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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沈阳,一个面馆就是一个平民乐园 | 吴楠专栏

吴楠 三明治 2023-04-07


文 | 吴楠

编辑 | 沈时




2022年1月,马上就是春节了。这家位于一片五六层楼高的老旧小区外的面馆依旧在营业。此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周围的药店、服装店、日杂店、水果店,都是漆黑一片。但因为路灯明亮,倒也没显得这家面馆突兀。



      面馆附近的居民区


冬夜的面馆并不寂静,男人女人扯着嗓门的争吵打破了黑色的静。二十多分钟后,一辆香槟色的奥迪停在面馆旁的马路上。一位三十出头、剃着圆寸的男人急忙下了车,快步走进店里。“老板来了。”收银员大声喊起来。刚才还在吵的三女两男充耳不闻,继续骂骂咧咧。


“因为啥不愿意付钱?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五个人一百多块。你随便点个外卖、盒饭也要二三十吧?到结账的时候舍不得了?”付春生口条清晰,仿佛一段贯口。“你说得动我,这顿饭我请了。一百多一顿的面和酒,我还是请得起。我车就在外面停着。”


刚才还醉醺醺的几个人中,有一个女人走到窗口瞄了瞄,回来扯了扯个子最高的男人的衣袖。几个眼神间,就确定了付春生不是在吹牛。虽然那只是一辆奥迪,而且车贷还有一年多才还清,但四个圈的车标在沈阳这家24小时营业的抻面馆里,胜过千言万语。那几个人乖乖付了钱。


付春生每周至少一次会在深夜被店员打电话叫到店里。有人想吃霸王餐,是最常见的缘由。点了最便宜的面、鸡架和喝了十六瓶啤酒的两个中年男人,彼此壮胆似的谁也不肯付钱,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强调“老子有钱”。凌晨快两点,付春生到时,其中一个的酒气直接喷着他的脸、贴上来,把酒瓶凑到付春生的嘴边,嘴里喊着哥们,劝他喝一口。这样的酒是不能喝的。一旦进了喉咙,哪怕只有一口,这顿饭就变成付春生也吃了,让他买单也在情理之中。


每次遇到这样的情景,付春生都会说自己是开车来的,喝不了酒。付春生不肯和这样喝多的人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只要轻轻碰一下,他们就会顺势倒地。而有趣的是,只要看到付春生开的是奥迪,刚才还喝得摇摇晃晃的男人明显立正了一下。这些外出打工的男人,如果不是心里真的愁了苦了,是不会来这样的面馆发泄的。他们看到好一点的车,下意识地会认为你是有钱人。而在他们耳濡目染的教育中,有钱人也会有权有势,所以惹不起。


看到男人的神情,付春生会温和下来,劝他们把钱付了,早点回去休息。明天还要上班,尽可能给对方一个台阶。这样的情况下,男人们多半都会付了饭钱。之前他们闹,不付钱,也就是发泄心里的情绪。但也有不是这样的人,就是想吃霸王餐。其实一共不过几十块。


付春生有过两三次可怜这些男人,但可怜了一次,就有第二次。短视频上那种知恩图报或者深鞠一躬,在付春生的面馆里并没有出现。唯一出现的,是这些男人隔了几天又来了,依旧是鸡架、抻面、老雪的组合,最后以不付钱作为收尾。


付春生第一次报警时,心里挺不是滋味。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强人所难。做生意的母亲知道后,有些懊恼,说自己养出一个善良到不讲道理的儿子。付春生分辨几句,母亲道,你是想改变世界还是想当救世主?付春生被一盆凉水从头发丝浇到脚后跟。


他就是一个开抻面馆的。




兼职老板


付春生生于1990年,开这个面馆只是他的兼职。在付春生眼里,这个抻面馆就如同特别著名的沈阳铁西劳动公园一样,是平头百姓的乐园。夜愈深,抻面馆里的快乐似乎越多。


早上八点五十,付春生把车开进了沈阳市浑南区一个三层楼外的停车场。这是他供职的公司,也是本职工作所在。


2019年,在装修公司做设计的付春生决定做个兼职。只靠设计赚不到什么钱。这样的兼职当然不是下班后在家里继续画图或者接一些私活。虽然叫兼职,但要给自己打工。付春生是决定当老板了。


在沈阳,一些头脑灵活胆子又大的年轻人,在生活的裹挟下琢磨起“兼职”。面馆,成为这里很多年轻人的首选。其次是便利店。这片土地上赤手空拳赢得腾飞的机会,和走在街上捡到一枚钻戒的几率一样。但追求财务自由、提前退休,依旧是这批从1985年到1995年出生的人们“赌一把”的动力。整体平均收入大概只有北上广深等超一线城市的四到六分之一的东北,面馆、烧烤店、火锅店和快餐店,摩肩接踵,卫兵一般矗立在马路两侧,似乎透露出人们对于生活的希望都落在口福上。


付春生在公司的工作并不忙。如果没有新客户,上午的时间通常是惬意的。付春生从大学作图到现在,有过凌晨一两点刚睡着、被甲方叫起来改图的经历;有过印好了成品,小一万份,因为色差全部报废的经历;有过甲方好不容易点头、临付尾款时被指污蔑抄袭拒绝付款的经历……因此他的每一分钱都是真刀真枪换来的。这样的钱,付春生是不肯随意浪费的。但他没什么可以商量的人。


付春生的父母都在南方经商。只有他留在了东北。除了经济上与广州没办法同日而语外,这个城市无论气候还是房价,都蛮让付春生喜欢。母亲不懂他为什么自从大学毕业,就一门心思留了下来,多次劝他去广州。每次,付春生都用母亲去了广州十多年,依旧一口东北味的口音来拒绝。“那咋滴?反正改不了。”母亲不以为意。乡音总是改不了的。生在东北油城的付春生说不清东北在自己的身体甚至生命里到底刻下了什么样的烙印,但他在这里就觉得浑身舒坦。


但在考虑做小生意时,付春生除了面馆,可以做的有很多,比如生鲜超市,比如文具店,比如网吧。他偏偏选择了看似竞争最激烈的餐饮。选择面馆最主要的原因是成本低,利润高。一碗面的成本才多少钱,但是卖的话,至少六七块钱起步。开店前他在沈阳的铁西区、沈河区、和平区至少吃了三四百碗面。


眼看着要到中午,同事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吃午饭,说去吃牛肉面。付春生笑着拒绝。刚开面馆的头半个月,付春生走进自己开的面馆。大厨看到,招呼着,“老板,想吃点啥,我给你煮。”付春生还真有些肚饿。没想到,那碗“中条”端上来,付春生一闻到熟悉的鸡汤里透出的碱味,一阵恶心从胃里窜上来。付春生干呕了两下。旁边的顾客都听到厨师喊他老板,如今看到这一幕,自然心里犯疑。付春生忙解释,“昨晚跟朋友喝多了,还没醒酒呢!”


付春生知道自己最近这几年怕是不能再碰抻面了。可后来有些严重,一进抻面馆,尤其是冬天,关门闭窗,他闻到屋子里那股子味儿,心底就犯起恶心。他还特意去医院做了检查。也没查出来啥问题。


可付春生每天都要去面馆,点货、对账,抻面的味道时不时让他反胃。在2019年还没有新冠肺炎疫情时,付春生就戴上了口罩。大家看了都奇怪,付春生说自己鼻炎过敏,戴口罩能好过一点。


后来付春生去广州和父母小聚。母亲居然费了不少力气,为付春生找了一家面馆。付春生一看到那个黑底金字的招牌,就头也不回的逃跑了。父母很惊讶,儿子开面馆,怎么还不想吃面?付春生苦笑,自己为了这个面馆,连面都吃不了了!




平民乐园


下午一点,随便对付一口的付春生随手点开了视频软件。他只打开了摄像头,没有打开声音。科技的发达让像付春生这样的兼职老板就算白天不能到店,也可以随时远距离查看店内情况。


加盟前,付春生找了关系特好的前同事当“合伙人”。却在加盟店上出现了分歧。前同事想加盟网红店,产品包括番茄牛肉面、过桥米线等。付春生不想,他就想加盟本地品牌。老四季抻面是沈阳本地的,付春生到沈阳读大学的第一天,从火车站出来吃的第一顿饭就是老四季。他还没看过哪个网红面店如此长寿。几次争吵后,前同事居然告诉了付春生的公司。付春生一开始挺紧张,后来劝慰自己,干实体兼职,万一白天有事,公司肯定要知道。没想到,这两年多来,白天从没有因为面馆请过假,本职工作做的倒也踏实。经理偶尔打趣,“面馆一个月少说也有一两万吧?还在我们这个月入六七千的小公司委屈着?”付春生笑笑。他喜欢称自己为手艺人,设计画图是一种从美学出发的手艺,而面馆……或许是他对东北最后的守护。


付春生的老四季是一个平房改的。平房或者楼房的一楼平层是老四季的一种标配。付春生想不起有哪家老四季是二层的。或许因为来店里的食客们多半是要喝酒的,有了上楼下楼,自然也就多了一些脚滑摔倒的风险。


付春生的老四季店面也不算小,散台十二张四人方桌,一张十人圆桌,另外还有一个包房,能坐十三四个人。包房跟大饭店的比不了,很简陋,和散台唯一的区别是多了四面墙。付春生就是做装修设计的,在他看来,抻面馆里多了一间简陋的包房,如同鸡肋。一个抻面馆,除了汤面就是炒面,也没有啥炒菜,只有拌菜和鸡架。又不是菜馆,谁来这里用包房啊!如果不做包房,散台至少能增加四到六个。但总店有要求。付春生估计是为了形象。


开业还不到一个月,包房就用上了。是一群在建筑工地的农民工。有一个大哥过生日。这七八个人来了面馆,扯着嗓门,“有没有包房?”这声音似乎在掩饰着某种心虚。可服务员大姐有些迟疑,“包房没通冷气,热着呢!”其中那位过生日的大哥对其他人说,“算了算了,就是过个生日。”年轻一点的农民工还在坚持,“包房显得有排面。”


当时已经九点多了,每天的夜里九点到九点半,都是付春生去店里对账的时间。虽说钱是可以从手机上转过来的,但面、油、菜、小料,却需要付春生清点上货。付春生正好在吧台对账。看到这一幕,忙走出来:“有包房,这边请。”包房其实就在洗手间对面,需要上两个台阶。农民工们都很满意,有点汤面的,有点炒面的,每人一个鸡架是必须的。可惜没有蛋糕,但热热闹闹的。


“没有蛋糕就做个长寿面吧!不要钱,下两个鸡蛋。”付春生对大厨说。平时付春生不在,店里是大厨说了算。付春生的语气也是客客气气。


付春生从来没想过,原来农民工也要过生日。四五十岁的男人过生日的时候也会红了脸。五音不全的人唱起生日快乐歌就跟部队里的大合唱一样。外面散台有几个人听到居然还会附和着笑。


在老四季抻面馆里,大部分来的人,要么为了把食物填进肚子,要么为了把脑子里原本的东西想办法弄出来。在老四季抻面馆里,没有所谓的套餐,也不会有“同时买主食和小菜打折”的优惠。


来这里的人们有四样选择:抻面、鸡架、啤酒、小菜。如果是填饱肚子的,多半选择抻面和鸡架。如果是下了班、回家前的打工人,尤其是忙了一天体力活的老师傅,想解解乏,会再加上一瓶“老雪”。如果是夜里八九点以后来的,这四样都是必须的。不过小菜不会选择最贵的拌牛腱子,那么薄薄的十一二片,虽然摆盘好看像朵牡丹花,但要三十八块钱。这些钱足可以买一盘花生米、一盘海带、一盘干豆腐,再加上一盘花菜。这四样小菜摆在桌面上,热热闹闹,喝起来也高兴。如果是凌晨来的男人们,小菜不要了,一人一碗最便宜的抻面、两个鸡架,“老雪”这种沈阳本地产且容易上头的啤酒人手两三支。


来这里的人,两两三三,用手抓着鸡架,满手油,对着啤酒瓶嘴仰起脖子,扯着嗓子聊天。很热闹。人们在用热闹抵抗着生活里细枝末节的疲累与平凡。


从傍晚五六点开始,无论冬天还是夏天,抻面馆里的食客多了起来。这个时间,付春生有时候已经到了家,有时候还在加班。最初开店的几个月里,他喜欢打开视频看看店里的盛况。白天的男人女人,喝得再多,也是要顾及脸面的,哪怕喝到东倒西歪,扯着嗓子喊起来——没事,他们会付好钱,彼此搀扶着走出去。夜里过了十点,老四季里就是另一个世界。此时的面馆里,鲜有青年的男男女女,基本上都是中年的东北爷们,偶尔也有五大三粗的东北娘们。但那种后背纹龙的大哥们也不会来这里。来这里的人都是不那么富裕的,日子过的有些辛苦。


付春生会在夜里七八点钟先睡上一觉,大概一个多小时。九点出头,他要去店里对账,顺便看看缺啥货物需要下单。到了夜里十点之后,付春生要做好随时被电话叫回店里的准备。




大厨与收银员


夜里九十点钟,付春生会沿着二环往家开。面店在城市的东南,他住在西北。最初选地点时,他迟疑过,因为太远,单程有十二三公里。是母亲用生意人的理念告诉他,生意无所谓大小,选店面地点是为了赚钱,不是为了方便。一句话点醒付春生。


在新冠肺炎疫情的冲击之下,撑住店要拼尽力气。就拿2022年3月忽然的封闭关店来说。面油调料,这些放的时间长,可是那些鸡架、蔬菜,只能在接下来的二十多天里烂在店里。“你们去吃吧!”付春生发微信给大厨。他不直接联系服务员。别看这些服务员没受过太高的教育,但是对于“老板管着大厨、大厨管着服务员”的层级观念还是挺在乎的。


付春生的大厨有两个。年轻点的那个要求上晚班。年长的那个四十多岁,也乐得不熬夜。付春生是在疫情封闭期间发现年轻大厨和收银员搞到一起的。老四季抻面馆里的监控视频一直开着,终端连在了付春生的手机上。接到通知闭店时,付春生正好在店里对账。他顺手把监控调成了警报模式。只要有在监控里活动的人,手机上会有提示。于是居家办公的付春生就看到了这一幕:大厨和收银员两个人打打闹闹地进来,从冰柜里拿了五六个鸡架,然后开了灶,做了抻面和炒鸡架。


吃这些东西,付春生不心疼。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才二十出头的收银员,会不会被已经三十七八岁的大厨骗了?因为是24小时营业,所以老四季里的服务员分为两组。一组白班,一组晚班。一个大厨带一个收银员、两个服务员。开店前,付春生盘算过,老四季在医院旁边的门店生意是最好的,服务员多到一个班次七八个人,但是这样的店面租金也很贵,一个月要三五万。付春生从来没打算开在特别繁华的街道。在他看来,老四季这种平价到甚至低价的面馆,开在老居民区旁边最受欢迎。


老居民区的老百姓收入不高,但喜欢热闹。周围没什么可以娱乐的项目,花三五十看场电影,那是毛头小男生小女生才做的事,在这里,睡不着时下楼来面馆,喝点酒吃点面啃个鸡架,酒足饭饱,回家睡觉,就是东北男人女人的幸福。


当然地段、店面,也决定了大厨和服务员的工资。付春生想起自己面试大厨的时候,他只会抻两种面条,粗的和细的。付春生看重的是这个带着陕北口音的男人浑身上下透着的本分。付春生问他咋想做抻面馆,大厨说之前在连锁酒店的餐饮部,闹了点不愉快。如今看来,怕是男女之间的事情了。


付春生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开掉一个。一般的老板可能想开掉的都是收银员,毕竟这样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工作,再招个人也很容易。但大厨需要做的可就多了。首先是面。老四季的汤面有鸡汤面和鸡肚面,其实鸡肚面就是在鸡汤面的基础上放一些鸡肚。面条全都是手抻面,从洗到粗分为一细、二细、龙须、三角、四棱、韭叶、中条、宽条、皮带等九种。


除了面,大厨还负责烀鸡架。来老四季吃抻面,哪有不点鸡架的。这鸡架按照大中小分,最小的六块钱一个,最大的十块钱。不带一点调料味儿的烀鸡架是老四季的特色,但说是不带,其实除了鸡汤外,也有老四季自己的调味方法。在老四季,鸡架没有炒的、炸的,就是从一米半高的不锈钢筒里,夹出还带着鸡汤的完整鸡架,放在盘子里,再配上一副塑料手套,客人自己徒手掰开,放上榨菜香菜辣椒油和醋,自己抓拌。


抻面 图源网络



烀鸡架 图源网络


而老四季的调料种类并不多,主要就是香菜、榨菜、辣椒油,有些人会要陈醋、白醋、酱油之类的,这些都摆在小菜柜旁边的台子上,自己倒。蒜瓣儿每天至少两大碗,放在陈醋旁边。老四季的榨菜是免费的,不少人会多要两份,放点醋和辣椒油拌着吃。腌榨菜也是大厨必须会的本领。而这些都是老四季总店负责培训的。学个两天,回来就靠练习。培训费早就算在加盟费里了。


免费的榨菜 图源网络


付春生不知道收银员怎么想的,相中了大厨。只是填饱肚子,爱情就可以维持下去?还没等付春生开口,夜里的食客就替他出手了。付春生是后来听服务员说的,不知道是收银员听错了,还是食客没说清楚,食客两个人,收银员下了四碗面、四个鸡架。食客也没注意,付了钱,端过来才发现多了。收银员说可以退款,食客贪小便宜,要求免单。在付春生看来,一共也就是几十块钱,又不是出不起。没想到收银员问大厨怎么办,大厨满不在乎地说,“你自己弄错了,你就自己掏腰包呗!”一句话就气哭了收银员。


付春生讨厌处理这些男女关系,毕竟他也没什么恋爱经验。犹豫了一下,决定给所有的店员上一课。那是付春生开店以来第一次给所有人开会。24小时昼夜不休的抻面店里,在下午六点交接班时,破天荒地,大家站在店门口。2022年5月的沈阳一直阴雨不断,小雨中所有人都没打伞,付春生让大厨选。大厨根本没犹豫,直接说,“我不想走,我要留下。分手就分手。”收银员哭闹起来,“你怎么这样欺负我!之前说好要走一起走的!”“那是以前!现在不好找工作。你脑子有病啊!”大厨骂骂咧咧起来。


付春生找了新的收银员。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夜里十一点多,手机又响起来。其实付春生从来都没有和店员说过,遇到什么样的事情要给自己打电话,但是不知道店员是怎么达成一致的,基本上就是在遇到吃饭不给钱和打架这两件事情发生时,才会给付春生打电话。通常这样的电话都是由大厨打的。但那天是新来的收银员打的。在电话里,这个二十多岁的女孩说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一直在反复问“要不要报警?”付春生告诉她不要报警,可以拿手机偷偷录,但不要让对方发现。


付春生不喜欢动不动有点事就找警察。次数多了,警察也会把自己的店当作重点关注对象。尤其是唐山的事情发生后,付春生会更小心。看到那些特别无赖、借着酒劲装糊涂的,付春生直接告诉大厨,把他们扔出去。其实那些人真的喝到糊涂了,被大厨夹着胳膊扔出去,也没啥力气反抗。他们年迈、失意、不快乐、没力气,好像某种生活里的隐喻。


但这一次,大厨居然被人揍了。等付春生到的时候,揍大厨的人已经走了。大厨鼻青脸肿,身上没受什么伤。付春生要大厨自己去医院看一看,大不了那天晚上先不营业了。大厨不肯。也许是受了惊吓,大厨第二天发了低烧,但还是来上班了。倒是新来的收银员有点吓到了,第二天就辞了职。


原来,那天是曾经的收银员、大厨的前女友带着她的新男友来雪耻报仇。不知道是女孩叮嘱了新男友,还是新男友很有技巧——据说是一个健身教练——打的都是大厨的脸,要害一点没碰,但是大厨的颜面尽失。见到大厨的窘样,付春生还是安慰了几句。不过那天回家的路上,付春生想起大厨的熊样,再对比之前他振振有词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真是痛快!他忍不住用手拍了拍方向盘。奥迪滴滴两声,似乎在回应。




故乡的消失


夜里七点多,快到八点时,母亲给付春生打来电话,想给他介绍一个广州女孩。在付春生看来,广州女孩的英语和理财能力比东北女孩要好一些,但他不想谈异地恋。母亲的用意就是想把儿子“钓”到广州。付春生自己还在犹豫。在夜色中的老四季里,女人常是彪悍的。或许太过年轻、纤细的女孩并不会出现在深夜的抻面馆。


2020年7月,新冠肺炎疫情之后的复工复产对于一些人来说,并没有听上去那么顺利。那天夜里九点多,付春生穿着老头衫、大短裤来对账,到了快十点,他就回家了。当时那对年近五十的男女已经在喝酒。女的似乎在哭。但付春生没放在心上。喝多了、哭一哭,也是发泄情绪,这在抻面馆里常见到让食客们熟视无睹,旁边那桌哭了,隔壁这桌照样大声嗦面。


等到夜里十二点多,大厨打来电话。正在打游戏的付春生知道直觉还真准。去多了店里,似乎空气里漂浮着一层情绪的味道,那晚会不会被叫去店里,付春生总能做出初步判断。


其实在2019年,付春生的收入不错,月流水达到了十一二万,这对一个面馆来说是相当可观的。但2020年春节之后一直到五月份开门,付春生没忍心不付工资,按照沈阳最低工资标准给大厨和店员开的薪水。那段日子他想过放弃,但就好像买股票被套牢,撑下去也许还能翻身,抛售就是断腕。在东北如今撑着不去南方的,大多数人的性格里都缺乏断腕或者重新开始的勇气。付春生也承认,他有这样的惰性。


可那天,女人喝多了,从数落男人到骂男人,最后砸了酒瓶子,用半个瓶身指着男人破口大骂,男人回嘴,没几句就被女人用酒瓶子砸了脑袋。男人捂着脑袋嗷嗷叫了几声,然后不吭声了,就看到血顺着脖子往下淌。有的食客趁乱没付钱就跑了。付春生到了,看到店里就剩这对男女,气得叫大厨打120。那女人还在骂。付春生知道今晚算是赔钱了。他又打了110。也许有人说,这一看就是两口子吵架,打什么110。付春生可是有经验的,这种见了血的,警察不来,急救人员也不会轻易把人拉走的。


等警察到了,要带人走。女人忽然又开始嚎啕大哭,说是男人逼的,男人在外面搞女人,要离婚。付春生还不忘和那两位警察打招呼,以后随时来吃饭。警察明显睡眠不足,挥挥手,走了。


等这件事过去,收银员说,“看电影上酒瓶子砸脑袋,一下子就碎了。没想到原来砸不碎。”付春生本想呵斥收银员,可清扫阿姨凑过来,指着桌子底下的两个油漆筒改的涂料桶,还有筒里支楞出来的工具,以及一个脏兮兮的包,里面似乎也装着电钻之类的。付春生猜这应该是一对外出务工的装修工人。“收到后厨仓库吧!他们要是回来要,就给他们。”付春生走出店门,本来还饿着的肚子,现在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付春生也会疑惑,他更喜欢东北这个地方,还是更喜欢南方一线城市的女孩,自己是不是更适合单身?在他还没想到出路之前,对婚姻仅有的向往来自旁边小区的夫妻。


那是2021年高考后,到了夜里九点,会来一对穿着汗衫、短裤、拖鞋的夫妻。两个人,四瓶老雪、两个鸡架、两碗面。两个人一边吃一边聊,一会哭一会笑。付春生也多半这个时间到店,遇到三四次后,他也好奇。竖起耳朵听,才知道是儿子收到了985的通知书,高高兴兴跟同学旅行去了。夫妻俩是出早餐摊的,每天准备完第二天的面、馅、油,破天荒地来老四季庆祝几天。付春生估计夫妻俩是没什么钱,但日子终于有了些许美好的模样。他抹去了他们的一顿饭钱。奇怪的是,夫妻俩第二天送来二十个馅饼后,却再也没来店里。


东北人好面子。也许在夫妻俩眼里,付春生也不过就是个开面馆的。都不容易。


周末时,付春生去沈阳铁西区的劳动公园逛过。他对这里并不陌生。在这个相当庞大的公园里,最热闹的要数那几处跳舞的场子,尤其到了夜里或者周末,来城里务工的农民工或者上了年纪的男男女女,甚至会坐公交或者地铁来这里。因为热闹、便宜。这里跳舞贵的也不过十块钱一曲。


像付春生这个年纪,觉得劳动公园好玩的并不多。读大学时,他跟同学来过这里。由于学校距离劳动公园不远。快大学毕业时,付春生来劳动公园的次数多了。那段日子,22岁的付春生在留在东北还是前往广州之间纠结。在很多人眼中,这并不值得。


那时“逃离东北”已经不再是新闻,付春生明白,自己要是离开东北,恐怕就再也回不来了。母亲的话说得直白,她说付春生这一代也许是倒数几代的东北人了。一听这话,付春生愕然了。


付春生出生在一个石油小镇。周围都是芦苇。小时候最习惯的就是那些日夜不休的采油机。付春生那个时候还小,他和别的小孩子一样,管那些采油机叫磕头机,因为机器会一上一下地拉动采油杆,远远望过去,就好像一下接一下的磕头。


等到付春生离开小镇来沈阳读大学,姥姥也过世了。那个小镇上再也没有值得留恋的家人。让付春生没想到的是,小镇居然在2010年前后荒芜了。先是原本的采油工人和家庭撤离,然后是镇政府合并,最后连唯一的医院也撤销了。一片片的空楼房沉默守护着记忆。


付春生每次想起这些,心里说不出是难过还是不舍。他看到父母在南方的打拼,心里更多的是一种恍然。他不知道广州能否称得上故乡。而真正称得上故乡的小镇,早已消失。


付春生看着劳动公园里的繁华热闹,内心总觉得这样狂欢一样的场景,似乎是苦中作乐。又或者对于未来的某种不确定之下,无可奈何的挣扎。付春生喜欢这种热闹。他想把这种热闹留在生命里更近一些。但付春生科没能力创造一个“劳动公园”,不如就开一家沈阳本地人都喜欢去的乐园式小面馆。他相信一家能开二十多年的面馆一定有它不为人知的生命力。


这么一来,付春生终究是一个有故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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