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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界经纬学术 | 凌逾: 香港文学与电影的跨界融合

凌逾 跨界经纬 2022-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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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文学与电影的跨界融合


凌逾


汉语言文学研究,2013年第1期



摘要:文学与电影既有本质差异,也有兼容之处,经历百年磨合,催生出了文学与电影跨界交融的诸多创意。本文以香港为例,分析该区域电影的本土、现代和后现代的发展脉络,透析香港小说与电影跨界整合的实验历程,探究香港先锋作家如何机智地化用电影叙事法,综述香港影视导演改编哪些报刊连载小说、广播天空小说、武侠言情财经小说、先锋实验小说等,开创出多元的跨媒介叙事创意。

关键词:文学电影整合;香港;百年概述



一、文学与电影的本体差异

与跨界融合的悖论



从本体论角度而言,小说与电影各自存在着不可变的基本元素——语言(words)与影像(images),两者的媒介载体不同,本质也不同,彼此难以替换或渗透。本质就是使某物成为某物的东西。如小说的本质是“运用语言,精于挖掘思想、抽象分析和展现主观视点,擅长想象性、抽象性书写和心理描写,促使读者从思想中获得形象。电影的影像比较直接而具体,电影语言是蒙太奇,即运用富于表现力的拍摄角度、运动和照明,进行银幕镜头的组接切换,以声音和画面产生强烈的直接刺激、戏剧性力量。电影精于表现感情和情绪,促使观众从形象中获得思想”①。小说和电影的创作方式有个人和集体差异,读解方式有间接想象与直观感受差异,传达方式有抽象与具象差异。

 

莱辛的《拉奥孔》认为,艺术类型难以跨越。绘画凭借线条和颜色,描绘那些同时并列于空间的物体,绘画不宜处理事物的运动、变化和情节;史诗通过语言和声音,叙述那些持续于时间的动作,诗不宜充分地、逼真地描写静止的物体。因此,时间属于诗人的领域,空间则属于画家的领域。但莱辛的例证只是叙事史诗或是西洋绘画,其理论无法阐释创意层出不穷的新文学艺术现象,如抒情诗、现代心理小说、后现代拼贴小说、中国长卷绘画、连环摄影、现代电影,尤其是跨媒介艺术。巴赞的《电影是什么》指出,就本体论而言,摄影和影像不同于传统的艺术再现,它们与绘画不同,在于其本质上的客观性,有不让人介入的特权。电影跟摄影一样,追求再现事物原貌的本性是电影美学的基础②。但是,这些所谓的客观性、真实再现,常常令人怀疑。首先,手持摄像机者取景的角度、对画面的取舍等,无不隐藏着主观性;其次,现实客观性本身就不太可得,因为现实永远是多义、含糊和不确定的存在。

 

其实,小说与电影的本体论未必绝对不容置疑。小说与电影存在互通交融的因素:电影有剧本、字幕、对白;小说可用图像视觉想象驾驭文字;在基本形式、叙事、文体、体裁类型、文化历史再现、审美理念、思维模式、艺术效果等层面,电影跟小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少电影都改编自小说(adaptation)。导演自己编剧、写作的电影作者毕竟为数不多。

 

实际上,小说与电影关系发展史应合了“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天下大势。1895年,卢米埃尔兄弟发明电影。电影从纯技术发明发展为艺术,转折关键点是梅里爱将电影与文学叙事结合。在创设初期,电影多向文学霸主取经,大量改编小说,亦步亦趋地学习模仿,强调写实性和故事性。但是,列夫·托尔斯泰早就预言:“电影将给旧文艺直接的攻击,带来新的写作方式;电影识破了运动的奥秘,场景的迅速变换、情绪和经验的交融,都更贴近瞬息即逝的生活实情。”③不可否认,电影日益发展为综合艺术,吸纳、吞食其他艺术形式:小说、诗歌、戏剧、绘画、雕刻、建筑、舞蹈、音乐等,成为有效的艺术表现形式。

 

经过长期磨砺,电影理论得以独立发展出自足的话语体系。电影理论史上的第一个里程碑,是苏联蒙太奇学派(1924-1951),以爱森斯坦为代表的蒙太奇构图和银幕建筑学;第二个里程碑,是以巴赞为代表的现实主义美学,指导意大利新现实主义(1942-1951),如安东尼奥尼、费里尼和第昔加的电影花毡,还有法国新浪潮电影(1959-1964),如戈达尔、杜鲁福的杂陈和拼贴。第三个里程碑,则是以麦茨为代表的电影符号学理论。④这些理论摆脱了电影的文学式批评,转而研究电影叙事与表现的美学风格,成为独立的电影理论。在具体实践上,现代电影创造出了新的形式手段和拍制风格:由写实的故事转到抽象的形式和美学领域,瓦解了主流电影的叙事模式,否定了传统情节结构;频繁地采用跳接,即蒙太奇组接,不按逻辑组合事件,而是使用非理性的意识流,突兀地连接时空;或是叙述者介入进来,主角回头与摄影机和观众对话。

 

现代电影超越了小说叙事艺术,其反叛变革震撼了现代作家,他们反过来吸取现代电影的新技法,如省略、时间中断、碎片视像、交叉剪辑、多元视点等叙事技巧。⑤法国的新电影小说家罗伯·格里耶、杜拉斯等,推动了新小说和新电影的共同发展。他们参与电影实验,谋求突破小说和电影的规范体系,摆脱表达方式的传统编码。新小说运用电影技法,更注重空间营造拓展;新电影不再固守写实,而谋求再现文学的记忆幻觉和梦境叙述。不同艺术媒介之间的界限日益模糊,体裁分门别类的标准被质疑可靠性。后现代作家们更有创造性冲动,尝试跨媒介叙事,谋求开创新的文艺样式。

 

文学与电影存在着既对立又融合的悖论关系,相反相成。艺术家寻求两者取长补短、相得益彰的跨界之道,需要不断的揣摩与试验。电影导演如果是电影作者,具有作家般的文学叙事原创力、感悟力、思想性,容易成为电影大师。同理,作家如果具有电影创作的思维和观念,这也有利于拓展文学的表现力,产生出创意。比较两者的目的,意在分析不同媒体、艺术形式的特性,发现小说与电影之间互相吸取叙事创意的可能性。在文学与电影之间实验跨媒介叙事,有不少值得研究的问题。电影的场景空间、画面设置、闪回和倒叙的时间叙述法等等,能给小说叙事带来哪些新意?文字文本的再现模式如何被视觉文化与想象塑造?文学如何策略性地应用视觉图像?导演如何从文学中寻找灵感,为电影叙事增色?性别视角差异,使得小说与改编电影之间是殊途同归还是并在歧出?如何寻找小说和电影共通的叙事性?能够在哪些层面实现跨界融合,产生出哪些创意?后现代电影和后现代文学蓬勃发展,两者能实现怎样的跨界叙事可能?这些都是值得探讨的问题。



二、本土、现代和后现代



香港电影发展香港是全球规模数一数二的电影王国。大卫·波德威尔发现,近20年来,这个约600万人的城市,输出电影之多,仅次于美国。港产片堪称70年代以来全球富于生气与想象力的大众电影,雄霸东亚市场,还斗垮了台湾的电影业。⑥

 

理解香港电影的后现代性,首先要了解香港电影的前世今生,梳理其百年发展史。石竹青的《流年光影》、许乐的《香港电影的文化历程1958-2007》、赵卫防的《香港电影史(1897-2006)》和《香港电影产业流变》、大卫·波德维尔的《香港电影的秘密》都对此做过论述。本节将香港电影发展脉络概括为四个时期。

 

第一,香港电影开创期。1897年电影传入香港;而上海则是起于1896年,在徐园公园放映西洋影戏。关于香港电影的历史性开端,学界颇有争议,但普遍认为其发轫于1913年,香港电影之父黎民伟的华美影片公司拍制的短片《庄子试妻》。香港梁少波1909年摄制的《偷烧鸭》,因由上海亚细亚影戏公司出品,被列入内地电影。之后,黎民伟编剧、黎北海导演的故事片《胭脂》,劝善惩恶,影以载道。20世纪30年代前,香港以转口贸易和自给自足的手工业为主,经济发展落后,电影发展也滞后于内地。1931年后,有声电影改变了香港电影格局。1934年,上海天一影片公司创始人邵醉翁,在香港设立“天一港厂”,重点发展粤语片。随即,有大量粤语电影制片公司诞生,粤语有声片开始在内地和东南亚拥有市场。抗战后,中国电影工业重心从上海转至香港。20世纪50年代后,香港涌现出长城、凤凰、新联以及光艺、电懋、邵氏等电影公司。

 

第二,本土电影发展期。20世纪60、70年代,是香港工商业发展的重要时期,也是香港电影发展的黄金时代。港人日渐富裕,娱乐活动普遍是看电影。香港电影业因此兴盛。1959年,港产片高达329部,1960年有285部,1963年有271部。电影院和观众数量增加,电影院林立,1960年有62间,座位数7.69万个,1963年增加到90间。粤语片风行,国外电影也引进及时;还有电影爱好者推介中外优秀电影,介绍最新电影知识,编译国外电影理论,发表学术影评。不少香港文化人,如也斯、西西、郑树森等,都深情回忆过电影带来的活色生香的贵族美感,以及对自身文学创作的影响。

 

《独臂刀》


邵逸夫,掀起了当代香港本土电影史上重要一页。他于1958年成立了香港邵氏兄弟有限公司。起初,邵氏电影重点拍制黄梅调电影,如刘翰祥的《貂蝉》(1958),文艺片如《新啼笑因缘》(1964)。1960年代中期后,邵氏调整了整体策略,宣称要创建“彩色武侠世纪”。其实,早在1950年代初,香港已有武侠片如《火烧红莲寺》、《荒江女侠》和黄飞鸿系列等。而邵氏公司掀起了新武侠电影热潮,佳作有胡金铨的《大醉侠》(1966)和张彻的《独臂刀》(1967),这些电影阳刚暴力、浪漫悲情,为“六七暴动”后惶恐焦虑的民众提供了宣泄的渠道。历经半个世纪发展后,邵氏帝国成为香港电影的重要生产基地,经营范围从东南亚扩展到海外华人市场。1970年,邹文怀离开邵氏,自创嘉禾,推出国际巨星李小龙,其电影多弘扬除暴安良、惩奸除恶、维护华人利益的主题,激发了观众的民族主义情绪,这与香港的经济腾飞气象正好合拍。1973年,李小龙离世后,许冠文的喜剧片脱颖而出,如《鬼马双星》和楚原导演的《七十二家房客》等。武侠片和喜剧片,代表了香港本土电影的兴起。


《七十二家房客》

 

第三,本土现代电影鼎盛期。法国新浪潮现代电影反叛传统,这种精神鼓舞香港新晋导演,促成了香港新浪潮现代电影兴起。序曲作品为1978年梁普智导演的《跳灰》和严浩导演的《咖哩啡》;至1979年形成气候,经典作品为1979年徐克的未来主义武侠片《蝶变》、许鞍华的惊悚片《疯劫》、章国明的警匪片《点指兵兵》。1980年代初,香港新艺城和德宝影业公司成立。1980和1981年,港产片高达118部和108部。这一时期,香港电影既向西方电影取经,也完成了本土化转型。本土题材类型更为多元,如武打动作片、喜剧片、警匪片、黑帮片、千术片、鬼怪灵异片、爱情片、历史片、色情片等等。影片风格都具有香港城市特色,内容主要为调和各种文化冲突、化解人与人、与社会、家庭的各种矛盾,贴近现实,重视娱乐效果,为观众喜爱。

 

第四,香港后现代电影兴起期。西方后现代电影,具有反形式、游戏、无序、滑稽模仿、去中心、反讽、不确定性等特点,而且往往以电子数码等高科技手段制造新的影像空间。程青松的《国外后现代电影》指出,“古典电影把镜头对准万事万物,充当全知上帝叙述者;现代电影则改变视点,将镜头对准人类自己,目击内心的黑暗和时代的混乱,如《公民凯恩》的怀疑主义与《罗生门》的悲观主义。法国新浪潮电影已经出现后现代的萌芽,如电影中拼贴独白、旁白、标语、口号、引文、照片、拍摄现场、电视采访、曝光导演导戏、导演发问质疑等等”。⑦

 

20世纪90年代以来,香港后现代电影兴盛。后现代的无厘头电影充满嬉戏、解构意味,具有颠覆传统色彩,香港市民对此大有共鸣。“无厘头”是粤方言,本应写作“无来头”,因粤方言“来”字与“厘”字读音相近,故写作“无厘头”,指一个人的言行毫无意义,莫名其妙。1990年,周星驰主演《一本漫画走天涯》,开创了“无厘头”喜剧电影的风格,至2004年《功夫》达至顶峰,票房突破6127万元港币,为1985至2005年间的第一卖座港片。《功夫》还引来了美国的模仿秀动漫电影,如《功夫熊猫》,将香港武侠电影偷梁换柱,变成了好莱坞大片。有人说:“无厘头,星驰造!”其实,20世纪70、80年代,许氏三兄弟(许冠文、许冠杰、许冠英)首先在香港刮起无厘头之风。周星驰,在80年代及90年代后,借鉴许氏三兄弟手法、吸收其他电影的喜剧元素、学习搞笑漫画故事情节、观察反思现实生活,在多种因素综合影响下,逐渐形成了个人风格。


《功夫熊猫》


无厘头文化源于草根阶层,采用神经质的幽默表演方式,利用表面毫无逻辑关联的语言、肢体动作、事物现象等,进行莫名其妙的组合串联或歪曲,表现人物在矛盾冲突中的行为方式,匪夷所思,滑稽可笑,以达到搞笑或讽刺目的。无厘头善用三种叙事手法:夸张、讽刺和自嘲,透过观念反转、思维跳跃、过分夸张、调侃自嘲和玩世不恭等,触及事物的本质,投射出解构深度、抛离正统、及时行乐、破坏秩序、反抗权威等意涵。实际上,无厘头的语言或行为有着深刻的社会内涵。郑奕琳指出:“后工业社会下的国际大都市香港,产出了不少具有后现代主义特征的优秀影片,它们或以边缘人为主角,或以碎片的流动为展示对象亦或用游戏化的手法,展现了后现代主义反权威、反整体性、消解历史,零散化、无深度、提倡自由和差异性等特征。”⑧

 

香港女导演已经发展成为不可小觑的创作群体。许鞍华和张婉婷是香港大学时的同学,两人都拿过金像奖的最佳导演奖,而且获奖无数。张婉婷导演“移民三部曲”《非法移民》、《秋天的童话》、《八两金》,还有《玻璃之城》、《北京乐与路》再现浪漫凄美的爱情。被金像奖提名的女导演还有罗卓瑶和张艾嘉。张艾嘉的《我要活下去》、《心动》、《20,30,40》,建构出自强自信的女性形象。陈安琪拍过《窥情》、《花街时代》,陈丽英拍过《倾城别恋》,黄真真成名作为《女人那话儿》,黎妙雪有《恋之风景》、麦曦茵有《烈日当空》。

 

香港有不少电影导演形成了个人风格,如石竹青总结的,“王家卫的迷离雅致,徐克的鬼黠与天马行空、许鞍华的幽远静沉、吴宇森的暴力美学、关锦鹏的女性诗意、陈果的草根再现、杜琪峰的游戏般无常的命运交响”⑨。王家卫式具有思想性的艺术实验电影,深得精英阶层民心。但是,总体而言,香港电影商业化色彩较浓郁,艺术实验电影不景气。相比而言,法国巴黎作为艺术之都,重视电影艺术,政府政策维护世界电影文化资产,不仅放映好莱坞电影,也放映土耳其、非洲、伊朗、印度等电影,呈现国际化的面貌;拥有全世界最健全完善的电影环境,收藏丰富的电影书店、博物馆和电影图书馆很多;政府鼓励法国本土电影,影片策划者不断挑战传统,呈现创意巧思;而仅有近四十个座位的艺术实验电影院,竟然能存续一个世纪;仅2002年,法国的新片数量就高达498部⑩。显然,香港和欧美的电影事业相距甚远。

 

如今,香港电影到了新的转折关头。“九七”前后,香港进入金融体系和大众传媒迅速发展的后工业时代,港民对政治前景持悲观情绪,加上经济衰颓,香港社会弥漫着世纪末的情绪,古惑仔电影、黑社会电影、杜琪峰领军的银河映像黑色电影兴盛,成为港人宣泄集体焦虑的一处通风口。1999年港产片出品163部,但总票房跌至3亿多港元。相比1990年代初期,实在不可同日而语:1992和1993年,港产片高达175部和187部;1992年港产片总票房高达12.4亿港元,迄今为止,这依然是最高纪录。2005至2007年,香港电影年产量均降到50多部。“这是二次大战以来最低迷的时代”。⑪洛枫认为,香港电影在后九七时代有几个发展趋向:“一是转向低成本制作或独立创作,受工业滑落、行业紧缩、经济疲软、荷里活电影冲击、盗版光盘冲击、家居影碟或电脑观影模式转换等因素影响,数码录像电影、独立制片,更有利于发挥创意和实验性,为香港影像业注入新元素。二是香港电影人国际化,走向荷里活片场,也造成动作电影代表香港电影的错觉,因此要在国际与本土之间取得平衡。三是跨国制作兴盛,外来电影热潮,促进了人才、艺术文化的交流”。⑫最近,固守本土、北上内地,成为香港电影的两种策略。内地和台港电影兴起合拍潮。



三、香港小说与影视跨界实验综述



香港有哪些文艺家尝试小说与影视跨界?有哪些成功的作品?香港后现代小说与影视跨界实验有几种类型?


一是电影导演从小说中吸取灵感,进行改编。

 

1930年代后期开始,导演多从报纸副刊选择受欢迎的连载小说,改编电影。刘以鬯小说颇受导演青睐:“小说《失去的爱情》(1949),由导演徐昌霖改编为电影;《私恋》(1958),1960年改编为电影,由上官牧编剧、王天林导演”⑬;《对倒》、《酒徒》被王家卫改拍为《花样年华》和《2046》;2010年,导演黄国兆力求贴近原作神韵,将《酒徒》改编为同名电影。张爱玲是香港电影界的重要人物,在1957年到1964年间,她为香港电懋、电港电影公司编剧,有《情场如战场》、《桃花运》、《人财两得》、《南北一家亲》、《小儿女》、《一曲难忘》、《南北喜相逢》、《魂归离恨天》等。罗卡撰文《张爱玲的电影缘》,分析张爱玲的影缘、影评写作、电影剧作等。⑭张爱玲小说被许鞍华、关锦鹏、李安等导演改编为电影,如《倾城之恋》(1984)、《红玫瑰与白玫瑰》(1994)、《半生缘》(1997)、《怨女》、《色戒》(2007)等。


《倾城之恋》


1950年代,香港的“天空小说”蓬勃发展,即广播时代的广播剧本,这些文艺小说,在题材上迁就听众的喜好而变化,迎合听众取向。当时广播界群星璀璨。如李我,为单人讲述式讲古,他8岁跟母亲学粤曲,13岁跟名导演汤晓丹学编剧,随唐涤生的“天上剧团”每天誊写剧本8小时,他不仅善于编剧,还自组“新春秋剧团”。奇才艾雯集编、导、演、播于一身,她与丈夫冷魂,都是广播界的风云人物。艾雯勇于尝试,发展出多人饰演不同角色的戏剧化小说广播方式。艾雯的女儿周蕾,著名的华裔美籍学者,专门撰文论述母亲由戏剧化广播剧到电影剧本的跨媒介之路⑮。有不少天空小说改编为电影,如李我的《萧月白》(1949)、《凌霄孤雁》(1950)、《鬼屋》(1950);艾雯的《慈母泪》(1953)、《杜鹃魂》(1954)、《嫂夫人》(1962)、《人海双雏》(1964)、《旧爱新欢》(1964)等等。这些电影有不少还创出了新的票房记录⑯。

 

武侠小说兴起,始于1954年,澳门白鹤派陈克夫与太极派吴公仪比武,激发金庸、梁羽生创作出大量的武侠小说,并成为香港新武侠小说派的一代宗师。至1972年,金庸出版了15部武侠小说,它们是香港武侠影视的最佳催化剂:1958年的《射雕英雄传》,是金庸小说改编的第一部电影;20世纪八九十年代,影视界演绎出“金剧”潮流;时至今日,金庸小说的影视改编已经有一百多套。陈墨总结出金剧改编的四种方法:“求全,如萧笙的《新天龙八部》;求精,如徐克的《笑傲江湖》;求新,如张海靖的《新碧血剑》;求变,如徐克的《笑傲江湖·东方不败》、王家卫的《东邪西毒》。”⑰香港导演如张彻、胡金铨、徐克、王晶、刘镇伟、程小东、王家卫、许鞍华等都改编过金庸小说,演员李小龙、成龙、周星驰也因武打电影而成名。香港以演员命名的电影只有周星驰和成龙。在言情财经小说方面,李碧华有10多部小说,被改拍为热门电影,导演陈凯歌、方令正、陈果、关锦鹏、徐克等因此频频获奖。亦舒小说改编为电影,有《玫瑰的故事》(1986)、《朝花夕拾》(1987)、《流金岁月》(1988)、《喜宝》(1988)等。梁凤仪小说改编为电影:《昨夜长风》(1994)、《我要活下去》(1995)、《抱拥朝阳》)(1996)、《女人本色》(2007);改编为电视连续剧,有《无情海峡有晴天》、《豪门惊梦》、《归航》、《锁清秋》等。1996年,徐訏《人约黄昏》改编为电影,获第32届台湾电影金马奖的最佳造型设计奖。西西小说《哀悼乳房》(1992),被罗永昌改编为《天生一对》(2006)。香港有典型无厘头特色的长篇是心猿的《狂城乱马》(1996),可惜尚未有相应的改编电影。香港电影也改编大陆小说,如《蓝宇》(2001),《长恨歌》(2005)等。

 

二是电视导演从文学中寻找灵感,进行推介或改编。

 

在文学文化机构与电视台合作推广文学方面,香港有不少成功经验。1987年,香港电台电视部戏剧组策划了“小说家族”,将11位作家的短篇小说改编成电视短剧,包括也斯的《李大婶的袋表》、亦舒的《雨天》、西西的《像我这样一个女子》、辛其氏的《真相》、李碧华的《男烧衣》、刘以鬯的《对倒》、蓬草的《翅膀》、绿骑士的《衣车》、钟玲玲的《我的灿烂》、钟晓阳的《翠袖》、颜纯钩的《为逝去的》。也斯为此出版了《小说家族》⑱,收录改编的作家作品。

 

1995年,香港电台电视部由郑惠芳策划,推介香港24位作家作品。改编文类有诗歌、散文、小说,包括《苍凉的质感》、《鲤鱼门的雾》、《小思的香港故事》、《时光隧道》、《诗人观柚》、《霸王别姬》、《我在筲箕湾的童年》、《那个时代的梦》、《关于一场与晚饭活动同时进行的电视直播足球比赛,以及这比赛引起的一场不很可笑的争吵,以及这争吵的可笑结局》、《都市感觉》、《心灵的摇晃》、《意象抒情》、《浪漫的谐拟》、《书信情深》、《必然的偶然》、《零度经验》、《暴烈的温柔》、《崩裂的世界》、《审判》、《福薄难消水露恩》、《纵横四海》、《伴你一程》、《老人故事》、《歌唱生命》,编导分别为潘婉仪、李庆华、利子良、黄润秋、罗志华、黄志、李凤仪、何培根、伍伟贤、陈咏仪等人。

 

《霸王别姬》


2000年,香港电台电视部制作“写意空间”栏目,将《酒徒》、《白房子》、《过平常日子》、《玫瑰阿娥的白发时代》、《输水管森林》等香港小说改编为电视短剧。2008年,梁文道等策划过小说与电视跨媒介改编实验。梁文道还主持过电视读书节目,如“开卷八分钟”,深入民心;王贻兴则于“香港笔迹”栏目中推介香港文学,受到好评。

 

三是小说作家从电影中取得灵感启发。

 

小说家从电影中借鉴主题和内容意念,如董启章短篇小说《香港制造》(1999),篇名和意念都取自导演陈果的电影《香港制造》(1997);也斯短篇小说《爱美丽在屯门》(2002),意念来自法国导演尚·皮亚·桑里的电影《天使爱美丽》(2001)。

 

小说家还从电影中吸取新的叙事技法。朱国华曾经总结过,借鉴电影的通俗文学作品往往沦为电影脚本,而高明的作家可以将电影的技法融会到语言文字的叙述过程之中,即把电影进行文学化。例如,罗布-格里耶用摄像机的眼睛描摹外部世界,实现了零度写作的美学要求;海明威借助于第三人称视点的叙事灵活性,将电影中的交叉剪接技巧转化为文学蒙太奇;乔伊斯、伍尔芙和福克纳等意识流作家,借鉴了电影中镜头的切割、淡出淡入等手法,内心独白和全能视角的交叉替换用文字图像表现出来,以一种视觉图像无法达到的心灵内在真实改写了文学真实的定义⑲。

 

西西借鉴现代电影叙事法,开创出小说影像化叙事创意⑳。西西早期实验小说和现代电影的融合,模仿电影剧本外在形式,创造出脚本式影像叙事小说。其开山之作《东城故事》,已经显露出日后的小说电影化叙事的多个层面:运用多角度内心独白蒙太奇叙述;运用蒙太奇的组接转换,给小说的叙述转换增色;使用幕后到前台的叙述者介入手法,成为戳破虚构幻象的后设小说;并运用分彩色镜头,来渲染场景气氛;在小说中化用西方电影技巧,如淡入淡出、溶、划等跳接技法,如远景、中远景、中景、中近景、近景、特写等远近距离,以及电影化的动作、叠印、变形、焦点等等,使得小说叙述暗藏玄机。

 

此后,西西又创设了括号蒙太奇,在正文中加插括号的脚本注释,成为仿电影剧本文体的变体。20世纪六七十年代创作的《玛利亚》、《我城》,运用括号意在形成多声道并置;20世纪80年代中期创作的《假日》和《玛丽个案》,运用括号具有后设小说的特性,自曝虚构,形成显文本和潜文本的张力;《感冒》和《看〈洛神赋图卷〉》,运用括号实现了异时异地的时空并置。这种括号蒙太奇,括号和正文并置,可以视为平行蒙太奇的变异形式。一如在小说中插入卷首语、章首引语、前言、插图、信件、脚注、引用文本、各章标题等等手法,像嫁接法一般打破了小说叙述的单一线索。这些处于小说正文之外的边缘性括号片言只语,它们所起的作用,或是形成了多种声音的呼应;或是起了悬置的作用,它们打破作为小说力量依托的逼真性幻觉,仿佛作者停止扮演叙述者的身份,而用自己的声音评论小说,评论小说在读者的真实世界中的作用;或是形成异时异地的组接,创造性地突显出小说的空间形式。

 

但是,在小说中加插电影脚本的形式,这既有利也有弊。优势在于能唤起读者的兴趣,引导读者在传统的文字思维中加入电影想象,发挥现代读者在视觉文化时代形成的新经验。不足之处在于,这些电影脚本说明也会局限读者的想象,原本多种可能的想象路径变得较为单一,而忽视了文学想象的多样性和不确定性。因此,西西此后的实验,不再使用简单的加插脚本说明这种表面形式影像叙事,而是谋求更深层次的小说电影化。

 

西西影像叙事小说由开创期向成熟期过渡的标志,是由外在形式的相似,转为内在结构形式的小说电影化,即由脚本式影像化小说,转为镜头式、场景式的多种类型的影像化小说。她的《哨鹿》看图讲故事,借鉴中西合璧的长卷《木兰图》的结构,创造了君民权力对峙的“空间-影像”,形成小说蒙太奇结构;《哨鹿》的章节结构为“秋狝、行营、塞宴、木兰”,发扬了汉语的意念优势特点,创造话题型汉语创作,形成了“比”蒙太奇。《候鸟》每章节前都以诗歌起兴,托物兴辞,激发联想;创造空镜头和长镜头空间,扬显“立象以尽意”的中国文化神韵,产生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抒情效果,形成了“兴”蒙太奇,其注重扬显中国传统文化的意境。这些比兴蒙太奇小说与侯孝贤、小津安二郎的电影一样,富有东方文化神韵。

 

吉尔·德勒兹在其电影哲学理论中,总结了现代世界电影发展的阶段,先是感知-运动情境,让位于新现实主义的纯视听情境;此后,时间-影像又颠覆了对运动-影像的附属关系,时间的电影运用非理性分切,进行重新衔接。西西影像小说叙事实验的几个阶段与电影发展历史有呼应关系。西西早期受新浪潮等现代电影的启发,进行电影制作实验和小说实验,形成了画面快速剪切的“运动-影像”。从开山之作《东城故事》的仿电影剧本文体,发展为括号蒙太奇。此后,她在中外诗文、绘画艺术等路向中融会贯通,融合中西文体结构,寻求影像化小说内在结构的精深发展,形成了“比兴”式影像化小说的新类型。此外,西西还创造了内心独白蒙太奇群像,借鉴并超越了卡尔维诺的单元小说、略萨的结构写实和福楼拜的多声道等结构手法,形成了多声道叙述的多种结构形态。她呼应于现代电影反叛传统模式的精神,不仅形成了叙述转换结构形式的蒙太奇组接;也形成了过去与现在、回忆与梦幻交织的“时间-影像”,还形成了同时异地、异时异地的时空互动蒙太奇的“空间-影像”。西西以电影为根基,吸纳中西文体结构的优势,创造出了影像叙事小说的多种新形态,别具一格。

 

四是作家与导演无意间的心灵契合。

 

刘以鬯短篇《打错了》(1983),采用平行参差的复式叙述结构,实验一个故事的两种结局叙事法。全文前半部分,叙述一位青年陈熙,从美国学成归港求职,寄出应征信,几天来静候家屋等回音,准备谋职有成后结婚。突然,他接到女友吴丽嫦邀看电影的电话,于是,匆匆出门。结果,在巴士站被失控巴士辗成肉酱,惨剧中还有老妇人和女童。全文后半部分,故事几乎重讲一遍,只是结局有变:陈熙出门前,接到一个打错了的电话,出门迟了几分钟。结果,他看到离他不足五十码的地方,老妇和女童被失控的巴士辗成肉酱。正是一个横空插入的短暂时间,形成了陈熙到巴士站尚有“不足五十码”的空间距离,免去了一场飞来横祸,幸存为车祸的目击者。刘以鬯自称,该作的写作灵感来自一则简短新闻:“1983年4月22日,距今十八年,我仍能清楚地记得那天早晨的情形。那天早晨,吃过早餐,我坐在客厅阅读日报,看到《港闻版》一则报道‘太古城巴士站发生死亡车祸’的新闻,感到意外,也有点惊讶。我是住在太古城的,经常走去太古城中心的巴士站搭乘巴士,读过这一则新闻内容后,心有所感,因此产生写一篇微型小说的意图和构思,当即放下报纸,走去书房,提笔疾书,花了大约半个小时的时间,写成《打错了》。”㉑杨义教授指出:“作者宛若上帝一般,成了冥冥中操纵人物必然与偶然命运过程的力量,令人不能不系慨于人的命运的无常。这种运用相对论时空观形成的哲理体验,是作者通过特殊的小说结构传递给读者的审美信息。”㉒《打错了》叙事的精妙之处在于,用电影蒙太奇组接相似的两个开局场景,凸显结局的天壤之别,改写了人物的生死命运。生命世事无常,必然的事往往通过偶然的事表现出来,突出“生命在于瞬间”的哲思。

 

香港文学与电影的跨媒介叙事,给大陆艺术界提供了佳作范例,有价值的创意思维。有人说,一流的小说拍不出一流的电影,二三流的小说反而能拍出好电影,可见文学比电影更有魅力。有人将之视为铁律。其实,一流的小说能激发导演灵感,一流导演能借鉴一流小说拍出一流电影,关键在于导演不能搬字过纸,而从文学中取其神髓,又能依据电影艺术的规律,加以创造性发挥。如王家卫电影向刘以鬯小说取经,思考邂逅、错失、记忆与逃避等问题,加上对电影叙事语言的娴熟运用,两者因此相得益彰,成为佳例。上等的跨媒介叙事,最好是导演既是电影大师又具有作家的哲思深度,成为电影作者,如希区柯克、戈达尔、杜鲁福、基耶斯洛夫斯基等等。而小说家若具有电影创意思维意识,势必也能给小说创作带来新叙事视角和手法,如张爱玲、西西、李碧华等作家都是佳例。



注释

①[美]爱德华·茂莱:《电影化的想象——作家和电影(扉页)》,邵牧君译,中国电影出版社,1989年版。

②[法]安德鲁·巴赞:《电影是什么》,崔君衍译,中国电影出版社,1987年版,第6-15页。

③[美]爱德华·茂莱:《电影化的想象——作家和电影(扉页)》,邵牧君译,中国电影出版社1989年版。

④姚晓濛:《电影美学》,东方出版社,1991年版,第49-51页。

⑤[美]罗伯特·斯塔姆(Robert Stam)、亚历桑德拉·雷恩格(Alessandra Rengo):《文学和电影指南》(英文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4页。

⑥[美]大卫·波德威尔:《香港电影的秘密:娱乐的艺术》,何慧玲译,海南出版社,2003年版,第1-2页。

⑦程青松:《国外后现代电影》,江苏美术出版社,2000年版。http://www.filmsea.com.cn/focus/article/200207150076.htm。http://blog.sina.com.cn/chengqingsong。

⑧郑奕琳:《香港电影的后现代主义色彩——浅析90年代以来香港电影的后现代性》,《电影评介》,2006年第21期。

⑨石竹青:《流年光影:香港电影:“七九新浪潮”之后》,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页。

⑩彭怡平:《电影巴黎》,北京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54页。

⑪彭丽君:《黄昏未晚:后九七香港电影》,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页。

⑫洛枫:《盛世边缘:香港电影的性别、特技与九七政治》,牛津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85-187页。

⑬梁秉钧:《书写香港·文学故事》,香港教育图书公司,2008年版,第126-127页。

⑭梁秉钧等编:《香港文学与电影》,香港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21-136页。

⑮梁秉钧等编:《香港文学与电影》,香港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91-103页。

⑯梁秉钧:《书写香港·文学故事》,香港教育图书公司,2008年版,第140-150页。

⑰陈墨:《金庸小说与电影》,《刀光侠影蒙太奇——中国武侠电影论》,中国电影出版社,1996年版,第507页。

⑱也斯:《小说家族》,天地图书有限公司,1988年版。

⑲朱国华:《电影:文学的终结者?》,《文学评论》,2003年第2期。

⑳凌逾:《跨媒介叙事——论西西小说新生态》,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0-130页。



作者简介:凌逾,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社科院博士后,中山大学比较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华文文学与现当代文学。


总编:凌逾

责编:陈雪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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