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布衣记 | 楼耀福

楼耀福 文汇笔会 2024-01-27

所谓衣食住行,“衣”被排在了第一位。七十多年来,布衣陪伴了我的大半人生。从棉布破衣到呢绒绸缎,又回归布衣,回首往事,几多辛酸,几多欢喜,几多感慨。

小时候,父母为了省钱,我们家很少买成衣。父母手头有宽裕的钱就会去布店扯块布料,自己做衣服。我出生不久,父亲有一天下班,扯了两块布料,夹放在自行车后面。初为人父,他还贪玩,途中见人打牌,自行车靠边一停,扎入人群看别人输赢。待他回到自行车旁,夹在后面的布料不见了。这事发生在1949年之前,母亲嘀咕了他一辈子。早年的嘀咕是责怪、抱怨,晚年儿孙绕膝时,则是调侃、戏笑。

我记忆中,幼时也跟着母亲在塘桥老街布店看她买布,母亲一口宁波土话:“扯三尺龙头细布。”营业员拿过母亲看中的那匹,在柜台上摊开,用尺子一量,剪一个小缺口,然后两手一用力,一块布就扯了下来。

我们家里兄弟姐妹多,家境并不富裕,一般只有过年时才会有新衣服穿。1950年,我的三弟出生,“新阿大,旧阿二,破阿三”,就开始成了我们家的穿衣规律。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大致也是这个意思。不过,我穿的“新衣”大多也是长辈们穿剩下来后,母亲改制而成的。有回过年,母亲用爷爷过世后留下的呢料长袍,为我们兄弟各改制了一件上衣,我们穿着蹦蹦跳跳地在弄堂里给邻舍长辈拜年,邻舍都夸母亲手巧。

记忆里,幽暗的灯光下,“慈母手中线”的印象很深。后来母亲好不容易攒钱买了一台缝纫机,缝缝补补,解决一家老小的穿衣问题。

像我们家的这种境况,当年不在少数。弄堂里有户李姓人家,前面连着生了五个男孩,“新阿大,旧阿二,破阿三”的穿衣经到了他们家就有了新的延伸,叫“烂污阿四”,意即布衣到了老四那里,已烂得不成样了。

到了六十年代,物资匮乏,买布开始凭票供应。1969年春天,殷慧芬16岁的妹妹要去吉林务农,按照上海里弄的风俗,左邻右舍都送了礼,一条毛巾、一只手电筒之类。舅舅舅妈答应送妹妹一件礼物。那天,舅妈陪着妹妹逛四川路,妹妹看中一件漂亮的花格子衬衣,价格九元八角,比一般衬衣贵,还要布票。妹妹的要求大大超过了舅舅舅妈原先五元钱的预算。舅妈拗不过妹妹,于是对妹妹说:“超支的部分和布票你回去要跟姆妈说,要补给的。”妹妹为了得到这件衬衣,一口答应。谁知她回家后根本不敢说,第二天就乘知青列车一走了之。事后舅舅来“讨债”,舅舅说:“超支的钞票就算了,但布票是要还的。”母亲因为妹妹去吉林,在家里暗泣,舅舅在此时说这件事,母亲当即痛骂了他一顿,后来与父亲凑齐了九元八角和五尺布票,叫殷慧芬当天去还给舅舅。从此,整整五年,与舅舅家互不来往。殷慧芬后来根据这件事,还写了短篇小说《悄然而去》,读来令人唏嘘。

我们家的布票舍不得用,因为家里更重要的是糊口。为了让子女们少受饥饿,母亲悄悄地用布票与邻居换粮票。青黄不接时,母亲用舀米的铁皮罐刮米缸底的刺耳声音,我现在回忆都觉心颤。

1965年9月,我高中毕业。离开浦东老家去嘉定那天,是我衣着很光鲜的一天。母亲为我买了件浅蓝色长袖衬衫,为我缝制了一条藏青蓝卡其布长裤。其时,母亲还在里弄加工厂为油粮仓库缝补麻袋。二十来个妇女,用粗针、粗麻线缝补破损的麻袋,麻袋在她们手里翻过来翻过去,扬起一阵阵蓬灰,乌烟瘴气,令人窒息。即使是这样一份工作,这些妇女还要你争我夺。有一回,我听母亲在父亲面前嘀咕:“说是要减员,凭啥把我减掉?我家里困难,里弄里都知道。我明天找柴秀娣去。”这个柴秀娣是里弄居委会的,那天正巧看见我这一身衣着,后来对母亲说:“你说你们家困难,我看你儿子出门一身新衣服,漂漂亮亮,困难什么啊?”呛得我母亲一时语塞,差点哭出来。

1965年入冬,我先是穿一件百衲布般的破棉衣,后来母亲为了让我能体面些,把父亲那件用爷爷呢长袍改的棉袄换给了我。第二年冬天,我用自己的学徒工资买了一件士兵便装式的棉袄,觉得很漂亮,还专门去照相馆拍了照。

六七十年代,上海市民还用过“假领头”。“假领头”又叫“节约领”,其实只是一个领子,外面套件外衣,让别人从表面看,感觉你像穿了一件真的衬衣。

回忆那个年代,小裤脚管、喇叭裤会被视为奇装异服。那时有首儿歌:“小裤脚管花衬衫,阿飞阿飞骚得来。”穿花衬衫小裤脚管,会被认为不正经。有几年,你如果穿小裤脚管之类,会被当街剪你的裤脚管。

在衣服的用料选择上,五六十年代一般棉布居多,农村用土布的也不少。之后,衣服用料的种类多了化纤面料。比如人造棉、的确良、涤纶、涤卡等。“的确良”刚流行时,虽然不用布票买,但因挺括不皱、结实耐用,价格并不便宜。因为价格贵,我们日常用语中形容大材小用时就说:“你拿‘的确良’当揩台布啊?”可见在当时人们眼里,的确良比棉布高级。如今,的确良给我穿,我会觉得不透气,不舒服。但在那个年代,却很时尚。我记得七十年代,我与殷慧芬旅行结婚到杭州,穿的就是的卡中山装。

除了棉布、化学纤维等衣料外,有钱也可以用羊毛织品如毛哔叽、毛呢料做衣服。但因为昂贵,普通百姓一般不敢奢望。我结婚时做过一件藏青色毛哔叽中山装,花了四十多元。而我那时的工资每月才36元。匪夷所思的是那件毛哔叽中山装,因为昂贵当年舍不得穿,后来却因为服装的多样,长年被搁置箱底。

八九十年代,人们爱美之心,开始在服饰上得以释放。两用衫、夹克衫、牛仔裤等各式各样的服装开始为大众青睐,花裙子、蝙蝠衫、喇叭裤、一步裙、西装、旗袍、风衣都纷纷出现,服装款式更多元化。我那时穿西装较多,一方面是职业的原因,另一方面,改革开放、西风东渐,也有点赶时髦。这样的纯毛料西装我有十几套,单排纽,双排纽,两边开衩,中间开衩的都有,出席重要场合一般都是西装革履。

再后来,开始讲究品牌。外国品牌陆续进驻中国市场,比如皮尔卡丹、鳄鱼、耐克、阿迪达斯、花花公子等等。这些品牌的衬衣、体恤乃至脚上的鞋子袜子我都穿过。在欧美等国旅游,也常去这些名牌专卖店,遇见适合自己的都会刷卡购买。有一年在英国,我们夫妇俩竟然连鞋子都买了十来双,占了大半个行李箱。

最近几年,久违了的香云纱、绣品、绫罗绸缎的高档面料在服装中时常见到。时装秀、时装发布会更是让人眼花缭乱。但就我而言,还是觉得穿棉布甚至是土布衣服最舒服。既朴实无华,又简单舒适,还与众不同。这与五六十年代穿棉布或老土布衣服不一样,并不是简单的重复,可以说有质的飞跃。

王安忆和王周生、殷慧芬在淘土布

少年时代,穿棉布或土布衣衫,只是解决蔽体和保暖,而现在则是为了体现个性,不与别人重复。昔日农村妇女手工织造的土布恰恰具备每匹布都不一样这个特点。如果能请时装设计师根据个性设计,在制衣时又运用手工缝线,配以不同材质的手工饰品点缀其间,穿着这样的土布衣服,走在街上,平常、低调,却彰显了民族特色和东方元素。

因为对土布衣衫的喜欢,近几年,我们四处寻觅各种土布,条纹的,格子的,红的,绿的,蓝的,梅花、海棠花、米粒状的……各种花饰和挑花、提花、踏花等各种工艺,极大地丰富了我们的认识。我和殷慧芬穿着土布衣服出国旅游,这些土布衫的美丽,往往会吸引异国朋友惊羡的目光。

点击“阅读原文”可在文汇出版社微店购买

2021笔会文粹《我也浮过生命海》

【笔会近期作品推荐】

张业松:长路

周立民:记黄永玉先生的调皮

陈子善:新文学识小录三则

黄开发:为什么要去西藏旅游

陈思呈:鸡鸣就是小型的故乡

张薇:莎翁,戏剧时尚的弄潮儿

小黑:关于时差的那些事儿

陈成益:“就这样微笑地看着自己……”

舒飞廉:苏轼的《秧马歌》

李皖:乐评人迪伦

阮文生:徽州干货

陆蓓容:赁居

刘铮:钱锺书与借痴斋藏书

默音:笔的重量

沈嘉禄:口袋公园的树

方益昉:会客厅里话“同仁”

钱红莉:落葵、繁露、荇菜及其他

潘敦:显灵

彭伟:杨绛百岁寿辰的珍贵视频

杨绛:俭为共德+魔鬼夜访杨绛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布衣记 | 楼耀福

楼耀福 文汇笔会
向上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