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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列松之于法国电影,犹如莫扎特之于奥地利音乐,陀思妥耶夫斯基之于俄国文学。”

赵荔红 文汇学人 2022-10-22



布列松的艺术世界



文/赵荔红



罗伯特·布列松(Robert Bresson)自上世纪三十年代开始拍片,至八十年代,一生共拍摄了14部电影,每一部都散发着独特气息。他不迎合潮流,不顺从资本,也不以情节性、戏剧化吸引观众。他以视觉语言书写,以诗性口吻呈现,创作了富有节奏的“散文”、意韵深远的“诗歌”、结构严谨的“小说”,他关注的不是结果,而是为什么?他只创造、不复制,全身心凝视作品,静穆而灵动,所思所想所呈现,皆是重大问题;他一呼一吸,全在认识自我、认识生命,以及这个神奇世界。



Robert Bresson(1901—1999)



布列松不属于法国新浪潮,却为《电影手册》作者们赞赏;他独立于所有电影流派,却被所有流派研究与效仿。他是导演的导演。让·考克多说:“布列松是个例外。他用电影来表达自己,就像诗人用笔来表达自己。”安德烈·塔可夫斯基说:“布列松是个天才。如果他是第一名,那么排在他后面的那位导演只能算是第十名。”让-吕克·戈达尔说:“布列松之于法国电影,犹如莫扎特之于奥地利音乐,陀思妥耶夫斯基之于俄国文学。”乔治·萨杜尔将布列松电影归结为四点:精炼纯化的艺术,对宗教的关怀,感人肺腑的人道主义,隐含的作者热情。布列松一生,都站在知识分子立场,对人的精神与灵魂、社会问题、宗教与信仰等等,做严肃的思考与批判。


但布列松以为,电影不是文学的附庸、绘画的模仿,也不是舞台戏剧的复制,电影是一种独特的再创造。摄影机是他(导演)创作的笔,田野、河流、树木、房舍、街道,一块石头,一朵小花,人的脸和肢体的全部,一切的一切,全都是他的“视觉语言”。这些语言,他信手拈来,打碎,重组,再创造。




影像与声音



布列松认为,一个孤立影像,好似一个字母,只是个符号,没有意义;影像必须在一定位置中,与其他影像发生关联,意义才显现出来。当一个影像与另一个影像相互连接时,意义又会发生转化,就好像黄色覆压着绿色,会变成蓝色一样。单独一个声音也只是符号,只有串联起来的声音,或是声音与影像连接,才能产生意义。导演就是通过影像或声音的连接、重组,表达自我意图,挖掘出潜在的意义。


布列松说的影像,不仅仅是演员做出某个动作或表情,而是包括万事万物,“一下叹息、一刻静寂、一个字、 一句话、一阵嘈杂声、一只手、你的模特儿的全身、他的面孔,或静或动,或侧面或正面,一幅辽阔的景致、一个狭窄的空间……每样事物恰在其位:这些是你唯一的手段。”(《电影书写札记》)布列松捕捉生活世界的一切瞬间,皆为影像,至于模特儿,他们“全身是脸”。《巴萨特的遭遇》中疲惫隐忍的驴脸,《穆谢特》中窥视的眼睛、穿笨重木底套鞋的脚,布列松都给予了富有表情的特写;《死囚越狱》凝神专注于一双会“说话”的手,而《小偷》中,手跳起了指尖芭蕾……


所谓声音,不仅仅是对白独白或演员对某种声调的模仿,也不仅仅是配乐(歌唱或纯音乐)。万物有声,气息相吹,风行世界,在不同洞穴里,发出或呢喃、或呜咽、或呼号、或阔亮的声响,雨落在屋顶的、泥地的、水桶里的、沟渠中的不同声音,海水拍打着礁石、舱底,撞碎在沙滩的声音……还有许多人造声响,马蹄声,喊杀声,车门开阖声,机关枪扫射声,毯子撕裂的声音,手铐划过牢房栏杆的声音,饭勺划开木门沉闷暗弱的声音,狱警由远而近沉重响亮的脚步声,囚犯赤脚踩在石子路小心翼翼的声音……布列松说耳朵是积极的、富有想象力的,聆听、捕捉各种声响,让声响变成音乐,在影片中恰如其分地应用,就能捕捉到魂灵的呼吸、吐纳。


布列松拓展了对影像和声音的认知。与爱森斯坦或库布肖夫等的蒙太奇不同的是,布列松虽也强调导演的主观意图,但他反对堆积影像,而是以其独特的富有创造力的视角,通过影像与声音的重组,呈现出“意外的惊喜”。他奉行极简主义,如果“一个声音能取代一个影像时,便删除那影像或抵消其作用”,不必重复使用影像或声音。有时他会加上“寂静”,寂静不是零,不是空无,无人的空镜头,能调节影像与声音的节奏,好像围棋的活眼,水墨画中的留白。达芬奇说,物件有十种性质:光与暗,颜色与实体,形式与位置,远离与接近,动与静。影像与声音的结合,也遵循明暗、动静、虚实、远近等等的节奏。


《死囚越狱》是布列松的一部重要作品。其中一个场景是:镜头对准车内三个囚犯(近景),两个以手铐铐住,中尉方丹尼挨着车门坐,手铐已被悄悄打开,脸部与手的特写来回切换,三次悄悄挨近车门把手,对面有轨电车开过来时,方丹尼迅速打开车门冲出去……此时,镜头没有追随方丹尼逃窜或纳粹追捕,而是摇镜、停在车内另两个囚犯身上,这个影像与传来的一连串跑步声、枪击声、呻吟声结合,下个镜头是,方丹尼被重新塞回车内,戴上手铐。仅仅二个影像,一串声音,就足以让人想象一系列的动作:逃窜、追捕、枪击、逮住、扭送到车边、拉开车门、将犯人塞回去,伴随着逃跑者的颓败感、纳粹的凶残与得意、同志的遗憾、未来面临酷刑的恐怖,等等心理与情绪。紧接着的场景是,纳粹让方丹尼面壁而立,画外音传来一个审讯者的叫嚣,“四十多天都没让那个瑞典人开口”,接着方丹尼被拖走(出画),再入画时,是他躺在担架上血迹斑斑的脸。整个过程,审讯者没有露出半张脸。布列松自己深有体会:隔着门听见人被刑训,比目睹他受刑,还要恐惧得多,因为最可怕的,是人自己的想象。布列松在影片中真实还原了这种富有震撼力的恐惧体验。方丹尼被刑训后,关进牢房的第一句独白是:“我可以感到我正在被监视,我不敢移动。”接下来,方丹尼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在第三只眼睛监视下完成的。这就有一种如实的、不偏不倚的纪录片感,诚如片头字幕:“这是一段真实的故事,我已最大程度还原这段往事,毫无粉饰。”




《死囚越狱》(1956)





“你的想象力要瞄向情感多于事件”



简洁、精确,是布列松影片的特点。在影像、声音的连接上,他说:“一把小提琴足够,就不用两把。”好像福楼拜,前一日增添的句子,推敲了一夜,又把它删除了。布列松说,“少即是多”,“创造不靠增添,而靠删减”。去除情节故事,仅剩画面,去除戏剧性,仅余情感;在这方面,他与小津安二郎接近。但布列松是拿把锄头,从一个点,按照他的意图深挖下去,结构是立体的;而小津反对使用意图明晰的蒙太奇,他捕捉一个个真实影像,平面展开,连缀成篇,这里有东西方审美的不同。总之,任何旁支斜出,转移注意力的冗余,都会被布列松果断删除,所谓“排干池水为捉鱼”,他的电影因此被批评显得干巴巴的。布列松认为,只要将影像与声音恰如其分地重组,将内在关联呈现出来,被省略掉的情节观众自可补足,没有必要交代得一清二楚。


《穆谢特》是布列松富有代表性的一部作品。对于酝酿情绪的场景,诸如狩猎兔子,狂风暴雨,婴儿饥饿的哭声,无法点燃的煤气,少女靠墙无声地哭泣,将污泥蹭在地毯上的脚,这些细节,布列松不惜笔墨;而对于一些情节性桥段,能省则省,影像间的跳接,是符合内在逻辑以及诗性关连的。比如,在周日教堂前的游乐场,穆谢特羡慕地看人玩碰碰车,有个女人塞给她一枚玩碰碰车的筹码。那个女人是谁?为什么要给穆谢特筹码?布列松没有交待,却大费笔墨描写玩碰碰车时,一个陌生年轻男子,反反复复、换着花样,去碰撞穆谢特的车,少女露出难得的喜悦而娇羞的笑脸。穆谢特对那个年轻男子生出好感,这是一个青春期少女渴望爱人的萌发,正当她犹豫而害羞地向他靠近时,父亲跟上来打了她二个耳光,穆谢特被打懵了,泪流满面,刚刚萌芽的情感也顿时夭折。


另一个段落,穆谢特深夜在猎人小屋里,听到了两声枪响。到底是谁的枪声?杀人案是否发生?酒醉的阿尔塞那认为自己杀了人,穆谢特之前看见他与守林人马迪约扭打,阿尔塞那走出小屋后,枪声响了,穆谢特因此也认为阿尔塞那杀了人。仅仅是两声枪响,布列松没有配以任何画面,也不做任何暗示,观众与穆谢特一起依靠“想象”完成了“枪杀”这一细节。次日,穆谢特去取牛奶途中,发现那个被“杀”掉的人,居然还活着。但是两声枪响,让观众与穆谢特一起产生的杀人“错觉”,却是影片悲剧发生之必要。枪杀是虚假的,是为了引出下面真实的强奸行为,强奸暴力彻底击溃了穆谢特刚刚萌生的怜悯、同情、希望——那个夜晚,她想为阿尔塞那作证,善良地想要保护他,为此付出自己的童贞,这一切全都落了空,成为一种“虚妄”。




《穆谢特》(1967)


布列松抓住的是影片的核心。情感所系、心灵所触,就是核心。桑塔格以“冷漠美学”阐释布列松电影,指向其冷漠、疏离的艺术风格,但她也承认影片隐藏着最深切的情感与灵魂。布列松说:“你的影片要让人感受到灵魂与心,但要像手艺般制作。”保罗·施埃德说:“布列松的电影,就是一个灵魂从限制到自由的渐进。”


《湖上的兰斯洛特》,是根据19世纪英国桂冠诗人丁尼生《国王的叙事诗》改编的。长诗描述亚瑟王带领圆桌骑士,经过十二次战役击退萨克森人,战胜法兰西、东罗马帝国,在罗马大教堂加冕的过程。亚瑟王与圆桌骑士的故事,枝蔓很多,比如特里斯坦与伊斯特伍德,夏洛特女郎的镜子,伊莱恩与兰斯洛特,魔法师莫林与薇薇安……90分钟电影如何取材?需要删减。布列松抓住的核心,就是骑士精神的沦丧。他书写了四个故事:寻找圣杯(序幕);兰斯洛特与王后葛尼薇儿的爱欲与冲突(重心);武士决斗;亚瑟王与兰斯洛特的战争。通过这四个故事,布列松探讨的是情欲与内心冲突,对权力和女人的占有欲,摧毁了忠诚、荣誉,成就了猜忌、分裂,阴谋获得成功,骑士精神沦丧。


 《湖上的兰斯洛特》(1974)




《乡村牧师日记》是根据乔治·伯纳特斯的小说改编的。有批评认为布列松的改编太过片面,小说的许多内容被删改。电影不是小说的附庸或压缩,文字表达与“视觉语言”不同,如将小说众多人物、细节尽数搬上屏幕,必定堆砌芜杂、枯燥乏味。削减是必要的。布列松着重突出年轻牧师在昂布里古尔乡村所遇,与村民、孩子、伯爵一家的关系。他受到冷遇、诽谤、误解,由此引发内心冲突,在通向神的恩宠道路,对信仰的怀疑与反思。布列松从牧师眼睛看村民,籍牧师日记呈现外在世界与内在心灵的冲突。凄凉的乡村道路,牧师茕茕独行,女孩狡黠的笑容,村民冷漠的眼神,面包与酒的意象,伯爵庄园的铁门、房子、枝桠繁密的树木……这些符号,并不完全与小说吻合,甚至出自布列松的创造,但这些影像如铁屑般,紧紧吸附在牧师的内心冲突、灵魂追问、通往上帝的心路历程,围绕着关于神的恩宠这个主题。



《乡村牧师日记》(1950)



巴赞以为,布列松经过删减,是为了更“真”地返回原作。通过影像、声音的组合,布列松书写了一首新的诗、一个新故事、一篇日记体散文,他以摄影机笔进行了文学再创作,抵达小说核心,可与原作媲美,而非附庸于小说的复制式电影。“假的”按照内在需要重新排列,就抵达了“真”。这是一种真正的改编,是抓住原作精神“逼真”的返原。


但布列松的“假”的影像与声音,并非缺乏生活基础,马蹄踏在石子路得得声,汩汩流淌的水声,被铁丝套住的鸟的惊恐眼神,雨夜森林小屋的不安,摔倒脸触碰土地的冰冷感……这些,都来自生活的真实。诚如帕斯卡说的:“一个城市,一处乡村,远看不外是城市和乡村;但随着你步步走近,就有房屋、树木、瓦片、树叶、草、蚂蚁、蚂蚁的脚,以至无尽。”布列松以其独特的视角,将目之所遇、耳之所闻、鼻之所嗅、肢体之所触、心灵之所感的瞬间捕捉下来,按照一定秩序,精确简洁地重组。



本文节选自《七个半导演》

“布列松是个例外”




赵荔红《七个半导演》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6月






编辑:sp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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