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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土文献》丨王精松:楚帛书“玄司秋”图像解诂——兼论“玄冥”的几组异名

王精松 出土文献 2024-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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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帛书“玄司秋”图像解诂

——兼论“玄冥”的几组异名

 

王精松  

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

摘  要:楚帛书“玄司秋”的图像同汉代龟蛇结合的玄武形象有同源关系。商周金文中“龟”“黾”的写法非常接近,很容易混淆。“玄司秋”的形象应是在黾身的基础上添加了蛇头,后逐渐讹变为龟身蛇头,成为汉代的玄武形象。同时,“玄冥”与“屏翳”含义接近,结合其他文献记载,可判断两者为同一神祇的分化。

关键词:玄司秋  黾  玄冥  玄武



长沙子弹库帛书十二月神中有名为“玄司秋”的神祇(图1):

图1

李学勤描述为“作伏黾状,两蛇首青色,各吐歧舌。”[3]此图对应传世文献中哪位神祇,学者分歧很大。杨宽认为,“这是一种四足爬行动物,四足爬行类似鳌”,正是鲧被杀后化为“黄熊”的形象,也即后世的玄武。[4]陈久金与杨宽的观点接近,认为此为两头龟之形,同时指出“玄”有潜藏的含义,这同龟的作息密切相关。[5]也有学者将其与“蓐收”联系起来,如何新认为此为玄鼋之形,四爪绘制成钩状兵器,是兵神玄武的象形,当为“蓐收”之象形,[6]刘信芳意见与此接近。[7]还有学者从《山海经》入手,寻求相符的形象。如何新认为此即传世文献中的骈首神:[8]

有兽左右有首,名曰屏蓬。(《山海经·大荒西经》)

并封在巫咸东。其状如彘,前后皆有首,黑。(《山海经·海外西经》)

“屏蓬”“并封”为同物异名没有问题。闻一多在《伏羲考》中认为“屏蓬”即“并逢”,两字皆有结合义。[9]刘思亮进一步指出,“并封”“屏蓬”“平逢”“荓蜂”“甹夆”当是同一语族的謰语。[10]从楚帛书的图像看,此处的双头并没有雌雄结合的征象,将其与“屏蓬”“并封”联系起来的看法没有依据。

也有学者强调楚帛书本身的特殊性,如李零认为, 帛书月名与所附神像不能分开考虑。这十二神像的形象与《山海经》相似, 但绝对不是什么个别神物, 而是有一个系统, 这个系统就是十二神本身, 这十二神就是十二月神。[11]但不少学者指出,同在楚帛书十二月神中的“秉司春”,明显是五行中春神句芒形象的写照。[12]这说明十二神体系的部分神祇是有来源的,不可能是当时的人凭空创造出来的,因此为“玄司秋”探求传世文献中的对应神祇的工作仍有意义。



我们首先可注意到,楚帛书“玄司秋”的形象同汉代的玄武有共同之处。先简要讨论“玄冥”与“玄武”的关系。

有学者认为“玄武”这一形象的产生,跟古人的二十八宿观测有关,四神是“我国古天文学用以表现星空二十八宿布列方式的形象图形。” [13]刘信芳指出,至晚在睡虎地秦简中已有了将星宿分野和五行系统联系起来的观念。[14]玄冥在星宿分野中正好跟玄武相配,两者形象不可避免会相互影响。杨宽认为玄冥即玄武,[15]其看法不能说完全准确,但确有一定道理。胡雪竹指出,“在一些残存的画像石、画像砖上,玄武是和鱼等水类动物在同一画面的,综合以上文献,可知玄武也是水神”。[16]可见,至少就秦汉人的观念而言,玄武等同于玄冥。

汉代考古材料中的玄武形象,主要有龟和龟蛇结合两种。从数量上来说,后者要明显多于前者。[17]传世文献中习见的配于四方位的“四灵”,往往指“麟、凤、龟、龙”四种神兽。詹鄞鑫认为,玄武最初只是龟的一种,根据敦煌文献《瑞应图》记载,此种龟因为常“负蛇而走”,故后来演变成龟蛇结合的形象。[18]但清华简《五纪》篇简72有“东维龙,南维鸟,西维虎,北维蛇”的记载,这说明最晚在战国中期已有“北方为蛇”的观念。以此来看,龟蛇结合的玄武形象更可能是“北方为龟”和“北方为蛇”两种观念的混合。

下面来看龟蛇结合的玄武图像。

龟蛇结合的玄武形象,以龟头噬咬蛇身或是龟头与蛇头相对为主要造型(图2),但也有龟头与蛇头并列的图像(图3):

图2


汉 泸州洞庭宾崖墓石棺前端[20]

图3

图3蛇从龟的下方穿过,可视作龟蛇结合体。汉代的不少玄武灯座或旗杆底座造型也值得注意(图4):


图4

马王坟汉墓的玄武灯座蛇身整体缠绕龟身,但蛇头较短,未与龟头并列。四川博物院所藏玄武底座则蛇头与龟头并立,将其形象与文首所引的“玄司秋”比较,可以很容易看出两者的接近性。不同之处在于“玄司秋”的四肢较长,且为钩兵状,而玄武灯座的四肢则较短,但汉代玄武形象亦有四肢较长者,如上引西安秦砖汉瓦博物馆藏玄武瓦当。同时“玄司秋”的背上没有蛇身缠绕,其头部为两蛇头,而没有龟头,这可能反映出秦楚之间玄武形象的差异。前面提到的清华简《五纪》中已有“北方为蛇”的表述,这在先秦秦汉时期五行文献中非常罕见,或可看作神话传说的地域差异。从上面的讨论来看,将“玄司秋”的形象与玄武、玄冥对接起来是没有问题的。



下面我们从文字的角度,进一步讨论楚帛书图像与“玄冥”之间的联系。古文字中“黾”的写法如下:[23]

父辛黾卣,《集成》4979

 黾爵,《集成》7536

 黾父丁鼎,《集成》1584

跟“龟”形进行比较: 叔龟鼎,《集成》1468 龟父丙鼎,《集成》1569二者有一些细节上的区别。首先,“龟”的龟甲部分比较大,“黾”则比较小。其次,“龟”的四肢比较短小,且后肢不会回弯,而“黾”的四肢较长且后肢会回弯。[24]最后,“龟”有尾,“黾”无尾。

上述标准在某些形体上会面临问题。如形(祖乙觚,《集成》7073),《商代金文全编》《说文新证》归入“黾”条下,[25]似乎是因为其形体无尾,我们赞同此字的释读。形(龟爵,《集成》7535)《商代金文全编》《新金文编》则归入“龟”条下,[26]恐怕是因为其有尾形。[27]将上引形同帛书形象对比,可看出两者的构形非常接近,均无尾且四肢没有回弯,区别之处仅在于“玄司秋”的四肢为钩兵状,且头部为两条吐歧舌的青蛇。因此我们认为“玄司秋”的形象正是在此类较为原始的“黾”形基础上进行的改造。

“黾”和“冥”上古同属明母耕部。《史记·楚世家》“涉鄳塞”,《集解》引徐广曰:“鄳或以为冥。”《墨子·非攻中》“次注林出于冥隘之径”,《史记·苏秦列传》作“鄳阨”,《淮南子·地形》作“渑阸”。又古书中还有一个用作地名的“鼆”字(《左传》文公十五年“一人门于句鼆”),当分析为从“黾”、从“冥”的双声字。这说明了“黾”形的“玄司秋”即是“玄冥”,这也对应了上一节的结论。同时可注意到的是,龟、黾在商周金文中的象形写法非常接近,两者图像的相互讹混是很有可能的。楚帛书中“玄司秋”的形象可能正处在由黾身蛇头向龟身蛇头演变的时期,进一步发展就变成了秦汉时期龟蛇结合的玄武形象。

上面看法的问题在于,五行系统中的玄冥所主应该为冬季而非秋季,秋季之神当为蓐收。以何新、刘信芳为代表的不少学者据此认为此图像是蓐收。[28]但从甲骨文中的写法看,蓐收的形象是从沐猴掩面或手持斧钺发展而来,[29]这一点直到清华简《八气五祀五味五行之属》篇中都尚有残留,[30]此处的形象明显同蓐收不合。至于玄冥与五行系统的配置不符的问题,杨宽已经指出,中华神话和楚地神话传说不一定要完全一致。[31]楚帛书本身就没有四季和五行完全整齐的对应关系,因此出现这样的偏差是完全可以理解的。[32]



最后来讨论“玄冥”的含义。《风俗通义》中提到“玄冥”为雨师。文献中还有几处雨师的异名:

雨师妾在其北。其为人黑,两手各操一蛇,左耳有青蛇,右耳有赤蛇。一曰在十日北。为人黑身人面,各操一龟。    (《山海经·海外东经》)

郭注指出,“雨师,谓屏翳也。”但未对“妾”字做出说明,郝懿行认为“雨师妾盖亦国名”。王念孙指出《御览》鳞介五(卷九三三)无“妾”字,考虑到郭注中亦未提到“妾”字,此处很可能为衍文。[33]

前人又将“屏翳”和《楚辞·天问》中“蓱号起雨,何以兴之”的“蓱号”联系起来。颜师古注提道:“屏翳,一曰蓱号。”[34]从音韵上讲,“屏”“萍”之间的通假没有问题,但“翳”“号”无论是字形抑或音韵都相差过大,似乎不存在构成异文的条件。史杰鹏认为,此处的“蓱号”当是“蓱嗁”的讹误字,“嗁”“翳”为通假关系,此说或可从。[35]

回到“屏翳”的问题上,史杰鹏认为屏翳为雨师的看法比较可信,因为“屏”“翳”均有遮蔽的含义,下雨天天空如同被遮蔽了一样,其神应该得名于此。史杰鹏进一步认为,“玄冥”可能正是“屏翳”的变音,两者为同一人物。但“玄”和“屏”、“翳”和“冥”声韵上都有一定的距离,很难通假。但值得注意的是,“玄冥”的含义同“屏翳”很接近。“玄”有幽深、幽暗义,不必赘述。“冥”的含义亦与此接近,从“冥”之字不少有覆盖、遮盖义,如“鼏”指鼎盖、“幎”指盖东西的方巾,“瞑”指眼睛闭上。传世文献中“冥”表幽深义,如《淮南子》“览冥”,当即从遮盖义发展而来。由此来看,“玄冥”和“屏翳”在词义上确实有相通之处。

除了身份和词义上的联系,前引《山海经》提到屏翳“其为人黑”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玄冥”幽深、幽暗的含义,操蛇和操龟的记载也同汉代玄武龟蛇结合的形象非常接近。从上面的种种证据来看,将“屏翳”“玄冥”看成同一神话人物的分化是很合理的。

总结本文的观点,我们认为,楚帛书“玄司秋”的形象同汉代龟蛇结合的玄武形象非常接近。“玄司秋”所对应的神祇很可能正是“玄冥”。“玄司秋”的形象是在单纯的黾身上添加了蛇头,并将四肢改造成钩兵状,因为龟、黾形体的近似性,逐渐讹变为龟身蛇头,成为汉代玄武形象的来源。同时,“玄冥”与“屏翳”含义接近,形象上也有联系,应为同一人物的分化。


附记:本文在写作过程中与王翊、沈奇石、刘思亮多有讨论,匿名评审专家亦提出诸多宝贵意见,谨致谢忱!


注 释


[1] 采自李零:《子弹库帛书》,北京:文物出版社,2017年,下编,第9页。

[2] 采自李零:《楚帛书研究(十一种)》,上海:中西书局,2013年,第224页。

[3] 李学勤:《再论楚帛书十二神》,《湖南考古辑刊》第4集,长沙:岳麓书社,1987年。

[4] 杨宽:《杨宽古史论文选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54-372页。

[5] 陈久金:《帛书及古典天文史实注析与研究》,台北:万卷楼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01年,第434-436页。

[6] 何新:《宇宙的起源:〈楚帛书〉与〈夏小正〉新考》,北京: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002年,第251-253页。

[7] 刘信芳:《子弹库楚墓出土文献研究》,台北:艺文印书馆,2002年,第146-152页。

[8] 何新:《宇宙的起源:〈楚帛书〉与〈夏小正〉新考》,第251-253页。

[9] 闻一多:《伏羲考》,收入氏著《神话与诗》,江西:江西教育出版社,2018年,第1-32页。

[10] 刘思亮:《从元代曹善抄本〈山海经〉看今本存在的问题》,《文史》2021年第4辑,第165-181页。

[11] 李零:《楚帛书研究(十一种)》,第342页。

[12] 刘信芳:《子弹库楚墓出土文献研究》,第130-137页;杨宽:《杨宽古史论文选集》,第354-372页。

[13] 王志杰:《论西汉“四神”的源流》,《文博》1996年第6期,第46-51页。

[14] 刘信芳:《〈日书〉四方四维与五行浅说》,《考古与文物》1993年第2期,第87-95页。

[15] 杨宽:《杨宽古史论文选集》,第354-372页。

[16] 胡雪竹:《两汉玄武图像的组合形式及功能意义》,《荣宝斋》2015年第5期,第154页。

[17] 王菁:《龟蛇之象:识读汉代图像中的玄武——以汉画像石、画像砖为主导素材》,硕士学位论文,北京大学,2011年。

[18] 詹鄞鑫:《“四灵”与“玄武”》,《文史知识》1989年第7期,第48-53页。

[19] 二图采自胡雪竹:《两汉玄武图像的组合形式及功能意义》,《荣宝斋》2015年第5期,第149、145页。

[20] 此图采自罗二虎:《汉代画像石馆》,成都:巴蜀书社,2002年,第114页。

[21] 此图采自丁祖春:《四川大邑县马王坟汉墓》,《考古》1980年第6期,第282页。

[22] 此图为笔者在四川博物院拍摄,文物具体来源不详。

[23] 汉字系统中的“黾”字有多种不同的来源,已有多位学者对此进行了讨论。可参见刘洪涛:《楚系古文字中的“”(蝇)字》,《简帛研究 二〇一八(春夏卷)》,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1页;陈剑:《说“竈”等字所从的“黾”形来源》,《中国文字(2021年夏季号)》总第5期,台北:万卷楼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21年,第73页等。我们在此讨论的是来自蛙类动物象形之“黾”。

[24] 季旭昇:《说文新证》,台北:艺文印书馆,2014年,第900-901页。

[25] 毕秀洁:《商代金文全编》,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657页;季旭昇:《说文新证》,第900-901页。

[26] 毕秀洁:《商代金文全编》,第658页;董莲池:《新金文编》,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第1858页。

[27] 后“黾”字的发展同“龟”逐渐拉开了距离,作(黾壶盖,《集成》9677)、(鄂君启节)诸形,则两字不会混淆了。

[28] 见李零:《子弹库帛书》,下编,第9页;李学勤:《再论楚帛书十二神》,《湖南考古辑刊》第4集。

[29] 刘桓:《殷契新释》,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51-52页;连劭名:《甲骨刻辞丛考》,《古文字研究》第18辑,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裘锡圭:《释〈子羔〉篇“铯”字并论商得金德之说》,《裘锡圭学术文集·简牍帛书卷》,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496-503页;邬可晶:《“夒”及有关诸字综理》,邹芙都主编:《商周金文与先秦史研究论丛》,北京:科学出版社,2019年,第22-45页。

[30] 清华简《八气五祀五味五行之属》中提到“蓐收”名为“司兵之子”,可见其西方主兵的传说在战国时期的楚地也非常流行。

[31] 杨宽:《杨宽古史论文选集》,第372页。

[32] 王翊提醒我,西方主兵是蓐收被吸纳到西方的原因,所谓西方主兵,大概有一部分跟五音配合五方有关,西方得商声,被和肃杀、兵刑联系起来,于是蓐收原始形象的残余被安排在西方代替玄冥。换言之,战国时期把五音之类的东西配置到五方,可能是为五方神系统的形成创造“观念入口”。

[33] 刘思亮提醒我,元本的《山海经》此处亦有“妾”字,是则只有《御览》本无,因此王念孙的看法虽然看起来合理,但缺乏版本学依据,此处只能存疑。

[34] 王逸认为“蓱号”是“屏翳号呼”的含义,史杰鹏已经指出,从其他几处文献看,这样的理解与语法不符,因为汉人文献中还有“号蓱”的说法,史说可从。传世文献中还有以“屏翳”为风神的说法,在自然天象中风、雨、雷、云往往是相关的,所以其传说发生这样的改变并不奇怪,“丰隆”的传说也可以提供佐证。

[35] 史杰鹏:《从古文字字形谈〈楚辞·天问〉的“屏号”及相关问题》,《畏此简书:战国楚简与训诂论集》,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2018年,第287-303页。


原载《出土文献》2023年第3期,引用请据原文。本刊文章已收入“中国知网”,欢迎各位读者下载阅读。

编辑 | 李举创

审核 | 田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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