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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用肉身来爱我,爱人的手靠过来了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三辉图书 Author 露西·伊利格瑞

夫妇指的是什么?在伦理发生的现场,那开天辟地的第一对“夫妇”如何表征?是抽象的阴气和阳气?用伊利格瑞的话说,本体论也好,道德哲学也好,都是一副嘴唇在说话,全部都是男人的嗓音,阴性—女人的另一张嘴,即阴唇,是静默无言的。那么如何让女人的两副唇一起说话,这是女哲学家伊利格瑞一生所致力的学术志业。

因此,我们可以把《性差异的伦理学》读作对“夫妇之道肇端乎伦理”这一命题的哲学思考。伊利格瑞通过追踪六位男性哲学家—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笛卡尔、斯宾诺莎、梅洛—庞蒂以及列维纳斯—的文本,以身体线索的五个纽结构成五个重要议题,这包括:爱欲、空间—处所、激情、自我—包裹、不可见性和他者,我们发现,主题层层递推,最后抵达伦理现象学大师列维纳斯的话语场域。

而列维纳斯的伦理学独特性在于,从爱欲现象去思考神秘的“他者”,即被爱的女人,这样一来,一桩关于“女性之谜”的哲学公案—东方/西方都如此,如何内在地支配着伦理学中不言自明的(道德)主体性原则,“他人即地狱”对应着“女人即深渊”,这个内隐的“内帷—女人”终于露出峥嵘之貌。


性差异为什么是根本的?


人人都在说“我爱你”,但伊利格瑞从她主持的言说考察项目中发现,女生组更喜欢使用“你爱我吗?”这样的表达,她意识到女性经验的特质是,喜欢把“你”摆在主格位置,这往往被性别文化隐秘操作为:女人更懂爱,女人更具奉献精神,女人是人类情感的温柔护士等陈词滥调。

赞美还是囚禁?从“我爱你”,到“你爱我吗?”,陈述从肯定命题变成疑问句,如同爱的律令在不同语境中,被女人胆怯地表述为犹疑、邀约、反诘和祈使,但伊利格瑞认为这还不够,因为爱作为动词,不仅主语是问题成堆的地方,连宾词“你”同样也不能幸免。即使当男性哲学家如萨特提出,他者的自由才是我的自由,但他依然残留了“唯我论”的悲凉底色—他者反哺主体?—因此才有“人是无用的激情”这样的感叹。而伊利格瑞将女性言说的经验进一步发挥为:I love to you,我是你,你是我,主词和宾格都未得到规定,因此爱欲活动对于双方来说,只有朝向你,我才能爱。

这时的“你”,在男性哲学家那里,往往被置换成“神格”,然而对于爱之中的男女来说,伊利格瑞在《性差异的伦理学》中认为,他们彼此都焕发着“神性”(divinity)。未规定意味着有缺口,哪怕现象学的意向性前提,也如德里达所说的,有个缺口,然后才有定向。因为主动性/被动性太二元式了,伊利格瑞将此推进为,只有敞开/锁闭(海德格尔)双重运动,才能让“你”获得新生。

《性差异的伦理学》

萨特的难题是身体—意识不可穿透,占有身体这个命题不成立,占有物体(body)或尸体是成立的,因此鲜活身体—意识,即他者的他异性才担保了自由的可能性,即你不是我,我不是你。萨特没错,但波伏娃补充说,这是作为男人的萨特对处境的思考。在赤裸身体这里,人总是已经被性别化(sexed)了,这实存性的差异先于任何文化与自然的对立。在这个前提下,性—差异启动了思维活动,这总是已经被“定性”的差别,其根据是什么?伊利格瑞接受了德里达关于性差异的本体论思想,在差异和表象杂多,差异和外在区别之间做了区分。性—差异的运作,其参照轴本应该是多重的和异质的,然而事情并非如此。经由形上学和认识论的框定,性差异(sexual-difference)在社会再现系统中,服务于中立、中性、客观等知性职能,被统一地表述为性别制度(gender system),以及任何文化形态中的习俗表达。更为不易觉察的是,习俗会内化为个体自以为的自主需求。

在柏拉图的洞穴寓言中,那站起来走出洞外的人成了哲学家,他的使命是返回洞中,解放被锁链困住的囚徒,这举动被称之为哲学教育,这样的哲学家在政治上被称为哲学王(Philosopher king)。而正义的理念正是基于洞内/洞外合乎比例的对称性。女性主义哲学家们则认为这逻辑化的、几何数学化的拓扑对称性其实隐藏着另外的非对称性,移动本身值得思考。

既然柏拉图的拓扑图型是一种颠倒,这颠倒在海德格尔早期的讲座《形而上学导论》中回响,他试图回答:为什么存在者存在而无反而不在,“无”的本质是什么?晚年在《同一与差异》中,海德格尔为传统形上学破题,以存在和存在者的“绝对差异性”命题,将存在引入“生活世界”,指出“差异之为差异”为本体运动机制奠基。伊利格瑞作为海德格尔的优异读者,她将海德格尔关于“绝对差异”的本体性论题导入“性差异”之中,将差异者的差异存在释放到两性的面对面之中,贯通本体论和伦理实践,并以生命的本原活动—性活动和妊娠活动—为原初场景,证成系词“being”的丰富性、开放性及其险峻。

根据实存说法,洞外的真理世界不可见。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对此,女性主义最早的理论回应,就是波伏娃的《第二性》。这本具有浓厚存在主义气息的经典,完成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工作,以“实存先于本质”的命题作担保,先把女性在历史和生活中的生命“处境”描述出来—这是海德格尔的术语,指实存论的结构性元素—幸亏有这个逻辑意义上的“先于”,否则女人们根本无法显现,在历史哲学中她们的实存近乎鸡毛蒜皮,因为日常生活是反—哲学的。但波伏娃最后论及妇女解放的时候说,你们剪断了她的翅膀,却责怪她不会飞翔。问题又折回去了,究竟有没有一种可称为“女人性”的本质,显然没有,本质怎么可能是二元的呢?那么“处境”中的女人要“越狱”,这飞翔的翅膀是什么?波伏娃的回答包括她自己的生命践行表明,只能是:像男人那样独立。两个对等—平等的主体并肩而行,但她又告诫女人,不要忘记性差异。这性差异究竟说的是什么?是一般人熟悉的性别制度所导致的表面区别?可这性差异已经被文化整饬为一般意义上的习俗—习惯了,这不正是《第二性》所批判的吗?如果不是文化表征层面的,那么这性差异是指什么?

波伏娃留下的疑难显然重新堕入了柏拉图对称性的圈套逻辑之中,“先于”并没有完全摆脱“本质”,这根深蒂固的“主体”惯性杀了个回马枪,那么拔除“唯我论”,女性主义理论会走向何方?虚无或神秘主义?他者的面庞只能盖上知识面纱,但无法抹除。就现实经验而论,解放了的女人不可能完成身体—处境的变性手术—跨性别恰恰是性差异运作的结果,这身体性的差异在《第二性》上卷开篇就被细致地论及,波伏娃把自己放在论争性的层面,驳斥男权视角中女性劣等的生理依据,这张身体—生命图谱有理由让女人说:我就是我的身体。这会被指责为性别本质主义吗?这样一来女权主义面临双重诘难:要么接受主体论,妇女解放的社会成果不言而喻,仅以gender为社会批判的方法论工具,以人权为政治正当性的根基已经足够?那么feminism就可以抹除了?要么放弃主体论,带着feminism这死气沉沉的、被二次谋杀的“女人”,重返本体论的发生之地,去侦查源头处那从“娶母”到“弑母”的恐怖生命故事,修复和再造那曾遗失破损的女—主体事件。

伊利格瑞一方面坚持主体性言说的重要性,这来自gender的尖利嗓音可以调试和平衡权利的倾斜,就是说那别样的话语仿生学工作从哪里着手?别无他途,重返身体—生命创生的现场。因为身体依然是自然—文化的统一体,同时又是非自然非文化的,《第二性》正是在这个悖论性的身体—处境界面上,通过对女性经验的严密思考,波伏娃难题才终于在精神分析理论中得到一个解决之道。精神分析认为身体有自己的语言,不同于社会的话语系统,如拉康所说,语言是身体的刺青,作为拉康弟子的伊利格瑞补充说,语言形式是一个会“风化的模具”,尤其在人的交流现场,伦理行动的现场,人有忍受这种痛苦的能力。因此退让—锁闭将男人和女人彼此隔绝,但这里的“隔绝”不是萨特说的“墙”,而是“间距”和“余地”,存在主义的“虚无”在召唤新的可能性。深受萨特影响的伊利格瑞感叹:生命为什么还不如一朵花那样,可以自由地含苞(闭合)—待放(敞开)。

《性差异的伦理学》准备直面—重解“虚无”(nothingness),伊利格瑞从博士论文时期的“洞穴拓扑”转向柏拉图的《蒂迈欧篇》。《蒂迈欧篇》是柏拉图学园晚期的作品,算是首次提及在《理想国》中被遗忘的“洞穴”的本来状态。在《蒂迈欧篇》中与理型并置的正是“切诺”(chora),一个既非真空又非具体处所的载体或空间,一个接受者和容器,并和理型一样是永恒的。但这容器无形无性,她是“有”,但又不是理型层面的理念,无从界定,这和柏拉图在该篇末尾谈论人的生命降生时的子宫相似,经由德里达的名篇《切诺》的精彩解读,他认为柏拉图说的“切诺”最好的例子正是“女性存在者”,她不同于理型归因,有自己的理由(理性),否则柏拉图没有道理把她和理型并置称之为永恒的存在。这样一来,让波伏娃始终放心不下的,但又无从安置的“性差异”终于露出其端倪,这次不是存在主义的现象界,而是不可见的实在界。


于是女性主义者将柏拉图这本体层面实在的“载体”与子宫—母性—空间联系起来。在这样的思想背景之下,伊利格瑞重读柏拉图《会饮篇》和亚里士多德《物理学》中有关“空间—处所”的篇章,她发现其中的逻辑短路正是理性自身的界限所造成的,用尼采的话说,真理和真理的位置是两回事。这个位置就是柏拉图谜一般的“切诺”,占有和征用“她”如何成为可能?演证的清晰和结论性断言所倚重的概念体系自身,总在不停地修修补补—哲学史的样貌—由此,伊利格瑞才说,女性主义有必要逻辑地去澄清女人缺乏逻辑这回事。

把柏拉图的颠倒再颠倒一次,离开洞穴是为了返回,对翻转的翻转并不意味着回到另一个起源,起源只有一个,就在此时此地。这样伊利格瑞和黑格尔更加接近了,或者成了半个黑格尔主义者,如其他卓越的当代法国思想家那样,在精神现象学的终末处去迎接新的黎明。女哲学家这次更加小心翼翼,拒绝在场形上学的诱惑,女性主义解救了同一性的羁绊,闭合的环套尽管曾经得到动态的辩证的推论,但伊利格瑞没有止步于此,她拒绝逻辑环套,就必须深入本体论,把在场形上学还原成在场无意识,在那性差异的裂隙处去寻找理论的生机。在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中,时间是丈量运动—变化的尺度,同时也被运动和变化所丈量,那么历史终结就是应该采纳这古老的时间定义,当下,此时此地,正是那时间的时间性,塌陷、断裂同时也制造了过去与未来。

性差异只能是本体的罅隙,这哲学事故成就了哲学故事。但切诺依然找不到她的位置,腾出位置不是为了居有(property),是为了邀约一种适宜女人的栖居之地,女人自己的根据、自己的理性。正如阴阳两极,它们是如何吸引的,内外两个面是怎么缝合的,这就是说在二元之间存在一个第三者,第三类存在,才可打通有无、洞内洞外,可见与不可见的,知与无知、爱与被爱、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阻隔,柏拉图的《会饮篇》认为是爱欲(eros)。爱诺是希腊神话中的小神或精灵,它粗鲁、不修边幅并且无家可归。小爱神是丰饶之神和匮乏之神的孩子,爸爸足智多谋,妈妈是个女乞丐,它是在美神阿芙洛狄忒(Aphrodite)的生日宴上受孕的。它“从母亲那里得来提问的习惯,从父亲那里汲取艺术的技能”。提问就是一种智慧的激情,是过程性,处在无知和智慧之间,倾向和趋附爱神的爱人们,他们是多产的,富有创造力,在爱之中的爱人们没有主动与被动,爱与被爱的区分,有的只是相互的给予。但在对话的后半部分,爱成了“理性的政变”,变成了理念,爱的目的性或者说对象性越来越明显,爱要获取美、正义和不朽,柏拉图让爱神定居于城邦,他在《理想国》里说,一支由爱人组成的军队是战无不胜的,爱神被收编和羁押了。一种互渗互动的鲜活的此刻的爱欲生活,对所有生命来说都是值得拥有,并且是如此紧迫。但爱作为守护神,就这样被对象和目的取代了。

这个不同于爱人们的第三种力量,是无从定义的,正如我们身体中的器官隔膜或保护膜,它们既不是空间又不是器官类的组织物,因此《物理学》里的空间论干脆把柏拉图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如小爱神般游来荡去的存在(chora)当作没有生命的质料。而爱神,按照女祭司狄欧蒂玛的说法,是在主体之外的一个绝对边界行动位置,这个绝对才可形成看护的氛围,但这个位置被真理所占有,被爱欲的结果所标记,被另外的第三者即爱欲的结晶—孩子所登录,到《会饮篇》散场,爱神也黯然退去了。

本文节选自《性差异的伦理学》译者导读,有删改

《性差异的伦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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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在伊利格瑞看来,性差异是我们时代的重要哲学议题,而发动一场性差异的伦理革命,更是刻不容缓。在本书中,她深入追踪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笛卡尔、斯宾诺莎、梅洛-庞蒂以及列维纳斯六位男性哲学家的经典文本;与此同时,也沉思胎儿与母亲、异性恋爱侣、女人之中、女人与其身体间爱的经验。
通过破除内/外、形式/质料、主体/客体、自我/他者等传统二元关系,伊利格瑞直指经典与当代理论在思索此类经验上的性别盲区。她认为,天使们作为中介本应流动起来,不停地穿梭于尘世与神性之间,以此宣告男人女人婚恋的完满。伊利格瑞深信尊重两性间不可化约的本体性差异之重要性,以“二”去爱,经由爱欲活动,方可达到身体与灵魂的丰饶和美。
著者简介
露西·伊利格瑞(1930—),法国当代最具代表性的女性主义理论家之一,也是一位横跨哲学、语言学、精神分析等不同学科的思想家,曾于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CNRS)任哲学研究主任。主要著作另有《他者女人的窥镜》《此性非一》《东西方之间》等。
译者简介
张念,女性主义理论家,哲学博士,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为女性主义理论、政治哲学与文化批评。著有《性别政治与国家:论中国妇女解放》《性别之伤与存在之痛:从黑格尔到精神分析》《女人的理想国》《持不同性见者》等作品,即将出版新作《阿伦特:政治的本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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