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藏区和孩子聊了聊“娘炮”
工作结束的晚上，我们被请到了校长的家里，我们几个工作人员坐在侧边的佛位旁，企业的志愿者们坐在客人的大长桌上。这是一个超级大的纯木制藏屋，学校里的老师挨个进来敬酒，每一轮客人要喝三杯青稞酒，相当于一个老师一轮下来要喝二十杯，无论男女。
“我们坐的这里是不允许女人坐的。”一位男老师边说边指着墙上的唐卡和桌上的香。
“是因为藏传佛教的规定还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我也不知道，一直都这样。”老师回答。
温热的酒精下肚，在金光灿灿的唐卡旁，我回想着这两天发生的一切……
「一节性别平等教育课」
这次来甘南拍摄前我和主办方申请，如果时间允许能不能给孩子们上一节性与相别的课，大家都很支持，校长也说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不过话说回来这是我第一次线下教性别课，心里还是有些慌。
长期在藏区做性教育的小黑给了我很多建议，来自青海的他把性教育和藏族传统文化结合起来，戏称他们的「别处Bechance」是唯一一个没有被赶出藏区的性教育小组。小黑和我讲，藏族有着自己的传统习俗，如果教性相关的知识，最好是男生女生分开来做。我只有一个人，准备时间有限，于是我想到了「友善校园」在做的性别教育。开课前我做了两手准备。
离开课还有两小时，我见到了校长并询问他的意见。校长问我性教育和性别教育有什么区别，我说性教育更关乎我们的身体和生理性别，可以给大家科普即将到来的青春期中大家的身体变化，以及告知大家如何保护自己防止性侵；性别教育则更加关乎我们的社会性别，每个孩子的性别气质不同，我们应该打破性别刻板印象，让孩子们可以包容和尊重他人，更好的与自己相处。
校长说可以着重讲讲性别刻板印象，这也正合我意，根据小黑的建议，我在课前给大家发了大白纸也布置了任务：男孩子写女孩应该拥有什么品质，女孩子写男生应该是什么样的。大家火热讨论了15分钟，有的小组洋洋洒洒写了20多条期待。
其实孩子们根本不知道我要讲什么。PPT的第一页上只写了一个大大的“性”字，直接搞得大家一头雾水。提到“性”孩子们联想到的是“性格”“兴奋”“兴趣”这些毫无关联的词，这时我才回过神，孩子们完全没有过性教育，当然也就不知什么叫做性。我播放了准备的动画，里面讲了月经和遗精，也讲了对待性我们应该是怎样的态度。当我说到女生胸部会发育，男孩子拥有女孩子没有的器官时，男孩子们还是有哄堂大笑。这时能做的就是继续严肃地说下去，告诉大家这没什么好羞耻的，我们每个人的一生从出生到死亡，都是伴随着性的。
时间有限，我想尽可能地把更多的内容说给孩子们听。提到性侵，孩子们又是一头雾水，我也不知在短时间内如何解释，便和一个男生表演举例，告诉大家如果对方的触碰让你感觉到不舒服，你都可以讲出来，明确告知对方你的感受，即使对方是你的老师家人或者朋友。除此之外我还带大家尝试了声音训练，用不同的音量和词汇去感知自己的情绪变化，比如大声拖长的「我不要」会比小声迟疑的「我不」要更有气势。
匆匆带过了“性”，孩子们在第二部分的性别教育中缓解了许多，我们做了更多的讨论。稍微举例生活中存在的刻板印象后，大家就可以举一反三了。蓝色与粉色，奶粉广告和汽车广告，文科与理科，洋娃娃和机器人，社会之规训存在于方方面面。在课件中的性别页面我放了很多关键词来讨论，跟大家说如果觉得自己符合可以举手。在说到「男儿有泪不轻弹」「坚强」这一类词汇的时候有很多女生举手，而提到「温柔」「贤惠」这些词时男孩子们也举起了手。这里有个小细节，不符合社会规训下的刻板印象的词汇，往往需要一个带头人，这时候其他的同学才敢举手。比如当我提到威武时，我观察到有一个女生先举了手，才有更多女孩子跟着举了手。
我们聊了聊哭。
还聊了聊娘炮。
「娘炮」这个词刚从我嘴里蹦出来，大家就都转头望向了坐在最后一排的男生，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哪里都一样，都会有被大家视作娘炮的孩子。在最快的时间内，我提高了音量把大家扯回来，很大声的讲，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我就是大家口中的那个娘娘腔，男孩子们再一次哄笑。我告诉大家我拼了命的压抑自己的“娘”，每次升学都在压抑自己，目前看来也成功了，但是我一点也开心不起来。这时我有看到男孩子们认真了起来。
结束前我和大家聊了聊同性恋，双性恋和跨性别。惊讶的表情再次浮现在大家的脸上，我和大家讲，这样的群体是社会中的少数，但我们不应该因为是少数而带有偏见，因为在某个场域或者某个时刻，我们都有可能成为少数派。比如藏族学校中的汉族，比如变声比较晚，初潮比较早，跑得不够快，吃的太多，身高不够高，皮肤太黑，好像随随便便一个理由都可以让一个人成为少数派，我们能做的是包容与接纳。
“不要因为性别而影响性格！”
“男孩子可以贤惠女孩子也可以威武！”
“如果我们古代不那么重男轻女，现在会不会更好一些呢？”
“我觉得男孩子稍微打点架没问题！”
（这条得到了70%男女生的支持）
我真的没有想到孩子们这么踊跃，关于一些讨论我告诉大家没有绝对的对错，但重要的是做到彼此尊重。最后我让大家交换了上课前大家写的纸条，大家挑出了这些期待中带有刻板印象的和无论男生女生都该拥有的美好品质。
「江畔的藏族青年」
刚到迭部县的晚上，吃完饭在Blued上约了一个男生在河边聊天，23岁，藏族，体制内。我其实是抱着一点期待去的，期待他讲的故事符合我的预期。点了颗烟，他缓缓讲着这座不到五万人口的县城里发生的故事，谈到了他从11岁谈了八年的纯爱，也谈到了后面两任分手时的平淡。
“你在想什么？”他问我。
“在想你的自我认同其实很好，但是我觉得你的未来是悲观而无解的。”我拖着腮帮子眼看前方。
“不然呢。gay圈不就这样，30岁就会被开除gay籍。”
他一点也不好奇我的事，只是偶尔无聊了上软件看看有没有外地人，然后见面聊聊天，再回归自己一眼望到头的日子。按他自己的话来说，上软件还不如在网吧开黑来的实在。他说他对自己的接纳以及对于整个未来的看法都是被迫形成的，我不以为然。
白龙江上秋风萧瑟，我们往回溜达。快到酒店门口的时候，我顺口说了一句要不要给他拍照片。他问我何出此意，我说我想要记录更多真实的同志故事。他顿了一会开始问我。
“你是怎么成为同性恋的？”
“第二性征发育的时候自然感觉喜欢男孩子了。”
“我是小时候被表哥长时间猥亵才变成这样的。
我也想喜欢女生，没办法，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他婉拒了我的邀请，
消失在迭部的黑夜中……
离开前的晚上我见了一个喜欢摄影的男生。25岁，藏族，村文书。他和我聊了他对于现实生活的厌倦，想要逃离这里。
“你有考虑过辞职之后做什么吗？”
“我想要当摄影师，拍喜欢的照片。”
“你未来的梦想呢？”
“拥有自己的摄影工作室。”
“你觉得你现在拍的照片怎么样？”
“不怎么样，都是拿手机拍的也没学过。”
“你有为了你的理想努力嘛？”
“好像还没有。”
仿佛每一次对话都离不开摄影，摄影这个爱好成了暗淡生活的一道光，仿佛用它可以阻挡一切困难，比如村里村外的鸡毛蒜皮，无法走出的柜子，又比如日后逃离不了的婚姻。摄影成了执念，成了庸碌生活中唯一的光，成为了挂在嘴边的梦。
和他们聊完之后，我挺迷茫的。
「我希望那堂课上都是异性恋」
蔡康永在奇葩说里的讨论仍不过时，那些对我出柜有着至关重要的话语：站在一个孤单的立场，我多么希望有人陪我，可不可以不要每一次提到这个题目，他们只能亮出我一个人，是活着的人。就是我们总得给那些爸爸妈妈看看，出柜并不会死掉。不是每一个出了柜的人都会被逼到阴暗的角落无路可走。可是作为一个公众人物，在其他艺人寻求帮助的时候，我会拦一下。因为当他们出柜后，我没办法一直帮他们，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撑过那些苦难。我害怕村子里的孩子受到流言蜚语，我害怕小城市的学生被同学老师欺负……
这是我做LGBT公益的第五年了，我觉得我有在努力让自己沉下心，去看到不同的真实状况，而不只是一味的LOVE IS LOVE。这些年的坚持让我和妈妈收到了许多求助，可是我发现，我听到的许多悲伤的故事，在我看来是无解的，或者说是十年二十年都无法改变的。当我在推广着性别平等教育时，经常听到一些友善的声音，“北方也很需要”“乡村比城市更需要”，是啊，我知道的，可是一个人，一个组织的力量太小了，小到做了这么多年，也才有一千位老师接受了培训，开展性别平等的课程。
所以在和两个青年同志聊完后，我又回想起上课时孩子们认真的神情。那一刻，一个念头浮现在脑海中，我希望ta们里面不要有同志，不要在小县城当一个同志。
在今日，“娘炮”掀起了全社会的大讨论。从整改娱乐圈到广电发声，它已经成为畸形审美被大众唾弃，可没有人能对“娘炮”又一个具象的定义。那些矫揉造作赚取流量的自媒体当然不值得推崇，但是那些像我小时候一样性别气质不显得那么阳刚的孩子们呢？“娘炮”这样一个既侮辱男性又侮辱女性的词频繁出现在热搜中，势必会加剧校园当中基于性别气质的欺凌现象。
我们生存在一个复杂的体系中，没有人可以脱离社会而活，每个人都会受到环境的影响。可这不代表着，其中一些人必须要违逆自己的想法而痛苦的活着。这很难，但是我们要继续做下去。
那些不平等又不成文的男女规则，让它消失吧。
那些无法解释的刻板印象，我们来打破吧。
那些系统对个人的欺凌，让我们一起说不吧。
几年前一次分享中我遇到了几位友善教师，ta们分享了自己如何去化解班级中的性别对立，如何给予被欺凌的孩子支持。那一瞬间我的脑海中飞速检索这些年读书的场景，我不曾拥有这样的老师。那一刻我知道，就是它了。关注性别平等，是从我的个人经历开始的，但我愈发明白，这件事关乎每一个人。
这已经是我第三年为友善校园基金筹款了，去年我筹到了3w元，今年我作为组长带领同伴们一起筹款，目标10w。腾讯99公益三天可以让捐款翻倍，每捐出一元钱，都有可能获得额外的1元。肉眼可见的环境收紧让机构今年过得异常艰辛。我知道我没有办法停止做事情，因为性别平等教育不止关乎LGBT包容，它关乎我们每一个人，关乎每一个孩子完整人格的建立。
如果你愿意支持性别平等教育，请为我们捐出一些爱心，一杯奶茶可以印刷三本防欺凌漫画手册，也可以支持一位老师开展2堂性别教育课。我们会持续努力下去。这一次，你愿意和我们一起，成为孩子的一道光吗？
一些资料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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