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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9月,同济大学设计创意学院的刘旺鑫、王嘉琪对复旦旧书店及其周边日常生活展开了田野调查,希望能够解答为何在书店业态纷纷衰落或的情况下,一家小书店可以坚持至今,又是什么样的魅力,让它吸引到源源不断的读者?在书店里,他们也经常听到书客们问“这边是不是要关了?”并且建议跟相关部门反映情况。在《永远新鲜的老地方:复旦旧书店的独特社群价值》中,他们试图回答“为何人们如此在乎一家书店”,而“如果复旦旧书店关停,我们失去的只是一家书店吗?”政肃路55号,醒目的“復旦舊書店”(摄影/陈凯伦)下班12月3日,政肃路55号复旦旧书店时隔近一年,再次传出书店因“所在区域被纳入改造范围”而即将关门的消息。倒数计时开始。无数人前来拍照、买书、记录、传播。阅读公众号“药师说书”的黄健从浦东过来,他原本就有习惯隔两周到此转转。“书店其实不需要分新和旧,因为人一直在变,你眼里看到的书也在变,‘倾盖如故,白首如新’。”上海理工大学出版印刷与艺术设计学院的李鑫老师在9号晚上,开设了一堂特别的“文献学和版本学”课程。书店的楼上楼下挤挤挨挨,立满学生。一位女生转头向身后的人比了一个“小声”的手势,以便听清楼梯上老师的话音。只要开一天,这里就延续一天的日常氛围。一位老先生在结账台前摸出手机向年轻人请教:你好,同学,我这个哈罗单车扣款了吗,帮我看看好吗?闻闭门之讯赶来的人在这里相遇。“啊,你也在这里?”熟人在此还要说起文庙老吴。原3号出租书架主人吴迎春,在此寄售17年,对收书、卖书、看人选书,一腔痴意。厚道的老吴,书籍定得相当便宜。每天傍晚5-7点间,有些人把他的到来当作一种期待。但这个爱书人意外结束在了所爱的事业上——为防藏书阁楼漏雨,失足坠落。讲到此,大家再次感叹“可惜!可惜啊。”不过浏览书架的人还是会特别留意这样的对话。有人问老板娘张芹。“《二十四史》一版一印的,还有吗?”“在仓库里哦。因为书店要歇业了,暂时没法弄”“我看到群里说了。”“是啊,(为这事)最近很头疼。”“仓库好远?”“在郊区。现在主要先要把(眼前)的书都妥善安排好。”“搬到哪里,定了吗?”“有地方就好了。”最后几天,人流量暴涨。老板张强时不时从结账的位置挪出来,走到显眼处提醒。看到分散的一家三口里的小孩,立刻蹲下叮嘱“小朋友注意脚下,不要绊倒!”12号,跟街道协商后延迟的最后一天。星期日。天气很湿冷。店门口多出好几捧花束。晚6点。张芹觑空吃几口零食垫饥,显得疲乏至极。以往,忙碌到必须补充点体力的时候,她泡面、做饭之余还会发一条“吃了觉得多余,不吃又觉得少点什么”的微信。张强则站在在室外的楼梯走道上,一个摄制团队正跟他商量闭店后借用一下场景,请他参演一部短片。凌晨,书店终于彻底空下来。张强出镜扮演自己。一位演员走进门,启动了“顾客”的台词:这书店是不是马上要关了,之后怎么办?张强答:对,但是我会努力继续把它开下去的——这个月来,这句许诺已经重复上千次。同济大学创意设计学院的刘旺鑫、王嘉琪蹲在一个二层阁楼的角落里,成了这幕戏最早的、唯二的观众。9月开始,两个人以“复旦旧书店”为题,延续着“专业设计课程”作业《永远新鲜的老地方:复旦旧书店的独特社群价值》的观察。此刻,阁楼堆上了摄影设备,缆线漫溢,一楼的柜台被摄影灯照成暖橘色,书墙安静地笼在黑暗里。关门通知、街道商谈、自媒体报道、“业态升级”的传闻——这一年来种种不确定性的困兽们终于消失了。在这片黑暗里,有些空掉的书架像河床,显露出来。7天内,约3.5万册书被带走。架上留下的那些,仿佛放松一般地歪倒下来。20多年的经营日常,迎来了一个剧场版的结尾。指南走到政肃路,看到阳普菜场,卷饼、凉皮、桥头排骨、小饭店和晨光文具店,熟门熟路的人就放松下来。“復旦舊書店”在网咖和旅馆招牌中相当醒目。字体设计经过一番折腾:最初张强自己上网找图案,请人设计,还有过诸如“书中跳出钥匙”的概念,但都不尽如意,直到用上白底红字的“在线生成米芾字体”。上楼进门,书山书海扑面而来。书店空间既大也小:层高5米多,二层阁楼如一圈走马楼。但书太多,大部分的地方是一人多宽的走道。张伟然老师的“有福读书”以及三角书堆和二层阁楼的视角,成为了许多人对复旦旧书店的视觉记忆。(摄影/岑凯伦)在于建海老师的墨宝下,阅读的书客。(摄影/陈凯伦)不同于新书店统一的调性,在这里可以看到各种各样“年代书”比如《五子棋》、《如何度蜜月》,也有各种生僻学术书、字典、词典、外文原著、地图、图鉴;比赛、活动纪念册;花花绿绿的童书;上个世纪的杂志甚至个人相册……纷杂的书丛中,有人在“表面”随便翻翻,有人像犁地一样地毯式搜索。但如果你是一个新手,可能会在书架之间感觉到焦灼:认知负荷过载,感觉要被信息洪流吞没。这里的书都摆放得出其不意、毫无章法。书名仿佛都蒙上厚厚的雾,人像半个“瞎子”,面对“大龄”旧书,毕恭毕敬,眼神躲闪,在书架之间反复横跳。别急。渐渐地你会发觉,这里的逻辑和超市、新书店是不一样的:常用、畅销的东西放在视线流量处的“定式”消失了,书籍之间有一种随机的奥妙。整个过程开始变得很有意思,你不知道下一本书会不会是你想要的。在浩如烟海的信息中,你看见一个点,然后试着研究,很有可能惊喜接踵而至——跟刷社交媒体绝然不同的是,它没有信息茧房,不会有大数据来迎合你的喜好,你在寻找需要的东西时,会接触到一些意想不到的知识范围之外的东西。“开盲盒”既视感。打破“茧房”的实体体验。再多去几次,浏览书脊,最初的紧张敬畏和过分期待逐渐退潮,一切感觉平静。看到了很多前几次见过的书。翻书还是随机式的——翻开中间,看几句话,再放回去。书作为时间和空间的“锚”,将一些流动的思想固定下来了,书的空间却随着人的行为部分地流动和翻新。一楼,中央三角区的书堆“翻新”是最明显的。它被高频次地翻动。如果去得勤些,你会发现一些书熟悉,一些书新鲜(直对着门口一条狭长的走廊里的书)。去的次数再多一些,能渐渐发现哪些书是“颇有身份的”(柜台斜对面的一排书架上有不少保鲜膜包裹的成套书)、哪些书是“老面孔”(《哆啦A梦》漫画一直在进门显眼位置),哪些书一来就没了,哪些地方变得快,哪些地方一直一个样。事实上,张强也在各种场合表达过,希望众人来看书时能接触到目标之外的书,开拓自己的眼界。这种淘书过程被他视为书店特色。“(旧书店)纯学术的书是针对五角场高校的老师、学生们,但不想把周边的一些居民、一些喜欢看闲书的人挡在外面。希望大家看书的同时,不要只看自己喜欢的。能被其他的一些书籍‘干扰干扰’,带动他去看看其他书。”张芹则提到一些现实问题:杂乱的书架是历史遗留。书架原本出租给书商经营,最鼎盛的时代达到60多家,不同的书架不便分类。当书商们陆续退出,新进的旧书陆续填满空出来的书架时,“不分类”格局延续下来。顾客的惯习也在加剧这种混乱。“就算花了十天整理好,翻三天就全乱了”,张芹道。观念对旧书店而言,上新是很重要的。旧书快速淘换,流水不腐。好的旧书不因旧而贬值,它们具有历史价值、学术研究价值和流通价值。但有不少顾客对“复旦旧书店”有所误读。比如时常有学生来问:老板,XXX教辅材料在哪?张强笑笑回复:这里不卖教材,可以去街对面的书呆子书店去看看。另一个常见问题:这个书论斤卖吗?以前,张强听到会生气。时间一长,脾气磨没了。“有人老觉得,收旧书跟收废品似的。让他跟着我们去收书,看看是不是把书当废品一样收进来的。这也只能证明这个人很少逛旧书店,不懂得旧书店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二手书还会遭遇一些观念冲突。有作者偶遇自己的签送本,在店内“哈哈大笑”,也有作者在网店看到,打电话来质询。这天,又有个姑娘在书店集齐了一套书系,说是“学院图书馆散出来”,考虑买回去让馆方再行处置。张强早已见怪不怪。“二手书能出现在这里,一方面说明卖书人觉得这书有价值,收书人也觉得有,市场、社会都觉得有。可有人会觉得这对他是一种侮辱,‘我的签送本,你却拿来当废品卖掉?’但是别人并没有把它当废品啊,而是进入良性循环,这是一个好事情啊。“赠送给别人东西,别人看过后不再需要,给需要的人让它(再)体现价值,不好吗?一本书躺在那边,永远都不碰了,就有意义吗?”20年多年来,张强、张芹有不少机会看到读书人精神世界的一角,也听到他们的各种观点。老教授们站在即将卖出的大量书籍前面,评说自己的经济条件尚可,不在乎收价,只是子女没有继承学统,书放着是浪费,不如给有用的人。“书能够到有用的人手里去,是好事。”张强再次强调。读书人的世界是颇开生面的。在那个世界里“有时门一开,书就躺下来”,“阳台、茶几、沙发的前面后面,哪哪都放着书”,也有“看到就买,买了哪些书最后不记得了”,甚至“(蠹)虫(把书)蛀掉了”。老师们也是“客气”的,懂得经营书店不易,张芹说“傅杰老师现在去了浙大(教书),但是每次来(买书)都很客气,说零头不要找了”。书店中央醒目的位置还有两副镇店墨宝:一副“复旦旧书店乃吾读书人之天堂”来自上海大学信息化办公室的退休老师于建海。对方是书店常客,于老师写好字幅,裱好拿来。“于老师买书驳杂,从不局限于专业。看书人就应该是这样的”,张强说。另一副是“有福读书”,由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系张伟然教授提写。张教授伉俪出现在书店里的场景颇为温馨。“张老师的学科,专业性很高,圈子小,一般的书,他未必看得上,如果有时候碰到了就开心得不得了,当宝贝一样。早几年,太太去下边买好小菜,上来转转,聊聊天,两人再一起走。”一位任职交大的韩国教授也令张芹始终难忘。对方在中国求学、任教,生活了30年多,说一口流利汉语。因为要马上回国,需要立刻出清几乎所有的藏书。走进那栋复式公寓,两人呆住了。“角角落落、橱橱柜柜”都是书。对方说:“你们赶快打包装搬走,时间一长,我会舍不得的!我是忍痛割爱。我工资的三分之一都用来买书了。”两人连续作业,打包了一整天,所有的书籍最终用集装箱装回来。“回来之后我发现有一套30多册的古籍书,缺了一册,打电话给他,竟然又找到了。当时网上就要卖4000-5000元。那大概是15年前的事情了”,张芹说。社区当年群聚复旦校区的“书店共同体”历经剥蚀。除了左岸、三人行、心平等书店关闭之外,南区一条街上已关闭9年,学人、庆云等书店经营不再——时间长到足以让后续的大学“新鲜人”把这段历史遗忘。复旦旧书店则始终呆在原地。在莎伦·佐金的《裸城》(Nak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