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小说：冰冻的卵子（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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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郭睿快烦死了。

倪承翰求她带上孩子让他看看，时间地点随便她。她心软了。这个男人自尊心极强，在她面前虽然没有大男子主义，也没做过讨好她迎合她的事。他们俩的第一次，她更主动点。后来在一起的很多次，大部分时候她也是主动的，热情的，粘人的，有时候是歪缠的。他越是对她若离若即，她越是欲罢不能，越是不肯承诺，她越想要那个承诺。

无数无数次，郭睿暗下决心再不被他牵着鼻子，但他只要稍微假以辞色，她心里暗暗发过的誓，偷偷咬碎的牙，登时忘到脑后。

毫无道理可讲。郭睿何止拿倪承翰没办法，她拿自己也没办法。

他不过发了一句话：“睿睿，我求你了，时间地点随便你定，我一定会到。只要一个小时，我只抱一个小时。你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郭睿知道她爸她妈绝对不会同意让倪承翰见儿子。他们俩一致决定让她和那个人再不见面，永不联系，彼此忘记。她长这么大，父母几乎没有对她提过什么过分的要求，甚至也没什么期待，只要求不学坏不许吸毒，他们俩竭尽所能弥补离婚带给她的负面影响，这么多年来小心翼翼地爱她，保护她。

她不是不懂事的人。她也知道爸妈是对的。

他们总是对的。

别说郭家的女儿不能当小三，有私生子，天下没有几个父母能接受女儿这样胡闹。

他们没埋怨她，虽然表示很生气。也没不管她。从她怀孕到现在断奶期，她妈自己的家自己的老伴扔下不管，一直陪着她，腰痛犯了几次，从来没好好躺着休息。她爸不会做事，就知道给钱，安排人照顾她，太太发脾气走人，还是坚持把外孙和女儿接回家。还给前妻收拾出一个房间，方便她过来的时候休息。

郭睿就像被倪承翰下了降头，她被倪承翰的请求狠狠地砸中了心脏，沉沉的，酸酸的，带着点微甜和回甘。

她几乎要同意了，心里已经计划好了怎么样出门，找什么借口，还查了下适合小婴儿去的场所。

自从当了妈，她变了许多，是不易觉察的，外表看不出来的那种变化。虽然她因为生育之后担心容颜受损而更注意保养化妆和体重管理，恢复身材后报复性买了更多衣服包包鞋子，外表看起来比从前更讲究。而她对年龄越敏感，打扮越少女化，至少做到了绝对不像当妈的人。

不知不觉间，她抱着手机时关注的内容逐渐以育儿居多，小红书上关注了一大堆辣妈，成天默默围观她们如何带娃，哪里溜娃的信息。

她想好了，就约在望京生态园里，里面鸟语花香，负氧离子高，有花有鱼有池塘，育儿嫂抱着孩子在里面也很安全，生态园餐厅都是用自产的有机食材。里面包间的私密性也很好。

倪承翰又找她，她说“在”，刚发过去，语音电话就打过来了，“睿睿，我跟你说个事，你千万别生气。”

“你说吧。能有什么事？”

“我父母要见孩子。如果不让他们见，我妈八成会气得再次住院。我妈身体不好，这些年想起我的事心情就不好，她都七十岁的人了，这辈子的心愿只剩下抱孙子了。你看你能不能体谅体谅我？在外面见，就让他们看一眼。”

“你怎么会让他们知道？”

“还不是coco，那个死丫头嘴上没把门的，我说了不许给任何人讲。她给她父母讲，她父母给我父母讲。其实，我去温哥华时我妈就知道了。他们怎么逼我，我都没同意让他们找你。这一次，我妈说不让她见，她死给我看。睿睿，我只能求你。你只出来一次，我带着他们一起见。就见这一次。我妈这几个月一直睡不着，心脏病犯了，大把大把吃安眠药。”

倪承翰哽咽地说不下去，郭睿也说不出什么话。

这个混蛋智商高情商高，他把郭睿摸的透透的，知道郭睿的软肋就是心软。不是对谁都心软，只对他心软。

郭睿恨死自己了。

她无比后悔自己荒唐，分手后和他见面就见面，非要胡闹。胡闹就胡闹了，怀孕后鬼迷心窍不敢吃药流的药。其实，吃也就吃了，肚子痛一次就结束了。

怀孕也就罢了，差点没吐死。

生孩子的时候自己没听懂医生的话，稀里糊涂点了头，稀里糊涂被打了几针。

还好是顺产。

喂奶的辛苦就不提了。

可能是命中注定吧，跑去一万公里外的温哥华生个孩子，认识一个广东小妹妹，没想到却是东北大连人倪承翰的表外甥女。都怪自己贪玩，自己朋友圈一点没透露过生孩子的事，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人发个朋友圈把她给暴露了。

还暴露给了全世界唯一不能知道的人。

被他堵上门去见了孩子。还有他妈也要见。

还死给他看。怎么不说死给我看呢？看我吃不吃这一套？

郭睿都快气死了。

憋在心里差点爆炸，还不能透露一个字让他爸知道。他爸可能对女儿不是不生气，是不舍得生气，一肚子火儿都撒到倪承翰身上了，抓住他不肯离婚不能离婚这件事大做文章，名正言顺地讨厌他，不许他再见自己的孙子，不许郭睿和他再有任何瓜葛。连户口本都是他爸亲自去办的，上面赫赫然写着“郭麒麟”。

郭家的麒麟儿。

郭睿最终还是妥协了。她不怕倪承翰他妈死给她看，但是她见不得倪承翰求她。无论求什么事，她可能都禁不住。当她答应之后，她心里想，我这算是怎么回事？我爱上他了吗？不可能，我怎么可能爱上有妇之夫？我就没认真过。我只是心软。

可是，为什么单单对他心软？

郭睿不打算想这么复杂的事了。她也不想追究自己的责任了。好几天的懊恼让她睡不好觉，皮肤差了很多。为了肤色，她决定放自己一马，也放倪承翰一马。

既然这个世界复杂多变，自己的复杂多变就不算什么了。

她决定还是去生态园。让育儿嫂在大堂自己吃饭，她订了大桌子，在半开放式的围栏里，和其他桌子隔着花草树木和流水池塘的小路。

那天，孩子早饭后那一觉比平时醒的晚，路上有点堵车，她到的比约定时间晚了一个小时。车子还没进停车场，她就看见倪承翰站在路口，暴晒在阳光下，头发凌乱，皮鞋已经脏乎乎的了，像生意失败的乡镇企业老板。

网上的照片很漂亮，也很独特，没想到其实很乡土。郭睿先下车，等育儿嫂把推车打开，孩子放好，她自己过去推婴儿车，让保姆和司机自己去大堂吃饭。

倪承翰很机灵，他尽管急的跳脚，礼貌和避嫌是不会出错的。他假装很绅士地帮忙推车，脚下却走的飞快，直奔远处站在小径上不许别人通过的老太太而去。郭睿的高跟鞋走不快，人多嘴杂的公共场合又不能喊，气的只好又骂自己猪头三，为什么要生个有爹的孩子，早知道如此，去精子库里买个精子多省心。

老太太眼睛直直地盯着婴儿车，等车子一到，整个身子扑到车子上似的，矮小的身躯俯下去，她的脸差不多快贴上大卫的小脸。

倪承翰是什么人？他去温哥华见到郭睿的第一眼就几乎可以断定孩子是他的。但判断归判断，并不影响他瞅准机会剪下孩子的头发贴身放好，一回国就连同自己的样本寄送出去，多付一倍的价钱，要了个加急。

报告传真给他，果然是他的孩子。从那之后，他对孩子的想念和在乎才是完全真实的，发自内心的。在温哥华的深情，半真半假，他是有保留的。万一不是呢？万分之一可能不是，真情不白费了吗？

中年人，生意场上锻造出来的人，理智、克制、权衡利弊，只是基本功。

当他妈患得患失，一边哭一边怀疑到底是不是他的孩子时，他把报告递给他妈说：“我亲手剪的头发，我自己寄的样本。是我的。”

他妈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像自己儿子小时候，她笑了，伸手到孩子腋下，一把抄起孩子打算抱在怀里。

孩子系着安全带的，她抽不动，情急之下，更使劲地提起孩子，婴儿车跟着孩子离了地，郭睿紧赶慢赶还没走到，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一着急，脚脖子崴了，要不是旁边有块大石头扶一下，她就掉进旁边的人工小池塘里了。

育儿嫂很珍惜郭家的高薪工作，一直远远地瞅着跟着，看到情况不对，早就一个箭步冲了过来，胳膊肘不管不顾地撞开老太太，取开安全带，把孩子搂在怀里拍着后背哄着去了。

倪老太太知道不能声张，手张开着，看着儿子。郭睿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撅着嘴，看也不看他们一家子，慢慢地走到听雨轩套间外面的沙发上坐下。

她揉了好一会儿脚脖子，孩子也不哭了，她让保姆把孩子给她，这才换了一副好脸色，允许倪承翰抱孩子。

倪家人围着孩子一个劲儿地看，笨拙地逗孩子，拿出一堆玩具哄孩子。他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拿出一副金锁套在孩子脖子上。又摸出一个盒子，拿出一只金手镯扑过来抓住郭睿细瘦的手腕要给她套上。

郭睿吓坏了，这是TVB片场吗？搞什么鬼？都什么时代了，你们家突然摸出个大金镯子就算认了我吗？神经病啊。

郭睿不要，倪老太太非要给：“见面礼，就是一个见面礼，闺女，你收下，啊，闺女，别嫌弃，这是老人的心意。”

郭睿从小受到的教育是尊老爱幼，对人有礼貌，她被这种苦情戏码震住了，推让了几个来回，还是让他妈戴上了一个足有十几厘米宽的金手镯。

她穿的是芬迪的休闲系列和Max 家的鞋子，拿的妈咪包是驴家最低调的黑牛皮大号，没想到金手镯把她手腕上的香奈儿细链比的找不到踪影，精心搭配的少女感一下子变成了富贵逼人的少妇风。

倪承翰差点笑出来。他知道郭睿快要气死，在他爸他妈一叠声的乖宝贝乖孙儿间隙，悄悄地在她耳边说：“谢谢你小睿。谢谢。”

郭睿后悔地想抬脚就走，如果是从前。

但这一次，她竟然忍了下来。她想起小时候，奶奶有时候很疼爱她，带着她出门，看到什么吃的都停下来问她要不要。奶奶只买一根雪糕，递到她手上，看着她吃完。走一会儿，她要喝汽水，奶奶买一瓶给她，她问奶奶为什么不喝，奶奶说不渴。回到家，奶奶把凉水壶里的凉白开一口气喝完了。她说，奶奶，汽水好喝，干嘛不喝汽水。汽水喝不完，奶奶把剩下的都喝了才给商店。爸爸说奶奶为什么省几毛钱，奶奶笑，说孙女喜欢喝就行了，她不爱喝那东西。她一直记得每年暑假去爸爸那边住，奶奶有时候唉声叹气，有时候对着她抹眼泪，但每天都出去给她买各种她可能会喜欢的东西。

大卫也有爷爷奶奶，有爸爸，他们那么喜欢他。

奶奶过来握住她的手：“闺女，你还年轻，一个人带着孩子辛苦了，年轻人爱玩，也不能不工作。我们退休好些年了，也闲够了，孙子交给我们带，你还能玩几年。”

郭睿警觉地看着他们，摸不准这是客气话还是真心话，她道：“有保姆带。我没事。”

“能放心保姆吗？你不盯着，转过身就不知道咋对待孩子。我们也能找保姆，我和他爷爷轮流盯着孩子，起码保证了安全。”

郭睿觉得滑稽。她嘴角冷笑，鼻子哼了声，抬眼看倪承翰。

倪承翰低着头微笑，假装不知道郭睿灼灼目光喷过来。一直没轮到他抱孩子，他妈和他爸也不敢伸手去抱，只是围在儿童车边逗弄。孩子有点不耐烦了，嘴里哼哼了几声，瘪瘪嘴又想哭。郭睿过去抱过儿子，拍着他的背，轻轻摇晃着，一只手打电话叫保姆过来把孩子抱走。

倪老太太看到保姆过来，脸色不好看起来。郭睿呼出一口气，自顾自整理好衣服头发，也垮着一张脸。

老太太先缓过劲儿来，坐在郭睿旁边给她夹菜，一口一个闺女，问孩子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晚上和妈妈睡还是和保姆睡。郭睿被问的不耐烦，放下筷子，转过头来看倪承翰。

祥和欢乐的气氛已经破坏了，倪老太太索性抓紧时间办正事，她语重心长地看着郭睿说：“闺女，你还年轻，还要再走一步。可是有个孩子就难了。我就一个儿子，我儿子到现在也才有这么一个孩子。我给你保证，以后我们家房子都给这个孙子。承翰有能力请保姆，我们就负责盯着人带，你什么时候想看孩子陪孩子都行。我们搬到北京来带孩子。”

“你们打算带去他的家养？”

“那不能。我们可以卖掉老家的房子来这里买一个。”

“你们带着孩子，那他家那位看到你们怎么解释？”

“这个你别担心了，我们想好了，就说是从老家抱养的，替我儿子收养的。都是我们做的主，不关他的事。”

倪承翰打断他们：“妈，你吃饭吧。菜都凉了。我和小睿出去走走。”

郭睿在生态园里认真地看了会儿风景，找了个假山旁边的休闲椅坐下刷手机。她很想甩手离开，却狠不下心给他们难堪，老太太的提议让她火冒三丈，可她却发不出火来。倪承翰在她旁边沉默地看风景，他的身体令她燥热，也令她贪恋。她很努力地分辨这种感觉，试图找到突破口，摆脱他对她的精神控制。

“睿睿，我妈说的话你别当真。她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太好，哄着她高兴一天是一天。谢谢你。”

“你们就不怕她知道？”

倪承翰不说话。郭睿闹了个没意思，站起来伸个懒腰道：“我回去了。以后别再让我带孩子出来见你们了。见什么见？搞那么复杂。我就是嫌温哥华太无聊了，不想在那边住。要是被你们搞的太烦，我只能躲远点。”

倪承翰叹口气，对郭睿的威胁无动于衷，看得出来，他正为另一件更烦心的事为伊消得人憔悴。郭睿用余光扫过他像魂魄离肉身一般的鬼样子，暗错银牙道：“你丫的不稀罕孩子正好。省得跟我抢。”

郭睿不管倪老太太怎么赔小心，她都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倪老先生一直不太说话，孙子也只是看了几眼而已。一看他就是脾气很好，在家里地位不怎么高的那种老实巴交的男人。倪老太太口口声声说倪家只有一个承翰这么一个儿子，好不容易盼到有孙子，能不能商量出个方案让他们家能参与抚养？郭睿就奇怪了，倪老先生显然不在乎有没有后代这件事，倪承翰自己也就那么回事，稀罕是稀罕的，但没什么兴趣要回去，倪老太太干嘛着急上火的？人家倪氏自己都不急，你反正给他们家生了后代，你儿子没后代，他爹和他爹的祖宗急，关你什么事？

都21世纪了，这些封建余孽怎么还这么多？

这顿饭，郭睿吃完后肚子饿的咕咕叫。跟在保姆身后走上车子，她已然累的几乎要虚脱。

倪家人看着她家司机把车子停在她面前，保姆先给她拉开车门，再把孩子放到安全座椅上，司机跑过来麻利地收起婴儿车放进后备箱，再小跑着上车，这阵势着实惊着倪家三口人了。

倪老太太先反应过来，转过身对着儿子吼：“你啊你啊，这是什么人你都敢招惹？这种女人生了你的孩子，算你的吗？她这是家里有钱还是找的男人有钱？你搞清楚没有？”

倪承翰还真的没搞清楚。

本着现代男女即使睡了一百回，只要没谈婚论嫁就不能打听对方私生活的基本原则，他们俩的话题从未涉及过双方的家庭情况。

隐私是用来交换的。他不打算分享自己的私事，虽然他的私人用具可以分享。为了不让别人问他，他自然一个字都不会问对方，甚至刻意制造出肌肤可以相亲，私事恕不告知的姿态。

郭睿认识他的时候早就过了认真的年纪。

三十出头最尴尬了。

二十几岁可以真傻真愣那是可爱。

四十几岁装傻充愣看起来就是老油条。

三十几岁？天真是可耻的，倚老卖老是鄙俗的，太过世故吧，装不了嫩了，太单纯，对方怀疑你的智商。那是极其微妙的分寸，女人的风情和女孩儿的痴憨绝对不能用错时间地点对象，不该卸妆的时候素颜，相当于自绝于男人。

郭睿从来都没有出人头地的任务，也没有过金钱匮乏感，她的小聪明无用武之地，只好用来对付男人。

她这个人玩的特矫情。有的女人猎获男人为的是买包买车甚至买房，她不需要，她就喜欢让男人魂牵梦绕、要死要活、魂不守舍，把韩剧里的桥段都给她演一遍，网文里霸道总裁的言行时不时模拟一下，有时候她渴望对方像琼瑶剧里的马景涛那样疯狂，有时候会喜欢上张无忌那种内功深厚，人品纯良的未来帮主。

可惜，生活就是生活，不是提炼过的、浓缩过的、被吃饱饭没事做的文人在陋室里想象美化虚构的那个世界。

踏实老实的受不了她的大小姐脾气，奸猾的占不到便宜，有才华的根本懒得伺候她，成熟稳重的嫌她事儿多。十几段恋爱史，没一个人为她要死要活过，反而是她，表面上玩世不恭，内心永远是那个善良天真的小女孩儿，她的任性和娇憨，深情和薄情总是错付对象，还总是用错时机。

遇到倪承翰的时候，她已经不想玩了。

想找个老实人嫁了。

但她那个人酒量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好，几杯酒下去，本性难移这个颠扑不灭的真理再次显灵。

她和倪承翰地下停车场激吻之后，如果她不去赴约吃饭，也不加他的微信，可能已经和某个老实人结婚了吧。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检点的倪承翰遇到不认真的郭睿真是老天有眼，为民除害。

他们俩有一种奇妙的默契和了解。

好像有个鸡汤作家说过一句著名的话：在这个时代，遇到爱，遇到性很容易，最难的是遇到了解。

他们俩从遇到伊始，就如同干柴烈火，先是性，和谐地恨不得钻进对方的口腔里；由性生爱，讲东讲西，讲什么都不厌倦，不过，他们俩从来不说爱这个字，生怕谁说爱谁就吃亏似的；但他们对彼此心意的了解却是平生未见。倪承翰说过，他第一次遇到讲话只需要讲半句对方就懂的女人。郭睿嘴角上翘，没说话。她斜睨一眼倪承翰，对方的手已经钻进她的内衣里，她笑着扭着投降：“我也是啊我也是啊，你这个坏蛋。”

但他们从来不了解对方的家庭情况。

他好像问过一次郭睿：“这个房子很贵的。你自己买的？”

“我妈买的。一期又不贵。”

“哦。这倒是。第一期特便宜，质量也最好。”

“你说你周末去你爸爸家吃饭，上次说去你妈妈家吃饭，难道他们俩不是同一个家？”

“我也有我自己的家啊。他们来吃饭也会说去女儿家吃饭。”

郭睿和他睡了第一次后问过那个组织聚会的朋友，那个朋友说他早就结婚了，好像没孩子吧。

都市人的朋友之间，了解这些已经很多了。

哪里像郭睿和赵芸这种在宿舍里互相讲过前世今生的关系。那时候俩人才19岁，都是第一次接触不同城市的女孩子，第一次被当作成年人，不再有人管头管脚。班里那么多同学，也就只有她们俩保持了事无巨细给对方讲的习惯。

赵芸当晚就听说郭睿带着儿子见了倪承翰爸妈的事，她着急地问：“那你会不会把儿子给他们抚养？”

“我傻啊。我干吗把儿子给他们？我答应，我爸妈也不会答应的，他们会疯掉的。这俩人比我都紧张我儿子。真的是服了。我妈说她绝对没有重男轻女，我爸才封建思想，她对我儿子的态度已经暴露了她才是封建观念的维护者。”

“他们家要是纠缠不休怎么办？”

“我就带着儿子去温哥华住。那边适合小孩子长大。我带着现在这个育儿嫂去，这么顺手的保姆太难得了。我被温哥华那边的阿姨搞怕了，太事儿了，还拿捏我，那边不好找阿姨，我不能从国内带吗？切，动不动威胁我撂挑子。只要阿姨跟着我，哪里都可以住。”

“他们又找不到你家。大不了拉黑，手机号码也拉黑。你一个人跑国外去，不是说好山好水好寂寞吗？现在咱这里一点不比国外差，这里这么多人带孩子。”

赵芸不舍得郭睿离开，她走了，自己在这个城市就像没了根的浮萍，不过是打工吃饭，有没有情感的依傍是不一样的。

郭睿懂了她的不舍，听出来她的寂寞，问她：“你还没拿下宋医生吗？我闲着也闲着，出马替你搞定？”

赵芸扑哧笑出来：“男人到底是男人，博士到底是博士，不一样的。人家现在是香饽饽了。”

她忍不住给郭睿细细讲了夜跑团里的八卦。

他们夜跑团微信群有五百个人，大家只是一个互相督促打卡的松散组织，几乎每次跑步都和不同的人一起。除了赵芸和宋启信这种，也有不少人是夫妻俩或者同居未婚夫妻一起。

自然也没人会问起。

事情如果没有意外，人生就会如一潭死水，一日复一日地，直到生命终点。很多人的一生不就是这样过来的吗？

但总有个别的人遇到个别的事。

二周前，他们俩跟着大家跑完后还有余兴，为了放松肌肉，平静兴奋的心脏，不着急回家，打算再快走一个小圆圈。

他们俩一前一后走着，谁都没说话。身后一个女人快走几步追上赵芸，问她快走的路线大概需要多少分钟，她这是第一次走。赵芸告诉她，最多半个小时，快点走二十分钟，斜插过去一个路口对着的门外就是地铁站。

那女人放下心来，和赵芸并排走，问她：“后面那个是你老公？”

赵芸囧的，黑灯瞎火的，脸上一下子烧了起来，她担心被宋启信听到，赶紧解释：“不是不是。他是我高中同学。一起跑步也是图个安全。”

“哦。你们俩倒安全了，他老婆你老公不安全了。哈哈哈哈！”

“我俩都被剩下了。所以不会有这个担心。”

那女人自来熟，问东问西，赵芸不想撒谎，也不想说太多，心里有点烦。没想到女人才了解女人，她不再搭理赵芸，冷不防转过身直直对着宋启信问：“哎，你是做什么职业的？”

“啊，我，在医院。”

“具体做什么？”

“哦，那个，大夫。”宋启信不会撒谎，也不愿意撒谎，他说完继续低头走路，一副不打算继续攀谈的样子。

但一切已经晚了，女人一下子热情地跳到宋启信身边：“您是哪方面的医生？能认识医生太好了。请问您贵姓？”

宋启信没办法继续走路了，这个女人挡在他面前，一会儿说他看起来很儒雅，一会儿夸他生活方式健康，得知他是儿科医生，更是两眼放光，深情地对他说：“小孩子的病最难了，特别是现在的孩子，您的职业太伟大了。”

赵芸彻底无语了，她太佩服这种人了。她要是有这个女人和人打交道的一半能力水平，她一定能成为培训中心里的金牌顾问，提成+月薪能拿到三四万。

可惜她脸皮薄，很多事做不出来，很多话说不出来。

她转身朝宋启信挥手，打算独自坐车回家。天黑好久了，外面没什么行人了。宋启信看她要走，对这个女人挥挥手，追上赵芸的脚步也跑了。

没想到，这个人当晚就加了宋启信的私信。几天后，非要请他吃饭，说是一定要把自己的表妹介绍给他。表妹家以前是上地科技园那一片的农民，北京城十年之内扩大了好几倍，一圈一圈往外发展，北边上风上水，拆迁时一大片农民一夜之间变成了几千万身家的地主。她说这个表妹家里的院子换了五套单元房，自己也在生产队改为区之后的事业单位里上班，一个月几千块钱够零用了，上班只图有个事儿干，见见人，在家呆着多没意思。什么都不缺，就差找到合适的男人结婚。她要求一点都不高，985毕业的本科就行。宋启信不解：“为什么只要求985？”

“人家什么都不缺，也不需要男人给什么，985毕业保证下一代智商不低就行了。”

宋启信气坏了，给赵芸说：“这是配种，哪里是相亲。”

赵芸不厚道地笑了。凭良心说，她觉得宋启信幸运，还能在37岁高龄被土著拆迁户家的独生女看上。如果顺利结婚，这辈子不需要再奋斗了，下一代也不需要奋斗了，这是躺赢的人生，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终极梦想。

北京遍地都是985社畜，别说有五套房了，只有一套都没问题。赵芸好奇，撺掇宋启信要对方照片看看。宋启信被她说的也好奇了，假装考虑考虑，请对方发个照片。

照片是大头照，美颜过的，精心挑选过的。也不是多丑，就是眉毛是断眉还稀疏零散，眼睛很小，眼皮耷拉了下来，标准的三角眼，塌鼻子却配了丰润的嘴唇，脸庞圆润，美颜过的皮肤粉白娇嫩，中和了一下面目，还算看得过去。

对方特有诚意，又发过来一张远景全身照，赵芸只好评价：“看起来会好好过日子。”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五套房的继承人还找不到个985了。985容易找，看介绍人的意思，也不是什么985都能看得上。就像有人说没条件，谈得来就行，其实条件很多，既有实的，还有虚的。自己还以为自己不挑剔，没条件。

赵芸劝他：“去看看吧。听介绍人的意思，这个姑娘踏实朴素，拆迁暴富了还是和从前一样过日子。也许见面聊聊感觉会不一样。”

宋启信没回复这句话。赵芸以为太晚了，他已经睡了。第二天，第三天，他还是没回复这句话，赵芸以为他忘了。过了几天，两个人聊了几句过节要不要回老家的事，赵芸问他有没有去见见那个五套房的姑娘，宋启信含糊几句，赵芸看出来他不想聊，知趣地换了话题。

宋启信心里很乱，不打算给赵芸说这件事徒然惹她笑。

他还没答应见面，人家带着姑娘来医院里见他了。见过面后，介绍人转头就给他打电话说表妹挺满意的，希望继续相处。宋启信本来觉得这件事就像个笑话，没想到越来越真实，他的心里五味杂陈。

介绍人很生猛，也很老北京，她带着表妹直奔安贞医院，挂了个儿科的号，排到她们的时候，护士台值班护士先问孩子几岁了，哪里不舒服，她们俩说的颠三倒四，问孩子呢，表姐说孩子没带来，就家长自己过来咨询一下大夫。

护士不让她们进去，说看病必须见本人，这样算什么看病？大夫见不到病人什么都不能说，说错了谁负责？介绍人不干，说我挂号了，孩子太小不会说话，我自己过来问问怎么了？护士坚持不让她们进去，还轰她们离开。

小护士也是北京人，特有皇城根下姑奶奶的气势，一口京片子语速飞快，指着排队的孩子说：“你们别耽误我时间，这些孩子都是等着让医生看的，你没带来孩子就让开，挂的号你自己去退。”

介绍人祭出大旗，说她们认识宋启信医生，说说情况他就知道了，专门过来挂号就是不想搞特殊。小护士一口气没倒匀，心想也许人家是熟人，要不咋知道值班医生的名字，是不是真的也不能轻易得罪同事，只好白她们几眼，一扭身，示意她们跟着走，推开宋启信的诊室大声通报：“宋医生，她们说是你的朋友，孩子没带来，说是不用带过来，说情况你就知道。我不知道什么情况。”

宋启信正在问诊，他看一眼介绍人，隐约见过，介绍人笑得很不见外：“前晚上跑步的那个。你先看完，我们等着。”

白天和晚上长得不太一样，跑步时和平时打扮不一样，才见过一次面的人，他哪能记得。都没说过几句话，带着人就过来了，在诊室里相亲，这种操作路子太野，他适应不了。

面前的孩子被母亲抱着，一脸凄惶，并不关心他的私事，就算这样，他也尴尬地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小护士不甘心被轻易突破防线，站在诊室门口看热闹，听着介绍人不说孩子的病，却提醒宋医生前天才见过，她鼻子里哼一声，睁大眼睛看她们还说啥。前面的病人出去了，她们说这个说那个就是不说孩子得了什么病。小护士脾气暴，揣着兜儿说：“你们孩子到底怎么了？就是熟人也不能在这里拉家常，外面一大堆病人等着呢。”

介绍人只好讪讪地站起来，临出去前嘱咐道：“宋医生，你一会儿记得加一下小美的微信啊。她的名字叫小美。”

宋启信虽然不肯讲这个奇遇，再次夜跑时禁不住赵芸八卦的表情，挤出来几个字，被她问出来十个问题，掏枯井似的，挑无关紧要的说了点，就再也不肯讲了。

即使隐瞒了十分之九，赵芸还是笑的跑不下去了，让开小路，手撑着膝盖：“哎呦，太奇葩了。我的妈呀。照这个风格和速度，下个月就要成亲。恭喜你啊，有福之人不用忙，一下子五套房，人生赢家了你。人家那么喜欢博士，还说就喜欢医生，这是缘分。恭喜你。结婚礼物没准会给你送辆奔驰。对人家来说，奔驰也就是一个厕所的钱。”

宋启信要说不动心那绝对是假话。

都是肉体凡胎，天上掉的馅饼，是个人都会本能地伸手接住。

断然拒绝，义正词严，不被腐蚀，那是电视剧和爽文才有的情节。

真实的人性经不起诱惑，也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意外。

曾经谈过的姑娘家里只有一套房，他就感觉到很有压力，自卑，自尊心又格外强，浑身别扭，像是得卖身的清馆人。如今遇到个五套房的，他反而觉得有点委屈，不知道从何下手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这太折磨人了。

郭睿都觉得很纠结，她心里无比同情赵芸。要不是有这个好朋友，郭睿这辈子都不会理解京漂大龄女人的难。男人不怕穷，也不怕老，学历高职业高尚就对冲掉了。

同样条件的女人在北京城里不知道有多少，博士头衔、职业好，甚至年薪几十万，统统比不上随便一个三本毕业，刚刚22岁，水灵灵的外地姑娘。如果颜值高，会打扮，情商高会哄人，别说五套房子的拆迁户了，找个CEO，摇身一变成总裁太太都不是新闻。

她替赵芸可惜，怕她心里难过，安慰她道：“得了。人家愿意当上门女婿给岳父母当种马咱就祝福他吧。食得咸鱼抵得渴，以后啥事都要听老婆的，这就是交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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