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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路:王艮和子路(下)

2016-03-30 王路 王路在隐身

聪明人往往好胜。

 

好胜是个坏东西。用佛教的话说,好胜让人变成阿修罗。阿修罗和诸天斗争,互有胜负。说“人定胜天”、“敢教日月换新天”的人,就是阿修罗。阿修罗确实有战胜天的时候,但并不总是战胜天,他的法力也有限。最重要的是,阿修罗必须承受痛苦。由于本事大,阿修罗吃的都是美味,但到最后一口,美味就会化为青泥。阿修罗每天都不得不忍受这种折磨。

 

王艮初见阳明,写了两首诗,诗眼是这句:

 

立志惟希一等人。

 

这很有志向,也很有野心。志向和野心,略有不同。志向重在方向,野心重在目的。用佛教的话说,是欲和精进的区别。野心是欲,志向是精进。菩萨每天都在不懈地度众生,这是志向,如果盯着成佛,就会发现,众生永远度不完。地狱不空誓不成佛,那就永远不能成佛。成佛是终极的理想,要经过无量无数劫,换言之,永远做不到。那还修行干什么呢?这一起念,菩萨就丧失了精进波罗蜜,不再是菩萨,退转成了阿修罗。现实和理想之间永远无法弥合的距离,就是最后一口青泥。阿修罗的好胜和对结果的在意,令他必须吞下这口青泥。

 

而菩萨一旦入了阿鞞跋致位,就永不退转了。他的着眼永远是度众生,不懈怠地度众生,如此而已,至于成佛不成佛,无关紧要。所谓成佛,只是激励初发心菩萨的理想,是对信根未足的修行人的方便施设。当信根已足,证得无生法忍,就不再需要未来的目标为此刻的行为提供动力。不退转菩萨绝不会因为地狱度不空而灰心馁惰。

 

孔子从来没有讲过“立志惟希一等人”。把着眼点放在“做一等人”上和放在“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上是很不一样的。着眼后者,才会不知疲倦地做下去。“人皆可以为尧舜”,是孟子讲的。孟子比孔子就差点儿劲儿。这很值得玩味。真正的一等人,他是不讲“我要成为一等人”的。

 

王艮说,“天下有道,以道徇身;天下无道,以身徇道。”如果天下有道德,我就按照道德宣示的做;如果天下没有道德,我的所作就宣示了道德。这里重要的是后半句。孔子从来不说这样的大话。孔子只说,“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王艮把身提到道的层面,认为“身与道原是一件,至尊者此道,至尊者此身”,看起来气魄更大,更理想,实则庸俗了。因为人人都乐意尊身,却并非人人乐意尊道。

 

在中国的传统里,成为第一等人要读书。书,叫圣贤书,是成贤成圣的必由之路。但王艮,因为幼年家贫,教育的缺失使他没办法和别人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他二十五岁才正式读书,三十八岁才见阳明,略微晚了。

 

但王艮是个大气魄的人,既然晚了,既然自己欠缺,那索性推翻这个标准,另立新的标准:不读书,照样作圣贤。

 

不读书而成圣,先例有没有?

 

有。六祖慧能。但慧能是禅门龙象,在儒门,不读书而成圣的例子很难找。所以黄宗羲说王艮,“跻阳明而为禅矣”。

 

淮扬大饥,王艮捐米,巡抚十分惊讶,问他读什么书,王艮说《大学》。巡抚问,还有呢?王艮说《中庸》。这显然让巡抚不满意,因为《大学》、《中庸》是最基本的书,巡抚就接着问:此外还读什么?王艮说,《中庸》已经是多的了。巡抚问:怎么讲?王艮说,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大学》已经齐备了。

 

假如王艮幼年受过良好的教育,就不会如此。这是际遇对一个人的影响。王艮没办法改变出身,就凭借一股聪明,将缺憾转为风格。

 

可以说,一个人的风格就是他的缺憾。如果没有缺憾,身上是看不到风格的。圣人就是看不出风格的人。风格,是程子讲的“英气”和“圭角”。圣人则抹去了英气圭角,温润含蓄,无许多光耀。王羲之的字,没有欧阳询、颜真卿、赵孟頫风格强烈,杜甫的诗,没有高适、岑参个性鲜明。

 

为什么呢?依然用佛家的话讲,这是个涤除习气的过程。把自己的习气,一点点铲除,令每一点都合于理想。但理想在哪儿?理想是虚空抽象的,不可捉摸,“法身无相”。比如学书法,只能从王羲之、钟繇等人的字上去琢磨理想,看古人都遵从而你不符合的地方,就改变它。至于哪里是常,哪里是变,何者可变,何者不变,其间的区分需要格物之功。格物致知,穷理尽性,就渐渐近于理想。虽然永远到不了终极的理想,但可以靠这种办法一步步逼近。在逼近理想的途中,现实和理想之间无法弥合的一点差距,就是你的风格。比如赵孟頫学王羲之,已经十分像了,唯独不像的那一点点,成了赵孟頫。

 

每个人,在穷尽禀赋的道路上,越来越精准地找到无法契合理想的一点,成为他的风格。如果“尽性”的工夫不够,不契合的地方太多,那就不是他的风格,而是流俗的风格。穷理是学力,但穷理的目的是尽性,学力的目的是发现天分。天分和学力,是相成的。不学,便不能知自家天分之所在。若以“简易直截”的方法,绕过必须下的工夫,看似取巧,实则埋下隐患,令自己无法走得更远。

 

王艮告诉朋友,学问不必辛苦,他说伐木工未曾荒废学问。这正是取巧。他如何不引用孔子“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小人哉樊须”呢。

 

孔子讲过,“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虽然孔子最终否定了这种做法,但他是这么过来的。释迦牟尼也搞过六年苦修。王阳明也一句句啃过书本,格过竹子。弯路不是弯路,是必须走的。坚持不走半点弯路,就走上歧路了。

 

王艮未尝不知道这点,他偶尔也说过:“孔子虽天生圣人,亦必学《诗》、学《礼》、学《易》,逐段研磨,乃得明彻之至。”但他不强调这点,若强调,就和他平素教人的矛盾了。他平素常讲的是,“圣人之学好学,不费些子气力。”

 

在古代,很少有目不识丁的人作为“先生”出现。然而,王艮门下,成群地出现了。有樵夫、有陶匠、有田夫。王艮打破了儒门当中,必须读圣贤书才能做先生的规则。这是他的志气、出身、际遇决定的。到后来,泰州学派赤手屠龙蛇,就不足为奇了。

 

子路也是从小没太受过教育的人。但跟随孔子之后,子路对受教育的人怀有敬意。冉有是子路的师弟,子路却常常听他拿主意。季氏将伐颛臾一节,孔子一眼就看出冉有是主谋,没有太责怪子路,反而狠狠批评了冉有。

 

许多人对子路更亲切,对王艮稍疏远。这源于子路的率真和王艮的聪明。实际上,王艮也有率真的一面,但他的率真被聪明掩藏了。人天生有戒备心。聪明的人,有伤害他人的能力,无论是否动用这种能力,至少他具备。而率真的人,往往不具备。因此,与率真的人相处,有一分天然的安全。

 

孔门下,颜回、子贡、宰我都是聪明人,但真正传下学问的是曾子,一个鲁钝的人。曾子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这样的力量,聪明人往往不具备。聪明人有股巧劲儿,取巧的习气将人带入阿修罗道。反倒是鲁钝的人,由于笃定坚实,渐渐成了菩萨。

 

取巧的习气,不是聪明人才有,只是聪明人身上更常见些。樊迟不聪明,曾参也不聪明。但樊迟和曾参有极大的不同。樊迟会打退堂鼓,曾参不打退堂鼓。曾参知道任重道远,樊迟学不好就想改行。曾参是阿鞞跋致,樊迟是鞞跋致。王艮也希望“博施于民而能济众”,这是“一等人”的事。但他的取巧,让他离樊迟近而离曾参远了。

 

子路不敢批评孔子。孔子见南子,子路只是不高兴。子路仅仅是不高兴,却比直接批评孔子有力得多,因为孔子不能不在乎最亲近的弟子不高兴。但阳明和王艮之间,就不是如此。王艮长跪路旁说“艮知过矣”,阳明不顾而去。如果孔子看到子路长跪路旁,大概不会这么做。这是阳明的圭角。而王艮追至庭下说“孔子不为已甚”,又是对阳明的批评。

 

孔子的弟子,不敢这样批评孔子,不敢对孔子说“周公不为已甚”。颜回对孔子之言“无所不悦”,“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王艮不这样。在王艮被阳明揖起的时候,二人的关系,已经不像师徒,而像诤友了。

 

孔子收留子路时,就知道此人好勇,难以寿终。听到卫国作乱,孔子就感叹:完了,子路要死了。子路本可以不死,卫国出事,子路在城外,听说后跑回城,在城门碰见子羔,子羔说,出公走了,城门关了,你回去吧,不要白白受祸。子路说,吃人家的饭,人家有难,不能躲。后来就死掉了。

 

王艮不赞同子路。他说,“不知安身,便去干天下国家事,是之为失本。就此失脚,将烹身割股,饿死结缨,且执以为是矣。不知身不能保,又何以保天下国家哉?”饿死,指伯夷之死;结缨,指子路之死。

 

孔子之所以亲近子路,阳明之所以裁抑王艮,也许是因为对迂阔坚持的爱怜吧。子路在孔子门下,孔子有时候对他讲一个道理,他说,先生,你上次讲的我还没消化,又讲这些,我怕把之前的也忘了。你等我做到之后,再给我讲吧。这种扎实的态度,真是令人敬叹。


王路:王艮和子路(上)

王路:王艮和子路(中)

 

凤凰新闻客户端主笔  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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