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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大年 | “豆花西施”情结

文汇学人 2024-01-27


豆花,是四川话说的豆腐脑儿,西施自然就是卖豆花的小美人儿啦。


四十年前,我这个重庆南开中学的穷学生,要打牙祭,既开心又实惠的选择便是溜出校门去吃一餐豆花饭。


豆花饭由四部分组成。一是冒儿头,一平碗白米饭上面再扣一小碗饭,冒了尖儿,瞧着就喜兴;二是热汽腾腾的豆腐脑;三是冬寒菜或豌豆苗儿汤,高汤漂绿,不够吃时还可以喊一声“加青”!四是海椒,并非一般的辣椒面儿,而是炸得又酥又香又嫩、红油浸润的半透明的细碎晶体佐料,也可以喊“加红”!


此外还有花椒面儿、盐和酱油等佐料,不算账的。那么,海椒同属佐料,为啥独立成章?主要因为用量过份。前几年我在《湖南日报》上读到一则小统计:长沙人每户每年平均食用干辣椒三十一市斤。这颇令北方人咋舌。不过,我还知道个顺口溜:湖南人不怕辣,贵州人辣不怕,四川人怕不辣!可见强中更有强中手,天外还有几重天。


豆花饭


事实上,这豆花饭若是缺少了花椒辣椒,不麻不辣,也就失却了特色。为了强化这一特色,豆腐脑还得烫嘴。越辣越烫,越烫越辣,嘶哈、嘶哈的张口吹气儿,嘴唇和舌尖儿上又有麻酥酥的快感,于是大口扒饭,灌溉式的喝汤,满头冒汗,还要大喊“加青”“加红”!食欲和豪情也就达到了极致。


而且,在这麻辣烫的综合作用下,还有一位身材如水葱儿般的西施跑前跑后,跳出跳进,成心跟我们这帮情窦初开的半大小子眉来眼去,甚至打情骂俏,唉,也就由不得我们不当回头客了。


南开中学八十周年校庆,也是我离开母校三十五年的时候,几位老同学相邀,便从祖国四面八方赶回了重庆沙坪坝。参加庆典,给老师鞠躬、唱歌,借用周恩来校友的一句名言:“感谢南开中学给予我的启蒙教育!”还有,老同学们作彻夜长谈。还有甚么?哈,竟有十几人不约而同的要去校门外吃一餐豆花饭!


去了,麻辣烫的滋味依旧,食欲和豪情却大不如前。也许是我们老了,也许是……我想,千万不要打听豆花西施的下落。如若真的喊出一位年过半百的小老太婆来,她肯定会在一秒钟之内就把我心里的豆花西施打个粉碎!那太残酷了。面若桃花,身材如水葱儿般的豆花西施已经在我心中躲藏三十五年了,就让她青春永驻,继续躲藏下去吧。


由此我又获得了一点启示:任何美食美味,皆与人文、友情共存。


一九七八年,大导演谢晋正筹拍电影《啊,摇篮!》,某日,请编剧徐庆东到家里喝酒,由责任编辑边震遐和我作陪。当时上影正邀我修改《琴童》的剧本,审稿间隙,我又用了三天三夜写了另一个剧本初稿《三天》(即后来与边震遐合作编剧的《当代人》),这两个剧本谢晋都看过,颇喜欢,所以邀我一同煮鱼谈艺。


这是一次难忘的美餐。窗外秋雨绵绵,桌上电炉正红,一锅滚沸的白汤里,佐料仅用葱、姜、盐,再就是陆续投入的鲫鱼了。谢导买来几斤略小于手掌的活鲫,养在水盆里让它们游泳,盆置桌边,容人落座,白酒沾唇,鲫鱼们还在眼前游。此时阿姨拿来一块小砧板,坐在餐桌旁,捉出鲫鱼便当面刮鳞去鳃,开膛剖肚,手艺娴熟,并不洗涮就带血将鱼“氽”入锅内,由于神经或者惯性什么的生理物理原因吧,这鱼还能在沸汤之中游动两下子哩。此时的关键是别让鱼尾拍起的浪花溅在客人手上。如此这般,活鲫一条条的往锅里“氽”,那汤也就渐渐煮成了牛奶颜色,其味鲜美无比!鱼也是随便捞着吃的,夹出来,蘸着上海特产的辣酱油,细嫩而不油腻,别是一番滋味。当然也少不了酒啦。


我从小就很关心吃,以致父母都说我是个记吃不记打的顽童。我的若干绝活儿,实在都是从别人那里“偷” 来的,说好听点儿,一如我的写作,是从别位文人那儿 “薰” 出来的。


最早的一桩,是我六岁的时候,父亲带着到孙伏园先生家中吃饭,尝到了浙江糟蛋的美味,就永远记住了。成年之后,见糟蛋就买,撒上白糖,最宜下酒。然而北京常常买不到,馋虫蠕动,这就把我的聪明才智逼出了窍儿,独家发明“酱豆腐拌白糖”的吃法,最好是用带原汁儿的王致和“红方”,旁边加一勺绵白糖,蘸着吃,赛糟蛋耶!读者不妨一试。


糟蛋


素炒土豆片儿。此法系家传。将土豆(马铃薯)洗净刮皮,切成薄片,在冷水中浸泡两小时,其间换水两三次,则淀粉几近去净。再用刀(最好是扣模) 切成菱形、梅花形、或者玉兰片的样子,葱油爆炒即可。若加些香菇、海米、味精则更好。这个菜,清脆爽口,最大的特点是谁也吃不出是甚么玩艺儿来。我曾多次实验,请食客猜一猜,有的说是鲜笋,有的说像茭白,像嫩藕,绝无一人敢说是士豆片儿。以此罚酒,百战百胜。


另一个菊花笳子是家母传授的拿手好菜。用鲜嫩的南方品种长笳子,洗净,莫去皮,由顶花一端横切十数薄片至蒂巴,不断开。将精盐和花椒面儿涂抹每一层片,暴腌数分钟后,轻轻将水挤去,使如 “瘪三” 状。用鸡鸭油,起码也要香油,文火煎炸至笳皮焦黄,晾凉之后,外焦里嫩,下酒,或早晚就粥,极佳。


还有老舍夫人 胡絜青先生自制的芥末墩儿,实乃老北京的绝技佳肴。敝人是晚辈,每次拜年承蒙留饭,必定吃上几墩,大饱口福,直至耳聪目明,鼻喉通风。也曾讨教制作秘方,但未经 絜青二婶儿授权,不敢贸然公布“专利”耳。


芥末墩儿


最后说说吃螃蟹。我敢断言,活到今天还没见过哪位食家剥蟹的技术超过敝人的。此术也是家传。我的大舅母,北京人称大妗子,是江苏人,小时候在扬州当过丫环,擅长用银锥银簪为其主子剥蟹肉。后来被我大舅用若干银洋买回来作偏房。孩提时候,我看她吃蟹,虽然不用簪锥,也能将蟹肉吃得干干净净,还把蟹壳在桌面上拼成一只完整的、半透明的全蟹!除此之外,桌面上不见半点残渣。这真是一绝。我从小便向大妗子学会了这个绝招儿。关键是擘蟹的顺序,剔肉的技巧,以及绝对不准带壳嚼的原则。这些细节,谁买蟹来,我愿示范表演;不宜纸上谈兵,恕不一一描绘了。


有一次为大舅作寿,举行家宴,大妗子施展了平生绝技,为每人端上一只无壳的螃蟹来!怎样好吃姑且不谈,仅那无比精细的制作技艺就可以上《吉尼斯大全》了。原来她花费一天一夜时间,亲手剥了一篓生蟹,又用姜粉、醋精、葡萄酒、蛋清、蛋黄,硬是“粘” 出来十只肥美的全黄整蟹;上屉蒸头遍,“紧”一下,再作修补;用紫菜剪成壳、鳌、腿形,以蛋黄粘于表面,涂油再蒸二遍,这皮里青黄的尤物便可以带“壳”而大嚼了。


在我的记忆里,美味佳肴总是与亲朋联系在一起的。这使它还能增添一些超越时空的感情色彩。



节选自赵大年(满族)《“豆花西施”情结》
编辑:augusti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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