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个人，5头大象，追着一只老虎跑了一个月
今天想说一只印度老虎的故事。
在一个拥有50个“老虎保护区”的国度，老虎的保护依然面临着新的问题：“旧世界”已经不在，在荷枪实弹保护之下的新世界，老虎似乎也失去了曾经的野性和自由。
而对我们而言，老虎种群数量已不足50只的中国，将如何定义和建立自己的保护之地？
保护区之外的保护价值，是时候提上议程了。
文章略长，但很值。
原文作者：Delhi and Panna
原文首发于《The Economist》2017.12月刊
翻译：任超、刘晓凤、王俪霏、陈羽彤
审校：秦卓敏、刘炎林、大猫、巧巧
编辑：陈老湿
一只大猫，五头大象，70个人以及一场跨越印度的、持续一个月的追逐
老虎一路南下。它悄然穿过柚木林，流连于灌丛，潜行过花海。温蒂亚高原的砂岩峡谷，让它在午间的高温中得以喘息。傍晚时分，它抵达了肯河沿岸。
此时恰逢雨季，河水仍在上涨。监测它的无线电项圈信号的护林员以为它会就此停下。然而，它一跃而入，游过了400米宽的肯河，继续向南前行，将潘纳老虎保护区抛在了身后。
游过条河，这对于老虎老说不太困难，图片来自http://www.indianwildlife.org
潘纳的森林警察赶忙跳进那辆咔哒作响却有金刚不坏之身的吉普车，一路狂追。骑着大象的同事紧随其后。
他们的目的不在捕获老虎——这头老虎近几个月内已被两度麻醉，若再次麻醉，风险太大。他们此行要全力将老虎赶回保护区。
他们设置了森林火墙、巨大的塑料布卷轴墙，招了一整村人打鼓唱歌。在印度，逃离保护区，对一只老虎来说，危险重重生死攸关，它极可能遭遇投毒、电击或射杀。而这一头编号为T3的虎，身份非常特殊。
肩负拯救潘纳保护区老虎种群重任的T3
印度曾有许多老虎。据估计，二十世纪初叶，数量约为20,000头。到1972年，只剩下1,800头。老虎数量下降的同时，印度人口从1900年的2.38亿增长至1970年的5.54亿，翻了一番。老虎栖居的森林被砍伐，变成了农田。本应属于老虎的猎物也频遭猎杀。
当老虎走向灭绝，1973年，印度首相英迪拉•甘地（Indira Gandhi）下决定，政府启动了“老虎计划”，目的是在虎的栖息地对其进行保护。九个国家公园被改建为保护区，占地面积超16,000平方公里。
印度的老虎保护区，图片来自http://mlgassociates.in
“这些地区神圣不可侵犯。”甘地女士说。保护区为老虎而建，杜绝一切人类活动。村民不能再去那里放牧或采集木材，护林员也被雇来执行新的禁令。
到今天，“老虎计划”由50个这样的保护区组成，占地约共70,000平方公里，比爱尔兰共和国面积略大一些，却仅占印度国土面积的百分之二多一点儿。现在，生活在这些保护区的老虎总数约为2000头。在过去四十年中，印度人口再次翻番，甚至更多，老虎数量却能不降反升，这绝对是巨大的成就。然而，该方法的局限性也日渐凸显。
出走潘纳的雄虎T3。图片来源见水印
局限之处归咎于保护区自身，尤其是那些小保护区，它们并非老虎完美的避风港。比如潘纳保护区，也就是T3（上图）出走的那个，位于中央邦德里市东南方600公里以外，一小块面积仅为540平方公里的热带季节干旱林。
拉乌•丘达沃特（Raghu Chundawat），是一位做保护区研究的独立保护专家，他说，根据已知的盗猎情况，老虎的数量要想回弹至原有种群的量级，至少需要14头可繁殖的雌虎。（一个健康的种群中，雄虎数量不定，但通常较少：因为一头雄虎的领地下可荫庇多头雌虎。）
然而潘纳的面积却只能容纳六或八头可繁殖的雌虎。这就意味着不能出错；哪怕一两头虎的损失也会毁掉整个种群。由于中国传统药材对老虎身体各器官的不断需求，数量如此之少的老虎只能完全依赖人类的保护才得以存续。
在潘纳，保护者们仍然留有一些遗憾。BBC常驻记者马克•徒利（Mark Tully）撰写的作品《永不停歇的印度（Non-Stop India）》，描述了21世纪初捕杀潘纳虎群的方法。
盗猎者将老虎困在陷阱里，用木棍击打致死。据一位盗猎者说，为了避免老虎发出太多声音，他们会把木棍的一头硬生生捅进老虎口中，再塞进土块。从事这种营生，盗猎者可以在一只老虎身上赚40万卢比（折合人民币6200元），这在印度当地很是一笔大钱了。
在利益的刺激下，老虎被猎杀，图片来自https://e360.yale.edu
2004年，丘达沃特先生曾警告过潘纳的官员：老虎的数量已降至冰点，如果没有新鲜血液的补充，潘纳的老虎种群可能会消失。然而当地官员认为他的想法过于激进而置之不理。保护老虎计划的负责人，拉伽什•戈帕（Rajesh Gopal）甚至控告他别有用心，声称他的报告只是为了制造噱头以博取媒体眼球。结果足足四年多之后当地官员才认识到丘达沃特的正确。
2009年，他们承认保护区的项目失败了。潘纳不再是他们曾经声称的35只老虎的家园，而仅剩一只无意扩散来的雄性老虎。没有无线电项圈记录，也无法辨明其确实来源，但至少当时看来，他落户潘纳了。为了拯救潘纳的虎群，必须引进新的雌性个体，当然政府最终也这么做了。但可惜的是，当雌虎们来到的时候，这只仅存的外来雄性早已离开。
潘纳急需常驻当地的雄性个体。在潘纳以南650千米处的彭奇自然保护区（Pench reserve），一只年轻力壮的五岁雄虎一跃成为最合适的候选者。因此，2009年11月6号，T3被注射了麻醉剂，用卡车运抵潘纳。这里和它的家乡倒是没有太大差别。有可供闲躺的岩石，又有可以找乐子的捕猎对象，还有小溪可以浸没并梳理它厚实的毛发。但T3仍然不太喜欢潘纳，所以它开始往故乡的方向走去。
一心想着回家的T3和围追堵截的保护者
T3在11月26日穿越了肯河，绕行潘纳贫瘠边境上的帕托里村（Patori），然后沿着沙石峭壁背风坡的一线森林来到了温蒂亚高原的平缓坡地。
当T3不得不离开森林的荫蔽之时，它蹑手蹑脚地经过田野。在人类的领地上，每时每刻都是冒险。
村民很可能会看见并射杀它。不仅如此，如果村民发现了T3杀死的动物，他也很有可能会在肉中下毒，意图在T3下次回来进食时将其毒死。
而小心翼翼跟随着T3，不顾一切想要帮助他的，是兰盖亚•斯里尼瓦萨•穆提（Rangaiah Sreenivasa Murthy），潘纳自然保护区的野外项目主管。数月前，他被指派监督保护区老虎种群的恢复情况。
罗坎德拉•辛格（Lokandra Singh），当地一名王室成员评价他为“印度最好的森林工作者”。
T3离开公园时，穆提先生一声令下，潘纳即全员出动，一路紧追。搜寻队伍一路壮大，不熟悉的地域就请村民带队搜寻，帮忙的村民每天能得到250卢比酬劳（这项支出也降低了村民枪杀或毒杀T3的风险）。由护林员、村民、大象和吉普车组成的搜索队一行迅速在乡间扩散。
佩戴着无线电项圈的老虎，图片来源见水印
搜寻队伍分为两种模式：搜寻和追捕。T3佩戴的无线电项圈电池使用寿命很长，但信号覆盖范围只有12公里。当保护区人员无法识别信号时，吉普车就配上手持天线沿着红土路搜寻。当巡逻队员在某个旧水塔顶上或者小山顶上识别到什么时，那个位置就会被传送回营地，再通过吉普车的车载无线电，直到传给穆提先生。追捕命令下达后，由人、吉普车和大象组成的浩浩荡荡的队伍又聚集起来，回到追捕之中。
T3项圈的信号时断时续。T3离开公园两天后，当时它还在附近，穆提先生一行人已经将它的位置锁定在了秣底补罗（Matipura）村庄附近一处茂密的森林。夜幕降临，他们越过老虎的足迹，用人、汽车、大象和火把形成了一条2公里长，南北走向的追捕线：车头向东回照潘纳保护区的方向。每20米就有一处火堆。
数百名村民加入队伍，他们一边围火取暖，一边打鼓、奏乐高歌。潘纳保护区最大的象，拉姆巴哈杜尔（Rambahadur）径直走入丛林，背上坐着护林员和一个村民，试图把老虎赶出丛林。但T3却走了另一条路；一抹橙色在两辆车之间一闪而过，随即消失在西边的森林，不知所踪。
追赶老虎的大象队伍，图片来源见水印
在果加拉（Ghoghara）村的山脊上，大象正在翻动一些木石碎块寻找T3的时候，它出现了。在象夫的指挥下，大象开始用它的鼻子猛击那只大猫，试图把它赶回保护区的方向。
但是，老虎又一次溜走了。
受到局限的保护区不是一个自由自在的世界
在果加拉下面的纳格达村（Nagda），一个老人对T3有点印象。他说，他还记得当初印地语中所谓的“丛林虎（jungley tigers）经常在山梁上过路的年代，山路有爪印，风中有吼声。而对于T3——戴着无线电项圈，还拥有一个滞后的由人、车、大象组成的随行团，老人说他认为它已明显是一头被驯化的老虎了。
他的观点不无道理。尽管保护良好的老虎保护区为其中的生物提供了一个自然的栖息地，但它们并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野生动物”。印度最老牌的保护区柯尔伯特（Corbett）已然密布着200多个红外相机，印度野生动物研究所还在进行无人机的试验。保护区内怀孕的雌虎一直处于不间断的监测中。
“老虎栖息地是由人类控制和管理的，”德里著名的老虎保护专家瓦尔米克•塔帕尔（Valmik Thapar）说。绝大多数保护区都没有栅栏，但也有一些人正为此力辩，认为栅栏能为老虎提供更好的防护。
生活在潘纳保护区的T3，图片来自commons.wikimedia.org
将人类活动隔绝在外、却又完全依赖于少数全知全能的专人规划打理的保护区，呈现出一种异样的人工感：它们囊括的疆域是绝对自然的，概念却是绝对不自然的。这也使得老虎的处境岌岌可危：保护工作由当地林业部门负责，但这些部门往往缺乏野生动物方面的专业知识；如果它们不是由关心老虎的人所领导，保护就会变得异常煎熬。不仅如此，把所有人类活动都排除在外的保护区也造成了与当地村民的紧张关系，村民们常常想在保护区里放放牛羊，或捡捡木柴——印度对此深有感触，但世界各地的自然保护区都在面临同样的问题。
攻克难关的新想法正在萌生。丘达沃特先生认为印度的保护应当重点发展主要保护区周边的“卫星生境（satellite habitats）”——大小足够容纳两到三头育龄雌虎的分块森林，而又无需像完全成熟的保护区那样提供全套（隔离式的）保护。卫星生境将为像T3一样离开领地的老虎提供避难所，并作为主要保护区的后备支援。按照丘达沃特先生的设想，由上述结构组成的老虎种群网络将更好地与相邻的人类融为一体。
有老虎便能开发小型观兽之旅。图片来源于网络
在这个愿景中，流浪老虎的到来对村民来说殊为有利，因为这是一个能让村民为游客提供寄宿或开发小型观兽之旅的机会。然而，这也是一项挑战。中央邦农村地区的官方识字率约为65%，实际识字率往往还要低得多，如此村民便难以利用可能存在的老虎来开发旅游。
丘达沃特先生乐观地建议从小处着手，例如利用当地的知识，开发以观鸟和露营为基础的旅游业，老虎如果来了，就将是一个受欢迎的意外惊喜，而不是一个不被喜爱的新邻居。这种做法已经在非洲部分地区取得了进展。
在拉贾斯坦邦（Rahasthan）的伦塔波尔保护区 (Ranthambore) 边缘也有类似的情况。这个保护区使用了一种叫做“老虎观测 (Tiger Watch)”的装置，它会将红外照相机的照片发送到当地志愿者的手机上。对老虎的观察已经成为了这些志愿者日常的一部分——比起潘纳保护区的最高戒备，这种追踪方式更轻松、更可持续，也为当地村民围绕老虎开展商业活动打开了一扇门。
终于回归的流浪儿
但T3旅途上的村民还没有做好迎接它的准备。12月20日，拉姆纳村一农民与躲在阴影中的老虎打了个照面——这里离潘纳200公里，离彭奇300公里，几乎是T3归途的中点。
消息很快传到了穆提团队耳中。穆提先生到达当事地点时，却发现村民对老虎的出现既恐惧又愤怒。一些激进的村民还称，既然老虎跑到了他们的田地里，就归他们所有了。穆提先生并没有理会；他问清田地的价格，当场用一大笔钱买下这块地，随后点燃大火，大象拉姆巴哈杜尔冲进了这片已经被收归国有的甘蔗地。又一次，T3如离弦之箭般窜出甘蔗地，迅速消失在森林中。
在所有的努力化为泡影之后，人们开始询问穆提先生，他们还能做些什么。T3一心向南而去，似乎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它的脚步。穆提先生给德里方面打了电话，询问是否有可能将这头老虎归还给彭奇，而他也确实这么希望着——但德里方面拒绝了。他们的答复是：要么潘纳将T3追回，要么潘纳继续成为一个没有雄虎的区域。
因此，在穆提先生面前只剩下一个选项——用麻醉针使T3昏睡，再带回潘纳。圣诞节当天，T3在一个小水塘边被麻醉枪射中，昏睡的老虎（如图所示）被卡车带回了潘纳。它蜿蜒450公里的旅途也成为了唯一显示野生老虎也有强烈归巢本能的例证。
被麻醉的T3，图片来源见水印
它的回归拯救了潘纳。很快，它遇见了T1，一头从另一个保护区引进的雌虎。到4月的时候，T1生下了一头幼崽。今天，潘纳的老虎种群恢复到了35只左右；年轻的老虎开始离开潘纳，开辟自己的领地。而如今已经当上曾祖父的T3，也最终在这里安顿下来。
但潘纳的成功完全是因为它变得更像一个戒备森严的城堡了。穆提先生在公园里建起了11座瞭望塔，护林员们可以站在这些瞭望塔上看到夜晚盗猎者用以诱惑动物而亮起的红色灯光；每头育龄雌虎都带着无线发射项圈，并受到全天候的监控。几年前，当公园里的一个池塘干涸之后，为了将它重新填满，穆提先生还安装了一些水箱。一些人说这些手段导致了一头雌虎的离开，使它的幼崽们因为失去母亲而死；但穆提先生说，为了将潘纳从最糟糕状态的边缘拉回来，他不得不采取一些极端手段。“穆提做的事情也只有他能够做到。”丘达沃特先生说。
这只编号为P12的虎是T2和T3的后代，图片来自indiasendangered.com
但现在，穆提先生被调任到中央邦首府博帕尔接手其他工作；接任他的威维克•贾恩（Vivek Jain） 却似乎对老虎兴趣不大。如今的潘纳看似铜墙铁壁却风雨飘摇，印度的人口还在不断增加，老虎制品的交易仍在继续。老虎的长期生存倚仗于自身能为当地人提供的利益价值，它们成为了一种值得一看的奇观，只要条件允许，人们就会想来看一看。
对于老虎这样的庞然巨兽来说，将它们的未来绑定成为一种让人拍照炫耀的事物，似乎显得有失尊严。但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办法呢？过度戒备森严的堡垒不可能永远矗立，这些曾经的自然栖息地早已沧海桑田。
如今潘纳保护区中的老虎，图片来自www.indiatravelblog.com
动物的方式将永远蕴含野性——这是它们自愿选择的追求；但不管是在印度还是世界的其他角落，人们寻求自然时也需要意识到，自然世界也由人类共享和塑造；而成为一个热爱自然的人正是这种分享的尝试。
让这种强大的生物在广袤荒野里生存的想法让人不禁感到不可思议而又刺激，但某种程度上这也让人们感到更加自在；人类对于自然的想法正是在这种理想的土壤中生长发芽。但就像T3游过肯河之后发现的一样，你已经没有办法再踏上回家之路。“旧世界已经不再，”塔帕尔先生说。“我们已经无法重返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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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于老虎的自由旧世界已经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