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城市更新中的日常性：争议不断的当代Smithfield Market更新历程 ｜ 海外观察员44

菜市场，因国人长久以来的使用习惯，被人们非常轻易地打上了“脏乱差”的标签，也成为城市更新行动中，首批被关注、被改造的空间之一。但改造过程中，忽视居民真实诉求的一厢情愿式的视觉化改造却大肆流行，造就了一批“网红菜市场”（延伸阅读：城市更新“网红化”）。反思的同时，我们愈发意识到：城市更新的目标不单在于“新”，更在于延续城市生活的日常性。菜市场也是日常性城市空间中的重要一支。当菜市场从“脏乱差”的代名词化身为中产阶层的城市情怀，我们一方面需要警惕对日常性的筛选、美化、消费，另一方面也需要直面菜市场在城市发展中的矛盾冲突。

作为伦敦最为古老的肉类生鲜市场，史密斯菲尔德市场（Smithfield Market）所经历的兴衰、冲突和更新，体现出城市更新面对城市日常性时的谨慎态度。本系列的四篇文章，将通过四个重要时间节点：12-19世纪、19世纪后半叶、二战前后与当代，来讲述Smithfield Market的兴起与发展。作为本系列第三篇，本文将从二战后Smithfield Market的修复说起，重点探讨其开发更新所引发的争议。（上一篇：新需求、新技术、新的Smithfield Market）

本文作者

李秀政

《城市中国》第五期海外观察员
伦敦大学学院 巴特莱特建成环境学院 建筑城市历史及理论专业 博士候选人，哈佛大学景观建筑学硕士、清华大学建筑学硕士

战后修复与重建

由于公共市场相较于周边城市肌理对比过于明显，史密斯菲尔德市场还是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二战期间德军轰炸的目标。其中有几次对市场及周边造成了比较严重的影响，但是史密斯菲尔德市场的主体结构还是比较完整地保存了下来。在二战之后的一段时间内，市场经历了一系列的修补及更新以对在战争受损的结构进行修复。1953年，原本覆盖通用市场中央通高大厅的木制塔状屋顶被替换为了四周环绕高窗的混凝土穹顶，从而为通用市场提供一个更坚固且采光通风性能更好的屋顶。

重建之后的通用市场及家禽市场屋顶（图片来源：伦敦市博物馆）

1958年，市场重新开放5年后，一场由市场地下室冷库引发的大火将整个家禽市场烧毁——这场大火持续了三天才最终被扑灭，但已经将家禽市场的主要建筑毁坏。火灾之后人们清除了废墟，从1961年开始在原市场的旧址上修建了新的家禽市场。

新家禽市场因其精巧的混凝土壳体屋顶及鲜明的现代主义建筑风格，被列入了英国二级的历史保护建筑名单之中（Grade ii）。图为重建后的家禽市场内部（图片来源：Julian Harrap Architects）

拆毁重建：多方抗议下的Thornfield Properties提案

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史密斯菲尔德市场因为其规模与历史，成为了市区仅存的一家主要的生鲜批发市场，为市区的肉铺餐厅及个人提供源源不断的生鲜食品。伴随着伦敦城市的快速扩张以及老城区持续的城市更新，周边高涨地价所带来的潜在利润已经逐渐驱使许多老建筑被置换更新，以用于满足新的商业或居住用途。因此，迁移市场并重新开发这一区域所能够带来的利益吸引了地产商的注意。

从2005年开始，伦敦市政府开始征集策划对史密斯菲尔德通用市场以及包括附属市场及红房子在内的附属市场进行重新开发的提案。地产开发公司Thornfield Properties的提案被初步选中。这一提案总投资1.5亿英镑，计划完全拆毁这一部分的市场，在原址之上重新修建一座由KPF设计的7层高现代办公楼，同时将地面层用作零售市场。

然而，这一完全摒弃市场历史与文化价值的提案很快引起了多方人士的抵制与抗议。包括不列颠历史遗产保护组织，英格兰历史遗产组织，维多利亚建筑协会在内的多个公益组织以及包括查尔斯王子在内的王室成员，相关的独立学者，文保及社区管理方面的官员都纷纷发文对这一破坏伦敦重要历史建筑的计划表示抗议。

当时由不列颠遗产保护组织策划反对开发商方案的宣传海报：一把大刀架在了 KPF为Thornfield Properties设计的史密斯菲尔德通用市场改造方案上（图片来源：不列颠历史遗产保护组织）

在2004年开发提案被正式提出之前的数年时间里，尽管有相当多的学者呼吁提名将通用市场及附属市场列为英国历史保护建筑，但是英格兰历史遗产组织始终未将其列入保护名单，理由是通用市场是在建筑师Horace Jones去世之后才修建完工且在二战之后进行了一定修建。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到了对这两座市场的保护抗议中来，通过多方的努力，附属市场内的红房子于2005年4月被列入英国二级历史保护建筑名录。

2008年8月，在权衡了多方面诉求的基础上，Thornfield Properties的开发计划被英国住房、社区和地方政府事务部全面驳回，通用市场及附属市场暂时避免了被完全拆毁的灾难。但是开发商Thornfield Properties并没有完全放弃这一地块的重建计划，而是委托新的建筑事务所重新策划了一版方案以试图重新说服公众及相关部门。随着2010年Thornfield Properties因经营问题破产，这一提案最终只停留在向当地代表咨询的阶段。

Thornfield Properties委托John McAslan + Partners设计的新方案（图片来源：伦敦历史遗产保护组织）

Henderson Group提案和历史价值的再认知

Thornfield Properties破产之后，另一家地产开发公司Henderson Group 很快也对开发史密斯菲尔德市场产生了兴趣。吸取了前者提案的经验教训，Henderson Group在经过两年的方案研讨之后，于2012年公布了新的开发计划。在这项1.6亿英镑的新方案中，他们宣称将保留并修复通用市场及附属市场现有建筑的外围主要墙体，并将空间开发用于餐厅、零售以及办公，同时在通用市场内修建一个面向公众的新广场 。尽管其宣称方案是一种“基于历史保护之上的开发”，但是这种对内部破坏拆除，只保留外立面的方式仍然被很多人质疑或反对。

志愿者化妆成Lady Gaga在议会大厦前抗议开发商的改造方案 （图片来源：不列颠历史遗产保护组织）

此过程中，曾经共同抗议2008年Thornfield Properties提案的学者及学术组织产生了分歧。反对这一方案的学者（如不列颠遗产保护组织的负责人Marcus Binney），同支持这一方案的学者（如建筑师John McAslan）等人在多个场合通过演讲、公共展览、撰文等方式进行了激烈的辩论。Marcus Binney等人认为新方案尽管在努力用历史保护作为一种伪装，尽量避免使用“破坏”“拆除”之类的文字引起公众的警觉，但仍然会对通用市场内部的结构体系造成灾难性的破坏。另一部分在08年同样反对开发方案的组织如英格兰遗产保护组织这一次则站在了开发商一边，认为新方案并不会对史密斯菲尔德的历史保护街区造成很显著的破坏。

一位装扮成屠夫的遗产保护工作者在向路人讲解保护工作（图片来源：St John Street News）

经过新一轮的公众意见调查与相关专家学者的评估之后，该方案仍旧于2014年被官方否决。官方评估后认为，Henderson Group的新方案虽然关注了市场建筑的外围立面，但仍旧会对市场内部造成巨大破坏。一方面，史密斯菲尔德市场内部空间同样具有很高的历史保护价值，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维多利亚式市场建筑；另一方面，官方开始认同史密斯菲尔德市场群应该被统一保护及再开发，单独对通用市场及附属市场进行重建会破坏整片历史街区的文化价值。

在这过程之中，抗议破坏史密斯菲尔德市场的各类学术及公益组织的建议也获得了官方的关注及认可，即一种“基于平衡不同群体公共利益，确保历史建筑能够长期、可持续的再开发模式”。其中，Marcus Binney等人与建筑师John Burell合作，对通用市场及附属市场进行了详细测绘并在其基础上提交了一份新的提案。其剖面图非常清晰地展现了他们对于如何在保护绝大部分现存室内外建筑结构的基础上，重新将其打造为一个有活力的城市空间的思考。方案的各类图纸在各类新闻报道中获得了广泛传播，极大影响了公众及政府部门对其观点的认可。

由不列颠历史遗产保护组织策划，BFF事务所设计的概念方案，用于宣传区别于Henderson方案的另一种保护模式，着重向公众及官方展示存在在最大程度上保留历史建筑并赋予其新功能的解决策略（图片来源：BFF Architect）

人与地的重新联结：“文化一平方英里”

在Henderson Group的提案被驳回之后，伦敦市政府开始思考在伦敦的老市中心区域通过改造、建设并组织更多的文化艺术设施及活动来激活这些历史街区。从2013年开始，伦敦市便开始与一系列文化艺术机构诸如伦敦市博物馆、巴比肯艺术中心、伦敦交响乐团以及市政厅音乐及戏剧学院合作，寻求对这一区域进行整体的城市再更新。这一发展策略在2017年被官方正式公布并被命名为Cultural Mile即“文化一平方英里”。方案包括了对史密斯菲尔德市场群在内的一系列伦敦市中心历史建筑进行改造更新，对各类艺术机构的重新安置及创意文化活动的组织。

伦敦“文化一平方英里“规划，其中西南侧即为史密斯菲尔德市场群项目 （图片来源：伦敦市政府）

2015年，伦敦市博物馆（Museum of London）宣布了将和伦敦市政府合作，投资七千万英镑对史密斯菲尔德西侧市场（即通用市场、附属市场以及家禽市场）进行改造以用作博物馆的新场。从博物馆的角度，通用市场将会为博物馆提供将近两倍于之前的展览空间，从而能够展出更多博物馆的藏品并接待更多的游客。

2016年2月，伦敦市博物馆启动了面向全球的建筑设计竞赛以征集最为合适的改造方案。最终建筑师Stanton Williams 和Asif Khan组成的联合团队被选中主持史密斯菲尔德西侧市场的修复及改建。在他们的获胜方案之中，通用市场及家禽市场的地面上建筑由于自身较高的历史文化价值以及现有结构体系支撑下已有的大跨度室内空间，基本被设计团队全面保留。此外，现阶段基本被荒废破败的市场地下空间也将会被重新修复以提供更多样的地下游览展览空间。

由Stanton Williams设计的史密斯菲尔德西侧市场群改造 （图片来源：Stanton Williams事务所）

鱼类市场及红房子之间的“铁山”被拆除之后将被设计成公共艺术广场（图片来源：Stanton Williams事务所）

鱼类市场内部空间的改造 （图片来源：Stanton Williams事务所）

2020年初，在经过将近半年的方案征集、讨论以及公共意见咨询之后，市政府宣布伦敦本地的建筑事务所Studio Egret West负责主持中央市场的改造并协调多个历史建筑遗产保护公司的合作。Studio Egret West决定继续将食物作为市场更新最核心的主题来构建其设计策略。地面四个大厅周边将布置一系列食物产品的零售亭，从而为当地个人或是小规模的创业组织提供工作空间。同时，他们将通过地下农场、温室花园、种子银行、食物实验室以及多种影视媒体播放空间，向公众介绍普及创新的食物科技并宣传可持续的饮食生活方式，从而让更新之后的史密斯菲尔德市场重新成为“伦敦市民的食物目的地”。

Studio Egret West为史密斯菲尔德中央市场设计的改造方案（图片来源：Studio Egret West）

自此，史密斯菲尔德市场组团全部进入到了搬迁与更新的阶段。目前西侧的通用市场、家禽市场以及附属市场已经封闭并由施工团队对其进行修缮；东侧的中央市场还在继续经营，等待下一步的搬迁。毫无疑问，在不久的将来，史密斯菲尔德市场这座曾经供给了整个伦敦生鲜肉类、历史最为悠久的市场将会转变成为伦敦核心区域内最重要的公共文化艺术中心之一，并将围绕食物产业以多样且新颖的活动与内容向公众传递食物知识，通过食物为线索重新建立起人们与这片古老市场所承载的历史与记忆之间的连结。

参考资料

1. “Press release: SAVE presents new research about the Phoenix Columns at Smithfield General Market“ https://www.savebritainsheritage.org

2. “Press Release: Weasel words used to condemn Smithfield General Market and replace it with a fake.“ https://www.savebritainsheritage.org

3. Tilley, Christopher. London's Urban Landscape Another Way of Telling. London: UCL Press, 2019.

4. Gaspey, Thomas. The History of Smithfield. Willoughby & Company, 1852.

5. Wainwright, Oliver.“Smithfield plans will 'destroy grandest parade of market buildings in Europe'”,2012

6. "Smithfield is saved!", https://www.savebritainsheritage.org

文/李秀政

编辑/张晶轩

UCO海外观察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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