候，曲文杰感到头皮发麻。易笑越来越有人类的气息了，她有意无意在模仿他，尤其眨眼和面部表情，运用愈加自如。但她不是人类，甚至是什么生物他也不知道，谁知道她揭下脸皮是一只什么样的物种？他就像在和一只“画皮”面对面接触。

他不在乎，他有更重要的两件事要做。第一是找回记忆，第二是探明这颗星球还是什么宇宙巨大细胞的真相。这两件事的突破口，无疑都是易笑。

有那么几个瞬间，他无意中触碰到易笑冰凉光滑的手臂，曲文杰条件反射似的一下子抽回。他偷偷去看她的表情，那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孩儿白皙的脸上没有任何不悦或是尴尬。那自然是了，她不是人类，怎么会对这种触碰产生反馈呢？曲文杰恍惚地回到了三十年前那个小伙子，他觉得他们俩就这样相处也很不错，甚至害怕如果这两件事做完了，她会不会就凭空消失了？

曲文杰拍拍自己的脸，暗骂自己又犯傻了。

这天，易笑调出气泡，旋转的橙色星球纤毛摆动，不断甩出橙色颗粒。她凑近闻了闻星球，看向曲文杰。曲文杰也凑上前去闻了闻，那股熟悉的异香，和立体空间里，飞船的一样。

纤毛继续甩动，越来越多的橙色颗粒甩出，飞向四面八方。画面缩小，它们飞到各个星球上去。曲文杰想，看来这颗星球和人类一样，也尝试着发射探测器，进行太空探索。他不知道外星种族对人类了解多少，他把手放在气泡上，想要找到太阳系的位置，问他们有没有到访到过。

这时一粒颗粒所飞抵的星球也显出橙色，星球界面放大，易笑闻了闻，看向曲文杰。曲文杰闻了闻，果然这颗星球也出现了异香。

这股异香自己很多年前还曾在什么地方闻到过，他眯着眼睛，在大脑深处搜寻记忆。突然，他一个激灵：

彗尾湖！

当年他嗅觉丧失，商镝请他去大兴安岭的彗尾湖里嗅湖水以恢复嗅觉，湖水那悠远的、令人沉醉的味道，就是这股奇异的香味！

看来这颗说不清道不明的星球，的确和地球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刚才的影像让他联想起自然界中的诱捕，或者是病毒散播行为。在未知面前，不要暴露太多！曲文杰心脏狂跳，迅速将放在气泡上的手抽走，掌心已冷汗涔涔。

易笑走过来看着他。

曲文杰一怔，顺势用手捂住胸口。

易笑指了指嘴，她以为曲文杰饿了，该吃饭了。于是很自然地化作气泡消失。

连续几天，曲文杰都没有通过气泡进入立体空间去见易笑。他那神奇的第六感再次出现，总觉得在这个自己最心爱的女孩儿背后，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被模拟在太空航行，记忆的丢失，或许都与此有关。

易笑可理解为这颗星球的发言人，那么自己的角色呢，他到底对这颗星球来说，有什么作用？曲文杰百思不得其解。

假设这颗星球为了汲取能量，通过散播颗粒令目标星球感染分解，再用纤毛吸收目标星球养分的方式在全宇宙范围内捕食。那么地球上存在着和星球一样的气味，是不是说明已经被它锁定，即将要被吞食了呢？

如果是，它为什么要劫持地球飞行器，还处心积虑试图和地球生物建立沟通？有必要吗？易笑和曲文杰的沟通中，明显带有保留和戒备。它从未暴露本星球的位置，也没有透露生物种族的任何信息。既然留着曲文杰没有杀死，那他肯定有重要的价值，这个价值又是什么？

如果不是，那它散播颗粒到宇宙各地意欲何为，纤毛所吸收的养料从何而来？莫非它被设计为具有摩萨德飞行器一样的，能够在宇宙中捕捉粒子以供整个星球消耗的能力？如此巨大的星球，仅靠粒子能存活吗，还是说粒子经过某些反应可以释放巨大能量？

正陷入沉思时，曲文杰眼前一道白光闪过。随之而来的，是那熟悉的异香。

与此同时，耳畔传来轻轻的“啪啪”声，什么声音呢？他辨别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那是拍手声。轻柔干脆，像来自女生。

他下意识地，穿过外闸门的气泡，来到立体空间。易笑正等在那里，见到曲文杰，她报以微笑。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的笑容，嘴角上扬，两个浅浅的梨涡。白光闪过，照在她的脸上，她热情洋溢，像是某个假日清晨宿舍楼下的重逢。

曲文杰的心被狠撞了一下。

他礼貌性地对她回以微笑。沉默了一会，双方继续展开此前的“沟通”模式。曲文杰问她白光来自哪里，她摇摇头。他转而问向异香，他在鼻子下面扇了扇，做出疑问。

易笑理解了他的意思。她伸出左手，递给曲文杰。

曲文杰开始没懂她的意思，一股香气传来，他不自觉闻向她的手。易笑冰凉软腻的手心里，香气四溢。

曲文杰大喜，他大口吸起来，但很可惜，易笑手中的异香只能持续短短一会儿。曲文杰索要更多，易笑摇摇头。

就这样，他们每天都会开展交流，曲文杰也每天都闻一会来自易笑的异香。香味没有闪光出现时那么浓，但也令他回忆起一些片段。一个片段里，易笑身穿太空服，驾驶橙色飞船在太空中孤独地航行。

曲文杰汗毛竖起，真正的易笑也成了一名宇航员？她会不会和自己一样，误打误撞来到这颗星球，被它们俘虏。所以它们才掌握了易笑的外形？真易笑恐怕凶多吉少……他不敢再想下去。

有一次，他屏住气，把脖子上的玻璃瓶打开，递给易笑。易笑显出享受的神情，甚至脸上透出幽幽的光芒，一闪一闪。她递到曲文杰鼻子下面，曲文杰吓得跳了起来，一下子没憋住气，汽油混杂着指甲油和油漆的烈性气味灌进口鼻，他差点晕倒。易笑不解地瞪着眼睛，他心里一阵难受，又想到了嗅觉倒错这个该死的毛病，如果没有它，他俩现在肯定幸福着呢！

这一天，易笑神秘兮兮地让曲文杰闭上眼，曲文杰依言闭上，易笑比划了一下什么。曲文杰只觉得眼前异香扑鼻，他把眼睛欠开一条缝，立体空间对面一气泡凸起，他睁大眼睛抬头望去，那气泡内光怪陆离，绚彩流动。

他问易笑这是什么。

易笑轻轻一推，把曲文杰推到彩色气泡前面。异香正是从气泡中源源不断涌出。曲文杰回过头，感激地给她竖起大拇指。他吸吸鼻子，做出夸张的享受表情。易笑微笑地看着他。

他向前一步，像当年在彗尾湖边那样，凑近眼前的气泡，用手轻轻在鼻下扇动。这气味似乎有一种魔力，让他大脑神经元活性提升，忘却的记忆开始萌动，他的头脑中再次闪过多个熟悉的画面。这些画面中，他捕捉到了易笑身穿航天服，在橙色飞船前驻足的那一幅。

他尽量让画面停留，好慢慢回忆。

画面还是动了起来，视角上移，巨大的船体上能看到两个汉字“寻香”。寻香？好熟悉的词语。画面抖动，易笑已经登上飞船，微笑着，对着所有人挥手告别。画面再闪，飞船已驶在浩瀚太空之中。

曲文杰有种不祥的预感。

易笑从容地操纵着飞船，按部就班地与地球基地通信联络，一有时间就钻进实验舱潜心搞科研。视角拉长，曲文杰看到橙色飞船像大海中的一叶小舟，是那么孤独和弱小。

视野中一颗星星都没有，只有飞船反射着光。曲文杰看得清楚，船体上的字是“寻香计划”，他一个闪念，这好像是关于气味的一项大型计划。苦苦思索之际，飞船的反光越来越亮，紧接着，飞船四周变得模糊一片，画面抖动，漆黑的宇宙里也有道道白光刺了进来。

曲文杰抱住大脑，他想稳住画面。但发现这不是画面在抖动，而是整个立体空间摇晃不止。他站立不稳，跌倒在地。

空间剧烈震动，白光洪水一般泄了进来，曲文杰感觉它就要爆炸了，他爬起来接着又滚到一边，身后的易笑猛然撞在他身上。他搂住易笑，可两个人都不受控制，在空间中滚来滚去。易笑使出各种手势，想切开一道门，但毫无效果。

混乱中，两个人滚向彩色气泡。曲文杰的手触碰到气泡边缘，巨大的吸力将他和易笑卷入。

二人急速下坠，曲文杰头晕目眩。他感到到这是一条狭长的、似乎在蠕动的透明隧道，他在空中乱抓，下意识抱紧易笑，易笑展开四肢，试图攀住管壁来终止下坠，不过仍旧徒劳。
易笑继续做出张开手臂的姿势，曲文杰的手感到松动，他一转头，易笑的部分身体正在虚化，变得透明。不一会儿，形成一个气泡，将曲文杰整个包裹起来。

下坠速度慢下来，像是乘一个透明的电梯。曲文杰抚摸着气泡内壁，他知道她在保护他。

隧道两旁氤氲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依稀穿过了一道河流，气泡的速度降下来。没等曲文杰反应过来，他和气泡已飞出隧道，落到一处高台。

灼人的热浪伴随着猛烈的异香侵袭而来，曲文杰瞬间心意通明，马上双眼一黑，被掀翻在地。在失去意识之前，他分明看见一颗巨大的，喷薄燃烧不止的赤色火球。

06

曲文杰是被呛醒的，准确地说，是“臭”醒。

酸腐的食物变质的味道令他干呕，引发剧烈的咳嗽。他撑起身，边咳边找易笑，才发现自己被橙色的海洋包围，只留出自己周围2米见方的区域。

他嗅了嗅，那臭味，正源于这片海洋。他不敢靠近，往前挪动了两小步，那海洋由无数细小颗粒组成，它们看起来很轻，有的浮在半空。海洋中一处颗粒攒动，涌出一个亮点，化为气泡，再一看，竟是易笑。

易笑面露疲惫，身体一些部位甚至呈现透明的气泡状。曲文杰知道她是因自己而受伤，心疼不已。易笑摆摆手表示不碍事，她指指前方的火球，用手在鼻尖下扇了扇。曲文杰笑了，他望向熊熊燃烧的火球，香气随火焰的升腾而漫散开来。他喜不自禁地看着易笑。

易笑指指自己，再指指橙色海洋。

曲文杰点点头。

易笑再指指火球，指指他的头。

曲文杰再次点头。

没错，他想起来了。他终于知道这一切的来龙去脉了。曲文杰摸了摸鼻子，热浪变成了清凉的山风，眼前的火球颜色越来越淡，火舌跳动如同波纹，慢慢地，球体变成了一湖绿色的水……

直升机在森林上方盘旋着下降。彗尾湖碧绿耀眼，半个湖泊已经被栅栏围起，岸边辟出一片空地，搭起了集装箱组成的简易建筑群。

阳光下，一个人向他招手。

曲文杰定睛望去，那人正是商镝。十个小时前，正是他打来电话，说有重大紧急的事情要他过来，什么事情却只字不提。

曲文杰感激商镝。和易笑迫于无奈分开后，他的心碎了，对个人前途也迷茫不知所措。商镝找到他，说自己所在的美国费城莫奈尔化学感官中心，是全球最大的嗅觉方面科研机构。

“嗅觉是一门孤儿学科，”商镝说，“视力和听力的论文每年发表数万篇。而有关嗅觉的，最多就几百篇。研究资金更直接，分配给听觉和视觉的至少是给嗅觉的10倍。”

“确实，我的嗅觉出了问题才开始注意，人们对它的研究实在太有限了。”曲文杰说。

“你看，我们就连对气味的描述也是贫乏的。咱们可以用亮度、饱和度、色号来形容颜色，用频率、振幅、波形来表述声音。可嗅觉呢？只能用产生气味的东西来形容，硫磺味、茉莉花香、柠檬酸……”

商镝举了个例子，如果说让人失去一项感官，相信90%以上的人都会选择存在感极低的嗅觉。最后，他发出招募，希望学医出身的曲文杰能来中心工作。

“我考虑下。”曲文杰说。

就在曲文杰还没想好要不要过去的时候，商镝已经给他买好了机票，就这样，曲文杰去费城工作了一段时间。他状态很好，很快就上手了，在实验室里取得了不错的成果。

也是在这里，他深入了解到人类嗅觉的特性，以及它们的神奇之处。

他曾参与一起神奇的案例。英国爱丁堡一名退休的女护士乔伊·米恩尔自称能闻出帕金森患者的味道，受测时她闻了12份无标记的衣物，指出其中7件属于帕金森患者。事实上有6件，乔伊多认了1件。

但最近，那件当初被视为认错的衣物的主人，竟被确诊为帕金森。也就是说，乔伊预测了他未来会患上帕金森的事实！英国科学家们再次邀请乔伊进行多轮测验，结果是惊人的100%正确。科学家立即致电莫奈尔化学感官中心寻求技术帮助。

乔伊来到中心以后，告诉曲文杰：“他们身上有一股麝香味，非常明显。”曲文杰耸耸肩，非常遗憾，自己的嗅觉错乱了都不知道麝香是什么味了。乔伊闻了闻他的衣服，“哦放心，你身上没有这个味道。”

曲文杰所在的小组对帕金森患者的后背皮脂进行采样，通过质谱分析其中的挥发性化合物，发现马尿酸、二十烷和十八烷的浓度高于正常人的常规浓度。而这几种化合物的混合气味，正是乔伊所说的麝香味。

小组初步判断，乔伊对麝香味的识别能力超强，因此具备这项神奇的技能。作为感谢，乔伊嗅闻了小组成员和他们父母的衣服，排查他们不会患上帕金森。

虽然其中的科学原理尚在研究中，但这给了曲文杰极大启发，古希腊的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就曾提出“闻香治病”的方法，通过嗅闻患者体味，来诊断疾病与提出治疗方案。当然，彼时疾病的诊疗手段未形成标准化，医学设备也不够先进，“闻香治病”并未得以成功。但是异曲同工，现代医学和科技的进步让这种方法成为可能。

曲文杰在中心内部牵头，孵化气味预防医学的项目，得到不错的进展。但莫奈尔化学感官中心预算有限，这个项目并未在规模上取得突破。在需要医学机构支持的时候，中国疾控中心主动提供资金和人力，将该项目并入创新疾病预防所，作为科研重点全力支持。就这样，曲文杰回到了北京。

在北医三院强大的医疗大数据支持下，曲文杰团队成功提取出其他几种疾病的特殊气味。“研究发现，阿尔兹海默症患者有奶油酵母的味道，结核病人闻起来像‘潮湿的棕色纸板和盐水’，糖尿病人则像橘子和冰糖菠萝的混合……”茶香的气味蓦然出现在脑海中，曲文杰停顿了一会，越说声音越小。

和商镝会面后，他还是没有透露紧急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他笑着把曲文杰请到了集装箱会议室。

接下来的信息，远超曲文杰的认知。

这是一项绝密会议，与会人员大约三十个。发起方为温维牵头的外星嗅觉受体研究小组，小组成员包括商镝在内的动物学、医学、化学、天文学方面的专家。曲文杰作为嗅觉领域的资深学者受邀参加，像他一样的顾问还有十一名，看起来一脸风尘，不出意外都是临时被“请”过来的。

曲文杰注意到，旁听席上还有三位军官，一名中国人两名外国人——后来他才知道一位是中方首长，一位是美方将领，另一位是联合国代表。联想到集装箱会议室外的大功率雷达组，军用设备和岗哨里的持枪士兵，曲文杰知道自己一时半会是回不去了。

会议伊始，温维代表研究小组公布了研究结果。他表示，现在整个地球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危机来自于太阳系中的一颗星球。有充分的证据表明，这颗星球在利用生物（准确地说是人类）嗅觉的特性，有预谋地对地球发起攻击。

会场一片哗然，长时间喧嚣不止。

商镝上台后现场安静下来，他第一个发言，展示了自己团队在大兴安岭的研究结果。也就是当年彗尾湖对嗅觉缺失和嗅觉倒错“治疗”的原因。

他先是阐述了人们闻到味道的机理。嗅觉和视觉、触觉不同，是一种化学感受。当人们嗅闻或吸气时，空气中的气味分子进入鼻腔通道，并与被称为嗅觉受体的细胞接触。如果恰当的分子激活了对应的受体，受体便向大脑发出信号，将其阐释为一种气味。其机理像锁与钥匙的关系，因此被描述为“锁钥模型”。

迄今为止，地球上进化出大约1700种嗅觉受体，人类拥有其中的384种嗅觉受体细胞。被相同气味分子激活的嗅觉受体组合不同，导致了不同生物、不同人对气味的感受并不相同。

“这就是为什么每个人对味觉的识别和敏感程度不同。不同的人，嗅觉受体细胞数量不一样。我们对柑橘味的阈值至少有4000倍差异。”商镝说。

经过几年分析研究，商镝团队发现彗尾湖里，湖边植被中，包含大量的嗅觉受体细胞、受体蛋白质及催化剂。嗅觉丧失是由于嗅觉受体失去活性，嗅觉倒错则是组合顺序颠倒引发。因此人们嗅闻湖水，吸入新的有活力的嗅觉受体，或者吸入催化剂带动受体的活性，让嗅觉重启，使组合顺序复原，味觉也就恢复正常了。

曲文杰摇摇头:可惜,神奇的湖水还是没能做到让所有嗅觉出问题的人都恢复。他很想知道这些嗅觉受体从何而来，为什么会随着湖泊出现，其成分能否人工合成，但是商镝的发言就此结束，没有多做说明。

第二个报告的是一名生物学家，留着马克思式的大胡子。

“嗅觉是地球上最古老的感官功能，40亿年前，第一批单细胞原生生物，就是靠原始的嗅觉感受周围化学物质的浓度，进行捕食或躲……躲避危险。”这个场合他有些紧张，“在人的神经系统中，味觉——哦不对，嗅觉神经中枢也是最古老的皮层……”

生物学家不断擦汗，他语速很快，不敢抬头看下面的与会者。好在说着说着，逐渐进入了状态，他才略有放松。

他告诉大家，最新研究表明恐龙灭绝的原因很可能和嗅觉退化有关。在爬行动物最鼎盛的侏罗纪时期，古生物学家通过计算机断层扫描分析数百种恐龙的颅腔，重建的模型显示他们的嗅球极大。从白垩纪开始，上述种类恐龙的嗅球区域开始减小。这与当今认为作为恐龙后代的鸟类，其嗅觉能力大大变弱的主流观点不谋而合。

而且，另一项研究表明，历史上五次著名生物大灭绝事件，都伴随着大规模火山喷发，同样出现物种的嗅觉减退。

生物学家双眼变亮，打起手势。

他说在人体的五种感觉中，只有嗅觉不经下丘脑介导，气味分子的信息会直接传递到嗅球进行分析。这让这种感官看起来非常特立独行。从生物学角度，嗅觉受体细胞可以脱离人类（或其他“宿主”）独立存在，它们通过气味分子与外界完成信息交换。也就是说，它们理论上和蓝藻草履虫一样，是自然界的一种单细胞生物。

“下面请天文组成员进一步给大家汇报。”生物学家结束后意犹未尽，边下台边翻笔记本，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正往台上走的天文研究员一把扶住他，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泰坦。”天文研究员声音尖细。

泰坦就是土卫六，NASA在2026年发射的“蜻蜓号”探测器在其表面的丽姬亚海区域发现了新的生命形式。这片由甲烷构成的碳氢化合物海洋中，生长大量长有纤毛的单细胞生物，经过化验，它们的组成与地球生物内的“嗅觉受体细胞”几乎一致！

泰坦星是太阳系唯一一颗拥有浓厚大气层——和地球一样主要成分是氮气——的卫星，大气层中充满雷电风暴活动，此外，其地表充斥着原始的液态烃海洋和湖泊，四处火山喷发。这与46亿年前的地球，何曾相似？

降落到地球上的HED陨石，往往被认为来自于小行星带中灶神星的地壳上。经过紫金山天文台建模分析，发现这些陨石竟然是在40多亿年前，由泰坦星上的撞击产生。因撞击出现的微小流星体飘落到灶神星地壳上，再因撞击而被抛射，最终，不足100微米的微小流星体带着嗅觉受体细胞们和水，落在地球上。

“蜻蜓号”探测器派出的地表探测器成功在丽姬亚海取回了样本，这些样本经实验室培养，分析出7300种嗅觉受体细胞，这远远大于地球上已经发现的1700种。

曲文杰一个激灵，一股暗黑的念头带着他往可怕的方面上想去。

其他与会者眉头紧锁，和曲文杰一样暗自把这几种观点揉在一起。沉重的呼吸声中，温维上台总结，揭开真相。

“正如大家所想，我们的嗅觉并不是与生俱来，由自然进化出现。早在40亿年前，泰坦星就把嗅觉受体细胞通过陨石发送到地球，原始海洋中第一个单细胞生命出现后，嗅觉受体就与它结合，共存共生。”

温维不紧不慢地说，泰坦是一颗野心极大的星球，外星嗅觉受体细胞为地球高等生物们提供嗅觉能力，推动其种族发展壮大，越是壮大越是离不开它们。这期间，泰坦多次关闭嗅觉通道，试图令地球生物衰亡，让受体细胞统治地球。这一度造成了数次物种大灭绝事件。但顽强的地球生物没有妥协，老的物种消逝，新的更强大的物种诞生，一直没让泰坦得逞。

泰坦沉寂了两亿多年，决心与后来的地球霸主，也就是人类长期共生。直到出现了机会。

“这个机会是疾病，其代表就是新冠肺炎。要知道，新冠病毒并不会直接造成人类嗅觉丧失或倒错，而是泰坦发现新冠病毒在人类中的传播范围极大，如果联合新冠病毒一起攻击人类，有可能让这种智慧生物种族消亡。”温维说，“因此，它们尝试在部分患有新冠肺炎的人中关闭嗅觉。同时在彗尾湖中迅速将群体聚集，待时机成熟，扩大规模一举侵占地球资源。”

曲文杰“啊”地一声。作为嗅觉领域的研究专家，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嗅觉受体细胞竟然来自于外星，还对人类虎视眈眈。

“大家不用过于恐慌，首先新冠肺炎现已在人类控制范围之内，其传播能力和疾病症状都在减轻。其次，泰坦上的嗅觉受体细胞尚未形成文明，它们只能以‘寄生’的形式依附于我们，即使我们全人类嗅觉丧失，也不会带来灭顶之灾。”温维说。

“但是，如果它们让全部生物的嗅觉丧失，则会引起巨大混乱，甚至自然界崩溃。”生物学家在台下激动地说。

“目前看下来，它们尚不敢如此冒进。一旦失败，以人类当前的科技水平，引发物种灭绝的可能会是它们。”温维顿了顿，看向几位军官，“这是一场星球间的博弈。因此，我们有必要立刻建立攻击和防御泰坦计划。”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