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路杀更可怕的是让它们自相残杀的我们
一只青海的兔狲死了，死于路杀。
一
大家为此而悲伤，但谁也没有什么办法。道路正在成为地球上一种新的景观，它们四处蔓延，将原本完整的森林、荒漠、草原、甚至湿地、河流切割成大大小小的斑块。
而这种景观出现的速度，超过了动物进化适应的速度。
图片来自science.sciencemag.org
那些平时藏身于森林草丛的哺乳动物们犹豫着是否要冒险过路，另一些两栖爬行类则被温暖的路面吸引，误以为是适合晒太阳的岩石并在太阳升起或落下时爬上路面。
而它们都可能会被车辆轧死。面对滚滚车轮，没有例外，即便迅捷如猫，依然无法逃离。我们曾经看到过被路杀的豹猫、荒漠猫，甚至是豹。这次，则是个兔狲。
事实上路杀只是个表面现象。我曾经观察过我家附近新修的一条路，这条路刚修好的前两年，我能看到很多路杀现象，包括刺猬、蛇、野兔、家猫，以及数不尽的青蛙和蟾蜍。
然而两年后虽然车更多了，但路杀的现象却少了——并不是动物更加聪明了，也不是车开得更加文明了，事实上是路附近的这些小动物数量锐减，我猜它们都被压死了。
图片来自roadkill.at
二
其实早就有许多研究表明道路对某些动物种群的影响是极为显著的。
2009年的一份研究综述发现：在192份对道路与动物数量关系的研究报告中，道路产生消极影响的有114例（59%），没有发现显著影响的有56例（29%），只有22例中道路产生了积极影响。
对俄罗斯远东地区的研究发现：从1991年到2000年，在没有道路的区域中，所有成年雌性老虎都能生存下来；在有一级和二级道路的区域中，雌性老虎没到性成熟就全部死亡或者消失；老虎幼崽在有一级和二级道路的区域的存活率，低于没有公路的区域。
一只在印度被路杀的老虎 图片来源：pinterest
另一项研究发现，从1997年6月到1999年5月，在美国德克萨斯州南部32.2公里的一段4车道分道公路上，发现25只死亡的短尾猫。
被路杀的短尾猫 图片来自forestryimages.org
因此道路除了会导致路杀以外，更糟糕的是造成了动物的种群交流阻碍——那些聪明或者谨慎的动物选择不过马路，但是它们在保证了自身安全的同时却使得种群交流被中断。
我们或许还记得一个例子：2017年9月5日，在距建鸡高速852农场服务区8公里处的高速公路旁出现了一只野生东北虎。根据后来披露的一些监测报告表明，这是一头扩散中的老虎，却被高速公路拦住了脚步。
小方框里是当时发现的东北虎 图片来自网络
然而国家的发展总会向着更多的路、更多的车的方向前进，那么当地的野生动物是否就要注定朝着消亡的方向迈进呢？
不幸的是，很多地方看上去确实如此。但也有一些例外，一些小动物正在尝试着适应人类的生活，而在一些人们有生态友好观念的地方，即便是大型猫科动物，也在某种程度上适应了人类改造后的环境，包括道路。
三
这里给大家介绍一个生活在美国洛杉矶的美洲狮的故事。这只被命名为P22的美洲狮就生活在洛杉矶市区的格里菲斯公园里，这地方大家可能都知道，山上竖了几个大字：HOLLYWOOD，好莱坞就在这地方，山里面修了不少别墅，很多电影明星住在里面。
P22的成名照 来源：Steve Winter
基因分析表明P22是在2012年从西边的圣莫妮卡山国家公园过来的，那边的栖息地略大一些，生活着一个美洲狮小种群。
打开地图即可知道，P22现在所处的这座山是一系列东西走向山脉的最东端，大概意思就是香山是北京西山最东边的一个小山头，而P22相当于从门头沟的太行山里一直跑到了香山后安了家。
P22的冒险之旅 视频来自youtube
P22的例子其实注定是场悲剧：格里菲斯属于一个栖息地的边缘地带，即便不考虑人类的影响，这地方也只能是圣莫妮卡美洲狮种群的边缘，往东已经没地儿去了。
而更加糟糕的是：格里菲斯公园对于西边的圣莫妮卡山而言实际上是互相隔绝的。
地图上可以看得很清楚：格里菲斯这边山里到处都是房子，山沟里和平缓一点的山坡上都盖满了，房子的密度可是比香山那边高多了，而且之间还有两条高速公路：405和101公路——都是宽度达到100米、有8个车道的车流量巨大的公路。
P22穿越了如此繁忙的405高速 图片来源：Highlight Hollywood
通过谷歌地球的测量，从圣莫妮卡山到格里菲斯公园的直线距离不过20公里左右，对于一只雄性美洲狮而言这根本不算啥，但是要穿越如此多的住宅区和两条危险的高速公路，这几乎是野生动物无法完成的任务。
天知道P22是怎么做到的，但就在同期，有两只和P22情况类似的美洲狮在向东寻找领地的时候死于路杀。
所以现实情况就是：P22到了格里菲斯公园后就被困在这里了，无法离开。
当然也可能是P22选择了既来之则安之。反正这地方虽然人多了点，但没有别的雄性美洲狮来竞争资源，对一只年轻的雄性美洲狮而言这一点是很重要的。
目前P22已经在格里菲斯公园生活了几年，看上去在人们的关注下，它目前的生活过得还不错（P22的故事可以看小象君写的：一只华北豹的惨死，和一只美洲狮的成名）。
但是这种稳定状态显然是短暂的。对于一只雄性美洲狮而言，除了吃以外，它还需要繁殖后代。
通常一个雄性猫科动物的领地里总要有一只或以上的雌性，这是构成稳定种群的基本条件。
很显然，期待一只雌性美洲狮同样穿过这么多的别墅和两条高速公路来到如此边缘的好莱坞栖息地是很不现实的，而P22现在也做不到再次穿越公路往圣莫妮卡山的方向去重新开辟领地。
黄色的波浪线代表交配关系， 可以看到P22没有交配过 图片来自网络
因此，P22要么在洛杉矶市区孤独终老，从而浪费了一只雄性美洲狮的基因；要么它会冒险穿越公路去寻找伴侣，并可能因此丧生——在圣莫妮卡山附近，过去十年间有超过13只美洲狮被路杀。
被路杀的美洲狮 图片来自网络
圣莫妮卡山国家公园的美洲狮种群面临的情况比P22好不了多少。
在那里大约650平方公里的范围里生活着约10-15只成年美洲狮，而这些美洲狮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资源不够，因为这个国家公园也被高速公路所包围和切割，自相残杀、近亲交配现象频频出现：雄美洲狮P1就杀死了它曾经的交配对象P2，此时它们共同生下的四个孩子才一岁左右，还不到独立的年龄。不久后，P1又杀死了它们唯一的儿子，并与其中一个女儿交配并产下后代……
红色的箭头代表杀死关系 图片来自网络
躲避竞争的年轻雄美洲狮和带着孩子的雌性被迫走上公路，去寻找新的栖息地。
2014年1月，在不到2个星期的时间里有3只美洲狮幼崽死于路杀；2016年底，一只带着孩子的雌性美洲狮死于车祸，幼崽没有母亲照料命运悬殊；2017年1月，又有两只刚满半岁的小美洲狮先后死在车轮下。
对于大型猫科动物而言，它们足够聪明，活动能力很强，同时也需要很大面积的栖息地。于是在大城市周边，不同栖息地斑块之间的连通性就成了关键。
在山西和顺，我们的华北豹保护地里，大约与圣莫妮卡山国家公园同样大的区域里只有8-10只定居成年华北豹，而且它们的栖息地虽然也很破碎，却是和更广大区域的森林相连接的。
我们知道现在M2和M4正在磨合彼此相处的游戏规则，F4、F2、F7、F8这几只雌豹则都各居一隅相安无事，小豹们长大后就各自四散而去……似乎和顺华北豹并不存在洛杉矶美洲狮所面临的惨烈状况。（更多：2018最拉风的华北豹都在这里了）
目前主要个体的领地关系 图片来自猫盟
但这其实只是因为和顺县的发达程度与洛杉矶相差甚远，这片太行山地还没有被各种高速公路严重分割——虽然看上去正在往这个方向发展。
如果和顺县及周边发展的终极目标是北京——同样地处太行山的现代化大城市，那么华北豹的前景可不乐观：北京周边有超过10000平方公里的山地，3-4个山地森林型的国家级保护区，还有几个市级保护区和林场，但是却找不到一只华北豹。
如今，一条穿越和顺县山西铁桥山保护区的高速公路连接线正在筹划中。目前这条只有2个车道、每天不过百余辆车经过的县级公路对豹和对其他大多数动物而言并不构成严重威胁，我们知道这几只熟悉的豹子都会穿越公路。
一旦更宽的公路建成、车流量也随之增大，当地这个华北豹种群将会面临何种局面？M4、F4、F8经常穿越公路，它们会像P22一样幸运吗？我们正在尝试与其他环保机构联手，共同就此公路的建设与相关部门进行沟通，因为对豹而言，保持栖息地的连通性实在太重要了。
正在西征的M4
四
现在发生在好莱坞的事情或许是关于大猫和人类如何在现代化大都市中共存的一种探索。
P22现在或许是世界上最著名的一只美洲狮，很多人在为它的生存空间而努力，比如筹款5000万美元为P22、或者别的美洲狮修建一个跨过101号公路的生态天桥——这样无论是P22想离开格里菲斯公园，还是别的美洲狮想进来，它们都不必冒险穿越车来车往的公路了。
将在101上建设的绿色通道的设想图 图片来自网络
对于好莱坞、或者洛杉矶而言，P22的存在意味着这地方不仅仅是适合明星们生存的地方，同样这里可以充满野性的魅力。
在过去，格里菲斯公园的当地人对美洲狮并不陌生，这种大猫的一些传说和目击记录从来都不缺乏，实际上该地区是世界上35个生态热点区域之一。
像别的生态区域一样，美洲狮代表着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在其之下还有着形形色色的其他动物。
一旦生态廊桥建好，那么除了美洲狮以外，浣熊、灰狐、郊狼、兔子、负鼠、短尾猫、白尾鹿等都可以利用这个廊道穿越两地。
图片来自网络
美洲狮面临的问题不只是过马路这一件事情，对于当地的人类居民而言，在后院里看到一只负鼠和一只美洲狮在心理上造成的冲击是完全不同的——这也是大猫与人类共存的一个更加根本的问题。
美洲狮有时就会在居民家外打盹乘凉 图片来自网络
如果P22变老后将捕食目标转为人类社区里的更加容易获得的猎物，比如狗、家猫等，那么人们是否还会容忍它？
我们在提到带豹回家的时候，也会有不少读者在留言中问：那我在北京的山上遇到豹子，它会吃了我吗？
当然，这个问题要展开去说是能说明白的。但核心问题并不在于问题本身，而在于提出问题的内在本质：人的观念。
P22的受欢迎程度难以想象，不光有了自己的facebook，连10月22日都成了P22 Day 图片来自网络
P22能够在好莱坞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不缺吃的：即便是在这种满山都是别墅的地方，野生动物的数量依然不少，大到白尾鹿，中型的有郊狼、灰狐、短尾猫、浣熊，小型的有松鼠、兔子、负鼠等。
生活在格里菲斯公园的地松鼠 图片来自网络
这说明当地不管有多少人会害怕美洲狮，但至少对动物的总体态度还是宽容的——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在北京，相对繁荣的都是豹猫、狗獾、松鼠等中小型动物，狍子、斑羚、野猪、赤狐等大中型动物的数量很少，尤其是在靠近人类居住区的地方，几乎看不到大型动物。
在这种人文环境中，豹这种大型猛兽几乎是没有生存空间的。
在北京的山上拍到豹猫（更多戳：大型兽类缺失，空林正在形成，这就是北京……）
本文中P22的故事来自于纪录片《一只改变了美国的猫 The Cat That Changed America》，讲述的就是人们如何为P22呼吁建设一条生态廊道的故事。
不论P22的前途如何，至少它已经成为了一个象征，保护大型猫科动物这种代表了极致野性的物种，并非只有保护荒野这一条路径。
共存，或许是更加现实和长远的一个保护思路。美国人能在好莱坞做的尝试，我们在北京也一样能做。带豹回家，路还长，慢慢走。
参考文献：
【1】 Cain, A. T., Tuovila, V. R., Hewitt, D. G., & Tewes, M. E. (2003). Effects of a highway and mitigation projects on bobcats in Southern Texas. Biological Conservation, 114(2), 189-197.
【2】 Kerley, L. L., Goodrich, J. M., Miquelle, D. G., Smirnov, E. N., Quigley, H. B., & Hornocker, M. G. (2002). Effects of roads and human disturbance on Amur tigers. Conservation Biology, 16(1), 97-108.
【3】 Kerley, L. L., Goodrich, J. M., Miquelle, D. G., Smirnov, E. N., Quigley, H. B., & Hornocker, M. G. (2002). Effects of roads and human disturbance on Amur tigers. Conservation Biology, 16(1), 97-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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