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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淳 |《拟情书》中的美狄亚

文汇学人 2022-10-22

《拟情书》还有一种更为重要的方式,即“未来投射”:后来的作品指向更早作品,从而令人意识到将要发生、但尚未发生在人物身上的事情。也就是说,这种情况下,人物、读者和诗人并不处在同样的位置:人物还不曾经历未来的某个事件,但读者已从某个更早的作品中读到了,而诗人则戛然而止,令读者独自品味其中的意味。



  

“听说,你已乘船归来,踏上塞萨利的海岸

金羊毛令你富甲一方。” (许普西珀勒)

“只要有利刃、火焰和有毒的药液,

美狄亚的敌人就不会没有报应!”(美狄亚)   


这两句分别来自《拟情书》的第六封信和第十一封信,借许普西珀勒(Hypsipyle)和美狄亚(Medea)之手,写给同一个男人伊阿宋(Jason),那位先后娶了她们的希腊英雄。但许普西珀勒的信,也在美狄亚身上花费了大量笔墨。而两封信中的内容也反复指向更早的有关美狄亚的作品,最主要的是欧里庇得斯的悲剧《美狄亚》和阿波罗多洛斯的《阿尔戈英雄纪》(Argonautica)。美狄亚无疑是奥维德偏爱的人物:《变形记》卷七中也集中刻画了美狄亚;他还有一部名为《美狄亚》的悲剧,惜已失传。就《拟情书》来看,其中的两个美狄亚形象各不相同,而且也不同于我们所知的之前和之后的文学形象。欧的悲剧主要集中于美狄亚在科林斯,面对被伊阿宋抛弃、被克瑞翁流放所做出的反应,直接描绘了美狄亚杀死孩子,腾空而去的情景。阿波罗多洛斯的史诗则聚焦于一众英雄,美狄亚更多是助力英雄事业的少女,作品也花了很大力气刻画少女美狄亚的痛苦抉择。而奥维德将要写下的《变形记》中,对美狄亚的巫术给予了大量正面的描述;《拟情书》则选择了相对“平淡”、并没有重大事件发生的时刻。但这也是一些非常重要的时刻,决定了写信人回顾过去事件的方式和态度;而奥维德似乎狡黠地告诉我们,女主人公此刻的心境,也决定着未来的事件。


    
《拟情书》:在深厚文学传统中创作的新文体 


我们所知的奥维德《拟情书》(Heroides),包括二十一封诗人虚构的书信,除第十五首萨福的信之外,写信者都是神话中的人物。前十五首是单篇书信(single letters),以女性的口吻写给自己的爱人,一般认为是奥维德的早期作品,与《恋歌》写作时间相近;最后六首由三组往还书信(double letters)组成,是三对爱侣之间的通信,一般认为是奥维德流放期间所作。单篇书信的前十四封、第十五封以及往还书信,有各自不同的手稿流传过程,学者们对这二十一封信的真伪和写作时间,也有颇多争论。故此,保守持重的观点认为,只有涉及这些人物的几篇,才算确凿无疑出自奥维德之手,其余皆有伪作的可能。但当代多数学者则认为这种观点太过谨慎拘泥,仿佛奥维徳本人不会有所选择地谈论自己的作品,或是在此之后再添新作。故此,学界多数观点认为,至少单篇书信前十四封都是奥维德所作。


长久以来,《拟情书》被认为过于哀怨,单调重复。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之后,从欧洲特别是意大利学者开始,学界推进了对《拟情书》的研究,也重新评价了这部作品的艺术价值。那么这部作品到底是不是一部乏味的怨妇诗集?奥维德会不会重复了以往关于这些人物的作品?我们在阅读中会获得怎样的愉悦?要试着回答这些问题,我们先要对《拟情书》的文体略作了解。


《拟情书》第一篇,珀涅罗珀写信给丈夫奥德修斯,特洛伊战争中的英雄(哈佛大学霍顿图书馆藏手稿本,约15世纪) 



奥维德在《爱的艺术》中提到,自己(再)创造了一个不为他人所知的、新的文体。就《拟情书》来说,在此之前,希腊和拉丁文学中并没有类似以哀歌双行体和书信形式写就的作品。唯一的例外可能是普洛佩提乌斯(Propertius)《哀歌集》4.3,这也是虚拟的书信,以一位妻子的口吻,写给征战在外的丈夫。然而,这首诗与《拟情书》创作时间的先后仍有争议; 更重要的是,奥维德的女主人公,大多是虚构的神话人物。关于《拟情书》的文学形式,有两方面特别值得注意。一方面,诗集主要是从女性人物的口吻来倾诉无望的爱情,而传统的拉丁文哀歌,总是由男性诗人,来抱怨自己所爱女子变化无常甚至移情别恋。故此,尽管是虚拟的书简,它们仍构建了女主人公个人的、甚至私密的角度。在重新叙述人们熟知的传统故事时,这些书信往往会有不同以往的重点、鲜为人知的细节,它们似乎在暗示读者另一种不同于“权威”文本的可能性,从而给读者带来意外的感受。另一方面,虽然《拟情书》采用了书信的形式,但很多时候,我们怀疑这些信是否能被送出,顺利到达收信人手中。在第十封阿里阿德涅致忒修斯那种最极端的例子中,读者更要好奇被弃荒岛的女主人公写信的物质可能性。还有很多时候,这些信很可能被第三者读到,甚至第三者比收信人更能先睹为快;而女主人公似乎也预见到这种可能,并在字里行间留下写给第三者的信息(例如第十一封卡娜凯的信)。正因为这些原因,我们很难用特别现实的态度来看待《拟情书》的体裁;与其说它们是有实用意义、在写信人和收信人之间传递信息的书信,不如说它们更像悲剧中被延长了的人物独白,更多是刻画了写信人此时的心理状态。


在这种独特的文学形式之下,《拟情书》其实是在一个深厚的文学传统中进行创作。书信集中的女主人公,除了第十五封信的萨福,都是著名的神话人物,她们的故事,在荷马以降的各种文学作品中,也早已被刻画、甚至反复刻画过。奥维德在《拟情书》中,并不回避人们熟知的神话传统,遵循了世人熟知的人物命运走向和结局,同时,他还反复“用典”,或明或暗地指向关于这个人物的其他文本。奥维德的语言艺术相当高明,常常在遣词用句中引用、借用或化用先前文本中的词句和场景,这些妙处往往在翻译中很难传达。在故事情节方面,《拟情书》也常常呼应或指向其他作品。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奥维德常常唤起读者对更早文本的回忆,他笔下的故事却未必发生在先前文本所叙述的故事之后。正如学者巴尔基耶西所指出的,一个文本指向更早文本,可以像《埃涅阿斯纪》卷一那样:主人公埃涅阿斯看到迦太基城壁画中的特洛伊战争场景,此刻,诗人、读者和故事中的人物处在同样的位置,他们共同回忆起之前发生、被其他作品描述过的事件,也清楚他们将一起进入将要发生、未曾被描述过的事件。然而,《拟情书》还有一种更为重要的方式,即“未来投射”(future reflexive):后来的作品指向更早作品,从而令人意识到将要发生、但尚未发生在人物身上的事情。也就是说,这种情况下,人物、读者和诗人并不处在同样的位置:人物还不曾经历未来的某个事件,但读者已从某个更早的作品中读到了,而诗人则戛然而止,令读者独自品味其中的意味。故此,《拟情书》中的故事,固然能让初次接触古希腊罗马文学的读者觉得有趣;但对深谙神话传统、熟悉以往文学作品的读者来说,阅读《拟情书》的过程更像是温习古希腊罗马文学史的过程,而在温习之中,常常可见奥维德对先前文本狡黠而隐晦的评论,这会带来更大的,或者说,不同的,阅读的快乐。


此外,《拟情书》中的书信之间,也存在着一定程度的互文。正如很多学者指出的,《拟情书》中的女性人物们,形成了一个虚拟的群体,她们仿佛可以互相读到彼此的书信,并彼此模仿、竞争、呼应。这在我们将要析读的第六封和第十二封信中,表现得最为明显。在十五封单篇书信中,第六封是莱姆诺斯岛(Lemnos)的女王许普西珀勒的信,第十二封是科尔奇斯(Colchis)公主美狄亚所写;两封信所涉及的时间、地点各不相同,但都写给希腊英雄伊阿宋,这在整部《拟情书》中是很特别的。有些学者曾争论第十二封信的真伪问题, 但这里仅讨论作品本身的艺术性,试通过对这两封信的讨论,展现《拟情书》带来的阅读体验。


茅盾翻译的《拟情书》

收入郑振铎主编的《世界文库》第7册(1935)

  




第六封信:蛮族女子的流放


“听说,你已乘船归来,踏上塞萨利的海岸 /金羊毛令你富甲一方。”(Litora Thessaliae reduci tetigisse carina / diceris auratae vellere dives ovis.)书信的头两行,就写出了许普西珀勒的失落。跟《拟情书》中的很多女子一样,她一直在期盼爱人平安返还;不幸的是,她并不是终于等来丈夫的珀涅罗珀,而只是另一个奥德修斯的卡吕普索。许普西珀勒在伊阿宋的故事中戏份并不多:她与金羊毛毫无瓜葛;在很多文学作品中,她与伊阿宋的关系非常短暂,在后者离开莱姆诺斯岛之后就结束了。然而,在这封信中,伊阿宋在岛上生活了两年,两人正式成婚,而且在分别时,伊阿宋也表达了返回的愿望。奥维德塑造的许普西珀勒无法忘记伊阿宋,无法原谅他既不在返航时造访,也不肯寄书一封。更糟糕的是,伊阿宋还带回一个新的妻子,一个远方的“蛮族”女子——这正是许普西珀勒第一次提起美狄亚的称呼(barbara… venefica)。


作为一个小岛的女王,许普西珀勒一直担心伊阿宋会娶一个希腊本土的公主,却又深深鄙视来自克尔克斯的美狄亚,称她是“蛮族的情妇”。于是,许普西珀勒根据自己听说的故事,大力谴责美狄亚行为不端。阿波罗多洛斯的史诗中,大力渲染了美狄亚决定帮助伊阿宋之前,在自己房间中激烈的思想斗争,对廉耻的顾虑;而许普西珀勒的信中则完全没有任何对美狄亚纯洁羞涩形象的描述,而是斥责她是“行苟且之事的少女”(adultera virgo),与伊阿宋私定终身。此外,许普西珀勒大力渲染了美狄亚的巫术。在她的描绘里,美狄亚影响日月的行迹,阻止水流,移动树木和岩石,行走在坟墓之间:而这些都被认为不是有身份的女子应处的空间。许普西珀勒强调,美狄亚是靠巫术咒语赢得了伊阿宋的爱,而不是靠美德和美貌;她驯服凶猛的巨龙,也用同样的法术让伊阿宋顺从。此外,美狄亚还违反了男性和女性、丈夫和妻子之间的界限,因为她竟然进入男性的领域,渴求名誉:“她要求把自己的名字也载入你和一众豪杰的功绩,/身为妻子,抢去丈夫的荣誉。”美狄亚对自己的“娘家人”也作出了骇人听闻的事情。她背叛了自己的父亲帮助伊阿宋,并且杀死了自己的弟弟,磔碎尸体(sparagere quae fratris potuit lacerata per agros/ corpora)。对于公元前5世纪的雅典人,以及奥维德时代的罗马人来说,兄弟对于一个女子的意义可能比姐妹要大得多,因为他可以在父亲去世之后,代表女子的利益,甚至在她出嫁多年后仍给予她支持和保护。美狄亚的做法,可以说是亲手斩断了与父亲家族的联系,是特别决绝罕见的做法。


许普西珀勒花费了大量笔墨写美狄亚,但其实一直在与美狄亚的对比中刻画自己,把自己刻画成一个完美的妻子和爱人。她提到自己出身高贵,遵循妇道,不曾背叛自己的父亲,更愿意把自己和王国都奉献给伊阿宋。然而,信的结尾却出人意料。在接近末尾的地方,许普西珀勒高呼:“我也可以做个美狄亚,来对付美狄亚! ”曾经鄙视巫术的她,也像美狄亚一样,使用了诅咒。许普西珀勒祈求神明,让美狄亚像伤害自己的父亲和兄弟那样,伤害自己的孩子和丈夫,让她“遭到流放,满世界寻求庇护”(exulet et toto quaerat in orbe fugam),“等她穷尽了海上陆上所有的可能,再让她尝试天空”(cum mare, cum terra consumpserit, aere temptet)。读到这里,读者几乎会马上想起欧里庇得斯悲剧的最后场景:美狄亚在设计杀死科林斯公主和国王、亲手杀死与伊阿宋的孩子后,登上太阳神的车驾,高高站在舞台上方,而下面则是闻讯赶来、绝望而无助的伊阿宋。这个场景中的美狄亚,超越了性别的界限,甚至超越了人和神的界限,她展现了从前不为人知的能力,甚至进入了凡人一般不能到达的领域——天空。还有些读者也会想起欧里庇得斯另一部现已不传的悲剧《许普西珀勒》:根据该剧的残篇,她自己后来也被流放,被迫离开了莱姆诺斯岛。


这样一个结尾的意义也是多重的。从许普西珀勒的角度,其反讽之处在于读者和诗人才有的、对美狄亚和许普西珀勒未来的了解:诅咒者自己也会被流放,而被诅咒者则将展现强大且骇人的力量。而在诗人奥维德的角度,这个结尾的妙处在于诗人避开了已有文本中对人物未来的直接描述——特别是欧剧中那样令人难忘、很难超越的描述,将美狄亚的未来行动全部置于许普西珀勒的诅咒中。他将未来的美狄亚——那个骇人的巫女、杀子的母亲、强大的复仇者——刻画成一个被咒语驱使的被动人物,甚至她像神一样飞上天空的行为,也是许普西珀勒宣判的惩罚。许普西珀勒诅咒了美狄亚,也为所有美狄亚未来的行为印上了自己的影子:这一切都是另一个女人对她的诅咒。这时的许普西珀勒,甚至令人想起欧里庇得斯诸多悲剧开场白中的女神,徐徐宣布主要人物接下来的命运:而她口中的美狄亚就要登场了。


法国画家夏尔-安托万·夸佩尔(Charles Antoine Coypel)作粉彩画《美狄亚》(约1715年,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法力无边的女巫美狄亚为她的心上人伊阿宋王子寻得金羊毛,并成为他的妻子。此后美狄亚杀死了追赶她的弟弟,以及篡夺王位的伊阿宋叔叔。但伊阿宋后来移情别恋。美狄亚在盛怒之下杀死了他们的两个孩子,同时毒杀伊阿宋的新欢。


   
第十二封信:像希腊人那样?


在第十二封信的开始,被许普西珀勒诅咒了婚床(deuoto… toro)的美狄亚,成了被抛弃的蛮族女人;许普西珀勒念念不忘的、地域上的高低贵贱,也成了伊阿宋另娶科林斯公主的理由。如果说第六封信中,许普西珀勒口中的美狄亚违背了所有女性应遵守的规范,第十二封信中的美狄亚则无情地嘲弄了这些希腊人口中的规则。


这是一封高度自省的信,美狄亚深陷于对过去的回忆、对当下的考量和对未来的计划中,这些内容,与其说是要写给伊阿宋看,更像是她与自己的对话。信的第一行就提到了回忆(memini),之后反复出现的时间副词和完成时、过去完成时,也反复将读者的视线推向过去。美狄亚对过去的回忆,往往充满反省以及现在的认识。例如,她后悔自己曾帮助伊阿宋,若他在重重危难中死去,


quantum perfidiae tecum, scelerate, perisset!

dempta forent capiti quam mala multa meo!

亵渎神灵的你啊!那样的话,多少不忠都会随你消逝,

多少不幸都会从我脑中屏除!


对于美狄亚来说,回顾过去能让自己更好地理解现在;正如学者维尔杜奇指出的,正是回忆,把少女美狄亚和更为成熟的美狄亚整合在一起。更重要的是,美狄亚对过去的回忆,总是暗示着现在和未来。例如,她的回忆中反复涉及“火焰”和燃烧的意象。这些词句无疑在提醒伊阿宋,自己曾帮助他免遭火牛的烈焰;这些词句也暗示着她将要在科林斯燃起的那把火——那火将吞噬她的敌人。有时候,我们简直分不清她是在谈论过去,还是对未来做出威胁;或许二者皆有。


美狄亚要让自己显得哀婉动人,为此,她从许普西珀勒的信中学了很多办法。她提醒伊阿宋自己为他做过的事,把自己跟科林斯的公主比较,强调孩子与伊阿宋相貌酷似,这些都是许普西珀勒用过的法子。但除此之外,美狄亚也挑战了包括许普西珀勒在内所有关于她的故事。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宣布是她亲手降服了火牛,许普西珀勒根据自己听说的传闻,声称美狄亚不仅制服了牛,也用同样的巫术降服了伊阿宋。然而,美狄亚却在她的信中声称自己只是坐在那里,“面色苍白”,看着伊阿宋大战火牛。她在撒谎吗?如果是的话,读信的伊阿宋一定会知道,而这样明显的错误,一定更能提醒他美狄亚过去的好处。而对于别的读者来说,美狄亚的这番话也足够反驳用巫术俘获男人心的指控:她能够降伏恶龙和火牛,却无法俘获这个男人。


第十二封信中的美狄亚,也微妙地嘲讽了“蛮族女人”的标签。她回忆起制服恶龙时的自己,那个美狄亚,“现在终于成了你眼中的蛮族女人”,只因伊阿宋已不再需要自己。美狄亚深知自己“外来者”的身份,但她也很善于用“希腊人”的方式来回击他们对自己的侮辱。许普西珀勒将自己的王国作为陪嫁,许诺给伊阿宋;于是美狄亚也想象伊阿宋向她索要嫁妆(dos ubi sit, quaeris)。她不无讽刺地说,自己的陪嫁早已在伊阿宋的格斗现场“现钞付清”(numeravimus); 她的嫁妆不是别的,正是伊阿宋和他那些希腊伙伴们的生命。嫁妆已经按照希腊人的方式给了,那么,现在要另娶别人的伊阿宋,是不是也该按照希腊人的方式,在离弃美狄亚的时候归还嫁妆?美狄亚想象了自己索还嫁妆的情景:


dos mea, quam, dicam si tibi “redde!” neges.

我的嫁妆,若我跟你说“还来!”你会拒绝。


“嫁妆”和一系列与市场交易有关的词汇,也正是欧里庇得斯悲剧中反复提到和使用的;奥维徳的美狄亚嘲讽式地模仿了所谓希腊人的做法,她不仅羞辱了伊阿宋,甚至也羞辱了所有希腊人。在很多方面,美狄亚都模仿了伊阿宋:她提到要哀求伊阿宋,就像伊阿宋从前哀求她那样,她的语言也充满伊阿宋擅长的、希腊式的修辞,极具说服力,同时也充满暗指,介于真实和谎言之间。美狄亚可以像希腊人那样;但同时,她也清楚地表示,自己远远超越了这些她可以轻易模仿的做法。接近信的末尾,美狄亚仿佛觉得自己已经“哀婉”了太久,也纡尊降贵地模仿希腊人太久。她的威胁更加直白:


dum ferrum flammaeque aderunt sucusque veneni,

hostis Medeae nullus inultus erit.

只要有利刃、火焰和有毒的药液,

美狄亚的敌人就不会没有报应!


而书信的结尾更是耐人寻味。美狄亚不再试图用谦卑的言辞打动伊阿宋,甚至不再说明她要施加的惩罚;她的话说完了,但有位神明正在她胸中翻腾,有些“不可说”的东西正在酝酿:


nescio quid certe mens mea maius agit.

某种更大的东西正在我脑海中激荡!


我们不禁好奇,“某种更大的东西”(quid ...maius)是什么呢?除了她即将开始的杀戮,还有没有别的东西?这是许普西珀勒的诅咒在发生作用吗?还是美狄亚在暗示自己的神性?毕竟,她将要像神一样腾空而起,她的生活和故事也远远没有完结。《拟情书》中的大多数女子,在书信结束后,要么结束自己的生命,要么将继续无助而被动地等待。而美狄亚写完书信后,还将有更惊人的举动,还会到更多的地方,开始不一样的生活。在这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有“更大的东西”,超越了这封信,也超越了这部诗集;也许另一部悲剧,另一部史诗,才是适合这些东西的地方。

 

美国雕塑家威廉·韦特莫尔·斯托里(William Wetmore Story)作大理石雕塑《美狄亚》(1865),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 


    
*    *    *


以上分析了《拟情书》中与美狄亚相关的篇章;而《拟情书》的其他书信中,写信人有着各自不同的情感、经历、目的,使用了不同的修辞手段,也面对着不同的对象;每封信也都以不同的方式,唤起读者对之前文学作品的回忆和对照。可以说,这些情书,并不是一篇篇主题重复、手法雷同的哀怨诗;每一封信对之前文学作品的引用和呼应,亦是其阅读体验的重要部分。正因如此,这部作品才给读者带来了多重的阅读体验和不一样的愉悦。





专题(2017.5.26)| 多层阅读:奥维德《拟情书》中的美狄亚

刘淳   北京大学英语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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