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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界经纬学术 | 凌逾:女性主义跨媒介叙事:小说与电影的叙述声音

凌逾 跨界经纬 2022-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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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主义跨媒介叙事:

小说与电影的叙述声音


凌 逾


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5年第3期


【摘要】女性主义叙事开拓者苏珊·兰瑟将小说的叙述声音分为作者型、个人型和集体型三类。但小说改编为电影时,叙述声音会产生差异。张爱玲《倾城之恋》本采取多重选择式全知视角,许鞍华改编时却未加细化深究,忽略自由间接引语的个人声音特色,改写了主旨;西西《哀悼乳房》创造性地开辟女性乳癌患者的个人型叙述,罗永昌改编的电影《天生一对》却将之简化改写为女性消声的言情电影;黄碧云《烈女图》开创集体型叙述,众女子群言轮言,再现香港三代女性的百年奋争史,但相关的集体型电影则还有待拓展。

【关键词】小说与电影;女性主义叙事学;作者型;个人型;集体型

【中图分类号】I044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5455(2015)03-0154-09

 

在香港电影界,导演常从女作家作品中取得灵感。导演或编剧与作家性别身份即便相同,但因操持不同媒介、身处不同时段、受众不同等因素,也会导致原著与改编电影的差异,如叙述人称、主旨意趣的建构有别。电影叙事学家指出,电影叙述者是一整套由声音和影像来表意的综合机制,声画、文字和音乐共同制造视觉化叙述者,电影叙述者实际是种机制,而不是指人格化或非人格化的叙述者。[1]女性主义叙事学将叙事形式分析与性别视角融为一体,同时关注人物、作者、叙述者、读者和性别因素,生产者和读者所处时代、阶级、性别、性取向以及种族的必然联系。该理论开拓者苏珊·兰瑟的《虚构的权威——女性作家与叙述声音》指出,女性叙事声音实现话语权威,有三种策略:作者型、个人型、集体型。那么,改编电影与原著的女性声音叙述策略有何差异?能提供哪些新的理论视野?文学评论如何重建对全媒体、跨媒体时代的理解力?[2]这些都是我们要深入思考的问题。

 

一、多重选择式全知视角的淡化改编


 

作者型叙述声音,“指异故事的、并具有潜在自我指称意义的叙事”[3]。叙述者采取第三人称全知视角,点评叙述过程,对文本作深层思考和评价。如奥斯丁的理智与节制,促成了女性叙事权威的建立,其特征是间接性、含混性叙事、指桑骂槐的讽刺。吴尔芙的现代小说采取意识流手法,叙述内容从野外转向深闺,从行动转向思量,从理智转向情感。托尼·莫里森作为非洲裔美国黑人女作家,用作家型叙述声音表达种族与性别诸意识形态,形成双重声音,白人读者读出文本的显义,美国黑人读者通过解码读出文本的隐义。

 

张爱玲小说多用作者型叙述声音,采取全知视角或异故事视角,叙述者与虚构人物分属两个不同的本体存在层面,叙述者对人物采取居高临下的态度,笔调反讽。其成名作《倾城之恋》(1943)采取典型的作者型叙事声音,全知俯瞰人物,具有叙述者文本色彩,透彻洞察人性,让读者觉得透心凉。但该作特别之处在于,大量使用直接引语,对白丰富,范柳原与白流苏的唇枪舌战的调情对话尤为精彩,如“一个不吃醋的女人,多少有点病态”;“也没有看见你这样的人,死乞白赖的要人吃醋”[4];“你就是医我的药”[5]。直接引语具有行为者文本色彩,带戏剧性的现场感,所以该作常被改编为话剧和电影。但更为特别的是,该作还有大量自由间接引语(free indirect discourse),人称和时态与间接引语一致,但不带引号,不带引导语、转述语,如:“范柳原真心喜欢她么?那倒也不见得。他对她说的那些话,她一句也不相信。她看得出他是对女人说惯了慌的。她不能不当心——她是个六亲无靠的人。她只有她自己了。”这沉默者的自白声音打破以时为序结构,过去、现在、未来时态交叉渗透;人物和叙述者声音并置,增加语意密度。[6]当流苏思考未来是否往姨太太路上走,此时叙述:“她不是那种下流的人,她管得住她自己。但是……她管得住她自己不发疯吗?”[7]这种自由间接引语虽是第三人称,但类于第一人称的独白声音,代入人物心理,直接表明心声,“行为者的话语在表达过程中获得了最大的精确性”[8]。流苏处处少有哀怨无助之气,而是很有自主力量。自由间接引语功能强大:兼具间接引语与直接引语之长,强化心理感受,增强读者对人物的同情感。传统小说多直接和间接引语,现代和后现代小说多自由直接和自由间接引语。《倾城之恋》可谓兼得传统和现代小说精髓。另外,其采取异故事叙述,但却常有内聚焦叙述,借用“忖量着、估计着、她知道”引用语,进入人物内心。因此,张爱玲实际采取的是“多重选择性全知视角”,比作者型叙述更复杂,在场人物与叙述者视角交织,调动人物的视觉、听觉等感官功能,来传达内在的心理活动与情感趋向。

 


就电影改编而言,直接引语好拍,自由间接引语不好拍,尤其是反映心理主体性的语句。原著发表41年后,许鞍华改编拍摄《倾城之恋》(1984),偶尔以旁白方式,流露流苏心声,但更多是借他人的对话或议论来再现。如原著叙述:

 

流苏自己忖量着,原来范柳原是讲究精神恋爱的。她倒也赞成,因为精神恋爱的结果永远是结婚,而肉体之爱往往就停顿在某一阶段,很少结婚的希望,精神恋爱只有一个毛病:在恋爱过程中,女人往往听不懂男人的话。然而那倒也没有多大关系。后来总还是结婚、找房子、置家具、雇佣人——那些事上,女人可比男人在行得多。[9]

 

个人自悟的精彩洞察,电影将之改为别人在喧嚣的舞厅中说出,变成对流苏的嘲讽,削弱了流苏原本具有的自嘲自醒力量。原著作者型叙述声音,被电影调校了火候,转移了力道。如流苏爱情受挫,从香港逃回上海,小说叙述白公馆耳报神们的议论:

 

本来,一个女人上了男人的当,就该死;女人给男人当上,那更是淫妇;如果一个女人给男人当上反而上了人家的当,那是双料的淫恶,杀了她也还污了刀。[10]

 

这些话语明显隶属于父系话语,采用自由间接引语,加强反讽效果,凸显出家人的冷漠无情,流苏的倍受侮辱,讽刺众口铄金、群言可畏的白公馆生态。影片将此话改为直接引语,由四嫂口中说出,凸显出四嫂的刻薄,削弱了原著鞭辟透里地讽刺一片的本意。如果换成众人指指点点的虚幻画面或者轮盘画面,再加旁白的群言,可能更贴近原著。电影多为全知型叙述,即便《蝴蝶梦》以女主角为第一人称叙述,开场画外音说:“我又梦见自己回到了曼德里”,但随后“我”也成为被摄影镜头聚焦的对象。[11]不同于《广岛之恋》《蝴蝶梦》的第一人称自我旁白式声音,《倾城之恋》电影更需考虑画外音式的内聚焦、全知聚焦声音呈现、他者旁白式,如此才能更贴近于原著的“多重选择性全知视角”。

 

原著《倾城之恋》意义在于题材开拓,创造性地塑造了中国第一代离婚女性,自寻婚姻重生,富有新时代女性的意味。几千年来,中国女子只能做女结婚员,若所遇不淑,一生便赌完了。但20世纪初女子开始主动休夫,张爱玲母亲是其中一员。张爱玲曾谈到此书写作动机:“珍珠港那年夏天,香港还是远东的里维拉,尤其因为法国的里维拉正值二次大战中。港大放暑假的时候,我常到浅水湾酒店去看我母亲。”[12]她见到母亲的牌友们,听到些情爱故事,有了素材,是有此作。作家写人物性格各有其法:古人写罗敷,用侧面烘托法;叶圣陶写潘先生,用不露声色的言行揭示法,这都是间接叙述。张爱玲化身为全知叙述者,有时直接点破人物品性:“流苏仅有的一点学识,全是应付人的学识,凭着这点本领,她能够做一个贤惠的媳妇,一个细心的母亲”[13];有时则含蓄影射,如“流苏所祈求的母亲与她真正的母亲根本是两个人”[14],流苏之前没有见过母亲的好榜样,看来她要做好母亲,似乎也有点玄乎。不仅文内直描,事后还文外再次直击,《写〈倾城之恋〉的老实话》指出:“流苏实在是一个相当厉害的人,有决断,有口才,柔弱的部分只是她的教养和阅历。”出于同情爱怜,张爱玲为离婚女子说话,希望她们人生圆满幸福些;但不幸大家生于忧患年代,最后也只能以炮火做婚礼的鞭炮,来成全祝福她们。20年后,张爱玲追忆母亲及家事,又写成英文自传式小说《雷锋塔》《易经》,两作都采取作者型叙述,母女都叫杨露、沈琵琶,细剖母女关系,冷僻入骨;但中篇《倾城之恋》比后两部长篇精彩,语言更机智,思想更深刻,细描新女性哀苦:白流苏作为出走的娜拉,各种自主的反抗无效;彻底好女人,你注意不到我;于是,被逼往恶的路上走;不怀好意的笑,给她们点颜色看看;最终无奈地寄居在婚姻的蟹壳里。张爱玲善写跌倒人物的挣扎生命力,塑造出一个个不简单的立体复杂女人。

 

按说,流苏作为第一代离婚女性形象,正适于忝列许鞍华女性书写系列。但该片拍起来却有点走火。白流苏扮演者频繁低头、绞弄手帕,再现流苏的罗曼蒂克小动作,再现其在熟地上海、生地香港的失地无根困境,介于惶恐与空白之间的表情,将柔顺感、卑怯感演得活灵活现;但没有小说流苏在柔弱背后的聪明厉害劲、傲骨感,演者有形而无神,难以撑起全片灵魂人物的力道,失去了新时代女性的力度。相比之下,周润发饰演的范柳原反而入戏到位,玩世不恭的跳跶演得很传神。小说讲徐太太给流苏做媒,因要拉拢范柳原做生意:“牺牲一个不相干的孤苦的亲戚来巴结他,也是可能的事”。张爱玲撕破世相真面,显出人际寒凉,对人性血肉淋漓的精彩描写,力透纸背。赴港坐船,流苏一路上照顾徐太太一家,倒着实服侍了他们几天,手忙脚乱,好容易船靠岸,才看到香港海景:“那是个火辣辣的下午,望过去最触目的便是码头上围列着的巨型广告牌,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窜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流苏想着,在这夸张的城市里,就是栽个跟头,只怕也比别处痛些,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起来。”[15]流苏自身前景渺茫,所以,看香港也是印象不佳,反衬出观者自身的惶恐不安,七上八下。但这么具有电影感的隐喻画面,影片弃之不用,而代之以风平浪静的海岸风景,伴随着轻快的音乐声,流苏端坐敞篷汽车,舒心惬意地兜风,享受沿途美景,欣然招手,回应西方人热情的招呼,祥和小康的场景设计,凸显出当时香港市民向往的幸福生活。按说,电影主观性强,应该比较容易展现作者型叙述声音的反讽意味;但改编电影却忽视这些人与人之间的精刮算计,视之为细微末节。

 

许鞍华改编电影《倾城之恋》剧照


当然,改编电影有其优势。如再现场景生色毕肖,开幕不用原著意象——白公馆那赶不上趟的晚点时钟;而以光艳伶人的昆剧《牡丹亭》开局:“长长的两片红胭脂夹住琼瑶鼻,唱了,笑了,袖子挡住了嘴”,艳丽颜色,戏剧场景,容易吸取观众注意力。这隐喻白流苏的低头和小动作,习得了旦角神韵。电影将酒店舞会拍得富贵豪奢,添加英国人欢歌快舞的场景,既证明范柳原的贵族身份,也提醒观众场景在英国殖民地香港。20年后,许鞍华反思此片时,论及拍片难处。[16]第一,文字愈上乘,感觉与心理描写越细腻,概念性与思想性越多,电影愈难表达。张爱玲写日常景色也富有美感,如浅水湾红凤凰树:“黑夜里,她看不出那红色,然而她直觉地知道它是红得不能再红了,红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窝在参天大树上,壁栗剥落燃烧着,一路烧过去;把那紫蓝的天也熏红了。她仰着脸望上去。柳原道,广东人叫它‘影树’,你看这叶子。叶子像凤尾草,一阵风过,那轻纤的黑色剪影零零落落颤动着,耳边恍惚听见一串小小的音符,不成腔,像檐前铁马的叮当”,但电影却将这些富含隐喻的语句隐去。第二,观众反应,在香港播放粤语版时,观众笑场,因对白太文艺腔;后在台湾放国语版,观众认为很好。其实粤语对白也有趣,上海话翻译为粤语,珠玉落盘般好听,将各人德性突显出来,如四嫂的刀子嘴皮、范柳原的玩世不恭、白流苏的期期艾艾等。第三,时代背景,因赶合同工期,并且当时无法参观大陆,未详研上海,导致照片摆设、旗袍发型、音乐等都考虑不周,海味不够地道。好导演注重选择时代经典符码:如再现60年代香港,《阿飞正传》选用查查响的风扇,而不是空调,汽水是瓶装,而不是罐装;《南北一家亲》的冰箱;《花样年华》的电饭煲,王家卫用远摄镜头(telephoto),将画面背景模糊化,给人怀旧梦幻感,连颜色、灯光、音乐等观感都统一了。此外,时间转换也不易拍摄,如《半生缘》开场,沈世钧回想和曼桢认识已有14年了;讲两人初识的一两年,叙事时间很长;其余略讲;此类叙述时间电影难拍。

 

电影《倾城之恋》,对原著的性别叙述声音把握不够,理解主旨也有偏差。原著情节一波三折:先讲白流苏和范柳原相遇;再讲唇枪舌战的高级调情;然后,范柳原发起冷战,白流苏则背水一战,对个险招,连续三个来回,兵不血刃的较量,情场如战场;其后,两人遭遇真正的战争,却因祸得福,进入婚姻的城;结尾反高潮,大家本不看好范白一对,却有大团圆结局,但两人虽结了婚,却构筑出心之空城:“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那是值得庆幸的好现象,表示他完全把她当作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顺的妻,然而流苏还是有点怅惘。”原著深具电影感,分好幕次,设好场景,在上海白公馆、香港浅水湾饭店、巴而顿道租屋之间切换;也深具戏剧感,对白丰富,精彩流畅。李欧梵说其像美国好莱坞大片。而许鞍华属于欧派导演,受新浪潮电影的影响。其按原著改编,搬字过纸。编剧蓬草本意在表现40年代失婚女子的婚姻经验;但导演更看重战争,后半部分大增战争篇幅:租屋炸裂、浅水湾酒店遇袭,运用仰拍、俯拍、中景、近景、特写、全景等镜头,将血淋淋的战争场景拍得触目惊心,以此说明男女因生死患难而结婚的因果关系;因战争洗礼,坏人、传奇人变成好人、平凡人,变得单纯。电影结局画面是流苏踢倒了蚊香,安居于城。在张爱玲看来,倾城之恋,不是美色改变了国家命运,而是战争等灾难,如冥冥中的掌控力量,改写了人物命运,世界不按牌理出牌,竟为成全一女子都市倾覆,天崩地裂成就一场爱情,这真是妄想,却又像是实情;全文讽刺倾国倾城的因果逻辑,不论因果,论的是不可理喻、不理性、无逻辑、圆满中的破洞。因立意出发点不同,小说和电影的叙述声音、隐喻场景、叙事要点都有反差。张爱玲对人性的省察和穿透力,电影很难表达,只好在结尾用字幕加插原著的点题话。许鞍华后来说,最大教训是没抓住作品精神,是西方的、讽刺的,不是浪漫缠绵大悲剧。改编电影不以流苏女性形象为关注点,而再现中产阶级榜样、殖民洋化生活,再现战争中的浪漫爱情;想赢取商业价值,又想实验文艺电影,讨好文艺青年、影评人;电影要的太多,反而不容易拍好。如果电影也采取居高临下俯瞰的多重全知叙事视角,拍出原著神髓,那将会是华人影坛上有力的女性主义电影。

 

二、个人型叙述声音的误读改编


 

个人型叙述声音,即热奈特所指的自身故事叙述,讲故事的“我”是主角,将私人声音公开化,[17]如《简·爱》。女性个人叙述声音有铤而走险、离经叛道的独立意识,属于唯我独尊的女性叙事,重新定义了“女子气质、真”观念;但简·爱声音只有消灭其他女性的声音(如来自加勒比海的伯莎),才能获得力量。这暴露出除性别差异之外的种族差异,单一性权力具有危险性。叙述声音其实包含女性意识、殖民思想、霸权意味、伦理情感等多种复杂因素。

 

西西长篇《哀悼乳房》(1992)创造性地开辟女性患者的个人型叙述,第一人称全盘托出作为乳腺癌患者的治疗经历、生理和心理体验、人生感悟,因患病而发现了以前没有看到的东西。全书写乳癌治疗,以自救、他救,写来从容豁达,不怨天尤人。如术后躺在床上不好动弹,还能调侃《诗经》的关雎男子,羡慕他可以辗转反侧。戏谑人们得病后的种种傻事,如长了肿块,竟去喝绿豆水,以为可解毒。不幸,绿豆水既不能为天真少女堕胎,也无法为无知女人消解肿瘤。全书反思妖魔化癌症的话语:“生病这样的事,和风水、因果什么扯上关系,得病已经很不幸,还得接受精神上的歧视,令人啼笑皆非”[18]。寻找正面书写癌症病人的影视书籍,如黑泽明电影《流芳颂》,患癌老科长为社群做有益的事,自求好好活着的力量。西西的个人叙述声音全无霸气,而多反躬自照:坦然反思得病原因,自嘲归因于甜食和单身等;术后为恢复健康,积极打太极、游泳,不自暴自弃;西西自剖,挖掘对病人真正有用的知识,善意提醒后来人慈悲为怀。

 


《哀悼乳房》向福楼拜这位现代小说之父学习新艺术形式,在手术前六小时空闲中,比较研读四本《包法利夫人》:原著、英译、两本中译。原著出现一百多个斜体字,其深意在于悄悄转移叙述者角色,不靠标点符号来明写。第一章讲培育儿子,包法利母亲费尽心思,父亲则毫无幻想:

 

可是包法利先生不重视文学,是她这样做,就说不值得。难道他们有钱让他上公家学校,给他顶尽一个事物所,或者盘进一家店面?再说,一个人只要蛮干,总会得意的。包法利夫人咬住嘴唇,孩子在村里流浪着。[19]

 

此段自由间接引语,叙述者换了五次,斜体字“不值得”为父亲说话,斜体字“一个人只要蛮干,总会得意的”引用成语;其他三句是隐蔽的叙述者说话,叙述层次丰富。第一章写包法利上学,斜体字有:新生、高年级、规矩、查包法芮、我要、是可笑、事业、生利、年轻人、啊纳喀尔席斯。其中,“查包法芮”是别号,“我要”“是可笑”是拉丁文,“阿纳喀尔席斯”是游记,其他是地区语言。只有乙本中译最忠实,凡斜体字,一律在字底下加标点,拉丁文用原文,另外附注解。19世纪50年代,福楼拜已创造交替剪接手法,如第八章“农业展览会”,这边是一对情人喁喁细语,那边是农业展览会在颁奖,对白交织,也不交代谁说,但还是用不同标点符号标明:农业会主席的声音用《》,情人则用——。这细心策划的导引,不论中译英译都落空了。而《哀悼乳房》对白几乎都不带引号或引导语,原样记录人物话语,为自由直接引语,且用分行标识,一人一行,像长诗般排列。其余多为自由间接引语,例如,“星期五的早上,我对母亲说,要到朋友家去玩耍,如果晚了,度宿一宵,明天回来。又告诉她,妹妹下班很快就赶回来,煮饭给她吃,一切都不用担忧。”[20]要去住院手术,而语气却是那么平和,不急不躁,给人感同身受的客观真实感。

 

这部有创意的个人型叙述作品,体现出女性主义叙事学的本土化发展,表现在三个层面。[21]第一,从个人感悟出发,书写有利于女性的知识,积极研读乳癌病因、治疗过程、预防方法等书籍,反思乳房历史文化,由古代的顶礼膜拜到中世纪的禁欲,到近世的色欲化再到今世的独立女子为事业所迫,切断了乳房的哺育功能,女子乳房所属权不属于自身。全书反叛科学身体话语霸权的知识,解构父系话语体系,建构对女性话语的书写,富有思辨色彩。第二,改写了人们对女性第一人称叙事的偏见:柔弱凄婉、神经质式、歇斯底里、忧郁、狂躁、愤怒、混乱、无助的声音。西西的个人型叙述声音乐观向上、豁达幽默、心态平和、开朗健康,既有知识女性的自立意识,也有些无奈感,而这来自于几千年来的社会性别歧视文化。第三,西西开创出新的小说叙事和文体形式:图文互涉、各体兼备、读者互动、发挥汉语的意念优势、创造出蝉联增殖想象结构等。这些具有中国本土特色的叙事,西方叙事学不能涵括。

 

2006年,《哀悼乳房》改编为电影《天生一对》,导演罗永昌,女编剧岸西,岸西成名于陈可辛导演的《甜蜜蜜》(1996)。导演并不着力于拍有突破性的女性电影,只是想安慰身边患乳腺癌的亲戚,用最好的心情,拥抱最坏的事情;只想拍叫座的商业片;只借原著一段话作由头:“可能致乳腺癌的内分泌因素:没有结过婚;即使结过婚,没有生过孩子;生了孩子自己不授乳……服食避孕丸;身型像苹果……”[22]女主角捧着原著读书,以示影片略有所本。原著采用女性视角,电影采用大众视角。原著不谈爱情,主讲病情、亲情;电影则重点渲染爱情,患病女子的艳史秘闻,储备了好看的情节:苦情痴恋、一夜情、爱情诈骗,充斥奢华质素、高级白领恩怨、三角四角恋爱元素,十足韩剧。原著讲述大量乳癌医学知识,如“乳房上的肿块,最好别去惊动,更加不能用力挤按。如果是良性肿瘤还好,若是恶性瘤,会促使它的变化”;电影只讲了罹患乳癌的可能原因,女性自查乳房的方法,主攻方向跟原著有别。

 

电影《天生一对》剧照


原著个人型叙述声音,被电影改为作者型叙述声音。原著女角为睿智豁达的中年作家;电影改为年轻白领高知分子、Office lady梁冰傲Bingo,系广告公司的救市“白骨精”,掌握点实权,住豪宅开豪车、泡SPA、重生活享受,有群死党。她与认识不久的高富帅V仔缠绵之际,被当医生的他发现了乳房硬块,惊异得不能成言;她却误以为他歧视她乳小,一脚将其踢成不举。能干的她被男同事恶意污蔑为老处女;其实她苦守出国留学、六七年未归的男友;男友终于归来,还想尽办法为她寻找中医治疗。幸好,V仔发现并捅破了其骗财圈套。梁冰傲罹患乳腺癌,遭男友诈骗,又遭男同事恶性竞争的陷害,女友们为争夺男人而恶战,因此,其万念俱灰,两度烧炭自杀。影片着墨于女角患病的三个阶段,从表面乐观到万念俱灰,再到真爱出现。看似强悍的梁冰傲,实则软弱:询问V仔是否介意自己切除乳房,流露出内心的不安和自卑;需要男人不断开解,才能找到活着理由,接受全乳切除治疗。V仔被塑造为拯救者形象,假装开车撞冰傲,以激发其求生的意志;带其去看望病愈的乳癌患者,寻找力量。最后,两人前嫌尽释,化解了各自的生理和心理疾患。女性对生命的掌控权,交由男人的态度决定。这种依附型传统女性与原著形象背道而驰,独立自主、正面豁达的全新女性声音被消解。

 

原著本有深刻的思想内省。但电影为票房价值,增加了冲突戏份、搞笑噱头细节:如Bingo和V仔假借警察和通缉犯身份来调情:“我是没有朋友的通缉犯,我来自首”;他主动帮她做家务洗碗,自嘲要消除犯罪指纹;Bingo跟死党们宣布乳癌、介绍致癌的物质时,特写镜头对准他们动着刀叉的食物分析致癌的心理因素时,特写镜头对准他们的愤怒、嫉妒等滑稽的表情,观众看至此,都会爆笑。电影增加跌宕起伏的喜剧情节,重心转向爱情再现,艳史秘闻能满足观众的窥淫癖,赢得票房。电影叙事的难处在于情节和诗、心理再现常有冲突。[23]当观众关注情节时,则难以注意镜头诗性画面,或深藏的心理或哲理意蕴。《天生一对》注重故事,却离患病女子的内心世界越来越远,削弱了原著批判力量。西西切身的女性身体话语、独立主体意识、赋予读者以互动阅读的体验、先锋前卫的小说实验,都被电影消解了。虽然,电影偶有女性意识萌芽,如Bingo说“没有男人不会死的”;但是,社会权力话语与消费主义一经结合,女性及其身体就会成为消费对象,这违背了西西反叛女性身体消费、反叛科学话语的本意。

 

西西《哀悼乳房》与毕淑敏《拯救乳房》更为贴近,都讲述乳癌话题,都是女性主义小说,都为女性说话,寻找女性生存的正能量。前者为患者视角,个人型叙述,以求知、理性态度坦然面对,包含疾病知识、文化想象、心理分析,如百科全书。后者为医者视角,全知型叙述,讲述心理学博士程远青从海外归来,召集组织乳癌患者心理治疗小组,鼓励患者积极抗争,先解心结,再去病灶,各自直面生命经验的隐秘领域,放下心理包袱,找到合适自己的生存之道多个患者讲述自身经历,这近于集体型转述的轮言,其书写远远超出乳腺癌患者的群体,为大众提供文字式心理治疗。

 

总体说来,女作家有力的个人型叙述声音,总被强大的社会话语误读;在导演集团决策下,多被篡改挪移,丧失了原有力度,这是令人遗憾的怪圈。如《三更2饺子》(2004)和《天生一对》(2006)两片都涉及女性身体主题,都是男导演改编女作家作品,都由杨千嬅领衔主演。改编电影比原著《饺子》更突出女子对年老色衰的恐惧,以男子眼光来规训女性,内化女子的罪孽感。再如,李碧华《青蛇》本运用个人型叙述声音,赋予被忽视的小人物青蛇话语权,但电影《青蛇》却改为全知叙事,将叙述重点转向男性,法海降伏妖魔,以及降服自身心魔。如果导演拍制《哀悼乳房》,不着意于故事情节的跌宕起伏,而运用个人型叙述声音,慢镜聚焦乳癌女子心理,以知性镜头为病者精神疗伤,提请观众充分理解癌患女性,拍成纯电影,贴近神髓,有可能成为有深度的女性主义个人型心理电影。新西兰女导演简·堪皮恩的《钢琴课》(1993),是有力的个人型叙事的女性主义电影。可惜,华人界缺乏像《钢琴课》般精彩的电影,在女性个人型叙述方面,有遥远的拓展距离。

 

三、待发展的集体型叙述电影


 

女性集体型叙述声音,指表达群体的共同声音,女性叙事使用“我们”,赋予边缘或受压群体叙事权威,反抗以男性为中心的语言体系,将男性转化为他者。此术语最能代表苏珊·兰瑟的学术创见,也是尚未充分开发、充满可能性的叙述领域,指引出小说和电影叙事发展的新路径。集体型叙事有三种形式:某叙述者代表某群体发言的单言;复数主语我们叙述的共言;群体中个人轮流发言的轮言。[24]如美籍华人谭恩美的《喜福会》,玩麻将女性群体构成叙事基础,三个移民母亲和四个美籍女儿,穿插讲述各自的生活片断,表述在特定的种族和地域范围内某群体的母女关系,交响曲式叙述声音架构了小说复调,也构筑了女性社群图景。朱丽亚·沃兹奈森斯卡娅的《女人十日谈》借用薄伽丘式的叙事结构,讲述女性的各种隐秘生活,轮番担任同故事和异故事叙述者角色,用元叙事手法,赋予每位女性合法的模仿和叙述权威,最终形成和睦融洽社群。琼·波斯的《波斯女王朝》叙述者是四个女孩;托尼·莫里森《最蓝的眼睛》的“我们”是两姐妹;曾在中国热播的美国肥皂剧《欲望都市》,由四个单身女友交错讲述故事。

 

后现代社会赋予弱势群体以话语权。女子自古以来难有演讲、出书的机会:“心里明白,然无可言语;她肚子发苦,口中却甜如蜜”。黄碧云的长篇《烈女图》(1999)有意采取集体型叙述,挑战父系体系下的女子史传,让女子群言,采用口语化语言,再现香港三代女性的百年奋争史。为写此书,黄碧云确实做过访问,专做笔录,而不是录音,一如《20世纪中国妇女口述史》。《烈女图》运用众女口述史手法,分“我婆、我母、你”三部分,让三代女性发声,讲述自身历尽磨难的故事,既叙述个人的苦痛记忆,也集结百年女性的血泪史,雕琢三代平民女性群像。在“我婆”时代,妻妾宋香和林卿、矮仔婆、老举婆等,遭逢日本侵略、国共内战,女性身体饱受战争暴力和夫权暴力摧残,遭受精神和肉体饥饿,毫无尊严可言。在“我母”时代,众母亲如彩凤、金好、带喜、银枝等女工艰辛劳作,工会运动蓬勃发展,性别意识萌芽,性别权力争夺战悄然上演,同性意绪潜滋暗长。而到了当下的“你”时代,女性虽然获得了情欲解放的权利,实际上并没有多少自由,反而更加心痂百结。总之,三代女性,为婆孙、母女、亲友,为女工姐妹同好,关系缠缠密密,错综复杂,形成交响乐似的叙述声音,不经意地触动着女性读者隐忍的记忆。

 


《烈女图》开创女性三代群体轮言的集体型叙述,比兰瑟所言的三种方式更为进步。该作有意颠覆全知全能的父系权威话语体系。

 

一是运用女性口语叙事体,刻意背离充满逻辑理性的父系话语。笔下女性人物的口语和叙述声音,符合伊瑞格蕾提倡的“女人话”风格——有意进行非理性、无逻辑、反思维的散漫表达。社会偏见认为,女性口头语言只会运用超级礼貌形式、表达感情的形容词、色彩术语、模棱两可的话、附加疑问句、强调重音,无权无力,语言啰嗦。黄碧云有意改变这种偏见,其女性口语叙事体,言说女人故事,语句充满反讽张力。例如“她长一张马脸,长身长脸,头在沙头围,屎忽在九龙城”[25];“当初我姓李,后来姓史宾路。佐治·史宾路是我继父,是个半唐番,咸妈撑。”[26]语言直白,句式奇短,穿插粤语、客家话、半唐番语,刻意使用口语,运用语言的重复和不规则。

 

千年女性血泪史,靠女性之间口耳相传,长者需要反复念叨惨痛经验和教训,才能使后来者烂熟于心,刻骨铭心,如我婆林卿对女儿林饱饱所言,很有力道:“自己赚钱自己吃,吃饱饱,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烦人,这就好。”[27]这个感悟来自于血的教训:林卿八岁被母亲卖作童养媳,年少被叔叔强暴,没成亲丈夫死去,守寡后,被家公强暴,被家婆暴打。林卿终于反抗:

 

你婆婆家公哭说,世界变了,新抱杀老爷,你顾着要杀父报。你婆婆又开一枪,是阿母杀野仔,是狗婆杀爬灰公……你婆婆林卿放下翻头婆,追了上去,一连开了四枪,开到你婆婆家公脑袋开花,爬在地上,你婆婆林卿用脚翻他过来,回上子弹,枪嘴按着他的春袋,砰砰开了两枪……[28]

 

林卿煮阿叔的尸骨,杀公公,要求阿月仔正式迎娶自己,让两个女儿冠母姓。在黄碧云笔下,男人们总是充满负能量:在战争灾难面前选择逃避、懒惰颓废如宋香父亲“偷鸡宋”、好赌如阿月仔、乱性如林卿叔叔、动辄使用暴力如林卿家公。女子在坎坷中培植坚韧的意志力,在平凡琐碎中寻找不屈的生存力量,以双手为自己挣得生存的机会。

 

有意思的是,与张爱玲、西西一样,黄碧云也喜用自由间接引语。全书虽近乎口述,却甚少用引号或引导语。但也有例外,第2部分第22、24节,几乎每句话都有引号,讲述香港暴动那年5月。讲者追述20年前,好多炸弹,人心惶惶,有人被打,有人自杀,有人发了达。然而,没有引导语,不知讲者是谁。根据前后文猜测:金好先讲,带出银枝,银枝和带喜去放置假炸弹,却看见小女孩被炸飞;然后,由银枝讲述。前后三节叠加,以第一人称、第三人称叙事,多层次地将事件密密实实地讲述出来,此独特叙事法可消弭单一叙述人称可能存在的视角盲点。全书均采取多人物再加叙述者的多重视角叙述,需要读者耐心分辨,细细咀嚼。

 

二是扭转了“观看”为强、“被观看”为弱的二元对立权力模式。传统历史文化典籍给女子作传,如汉代的《烈女传》记载百位具有通才卓识,奇节异行的女子《明史·列女传》记载为父守节、殉夫的事迹冰霜惨烈的节烈女,具有惩戒和载道意义,采取全知全能视角叙事,男作者以父权统治阶级视角书写,难以进入女性的真实体验和心理世界。父系文化往往采用强势的男性凝视方式,如张艺谋电影反复特写女性的脸、衣、手、仪式化沐足,衬以强烈的颜色对比,体现出凝视的色欲感。黄碧云并不忌讳使用暴烈苦楚的骇人意象,敢言女人之不敢言,反复书写死尸、乳房、猪、老鼠等意象,解构情色。《烈女图》开篇即是天气酷热、棺材滴水意象,可谓起句当如撞钟,剖露血淋淋的人间惨剧:“你婆婆的尸体搁在路边,棺材一直滴出水来……你婆婆死时肚皮上一个大血瘤,经已烂透,两个乳房冬瓜一样跌在身边”;第二部分则有:“喂人奶,咬到你母金好对奶好痛。要仔不要母,你母金好说,做女人好贱”;第三部分则是:“米雪儿的尸体。尸体扬起头,脸好紫……颈上都是褐色的血痕。她的脚,好奇怪的,屈在她背后,大概已经断了,脚掌向天,还穿着球鞋。”黄碧云有意让人感悟女性身体和灵魂的苦楚,促使人省思根源。

 

三是依照女性个人的记忆来书写女性历史。如小说开篇纪元,始于你婆林卿出殡之际,为“这是香港百年最热的一天”,封棺之日乃“丁丑年七月初八”,为九七回归一个月后,突显出寓言性。而关于抗战,记载为“日本人来的那一年,你婆婆宋香二十二岁”,有别于父系文化以家国宗族维系为主体的方式。在称呼上自创一体,如将高曾祖母称呼为“你婆婆婆婆”,有意脱离父系家谱体系。不依时间为纵轴的传统结构,而采取时空交错法,众女喧哗,苦不堪言,声音时断时续,如《你婆》叙述宋香云云,忽而又转入林卿母亲喃喃自语;《你母》讲彩凤做工经历,又杂入银枝和带喜的手拖手故事,酝酿出同性情谊的模糊暧昧气氛,突显众女的刚烈独立,即便在战乱暴动时代,在婚姻枷锁内,仍能直面乖舛的人生,不靠男人而靠自己而生存。除了反叛污名、建构新词,进行命名革命,女作家们还创造出新的自我赋权策略,即女性的口语体集体叙事,有意反叛父系书面语言的话语体系。《烈女图》敢言男人之不敢言,绘出了无名的女性血脉图谱,有别于男性宰制的父权宗族文化,创造出女性口述史的集体叙事法,建构出全新而有力的女性史。

 

集体型叙事创意,受社会学、人类学的女性主义研究方法影响,广泛采用女性口述、女性访谈、女性纪录片方式,在集合众多范例基础上,用统计学方法,在个性和共性的整合考虑中,得出相应结论。这符合后现代主义多元叙事观点,能实现世界女性主义革命与叙事形式变革合二为一,成为包罗万象的女性主义集体型叙述声音。《烈女图》是集体型叙述的典范佳作,如果有导演慧眼识珠,拍出原著的女性集体口述血泪史韵味,肯定会成为香港本土的经典女性主义电影,成为如《安东尼奥家族》般的集体型叙事声音的女性主义电影。

 

其实,香港已经有集体型叙事电影,黄真真2000年导演的《女人那话儿》(Women's Private Part),让不同行业和阶层的女性群体言说,有导演许鞍华、港姐、名模、按摩女、性工作者、过气艳星等,老中青少,63位女性,向银幕公开讲述女人间才能谈的私房话。这部让女性集体发声的纪录片,讲述内容惊世骇俗:如女子大赞当情妇好,当老婆受气妖后展示SM器械,新时代女性对男女出柜看法更宽容,赞同透明的性爱、自主的爱情观。影片偶尔出现男人,语音经过特殊处理,多不露脸,在灰暗光影下,只见到点烟的手或嘴唇。该片续集《男人这东西》,也是集体叙述,访问30多位不同年龄、阶层的男士,讨论对爱情、事业、权力、性等的看法。这些电影采取集体型叙述,借用女性文化研究的对话拟真,一如男性文化运用武侠、警匪等动作拟真。

 


《女人那话儿》的精神源头是《阴道独白》(The Vagina Monologues),运用集体型叙述法,采访不同年龄、国度女性,讲述自身的阴道故事。1996年,美国作者伊芙·恩斯勒(Eve Ensler)在纽约首演该剧,获1997年奥比奖最佳剧本奖。该剧至少已被翻译成50种语言,在140个国家上演过,中国版话剧也已有多种。[29]2004年,艾晓明教授带领中山大学师生成功进行本土化改编,并拍成纪录片在“性别教育论坛”网站密集报道,发布导演、演员和各界评论。改编剧从初潮、经血、处女膜、毛发、阴蒂、割礼、高潮讲到子宫等,再现被污名化、妖魔化的女性器官;她说他说自说、集体地说、全面地说、公开地说,层层揭秘:既讲述女性器官受到如花般呵护的美好,也讲述所遭受蹂躏的悲惨既有独白独幕戏,也有旁白、双人或多人念白既有配乐、灯光、服饰,也有歌舞等,尤其是片尾的《出生之舞》,多个女子用手臂和腿舞出如花之歌,舞出生命诞生的美感,舞出女性身体和灵魂的诗意。

 

依据《女人那话儿》《阴道独白》的集体型叙述电影路数,可拍摄同性恋集体型叙述电影。香港已有不少同性恋叙事,并成为后现代国际艺术电影发行圈的新类型片种[30],如《春光乍泄》(王家卫,1997);《愈快乐愈堕落》(关锦鹏,1998)。海外华人界则有《断背山》(李安,2005)。2010年,许鞍华依照其女性题材的发展轨迹,拍了女性同性恋电影《得闲炒饭》,由吴君如、周慧敏饰演一对双性恋人,两女子在分手多年后重遇,就“是否做母亲”问题共同找到合理解决之道。片名来自台湾流行语:两人情投意合,便是炒饭时。可惜,该片表达女性主义思想观点,原样照搬地硬说、硬读,反而不如之前的女性电影自然,打动人心。香港研究同性恋、软性色情、性工作者电影的,有游静的《性/别光影:香港电影中的性与性别文化研究》(2005),分析《东方不败》与《金枝玉叶》的性与性别政治;洛枫的《禁色的蝴蝶》(2009),为张国荣男身女相的性别易装表演喝彩,分析雌雄同体的水仙子式话语意蕴和意义。小说方面,董启章《双身》《安卓珍妮》省思雌雄同体、男女易身问题;西西提出过超性别“天使”写作;心猿《狂城乱马》以乱马作为港人化身,男身、女装、老马、小马、马仔,扮鬼扮马,形象千变。这些富有创意的作品,也有待天才导演改编。但是,香港同性恋电影,多为作者型或者个人型叙述,在集体型叙述的群言发生、众声宣讲、多元共存等方面,还有待开拓创新。到如今,内地跟进速度反而比香港快,2012年6月,青年导演范坡坡执导、同性恋亲友会参演的纪录片《彩虹伴我心》在中山大学首映,真实记录了内地六个同性恋家庭的群体共言故事。

 

香港女导演群星闪耀,许鞍华是耀眼的一颗。她既谙熟商业大潮规律,又能实现个人风格,是难得的双赢者。其最善拍女性,早期白流苏没有拍好,刺激其一路拍女性题材从四十女人,到天水围老年女性,到佣人桃姐从姨妈的后现代生活,到同性恋女性,到民国女神萧红,越拍越切近女性,出神入化,可谓因祸得福。其从事电影行业30多年,获各类电影金像奖无数;麾下演员萧芳芳、叶德娴拿下柏林、威尼斯影后。2012年,英国杂志《TIME-OUT》评选“一百大香港电影”,许鞍华的《桃姐》排第28位。另,港导入围欧洲影展的作品,许鞍华6部、王家卫5部、徐克5部。许鞍华代表香港电影的现代化进程。她早期以新浪潮电影起家,多快切拼贴,时空错乱、意识流、先锋实验等技法。后期则类于意大利新写实电影,将摄影机扛到街上去,实景纪录拍摄,使用非职业演员,运用长镜头,没有被分割得很碎的视觉处理,结构形式简洁清晰,少用倒叙闪回等,如《偷自行车的人》中细节的写实、草根的人物、无奈的困境、如水的悲凉,渗出人物的坚韧精神。许鞍华新世纪电影多再现灰暗色调、贫民窟、廉租房、养老院、喁喁而行的孤独老女人,尤其是《天水围的日与夜》《天水围的夜与雾》《桃姐》,洗尽铅华,近乎纪录片,力透纸背的写实,跟池莉小说、西西的白发阿娥系列小说相近,仿佛脱胎于西西的《美丽大厦》:场景以室内空间为主,写实拍摄大厦的玻璃大门、电梯、阳台、垃圾桶、市场、街砖,再现天水围的中老年妇女,邻里相帮,洗菜做饭打工、看望病人和逝者,《桃姐》写富少为年老患病的家佣养老送终。这些电影无非日常,朴实透骨,却有感人肺腑的悲凉,老之将至,独守孤独,晚景凄凉。所以,电影不一定非要有离奇曲折的情节、俊男美女和大牌明星才能赢得票房价值和国际大奖,各种题材手法均可拍出绝佳的电影,关键是看导演的融通才气。许鞍华在女性题材上谋求突破,随着自身年龄增长,几乎拍遍女人各年龄段的经历故事,具有鲜明的性别意识。她很少拍李碧华小说那般上天入地、抵死缠绵的传奇爱情,而多谈世情、家累、穷困、亲情给女人带来的两难困境,细剖女性内心,让人体会到香港本土草根女子的悲凉意绪。《女人四十》反映中年女子的挣扎和劳苦;《姨妈的后现代生活》《天水围的日与夜》,关注老年女子的孤独、寂寞、凄凉。再现中老年妇女生活,向来为小说和电影界所忽略;而西西和许鞍华对此都有关注,且在叙事技巧上相近。依许鞍华才气和功力、对女性题材的敏感度,本来很适合拍个人型叙事的《哀悼乳房》和集体型叙事的《烈女图》,中年女子罹患乳腺癌的经历、香港百年女性口述史,许鞍华肯定能不打折扣地真切再现出来。华文界缺乏女性主义电影的世界级大师,许鞍华很有潜质,值得期待。期待华人界涌现更多有自觉女性意识的作品[31],如西西、黄碧云、许鞍华、黄真真、艾晓明等艺术家般,开创出华人文学和电影的新题材、新叙事类型。

 

【注释】

[1][加]安德烈·戈德罗《什么是电影叙事学》,第72页,刘云舟译,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

[2]郭军《全媒体时代文学评论的导路与重建》,载《贵州社会科学》2014年第7期。

[3][美]苏珊·兰瑟《虚构的权威——女性作家与叙述声音》,第17页,黄必康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4][5]张爱玲《张爱玲文集》,第70,75页,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

[6][11]申丹、王丽亚《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第161—167,249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7][9][10][13][14]张爱玲《张爱玲文集》,第58,67,74,77,52页。

[8][荷]米克·巴尔《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第58页,谭君强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

[12]张爱玲《回顾倾城之恋》,原载于《明报》,1984年3月。

[15]凌逾《跨媒介港台叙事作品选读》,第68页,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

[16]卢玮銮、熊志勤主编《文学与电影比读》,第72—119页,香港三联书店2007年版。

[17][美]苏珊·兰瑟《虚构的权威——女性作家与叙述声音》,第20页。

[18]凌逾《跨媒介港台叙事作品选读》,第98—107页。

[19][20][22]西西《哀悼乳房》,第17,13,30—31页,台北洪范书店1992年版。

[21]凌逾《女性主义叙事的经典文本——论〈哀悼乳房〉》,载《文艺争鸣》2009年第4期。

[23][德]齐格弗里德·克拉考尔《电影的本性》,第236页,邵牧君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24][美]苏珊·兰瑟《虚构的权威——女性作家与叙述声音》,第22—23页。

[25][26][27][28]黄碧云《烈女图》,第12,225,91,45,45页,天地图书有限公司1999年版。

[29]中国大陆的授权中文首演是2009年3月薪传实验剧团在北京9个剧场的5场公演,由80后戏剧人王翀翻译并导演,已在大陆演出30余场。

[30]陈耀成《从新浪潮至后现代》,第20页,香港电影评论学会2001年版。

[31]司晓琨、赵小琪《香港女性主义小说的影视改编策略》,载《华文文学》2008年第3期。

 

【作者简介】凌逾,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香港跨媒介文化叙事研究”(13FZW047);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华文文学与中华文化研究”



 总编:凌逾

责编:黄馨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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