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经纬：学术 | 刘阳扬：技术、知识与民族寓言——略论韩松的科幻小说及其启蒙意味

技术、知识与民族寓言

——略论韩松的科幻小说

及其启蒙意味

刘阳扬

原刊于《中国现代文学论丛》2021年01期

内容摘要：韩松以冷峻的笔法，展现现实被异化之后的恐怖场景，从而构建不断生长变形的民族寓言。他的科幻小说延续了鲁迅以来的社会批判小说的创作模式，站在启蒙主义立场对经济建设与人文关怀之间的巨大落差表示担忧。与此同时，韩松的小说以一种诡异怪诞的方式，展现了技术进步和社会发展可能造成的问题，具有后现代色彩。

关键词：韩松；科幻小说；启蒙意味

人类社会的未来命运是韩松小说一直探讨的主题。他的小说往往设定在未来的背景之下，通过奇诡的意象和绵密的细节呈现对时间、空间、未来和现实的思考。在意象选择、情节安排和思想建构上，韩松的小说都有与鲁迅对话的痕迹。韩松延续了鲁迅的思考，试图探讨未来社会中的历史和文明问题，以及人类自身的矛盾和困惑。王德威认为，韩松的写作“重启早期鲁迅对科学与文学的批判性思考”[1]，指向一种未完成的文学革命。韩松也始终强调他的科幻小说意在表现现实：“曾经科学技术离我们还有点远，但现在就到了我们身边，发生在今天中国的科幻热预示着科幻小说已经成为今天的·现实主义'文学。”[2]在他看来，科幻文学不仅仅是未来科技的寓言，“科幻文学的魅力更在于它提出了强大的人文思想，倡导关注人的处境”[3]，这也是对启蒙思想的又一次思考和对话。

作家 韩松

一

在《我的祖国不做梦》里，韩松虚构了一个令人心惊的场景：为了保持经济的高速增长，早日超越西方，科学家通过微波影响人的大脑皮层，并推广名为“去困灵”的药物，让人们在梦游的状态下继续工作、生活甚至消费。在梦游中的人们，工作能力和工作效率都大大超过白天，完美地成为国家机器中的螺丝钉。主人公“小纪”的妻子甚至在梦游中成为某位“要人”的玩物。被偶然唤醒的小纪本想唤醒妻子和朋友，甚至找“要人”报仇，却发现“梦游”已成为即将推广到全世界实现经济增长的手段，人们已经完全失去了做梦的自由，万念俱灰的”小纪最终决定自我了结。沉睡的国度和偶然的清醒者很容易令人联想到鲁迅关于“铁屋子”的论述。然而在新的历史背景之下，“铁屋子”的文化结构被改写了，沉睡并未让国家走向灭亡，反而以另一种方式让国家走向了强大。小说中的小纪，也和鲁迅的狂人一样，获得了窥探世界“真实"的机会，却无法实现唤醒和启蒙他人的可能。韩松小说的故事结构方式，似乎与詹明信对第三世界国家小说结构方式的言说相吻合：“第三世界的文本，甚至那些看起来好像是关于个人和利比多趋力的文本，总是以民族寓言的形式来投射一种政治：关于个人命运的故事包含着第三世界的大众文化和社会受到冲击的寓言。” [4]詹明信通过分析鲁迅的小说来解释这一观点。在他看来，《狂人日记》正是通过对个人生活经历的描绘，揭示出梦魇般的“吃人”事实，而这一事实建立在社会历史基础上，深埋在数千年的文明发展之中。

“铁屋子”的故事结构在韩松的其他文本中也常出现。长篇小说《地铁》的第一部《末班》就提到，当末班地铁出现诡异景象的时候，乘客老王看清了事情的真相，试图唤醒其他人，但是无人理睬。《惊变》也呈现了同样的景象，失控的地铁车厢里，乘客“全都在昏睡，脑袋耷拉在旁边人的肩上，像一颗颗切割下来的瘤子”[5]。清醒的乘客老王“看见相邻的车厢，也是一派集体昏睡的场面。而他为什么还独自醒着？列车似乎背叛了他”[6]。当然，老王并不能唤醒别人，自己也最终坠入相同的命运。地铁已经成了城市发展的重要符号之一，代表了技术、光明和发展，是现代化的象征。但是，韩松却注意到了地铁所带来的陌生感和疏离感，并在小说中呈现了这种疏离和异化的可怖场景。韩松认为，以地铁为代表的现代技术可能给人类带来灾难，“灾难不一定是人类肉体的消灭，也可能是思想和精神的变异，变得我们自己都不再认识自己”[7]。随着技术的发展，地铁已经开始像生物一样进化甚至变异，隐藏着混乱、无序的洞穴和迷宫，吞噬和毁灭着人类。在第二部《惊变》里，地铁在行进之中突然失控，光明的终点被无法突破的黑暗迷雾所取代。当身体的饥饿和性的饥渴轮番出现的时候，地铁之中的人们也无可避免地褪下现代性的文明外衣，不可避免地走向退化，开始失去语言和文字，甚至最后退化为非人的物种：“他们以蚁的形态，以虫的形态，以鱼的形态，以树的形态……成群结队、熙熙攘攘朝不同的中转口蜂拥而去。”[8]当人们发现地铁不断异化的秘密，希望能够深入地下寻找原因的时候，却陷入了层层叠叠的迷宫而无法找到出路。

在小说《轨道》中，地铁被视为人类面对外星人威胁的庇护所。当世界末日来临的时刻，穷苦的人们买不到通往太空的船票，只能希冀于藏入地底从而躲过一劫，这些居住在地铁中的人面目相似，麻木不仁地等待死亡的来临：“乘客黑压压的，企鹅一样，面面相觑，一脸苦相，彼此之阃没有一点儿缝隙，像要凝为一体。[9]地由于生存资源的紧张，地铁内部的生态系统开始发生崩溃，人工制造的昼夜变化无法促成植物的正常生长，人无法获得足够的食物，再加上不时发生的爆炸和自杀事件，地铁的避难所功能也不再可靠。即使如此，统治者还是将地铁形容为坚不可破的堡垒：“现在，与友好的M国人联手，英雄的火山国人民一定能够战胜任何灾难。谁说地铁是坟墓了？不，那可是正在建设中的乌托邦哟。”[10]在无路可逃的最后关头，统治者依然赋予地铁“乌托邦”的形象，并借此麻痹乘客，使其陷入茫然，从而进一步对其进行思想控制。一些人组成UFO研究会，希望能够向外星传递信号而得到拯救，但是很快遭到了背叛和镇压，火山国随后又回到了梦游的年代。小说中的算命师似乎道出了大多数人的生存形态：“生物要对真相视而不见，乃至故意把真相掩盖起来，才能感受到存在的欢乐。……“对于已经发生的悲惨之事，记忆迅速将其清零。对于尚未发生之事，不去多想。”[11] 在《乘客与创造者》中，“铁屋子"则被具象为一架被放逐的、只能循环飞行的飞机，三百多个乘客被程序洗脑，然后按照身份、等级分配座位，在飞机上终其一生，最后也不知道飞机外面还有更大的世界。[12]在这种“世代飞船"式的设定中，一个困境往往是社会制度“陷入混乱无序或僵化成停滞不前的状态” [13]，急需挑战者出现，带领大家逃离飞船。在小说里，躲藏在起落架里的探索者们为了“启蒙的使命”[14]试图制造火箭助推器和降落伞离开飞机，他们唤醒了原来的机长和机组成员，却最终遭遇叛乱而失败。

在韩松的未来世界中，高度发达的科技，设备完善的地铁、高铁、飞机、医院，在其背后却依然深藏鲁迅以来的深层思考：“当代科幻新浪潮激化了现实与真实、虚拟与幻象的辩证法，是现实还是幻象，是虚拟的真实，还是写实的虚妄？这样的选择对于狂人来说，意味着整个世界的魑魅魍魉，昏聩不明，狂人要在疯狂的幻象中清醒地看到吃人，或在虚妄的现实中正常麻木地假仁假义？”[15]

二

除了有关“铁屋子”的情节，韩松小说中的“吃人”情节同样令人心惊。“吃人”场景在小说中的呈现体现了作者对伦理关系的重新认识，以及对人类自相残杀现象的思索。《红色海洋》是立意宏大的长篇小说，韩松试图在小说中呈现民族的过去、现实和未来，描述“有关东西方关系、有关人与自然、有关我们的民族和个体生存的严峻主题”[16]。在《红色海洋》中，生态系统遭到核武器破坏，人类全面退化，以“水栖人”的方式居住在红色海洋，水栖人中的掠食者们在海洋中穿梭游动，通过猎杀、食用同类来维持生存。但是，随着水栖人数量的减少，掠食者们越来越难以维持群体的生存，他们的内部开始了自相残杀。此时，刚刚成为海洋王的海星，为了维持掠食者群体的生存和壮大，开始采取了另一种方式获得食物。他们将俘虏的女性圈养起来，让其不断生育，新生儿成为掠食者们源源不断的食物：“收获季节，交配季节，进食季节一一这美妙的生态循环周而复始，令我深深地陶醉，感到人生比想象中更加具有变化的复杂机巧。”[17]如果说此前猎杀同类而食是为了基本的生存需要，那么此时繁殖婴儿为食则是为了种族的不断壮大和繁衍。韩松为他的“吃人”情节建构了一个宏大的主题，当旧的文明被摧毁之后，新的人类文明能否复苏？他在小说中将这种可能性建构在“吃人” 的基础之上。《红色海洋》中吃掉婴儿的情节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莫言《酒国》中的食人场景。《酒国》里的“吃人”反映了物质条件富足的情况下，人为了满足一己私欲而表现出的人性极恶，莫言所要批判的，是人类文明的过度发展而导致的欲望的异化。与之相比，《红色海洋》里的“吃人”蕴含着更加复杂的内涵，这里的“吃人”一方面是人类自相残杀的恶果，另一方面竟成为文明延续的不灭火种，表现出韩松对文明进步的矛盾与悖论之处的启蒙哲思。

如果说《红色海洋》中的“吃人”表现了对历史、文明、生存的复杂感受，那么《乘客与制造者》中的“吃人”则描绘了等级制度下的生存体验。小说中的“世界”一架名为“7x7”的波音飞机，机上等级森严，上流阶层居住在头等舱和公务舱中，普通人则住在经济舱，每个人的一生都在座位、走道和卫生间之间循环。除了由“供应者”定时提供的日常饮食外，乘客们偶然会获得头等舱的特权食品“排骨汤”。“我”在邻座something的带领下发现了“排骨汤”的秘密——由非法居民在行李舱中加工而成，加工的原料则是尸体。弱肉强食的自然界法则在新的时间线上依然被严格遵守，关于历史和文明的长久主题也在小说中得到再一次的呈现。

知识者伴随着“吃人”的场景出现，他们是人群中最敏锐的那一批，能够率先在“铁屋子”中醒来，他们中的一些人，可能曾经产生过启蒙的想法，但结局却总会走向失败。《乘客与创造者》中的探索者们离群索居，居住在飞机的起落架中，通过阅读大量文献，试图研制火箭助推器，离开“7x7”的世界。然而，助推器尚未研制成功，机舱就发生了叛乱，启蒙理想也最终破灭。《回到过去》中的科学家，曾经试图带领大家离开未来世界，乘坐时间机器返回原来的时代，却被来自1967年的“新面孔”夺取权力，被困在时间的洪流之中。在《我的祖国不做梦》里，知识分子则彻底缺席，他们与摇滚歌手、波普画家和地下宗教活动者一同被视为异己分子，需要安排“红袖章”进行管理和清除。在韩松笔下，鲁迅小说中的黑暗和绝望的处境在现代社会并未得到缓解，启蒙并未达成，未来的知识者也和一百年前的启蒙者一样迷茫而彷徨。

事实上，科幻小说的背景不一定局限在一个民族内部，如果从更广阔的视野来说，科幻小说所具有的启蒙意识可能体现了一种新的全球化格局：“启蒙运动试图将这个世界视为一个整体，科幻小说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18]对技术进步的反思，对人类文明进程的质询，体现出科幻小说作家突破单一的国族界限的深远忧思。韩松的小说延续了鲁迅等知识分子开创的启蒙文化传统，他构造了一个新时代的“铁屋子”，这个“铁屋子"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在不断变异、延伸直至黑暗最深处的迷宫，人们在其间昏睡不醒，少数清醒的人也在不断地碰壁之后陷入无法突破的迷途。人类对科学技术追求的尽头或许并不是一个光明的所在，当技术发生异化之后，很可能迫使人陷入无法摆脱的深渊。韩松在小说中通过展现日常生活的断裂构造自己的民族寓言，这种断裂的表现形式，或许正如罗伯特·斯科尔斯总结的那样：“一种是强调具体表现对象的不同，即向我们展示不同于我们已知的事物和生物；另一种是强调与我们已知的生活在叙事上的不同之处，即为我们提供一个比从前更加有秩序的、更加意味深长的、更加不同寻常的故事。”[19]《我的祖国不做梦》《美女狩猎指南》《地铁》《乘客与创造者》等小说正是从这个方面入手，借助日常生活的断裂情境，展现生活的荒谬和可怖，从而反思人类文明进步的过程中遗忘的种种缺陷。

三

人类与宇宙关系是反思现代文明常会涉及的主题。小说《宇宙墓碑》就重在探讨宇航时代人类探索未知的可能性。墓碑首先作为人类文明与文化的表征而出现，体现了人类在探索宇宙的过程中所留下的文化印记以及所付出的代价。但是，象征着人类伟大文明的墓碑却隐藏着惊人的秘密，墓碑主人的缺席使得宇航员的不可动摇的神圣形象变得不堪一击，而人类不得不开始反思自己无限扩张的欲望。当墓碑集体消失的时候，宇宙的深不可测也被推入极致。与此同时，墓碑也是一种建筑形式，韩松认为，“建筑是最带有未来色彩最变化灵动最需要想象力的作品”[20]，通过观察建筑可以反观民族的心智。雄壮的墓碑群落成为人类在宇宙探索中留下的建筑样式，但墓碑选用的材料全部来自地球，在外星的土地上显得格格不入。小说中的人类虽然已经加快了探索宇宙的步伐，但始终是宇宙之中的异质性存在。他们虽踏入了异邦，却无法被真正接受。直到造墓者使用宇宙的原生物质，为自己的女友造起一座小小的墓穴时，之前那些来自地球的庞大墓群才全部消失，人类也终于与宇宙达成和解。

另一部以建筑为主要表现对象的小说《再生砖》同样讲述了建筑与民族情感、民族习俗之间的关系。《再生砖》以汶川地震为背景，书写灾难之后如何重建人的物质生活以及精神生活。“再生砖”是由一个建筑设计师为重建灾区而设计的建筑材料，由震后遗留的废墟瓦砾混合麦秸粉碎压制而成，同时，砖块中不可避免地含有在地震中丧生的人类尸体。“再生砖是一种只要愿意，人人都能动手生产的低技低价合格产品：就地取材，手工或简易机械就能生产，免烧，快捷，便宜，环保，因地制宜，适应性强，无名有用，不收专利掣肘。”[21]但是，由于在再生砖中含有不能明说的物质，防疫喷洒成为处理再生砖的一道重要工序。尽管设计师一再强调，再生砖并非一个为了展览而做的装置，而是一个为了灾区重建工作而积极推广的生产项目，再生砖依然成为炙手可热的文化消费品。作为一件艺术品，再生砖在欧洲双年艺术展上大放异彩，吸引了大批建筑师、规划师甚至投资者、材料商和开发商，这些人快速地投入了震后城市的重建工作。这种砖块被用于建构住房和办公楼，甚至开始复原各个时代的伟大建筑。关于再生砖“实用品”或是“艺术品”的身份考察，包含着作者对科学技术以及人文艺术两者之间关系的思考。前者是建筑师的本来目的，也是解决震后重建问题的重要举措，后者则是再生砖的特殊构成所带来的奇异效应。再生砖具有的艺术特质，和其铸造材料中混合的人类尸体不无关系。再生砖里的尸体因为受到人为的凝聚，开始具有力量，能够发出声音。失去了亲人的女人利用倒塌的家园的废墟，搭建起新的房屋，却听见“两个人的声音，从砖缝里面，流淌出来”，甚至女人重新结婚生子以后，居住在再生砖中的亡人依然时刻凝视着新家庭的生活，再生砖成为“活的机体、怀念替代品和逝者的居住地”[22]。随着再生砖产业的不断扩大，再生砖的性质再一次发生了改变，它不仅是重建家园的建筑材料，也不仅是亲人的情感寄托，而是迅速被商品化，被制成竹子、熊猫等多种形态的旅游纪念品。不仅如此，再生砖还成为酒吧等娱乐场所的建筑材料，受到成功人士的推崇，甚至被带往太空，成为外星基地的奠基石。在工业文明影响之下，再生砖的原初的性质发生了改观和转变，不可避免地成为经济发展中的消费品而失去了其情感价值和悲壮意义。《再生砖》的结尾更是耐人寻味，虽然它带来了巨大的技术革命和经济效益，甚至吸引了外星人前来考察，但是发生地震的村庄似乎并没有得到改变，农民的科学素养也没有得到提升，人们还是如同震前一样生活。技术革命的发生看似掀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对于普通人来说，现代化的路程似乎依然非常艰难。

四

《美女狩猎指南》注重挖掘欲望的黑暗面，同时在一定程度上折射了科技进步和社会发展所带来的一系列问题。在小说中，男性为了追求另类的性爱体验，报名参加狩猎美女的游戏活动。这些美女是科技公司利用基因重组、克隆、人造子宫等技术生产出来的绝色美人。她们与世隔绝，纯洁美好，不过一旦被投放入狩猎场，就能够通过与男性顾客的接触迅速熟悉生存法则，因而也具有相当危险性。男性顾客通过精良的武器设备捕猎美女，得手之后便可以任意处置，但是也具有掉入美女的陷阱而身亡的潜在危险。超乎寻常的美色与捕获猎物的原始冲动使得男性跃跃欲试，并且不顾条款的约束，肆意争夺地盘、虐杀女性，最后被岛上觉醒的女性围剿。在小说中，美女制造产业并非在地下进行，而是经过了政府的同意，甚至被视为发展经济的试点产品，即将投入量产。

在小说中，人性的扭曲、欲望的丑恶披上了科技进步和经济发展的伪装，并且被毫不掩饰地展现出来。当受益者的群体不断扩大，甚至成为社会的大多数时，欲望的黑暗面就被赋予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们的价值和口味，也便是世界的价值和口味。”[23]随着科技的进步和经济的发展，人被异化为空虚、无趣并且不断追求欲望的动物。人类对欲望的追求已无法通过现实手段实现，需要借助更加刺激的狩猎活动。以血腥、变态的方式宣泄欲望，才能寻回生活的激情。

小说中的男性之所以不顾一切地追求虚拟的欲望，是因为无法忍受现实生活的重压。小昭曾经回忆，刚开始工作时，自己因为一时好奇，启动了办公大楼的火警电话，原因仅仅是觉得“这世界本身已无处不是火宅”[24]。“火宅”这一来自佛经中的词汇，用来比喻充满苦难的尘世。在以精英男性为核心的世界中，对激情和享乐的追求已经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而作者也不得不把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归为“火宅”般的现实生活带给人们的痛苦、麻木以及压抑。为了躲避和逃离这种压抑的生活，并且利用更大的刺激性感受获取生活的意义，已经被异化的小昭们最终选择投身进入以生命为代价的狩猎游戏之中。

除了对现实世界的厌恶、对技术异化的警醒与批判之外，《美女狩猎指南》中透露出的对两性关系的认识也是不能忽略的内容。生活在普陀岛上的女性，天然地组成了一个个群落，她们建造了观音的塑像，按照自然的生存法则生活。当然，上岛的男性顾客被视为危险的入侵者，会遭到女性集体的警惕与抵抗。韩松安排的这批不同国家、不同社会地位的男性，在来到小岛之前都信心满满，将狩猎美女视为一场刺激的性体验，可是上岛以后，他们却接连掉入女性设下的陷阱，由狩猎者变成了猎物。尤其是小说中表现的女性对男性的仇视乃至阉割，使得女性和男性之间形成了一组对立的关系，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中展开剧烈的矛盾冲突。但是，男性顾客并没有认识到自己已经成为被仇视、被憎恨的对象，当小昭指出，岛上的女性可能不喜欢男性，是同性恋时，他的同伴眼镜自作聪明地说道：“更可能，这岛上流行的其实是双性恋。不过，存在于女性身体里的异性恋冲动，在通常情况下是作为隐性态存在的，在没有觉醒之前，便被枪弹的呼啸声掩盖了。那些可怜的女人，在还没有品尝男人这道美味佳肴之前便一命呜呼了。” [25]这种得意扬扬、故作姿态的男性中心主义言论，实际上正是韩松想要批判和讽刺的对象。他曾经在《想象力宣言》中批判男性，认为他们性格阴柔，喜欢无病呻吟的艺术和文学，并且“缺乏强烈的攻击性和战斗到底的决心，缺乏独立性和冒险精神”[26]。而造成男性缺乏开拓精神和想象力的原因，在韩松看来是受社会价值观念的影响。当“不要犯错误”成为一项文化准则的时候，男性的想象空间和进取精神遭到了社会标准的阉割，他们的创造精神也在很大程度上遭到限制。在《美女狩猎指南》的结尾，小昭在失去生殖器的同时也形成了关于两性关系的重新认识，整部小说的意义内涵也更加深邃而具有不确定性。

在另一篇小说《柔术》里，韩松也传达了类似的观点。小说里的男性观众以观赏女性的柔术表演为乐，因为通过观赏女性的身体，可以体会女性的“娇”“嗔”“媚”“痴”，从而满足男性中心主义的幻想。一些男性甚至将两性关系与国家发展加以联系：“在当代中国，越来越多的男人在寻觅伴侣的时候，目光越来越多地盯在温柔型女孩的身上，那是人们越来越追求温馨幸福浪漫多情的婚姻生活。从大的方面来说，这也是国家稳定和进步的保障。[27]观看柔术表演，本来是人的欲望的一种扭曲呈现，但是一旦与经济发展和政治稳定发生关联，就成了一项政府大力支持的全民艺术活动。甚至很多领导人也成了“柔迷”，毕竟，只有充分发挥这种具有阴柔之美的艺术摄人心魄的魅力，才能使之彻底成为国家管理公民的一种有效手段。

韩松通过对真实现实的异化表达，对历史观念、文化思维、教育制度、社会价值都提出批评。韩松提醒人们，科学技术已经在相当程度上改变了人类的生活，而技术可能会被权力意志所控制，“受到权力意志激励的人们利用技术来支持他们的罪恶倾向”[28]，技术因而可能成为一种破坏性力量。韩松的故事虽然气氛阴郁，并充满怪诞和变形，但是细读之下却能发现潜藏在表面之下触目惊心却切实发生的社会现实。正如詹明信所说，科幻小说给读者提供了一个相当复杂的世俗结构，“使我们对于自己当下的体验陌生化，并将其重新架构”[29],韩松的努力也正在于此，即用一种陌生化的表现方式，呈现当下生活的不安、困惑以及恐惧，并借此呈现及重新探讨百年来困扰整个民族的文化和历史问题。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当代科幻小说的知识分子叙事研究”（批准号１８ＣＺＷ０４８）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1]王德威：《鲁迅、韩松与未完成的文学革命》，《探索与争鸣》2019年第5期。

[2]韩松：《在今天，科幻小说其实是“现实主义文学”》，《中华读书报》2019年1月30日。

[3]韩松，孟庆枢：《科幻对谈：科幻文学的警世与疗愈功能》，《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

[4][美]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詹明信批评理论文选》，张旭东编，陈清侨等译，生活·读书· 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523页。

[5]韩松：《地铁》，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73页。

[6]韩松：《地铁》，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8页。

[7]韩松，孟庆枢：《科幻对谈：科幻文学的警世与疗愈功能》，《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

[8]韩松：《地铁》，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90页。

[9]韩松：《轨道》，上海科学普及出版社2013年版，第36页。

[10]韩松禀《轨道》，上海科学普及出版社2013年版，第73页。

[11]韩松：《轨道》，上海科学普及出版社2013年版，第118页。

[12]这与法国漫画以及随后的韩国电影《雪国列车》有着相似的设定。

[13][美]卡尔·阿博特：《未来之城：科幻小说中的城市》，上海社会科学院全球城市发展战喀研究创新团队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8年版，第137页。

[14]韩松：《乘客与创造者》，《再生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99页。

[15]宋明炜：《〈狂人日记〉是科幻小说吗？》，《中国比较文学》2020年第2雍。

[16]王泉根主编：《现代中国科幻文学主潮》，重庆出版社2011年版，第372页。

[17]韩松：《红色海洋》，上海科学普及出版社2004年版，第159页。

[18][美]伊斯塔范·西瑟瑞一罗内：《当我们谈论“全球科幻小说”时，我们谈论什么：对新节点的反思》，谢寿译，《中国比较文学》2015年第3期。

[19][美]詹姆逊等：《科幻文学的批评与建构》，王逢振等译，安徽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43页。

[20]韩松：《想象力宣言》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6页。

[21]韩松：《再生砖》，《再生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21页。

[22]梁鸿：《历史与我的瞬间》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227页。

[23]韩松：《美女狩猎指南》，《宇宙墓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85页。

[24]韩松：《美女狩猎指南》，《宇宙墓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344页。

[25]韩松：《美女狩猎指南》，《宇宙墓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346页。

[26]韩松：《想象力宣言》，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14页。

[27]韩松：《柔术》，《再生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15页。

[28][荷] E ·舒尔曼：《科技文明与人类未来》，李小兵等译，东方出版社1995年版，第361页。

[29][美]弗里德里克·詹姆逊：《未来考古学：乌托邦欲望和其他科幻小说》，吴静译，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377页。

作者简介

刘阳杨，文学博士，苏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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