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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南方周末》写了一封信

彭远文 往事与随想 2022-03-21

那天,阿登来找我。


我还记得的我请他吃水煮肉片。阿登是广东人,不能吃辣,我却点了最辣的一个菜。这不是有意的,因为我那时候很少下馆子,以为水煮肉片就是把肉用水煮一煮。当时我糊弄过去了,后来也一直没跟阿登解释这个事——多不好意思啊。那大概是99年,我在东莞虎门镇南栅工业区利高文具厂。


我和阿登是通过写信认识的——就是笔友——现在恐怕很少有人通过这种方式交友了。当年倒不鲜见,《佛山文艺》下边栏就会登一些交友信息:某某某,性别,年龄,哪里人,爱好什么。请原谅一个正在怀旧的人跑题多说两句:那时候《佛山文艺》多牛啊,靠着打工者的支持,成了全国发行量最大的文学杂志,据说巅峰期其他杂志加起来的发行量都没《佛山文艺》一家多。不过我跟阿登倒不是通过《佛山文艺》认识的,而是《南方周末》。


1999年,《南方周末》搞“实验特刊”,我看着很不顺眼,身在旧社会的人没有闲情逸致去欣赏所谓的“新生活”。于是给他们去了一封信,顺便把《南方都市报》拿来陪枪毙了一把(彼时的南都可不是现在的南都,挺三俗的,刚创报要追求发行量嘛)。很意外,这封信登了出来。


第二期,又登了一封来信,标题是《鱼和熊掌我皆欲之》,要跟我商榷,说很多人看南周是为了宣泄,告诫俺无论阅世还是阅书,都要宽容一点,落款是中大一教授。我那时候年轻气盛,又敏感(与人商榷居然不留姓名,拿教授名头吓唬我啊),马上就回了一封信。


这封信又登出来了,我剪下来,夹在笔记本里,跟了我好多年。后来有了博客,我怕搞丢了,还特意拍照打字放到了网上,现在还能找到原文。


我先道了个歉,对长者指点表示感谢(虽然很愤怒,但总算还知道点礼貌),然后开始继续说自己的。


“我希望《南方周末》能成为‘沉默的大多数’的代言人,对于有的人而言,可以说话的地方已经太多,而有的人却没有说话的权利。在看了《为了三百元钱打死一个农民》之后,我很难以闲适的心情来欣赏‘新生活’。”


“我不想在这里诉说生活的艰难,因为有许多人比我的生活更加困苦,我只觉得对我而言,时间是紧迫的(上个月我的工卡上有314个小时),必定要有所取舍。所以在王朔与王小波之间,我选择王小波;在《读者》、《南方都市报》与《南方周末》之间,我选择《南方周末》。无论阅世也好,阅书也好,我都很赞成前辈的观点,并时时为此感到遗憾。(顺便说一句,我认为作为遭受不公平待遇的一群能赞成渐进的改革,这是一种更大的宽容)。”


“我说话总是很不客气,除了涵养不够和学识浅薄之外,我想,也许我代表的并不仅仅是我自己。有一群人很少说话,作为他们中的一员,我希望可以发出一点声音。”


我现在仿佛还能看到,在南栅图书馆,那个伏案写信的年轻人,他是如此地激动和愤怒,以至于手都在微微发抖。32岁的柯景腾在《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中说很喜欢17岁的柯景腾,我也很喜欢22岁的自己,虽然他有些偏激。


在信的结尾,我写道:“如果这封信能发表,我希望可以公布我的详细地址。我很寂寞,很希望得到热心人的指点。”


那时候我真的很寂寞,那不仅仅是独处异乡的寂寞,更是思想交流上的寂寞。上篇专栏我写到接触胡适给我打开了另外一扇窗户:“原来对于这个社会,除了马克思主义,还有别的思想可以解释。”如饥似渴是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我开始去了解自由主义,去看近现代的历史,我看胡适、王小波,看余杰、摩罗、林达,看刘军宁、朱学勤、徐友渔,看罗素、哈耶克、波普尔……还看《南方周末》——我一直把胡适、王小波和《南方周末》,看作我启蒙时期最重要的两个人和一份报纸。但在南栅那间工厂,我找不到人跟我交流。


我现在还记得我跟工友吵架,甚至摔门而去——我们所在工程部,很多是国企出来的老工人。他们总是说“×××养大了你,你不能这么忘恩负义”,我总是说“是你爸妈养大了你,你爸妈在养大的同时还被×××剥削,你不仅是‘忘恩负义’,简直就是‘认贼作父’”。他们为我的生气感到惊讶,觉得我太较真了。


在我参加自考的十门科目中,《马哲原理》和《近代革命史》的得分最低,分别是60分和61分(其他都在80分左右),为此我得意洋洋。我答《马哲原理》试卷最后一道大分题,明明知道标准答案是什么,仍然按照自己的想法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我大言不惭地说,要说近代史和哲学,整个考室我可能是了解最多的人。有时候我会想:也许是阅卷老师故意放了我一马,否则怎么会给我一个刚刚及格的分数?


现在看来,我之所以对《南方周末》搞实验特刊那么难以接受,除了爱深责切之外,也许还觉得这是一种“背叛”。


那封信登出来之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回了60多封信,这对我的精力消耗实在太大,慢慢地,几乎所有人都断绝了交流,除了阿登。那时候他在厦门大学读书,我们写信总是写很长,好几页。阿登还给我寄书寄杂志,比如《读书》。


但如果不是阿登来找我,也许我们不会到今天仍然是好朋友。后来我离开南栅之后,就跑去找他了,在他那里吃住了一年时间——那时候他刚毕业,日子也过得好惨的。


再后来,我离开广东去了北京,阿登去了《南方都市报》评论版做编辑,向我约稿,我开始给报纸写时评文章,逐渐走上媒体这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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